“你忘了,我只是个身份卑贱的流民。”

“你似乎也忘了,我的母亲也出身卑微。”

清明闭上双眼,不再言语。

接下来的日子,她变得很安静,不再出牡丹园一步。杨恪每日回来,都会带来外面的消息,高丽王被宁海君的谋逆气得昏迷不醒,世子开始监国,大功臣宋将军也封了兵曹,开始在朝廷里清洗宁海君一派。领议政朴大人获罪,发配济州岛,杨敬嫔和宁海君迁出王宫,在郊外软禁,听世子的意思,过不了多久就要赐死。金大人被放了出来,也有升迁,高丽归顺一事,已无大碍。

每天傍晚,杜九重都会来看她,替她诊脉,告诉她一切平安,并给她开了方子,让牡丹熬安胎药给她吃。世子也感念她的救命之恩,派人送了许多礼品来,多得屋子都快装不下了。

有生以来,第一次这么多人在乎她。

她坐在园子里,看满园绿意葱翠的花枝,纯白的裙裾在台阶前绽放出一朵娇艳的白莲。杨恪从园外回来,看到她未绾的青丝映衬着皮肤与衣裙的白,夕阳的光温柔地洒落,在她身上晕起一层淡淡的荧光。

即使是年幼时的钟品清,也没有这么美,园中的牡丹早已谢去,而她,是唯一盛开的那朵。

只是,她眉目间氤氲着忧愁,像化不开的浓墨。

杨恪走过去,脱下自己的锦袍,披在她身上:“秋分了,外面凉,伤身。”

清明吸了口气,垂下眼帘,眉间的愁容更深。

“恪,你…有何打算?”

“高丽这边的事,已经谈妥了。九重先生与金大人会在此处安排,粮草备足之后,就送往朱厌城,我们过几天先走。”杨恪握着她的发丝,“清明,你有孕在身,还要随我奔波,实在是为难你了,但我又不放心让你在异国生产…”

清明明白,虽然高丽现在归顺,但两国邦交,变幻无常,她若留下,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变成人质。

“我是流民啊,什么苦没有吃过?哪有那么娇弱?”清明淡淡地说,她的语气,总是拒人于千里之外。

不知从何处传来翅膀扑棱声,清明连忙站起,伸出手去,漆黑的蝙蝠俯冲下来,倒挂在她的指头上。

“是菲儿传来的消息。”她展开蝙蝠身上的信,脸上总算有了笑意,“八月十二日,黄河水位忽然下降,露出一只石龟,龟身上有两行字。举国上下,谣言四起,江王斩杀了数千人,仍然止不住悠悠众口。”

“是什么字?”

“赤诚逆天,节律重临。”

杨恪一惊:“这石龟是谁做的?”

“京城中盛传你失踪的流言,你以为只是巧合么?”清明侧身望他,“她留在大曦,是有目的的。”

“她不是被关在西宁侯府吗?”

“以她的本事,就算是关在诏狱,也没有逃不出去的。她肯留在西宁侯府,必然有她的谋划。以她在信中所说,那位西宁侯,似乎很有意思。”

“此话怎讲?”

“她没有多说,不过能让她觉得有趣,必然是对咱们的大计有所裨益。”清明命牡丹取来纸笔,只写下一句:高丽事定,即日前往朱厌城。

杨恪望着她,眉头又不禁微微皱起,虽然怀了他的孩儿,但这个女人有太多秘密,她究竟曾有过怎样的遭遇?

他看不透她,这让他甚为不安。

那天夜里,高丽王都下起绵绵细雨,清明半夜醒来,听到雨打窗纱的叮咚声,她坐起身,看到枕边所睡的杨恪,这些日子,他们两人虽同睡一床,但只要她不点头,他从不碰她。

她细细地看他,他真的很俊美,肤白如玉、星目剑眉,比初见时的柔弱少年多了一分男子气。那时,她觉得他男生女相,扮成女人,难辨雌雄。而现在,即使闭目安睡,也遮掩不住这份英气了。

“啪”,一滴泪落在手背上,清明轻轻吸口气,下床穿上长裙,也不打伞,冒着雨穿过庭院,来到西厢,屋中还亮着灯,像是这黑暗长夜中唯一的光明。

雨顺着她的发丝滴落,她轻拍房门,门开了,杜九重诧异地望着狼狈不堪的少女:“姑娘,你这是干什么?快,快进来。”

清明行尸走肉般进屋,杜九重不敢关门,取了一件斗篷给她披上:“姑娘,你深夜来找在下,我主知道吗?”

“九重先生,你有堕胎的药么?”

杜九重大惊:“姑娘,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清明脸上都是水,也不知是泪是雨,声音沙哑:“先生,这个孩子不应该出生,我不能生下他的孩子。”

“姑娘,杨公子对你用情至深,你这么做,怕是会伤透他的心。”杜九重皱眉,“在下不明白,你为何会做这样的决定,你腹中是大曦的继承人,也是你的孩子,你真能狠得下心吗?”

柳清明的身子剧烈颤抖起来,眼泪糊住她的眼,她嘶声道:“不能出生,他不能…你不明白,我只是个…”

“你要杀了我儿子?”一声厉喝,杨恪冲进来,他也没有打伞,双目仿佛要喷出血来,“清明,你就这么恨我,恨到连我儿子也不放过吗?”

清明摇头,杨恪抓住她的肩:“那你说,为什么?”

烛影摇红,照见满屋子的血光,清明哭泣着推开他,跑入雨中。倾盆大雨笼罩天地,她光着脚在院子里奔跑,不觉踩了一株月季,花刺入肉,她惊呼一声,跌倒在地,肚子一阵绞痛。

“清明!”杨恪扶起她,心疼地说,“你没事吧?”

血在雨水中晕染开,他撕下自己的衣摆,替她包裹:“清明,别再闹了,回去吧。”

清明只是哭,他将她背在背上,又心疼她被雨淋,摘下一片荷叶,让她举着。她靠在他的肩上,雨水冷得刺骨,他的身体却是暖的。

这一刻,她忽然希望这条路能够永远走下去。

“九重先生,清明的身子怎样?”

杜九重坐在床边为清明把脉,神色一松:“我主不必担忧,姑娘自幼练武,身体健康,孩子也安好。”

杨恪放下心来,杜九重一边写药方一边道:“我主,清明姑娘,是什么出身?”

“先生问这个做什么?”

“清明姑娘这几日行为怪异,我只怕…”

“九重先生,清明是我的妻子。”杨恪正色道,“是她将我从冷宫中救出,没有她,我早已饿死了。这一路来,不管遇到什么灾厄,她都不曾弃我于不顾。这一生,我都不会抛弃她。”

“我主情深意重,在下佩服,在下也能看出,清明姑娘并非奸佞之徒。此去朱厌城,若走犬戎国界,有十天路程,我主须仔细照料。这安胎药,在下会命牡丹做成药丸,每日一粒,保证母子平安。”

“如此多谢先生了。”

杜九重告辞出去,杨恪复又在床边坐下,握住她冰冷的手,想要将它捂热:“清明,我对不起品清,我知道她是恨我的,但她的品性我知道,她生性善良,既然将你送到我身边,必然不希望看到你这么折磨自己。”

他轻轻叹息,为她掖了掖被角,转身离去,这次的药,他想亲自煎熬。

清明睁开眼睛,静静望他的背影,拿起那片为她遮蔽风雨的荷叶,喃喃念道:“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念完,又觉得好笑,自嘲道,“柳清明啊柳清明,什么时候,你也变得这么多愁善感了。”

一道黑影立在窗外的梧桐树上,望着憔悴而苍白的柳清明,静默良久,忽然一跃而起,消失在苍茫的夜空中,树枝轻颤,落叶簌簌。清明像是察觉到了什么,匆匆来到窗边。

雨已经停了,窗明几净,不染纤尘。

立夏,是你么?

第七章墨者

〔“九龙出海弩”一出,形势骤然逆转。她,是否墨子转世而来?〕

秋风萧瑟,送走南飞的大雁,车轮碾过官道的石板路,发出咔咔轻响。

“月门关我们是进不去了,只能从犬戎的地界绕一条远路。不过你放心,这一段路上虽然部落林立,但各自为政,犬戎对他们的控制并不强。”杨恪握着清明的手,温柔地说,“我们现在是行走各国经商的商人,把大曦的瓷器丝绸卖到犬戎高丽,再把犬戎高丽的人参、牛羊皮卖到曦国。”

清明茫然地望着前方,一语不发。

杨恪叹息:“这些年,你和清儿都受了不少苦吧?我知道你恨我,给我个机会,清明,让我补偿你,连品清的那份一起。”

“她并不奢求什么补偿。”清明道,“她只希望你能做一个明君。”

明君…杨恪心头一痛:“她死前,有没有什么遗言?”

“她说…”清明深深地吸了口气,一字一顿地说,“她希望,有朝一日,能够借着我的双眼,看见你重新君临天下。”

杨恪热血一阵翻腾,他抬起头,对着虚空,坚定不移地说:“品清,你最后的愿望,朕,一定替你实现。”

清明望着他,忽然觉得很高兴,看到他这个样子,品清也会很高兴吧。

“公子,再过去就是三国交汇处了。”侍卫在车外道,为了保护他们的安全,高丽王派了几个武功高强的侍卫供他们差遣。

“知道了,你们要多加小心。”

杨恪轻轻抚摸她的肚子,这次清明没有躲开:“不仅是朕,还有朕的孩儿,他也会如朕给他取的名字那样,成为一代明君。”

清明神色有些缓和:“说不定是个女儿呢。”

“女儿为什么不能成为明君?”杨恪俯下身,附在她小腹上听胎动,“我们的女儿,一定会像你一样美丽聪明。”

清明神色一黯,眉间又浮起哀伤。

“老爷,老爷,赏点吧。”车外有一个苍老的声音喊道,侍卫厉声说,“走开,不要惊扰到我家公子!”

杨恪挑起门帘,看见一个老乞丐,捧着一只破碗,便道:“重汐,给他一些干粮和银两吧。”

“是。”名叫重汐的侍卫从衣服里掏出几块饼和碎银子,丢给他。他看到车中的二人,脸色一变,跪了下来,东西也不去捡,只对着车子磕头。

车轮从他面前过去,直到完全消失在官道尽头,他才终于站起身,叹道:“天枢星、摇光星都在一辆车里,天命啊,这就是天命啊。”

数片红霞映夕阳,寒磬满空林。杨恪从清溪中掬一捧水,洗了洗脸,一条手帕递过来,他愣了一下,喜逐颜开。

“擦擦吧。”清明柔声说。

四目相顾,杨恪眼中的温柔像是要将她融化。

“公子。”重汐看了看四周,警惕地说,“有人来了。”

话音未落,一个高大壮硕的身影出现在官道的尽头,背着包袱,神色慌张。

“涧西?”杨恪一喜,大喊,“涧西!”

陈涧西见到二人,神色一喜,冲过来跪地道:“陛下,娘娘,能再见到你们实在太好了。”

“涧西,太平呢?”杨恪将他扶起,想起当日之事,陈涧西不禁涕泗横流:“那日我们被月门关的士兵围剿,都受了重伤。我们分头引开曦兵,我被首阳寨的人所救,至于太平兄弟,从那以后,就再也没见过了。”

“君太平吉人天相,一定会逢凶化吉。”见杨恪有些担忧,清明劝道,“不过,首阳山寨的人为什么会在关外出现?”

“是啊,首阳寨现在如何了?”

陈涧西皱起眉,急切地说:“陛下,赤诚帝派兵围剿首阳寨,山寨告急,寨主让我从暗道出关,到高丽保护陛下。”

“什么,围剿?”杨恪大惊,“现在情形如何?”

“山寨里出了叛徒,引曦军进入山中,已在山寨之下,很快就要攻破寨门了。”

“谁是叛徒?”

“三寨主。”

杨恪目光冰冷:“那个禽兽不如的东西!”

“陛下,高丽那边…”

“放心吧,高丽的事情已经解决了。”

“那就好,这里已经不安全。”陈涧西道,“陛下,唯今之计,必须早日进入犬戎地界…”

杨恪沉默片刻:“好,事不宜迟,清明,赶快上车吧。”

“不。”清明抬起眼,望向月门关的方向,“我们要回首阳山。”

“娘娘。”陈涧西急得又要跪下,“照现在的情形,不过半月,首阳山寨就会成为涂炭,陛下、娘娘,你们身系大曦未来,切不可感情用事啊。”

杨恪剑眉深锁:“涧西说得没错,清明,就算我们现在回去,也帮不了什么忙,只是多添两个亡魂。何况…”他看了看她的肚子,“你现在又有了身孕,我不能让你去冒险。”

听说清明有孕,陈涧西转悲为喜,拱手道:“恭喜陛下,娘娘。”

“清明,我们走吧。”杨恪过来扶她,被她挣脱:“杨恪,你忘了吗?那几万流民,是你带去首阳寨的,他们是相信你才跟随你,听从你的安排。现在他们有难,你怎么能弃之不管?”

杨恪如遭雷击,怔怔地望着她。

“娘娘…”陈涧西还想劝说,被杨恪举手制止,“她没有说错,如果我对首阳寨不管不顾,就不配做你们的君王。但不能就这样贸贸然回去,我们必须做好万全准备。”

一丝笑容在清明唇边漾开:“我已有了万全之策。”

没有人发现,远处的密林之中,有一道颀长的身影隐在树后,冷冷地望着众人,目光森然。

陈涧西高举着火把在前面带路,暗道里充满了潮湿的味道。杨恪抬头观察四周,这地道借助了原本的地貌,经年累月挖掘而成,崔家在首阳寨经营十年,果然不同凡响。

他微微眯了眯眼,有这条通往关外的暗道,崔翰竟然不告诉他,让他和清明经受了百般磨难,清明还差点被都松杰抢走。

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清明的手伸过来,与他十指交缠:“崔翰身负全家之仇,不信任你也情有可原,我们现在不是平安无事么。”

杨恪笑了一下:“你以为我这么小肚鸡肠吗?”

“少夫人,您真的有退敌之策么?”重汐在身后低声问。

原本杨恪不忍带他们去危险之地,让他们回国复命,但他们不肯从命,誓要将杨恪二人安全送到朱厌城才肯离开。

陈涧西有些不满:“如果你们怕死,现在就可以回去,我能保护我主。”

重汐瞥了他一眼:“主上命我等保护公子,如果有危险,我等不惜强行带公子和少夫人走。”

陈涧西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清明,你真有办法?”杨恪也不禁问,清明粲然一笑,他骤然失神,那道笑容勾起了无限春光,连阴暗的地道都仿佛明亮起来,一瞬间照亮他的心。

刚走出地道,风裹挟着血腥味,迎面而来,清明胃里一阵翻腾,俯身低呕。

山里的百姓携儿带女,四处奔逃,陈涧西拉了一人:“怎么了?难道寨门破了吗?”

“还没破,但也撑不了多久了。”那人抱着女儿,哭道,“我们不想死在这里,听说山后没有曦军,你们也赶快逃吧。”

话音未落,就看到一个浑身是血的男人跌跌撞撞地从山下跑来:“不要去,不要到山后去!”

“发生什么事了?”众人围上去,“老王,你说啊。”

“山后也有曦军,他,他们简直禽兽不如啊,逃下去的人都被杀了,山下的漠河水全都染红了,还把年轻的女孩拖到军中强暴,我、我那可怜的妹妹啊!”说罢,咳出一大口血,抽搐了几下,躺下不再动弹。

杨恪亲自过去给他摸了脉,悲痛地摇头。

“这可怎么办啊!”有人喊道,“我们全都会死在这里。”

“是啊,早知道就不来了。当时就不该听那个杨公子的话。”

“那个什么杨公子,现在人都不知道逃到哪里去了,都是他害了我们。要是那时南下就好了,饿死也比在这里被曦军蹂躏好啊。”

百姓们一边骂一边哭,陈涧西听得大怒,想要开口争辩,被杨恪拦住。少年帝王目光坚硬如铁,大声道:“杨令羽在此!”

众人听闻,纷纷围过来,哭道:“杨公子,我们现在该怎么办,我们不想死啊。”

“是啊,你领我们到这里来,就要救我们啊!”

杨恪的心一阵揪痛,抬手令众人安静:“大家放心吧,既然是我带你们来的,就绝不会丢下你们不管,我会在这里,和你们同生共死!”

“可是,我们该怎么办啊?”

“曦军锐不可当,见人就杀啊。”

“拿起剑。”杨恪一字一顿地说,“为了保护家人、保护家园、保护自己而战!”

“可我们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草民啊,哪能和训练有素的曦军战斗?”

“是啊,我们连武器都没有。”

清明往前踏了一步,与杨恪并肩站在一起:“武器,我有。”

杨恪诧异地望向她,她直视前方,目光灼灼:“我的武器,可以让你们无往不胜。”

走进铸剑房,冲天的热气翻涌,数名工匠正在努力铸造武器,风箱鼓起火焰,在火炉中熊熊燃烧。清明也不多话,走过去拿起一枚箭头,仔细地看。

“喂,你是什么人?”一个光着上身的工匠冲过来,“哪里来的野丫头,快放下!”

陈涧西一马当先挡在清明面前:“不得无礼!”

“你们究竟是何人?”主持铸剑的管事走过来,目光森冷的扫过面前几人,人手不足,士兵都调到了寨门,这几名侍卫看起来武功高强,和他们交起手来,未必会有胜算。

只是,他们又不像奸细。

“这样的兵器,赢不了曦军的。何况敌强我弱。”说罢,将箭头扔进炉水之中,几个工匠大怒,正要抢出来,却听清明大声道:“拿纸笔来。”

“你要干什么?”

“画图。”

“丫头,要画图出去画,这里哪是画图的地方?看你像个大家小姐,怎么这么不晓事?”

“我不是大家小姐,只是个流民。”清明眸如清水,“我画的,是兵器图!”

崔翰抱着头盔,领着一队将领,浑身是血地走进忠义堂,却看见负手而立的杨恪,脸倏地一沉:“你来干什么?”

“我的两万子民在这里,我能不来吗?”

看到他的脸,崔翰就会想到被斩杀的家人,双目变为赤红,拔剑就要冲过去,被身后将领拦住:“寨主,冷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