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拉莫看着这个女魔头,愤怒得说不出话来,清明凑到他眼前:“当年你鞭打我的时候,可曾想过会有这一天呢?”

“鞭打?”

清明大怒,拽住他的衣襟:“还没记起来吗?当年你为了强占品清姐姐,诬陷我偷盗,将我绑在拴马桩上打了四十鞭!”

拉莫依然一脸疑惑,清明愣了一下,忽然大笑起来,笑声凄厉,仿若地狱中挣扎哭喊的孤苦魂灵。

不记得了,他不记得了!是啊,他一生中不知强占了多少女子、鞭打过多少奴仆,又怎么会记得她呢?

对于他来说,那不过是比捏死一只蚂蚁还要小的事,但对于她和品清,却是要背负一生的耻辱与痛苦。

“既然忘了,就去见品清姐姐,让她亲自说给你听罢。”

拉莫的血飞溅到清明的脸上,她从没想过,杀这个蹂躏品清的男人竟如此轻而易举。捧着他的头,她的心忽然一下子空了。

连最后的梦想也完成了,师父、钟品清、杨恪,她谁也不欠。

她突然觉得好累,就这样一走了之吧,去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

“娘娘,您要去哪里?”

她浑身一震,猛然清醒,发现几个黑衣男子正立在门外。

“涧西?”

“臣奉了皇上的旨意,暗中保护您,并护送您安然回宫。”

清明忽然有些好笑:“他信不过我?”

“娘娘误会了…”

“我不会走的,我有女儿。”清明将人头交给陈涧西,“派一个信得过的人,将这个送到雪山去,如果看到雪莲,就将它埋在雪莲之下。”

城破了,四周都是战火,跳动的光映照着她的容颜,悲伤而落寞。

连陈涧西也开始害怕起来,此时的清明,仿佛变成了一具行尸走肉。

第十八章闭宫

〔闭宫七年,不问宫事,以为可以就此避开喧扰尘世,但做到,又谈何容易?〕

“犬戎如今的局势如何?”

“回皇上,丞离被杀,犬戎太师带了几百人西逃,王庭已被蝎王所占。但犬戎各部都不服都松杰,正酝酿着更大的战事。”

“好!皇后妙计,犬戎大乱,我大曦北方无忧也。”杨恪大笑,“清明回来了么?”

“是的,皇上。”林华恭敬地说,“已经回了凝华宫了。”

杨恪喜上眉梢,像一个害了相思病的毛头小子,急不可耐地想见自己的恋人:“走,去看看她。”

君王的车辇碌碌驶向凝华宫,却发现宫门紧闭,林华一连喊了几声“皇上驾到”,都无人搭理。

“怎么回事?”杨恪有些不悦。

“皇上勿急,待奴婢去问个明白。”林华连忙过去拍了拍宫门,还是无人应门,又凑到门缝往里看了看,顿时吓得不轻,“皇…皇上…”

“究竟怎么回事?”

“凝华宫的大门…被钉上了!”

“什么?”杨恪大惊,“是谁钉上的?”

“这…奴婢不知。”

杨恪想起那晚与清明的约定,心顿时一凉:“太不像话了,来人,给朕把门砸开!”

“皇上。”景寒云跑过来,跪在车前,“皇后娘娘让奴婢来禀报皇上,说太后娘娘和孝睿皇后的恩德她已经报了,您已是四海六合中最伟大的帝王,请您遵守当日的约定。”

“放肆!”杨恪怒喝,“她是朕的妻子、大曦的皇后,怎么能如此任性!来人!撞门!”

“皇上,娘娘还有一言。”

“娘娘说…”云儿脸色发白,战战兢兢地道,“在娘娘的家乡,秣陵公主脸上的红斑叫‘火斑’,母亲若怀孕时见了大火,就会生下脸有火斑的孩子…”

这句话像是利剑,刺入了杨恪的心,顿时血流如注。

清明,你是在怪朕吗?你恨朕杀了你的师妹,恨朕害了初雪?

难道你这一生都不能原谅朕了么?难道朕在你心中,还不如那个卑贱的女人?原本以为这几月她温柔顺从,已放下一切,没想到,那不过是她的缓兵之计。

悲伤、愤怒像是决堤的洪流,他颤抖着伸出手,指着凝华宫:“朕宠爱你、纵容你,你却三番四次忤逆朕、挑战朕的权威!你,你当真以为朕不敢动你么?好!你既然要自己将自己打入冷宫,朕就成全你!”又冲景寒云怒吼,“回去告诉你的主子,别忘了朕与她的约定还有下文!若她不能信守承诺,到时候就要任朕处置!回宫!”

宫车碌碌远去了,清明坐在台阶下,怀抱初雪,白牡丹又到了花开的时候,她静如止水,轻轻呢喃:“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空一缕余香在此,盼千金游子何之。症候来时,正是何时?灯半昏时,月半明时。”

“啪”,一滴泪落在初雪的脸上,小公主受了惊,放声大哭起来,她摸了摸自己的脸,才发现早已泪流满面。

“听说了么?皇上又下旨选秀了,这次封了两个选侍、一个宝林。”

“听说那个最得宠的李选侍,长得有几分像我们娘娘…”

“才不像娘娘呢,那个李选侍仗着皇上宠爱,谁都不放在眼里,前几天还将一个犯错的宫女给活活打死了。”

“唉…皇上对咱们娘娘还真是情深意重,若娘娘不封了宫门,哪由得那些狐媚子在宫里耀武扬威。”

“你们这群臭丫头,主子们的事,也由得你们信口胡说?”景寒云厉声呵斥,小宫女们吓得连忙噤声。

初雪拉了拉清明的袖子:“母后,为什么父皇一次都没有来看过我们?”

清明蹲下来,慈爱地摸了摸女儿的小脸:“因为父皇有很多重要的事情要做。”

“那初雪去见父皇行不行?”

清明颤抖了一下:“等你再长大一些,母后就让你去见父皇。”

“那还要多久呀,母后,初雪都七岁了。”

“等你长成了大姑娘,长得倾国倾城了,再去给父皇一个惊喜,好不好?”

“母后,我真的漂亮吗?”初雪睁着清澈的双眼,期待地问,清明心隐隐作痛,却笑颜如花:“当然了,你是我的女儿,你比任何人都漂亮。”

初雪高兴地跑进牡丹园,摘下牡丹戴在乌发间:“那父皇看到我,会高兴吗?”

“会的。”

初雪咯咯轻笑,快乐得手舞足蹈。清明看着她,觉得又幸福又悲伤,牡丹已经开了七次、谢了七次,她信守承诺,没有走出凝华宫一步。

女儿在她的呵护下长大,她从来不告诉她,她长得不漂亮。她知道,总有一天她必须离开这座桃花源,总要面对流言蜚语,但,至少等她长大,等她可以坚强地面对一切。

小时候所受的伤,是内伤,永远也好不了。她不能让女儿重蹈自己的覆辙。

“啊!你是谁?”有个扫地的宫女失声叫起来。

“娘娘,这小太监不知道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一个小男孩从树后伸出头,呆呆地看着一身素衣的清明。

清明的心忽然柔软,这个男孩像极了当年的杨恪,她仿佛回到了童年,在角落中默默地注视着他,仰慕着他,然后在夜深人静时泣不成声。

“你这小太监,太无礼了。”宫女喝道,“见了皇后娘娘还不快行礼!”

“你就是皇后?”

宫女又要发作,清明微笑:“你叫什么?”

男孩涨红了脸:“我…我不告诉你。”

“那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就不告诉你。”男孩朝她做了个鬼脸,转身就跑,宫女气呼呼地说,“娘娘,奴婢去告诉林公公,教训教训这没规矩的小太监。”

“不必了,本宫知道他是谁。”

小男孩跑到一半,又回头望了清明一眼,看到她正冲自己微笑,顿时红了脸,一溜烟跑得无影无踪。

清明忆起多年前他抓着自己手指不放的情形,忍俊不禁,那孩子都长这么大了啊。

春去夏来,内务府送来了今年新贡的梅子酒,清明多喝了几杯,让云儿在殿门前架了一只贵妃塌,倚塌小憩。恍惚间似乎听到有人争吵,睁开眼,夜色有些深了。

“云儿,发生什么事了?”

“你们放开我!”一个披头散发、一身素衣的女人冲过来,扑倒在她的脚边,“娘娘,皇后娘娘,求求你,救救臣妾、救救明儿。”

“沈德妃?”清明诧异地将她扶起,“你怎么这个模样?”

“娘娘。李淑仪诬陷臣妾谋害皇嗣,与娘家勾结,意欲谋反。皇上居然听信了她的鬼话,不仅要赐臣妾自尽,还要将明儿赶出宫去,命明儿出家,请娘娘救救臣妾和明儿啊!”

清明脸色一冷:“德妃,你应该知道,本宫说过不会过问朝廷和后宫的任何事,连听也不会听。何况,说到谋害皇嗣,你也并不无辜。”

“娘娘,臣妾以前是做过错事,但孩子无辜啊。”沈如吟嘶声力竭地哭道,“就算您恨我,不肯救我,至少要救救明儿,他是皇上的长子,将来前途无量,不能让他就此出家!”

清明硬起心肠,将袖子从她手中抽回:“请回吧。”

“娘娘!那孩子是用你的名字命名的啊!”沈如吟向她爬了几步,“他叫明儿,杨璟明,还记得吗,在他的庆生宴上,他一直抓着你的手指不放,只有你抱他,他才不哭。”

“德妃,我只是个不得宠的皇后,皇上若真下了圣旨,我也无计可施。”清明转身,朝殿内走去,“关闭殿门!”

沈如吟绝望地望着渐渐合上的镂花木门,不再哭泣,似乎下定了决心:“臣妾知道娘娘恨我,臣妾愿以死谢罪,只求娘娘能救明儿一命,也不枉那孩子老往凝华宫跑。”说罢,将眼一闭,一头撞在门柱上,血溅当场。

清明连忙打开门,扶起沈如吟:“快,传太医!”

太医给沈如吟看过,脸色凝重地摇头。清明皱眉叹息,用被子盖住她的容颜。

“娘娘…”云儿试探着问,“该怎么办?”

“李淑仪是谁?”

“就是年初选秀时封的李选侍,皇上非常宠她,才不过数月,就连连晋封,如今已是正三品淑仪了。”

“明儿何时被送走?”

“天亮就送去安国寺。”

清明沉默,眼前又闪过那张像极了杨恪的小脸,白色的牡丹园中,他才七岁,已经有了些玉树临风的影子,若长大了,应该和他父亲一样俊美优雅罢。

“告诉奶娘,照顾好初雪。云儿,准备一下,随本宫去凤藻宫。”

晨曦刚刚降临,李淑仪就带着一帮子太监宫女来到凤藻宫,奶娘紧紧抱着杨璟明,凤藻宫的宫人们都跪在一旁,个个脸色煞白。

“还愣着干什么啊?”陈卓抱着拂尘,尖声道,“送大皇子出宫。”

“不,淑仪娘娘,请您饶了大皇子吧。”奶娘爬到李淑仪脚边,抱着她哭道,“大皇子才七岁啊,他不会对您肚子里的孩子有任何威胁…”

“放肆!”李淑仪一脚踢在她的胸口,“这女人竟敢胡言乱语,来人,给本宫掌嘴!”

两个太监立刻过来,左右开弓,打得她满嘴鲜血。杨璟明扑过去,死死抱住奶娘:“住手!不许打她!你们这帮狗奴才!”

李淑仪眼睛一斜:“德妃和皇长子谋反,都是这帮子宫人挑唆的。来人,行杖刑,打死为止!”

宫人们听了,都失声大哭起来。凤藻宫内一时凄风惨雨,数十根长凳子并排在院内,宫人们被绑在长凳上,陈卓一声令下,鲜红的木杖翻飞,不消片刻,便一片血淋淋。

“你这个坏女人!”杨璟明扑向李淑仪,立刻便有一个太监过来,将他拉住,他狠狠地瞪着面前的女人,恨不得剥她的皮、吃她的肉。

李淑仪仰着头,嘴角自始至终带着一丝冷漠的笑。

“皇后娘娘驾到——”

众人都是一惊,虽然宫中确有皇后,但已经七年不曾出过凝华宫,人们都已忘了这位皇后的存在,如今听到这一声唱词,有些面面相觑。

清明带着皇后仪仗走进宫来,一眼便见到满园的血色,眉头浮起一丝愤怒。

“你们好大的胆子!”景寒云怒喝,“见了皇后,竟然敢不行礼!”

众人这才回过神来,连忙伏地行礼,只有李淑仪还站着。清明瞥了她一眼,这女人非常年轻美貌,眉眼间与自己有几分神似。

“你是什么东西?”清明对那拉着杨璟明的太监说,“区区一个奴婢,竟敢拉扯皇长子尊贵的身子!”

太监吓得瑟瑟发抖,一个劲磕头。

“将这狗奴才送到浣衣局去。”

“淑仪娘娘救我!”太监大喊,淑仪脸色有些难看:“皇后娘娘…”

清明不理她,威严地道:“沈德妃已自尽谢罪,此事今后不许再提。云儿,告诉林华,给凤藻宫的人好好治伤,不许再为难。”

她走向杨璟明,握住他的小手:“明儿,跟母后走吧。”

杨璟明怔怔地望着她,一时间竟不知今夕何夕。

来到凝华宫时,天已大亮,杨璟明看到殿门前的血,咬着下唇,努力不让眼泪流出来。清明握着他的双肩,柔声道:“是我害死了你的母妃,你恨我吗?”

杨璟明不说话。

清明将他拥入怀中:“不管你恨不恨,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儿子。”

第十九章情错

〔清明,你可知,自从八岁那年第一次相见,你,就是我心中唯一的夜光白。〕

午夜清寒,月满楼。

清明坐在寝殿之中,静静地等待一个人的来临。

有人来了,但不是她所等的那个人。

“奴婢参见娘娘。”

是太监林华。

清明自嘲地笑:“我以为他今晚一定会来,没想到是我自视太高,他有了李淑仪,早已忘了我…”

林华扑通一声跪倒,哽咽道:“娘娘,之前您发愿不管宫中事,奴婢不敢告诉您,皇上他…”

彻骨的冷像是藤蔓植物,顺着清明每一根经脉蔓延游走,像是挥之不去的魔咒。

她霍然站起,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顾,提起裙摆,光着脚朝乾清宫跑去。

杨恪、杨恪,我的杨恪,等着我。

乾清宫内安静得令人心惊,她跑进寝殿,风鼓起帘幕,一层一层,遮掩着一道安静躺卧的身影。她掀开纱幕,隔了七年,她又见到了他,虽然他面色惨白、嘴唇乌黑,憔悴如斯,却还是俊美得让她如痴如醉。

“清明,是你么?”

他开口,声音沙哑低沉,却微微颤抖,她能够听出其中的爱恋与激动、眷念与不舍。

“是我,恪。”

“你终于来见朕了。”他抬起胳膊,清明连忙将那只布满老茧的手牢牢拽住,他眼角扬起一丝笑:“初雪还好吗?”

“她越长越美,越长越像你。”

“是吗?那真是太好了。”他贪念地注视她,仿佛要将这七年未见的时光都补回来,“你还是那么美,七年的岁月,似乎并未在你脸上留下任何痕迹,但是朕老了。”

“不,你不老,你才二十八岁,正当壮年,大曦还需要你。”

“朕才二十八岁么?没有你相伴的这七年,朕觉得比之前的二十一年还要长。朕知道,你恨朕,恨朕杀了你的亲人,害了初雪。”

“不,恪,你没有错,你是君王,注定了有许多不得已。”

“是啊,正因为朕是君王…”杨恪将头温柔地靠在她的怀中,“所以,这七年朕做了很多事,修运河、修长城、改革吏治、甚至杀功臣,朕将皇帝该做的都做了。来世,我可以不做皇帝,只做一名文士,学文羿,与你一同携手天涯,做做诗、弹弹琵琶,就这么相守,一生一世。”

清明泣不成声。

“哭什么,不要哭。”杨恪吻去她腮边的泪,让她与自己共卧,轻轻嗅着她发间的芬芳,“真想拥抱你啊,清明,像七年前一样,给你最大的满足与幸福,可惜我已心有余而力不足了。清明,我累了。”

清明抓住他的衣襟,紧贴他的胸膛,听着他渐渐弱下去的心跳,觉得自己的生命也在随之流逝。

“累了…就睡吧,等你醒了,又能看一季一季的牡丹花开。”

“你会在花丛深处等我吗?”

“会的,我会一直等你。”

“那真是太好了。清明,没有你,牡丹也会黯然失色。”

清明含着泪,温柔而轻缓地笑:“恪,我一直想告诉你,无论是那个爱哭的男孩,那个纵情诗词酒色的昏君,还是后来那个杀伐决断从不迟疑的君王,我都…”

她没有再说下去,因为杨恪已经再也听不到了。

那个夜晚,凝华宫和景仁宫的牡丹忽然盛开,又全部凋零,一地的白色花瓣宛如落雪,为杨恪铺满了通往来生的路。

杨恪这个大曦朝最具传奇色彩的帝王被葬在明陵,他棺樽旁安放着孝睿皇后的衣冠冢。礼部商议为他上谥号为孝明帝,庙号为宣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