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悠苒微微拱手,“舒清不必如此,份内之事。”不知是太过忧心还是伤情未痊,季悠苒的脸色看起来很苍白,呼吸也略显浑浊。

上次的伤虽然凶险,但调养了这么多天,应无大碍才是。忽然想到他曾说过,因为长期服用药物,他的身体已经出现了后遗症,舒清轻声问:“你的身体现在如何?”

季悠苒轻抚胸前的伤口,回道:“已经好多了。”他的命还真大,这样都死不了。

舒清的表情却没有这么轻松,“我说的不是你的剑伤。”

季悠苒一怔,随后低低地笑了起来,只是笑声多少有些苦涩,无所谓地耸耸肩,季悠苒笑道:“这么多年,早已经习惯了。”

难道要看着他这样一天一天虚耗下去吗?舒清眉头紧锁,季悠苒心中一暖,想不到他还能交到一个舒清这样的朋友,死应该也没有什么遗憾的了。不想看她愁眉苦脸的样子,季悠苒故作开朗地笑道:“别为我担心了,一时半会死不了。我还舍不得你那些好茶呢!”

天下间奇人异士这么多,一定有办法可以救季悠苒的,舒清问道:“能把你吃的药给我一些吗?”

“你要来做什么?”季悠苒不解。

“或许,有什么解救之法也说不定。”有一个人应该有办法,楚吟。如果把药给他,说不定他就能找出解救之法。

相较于舒清的急切,季悠苒却是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不甚热心地回道:“何必徒劳,顺其自然吧。”人生多久才算是圆满呢,不过是一个过程的长短罢了。

“有一分希望,必尽十分之力,才算无愧于心。”

她的声音永远是这般清润低浅,季悠苒的心却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的扎了一下,抬眼看去,正好撞上舒清明亮清澈的眼,无愧于心吗?有多少人,能正真做到无愧于心?

“药。”

一只白皙的手忽然伸到他面前,季悠苒有片刻的恍惚,然而胸口处传来一波又一波熟悉的痛楚,提醒着他,接下来将是刺骨噬心的疼痛。

不想让舒清看到自己病发的样子,季悠苒暗自深吸了一口气,对着身后的肖琴说道:“把药给她。”

肖琴一直站在一旁听着他们说话,朝廷里的事情她管不了也不想管,但是舒清提到了药,她整颗心都提了起来,这些年来,她时时刻刻都想着治好季悠苒夜夜胸口剧痛的毛病,却是无果。舒清她真的能找到解救的方法么?

心下思绪纷乱,肖琴进了里屋,走出来时,手里紧紧的握着什么东西,走到舒清面前,却久久不肯将手里的东西递出去。

她的心很矛盾,这药,是季悠苒能守住秘密三十多年的根源所在,给出去,就是把身家性命都交出去了。不给,难道要看着他日日被疼痛折磨?!

季悠苒撑着桌角,让自己坐直身子,稍稍低着头,不让舒清看到额间细细的汗珠,叹道:“给她吧。”就当是给自己一个希望。

肖琴一咬牙,终于将手中的东西递了出去。

舒清接过,那是一个黑色的小绒布袋,抓在手里,能感觉到里面应该装着一个小瓷瓶。将东西握在掌心里,舒清朝季悠苒轻点了下头,说道:“我先走了,保重。”

“保重。”

明日出海,实在还有太多事要处理,舒清没留意到季悠苒脸上极力掩饰的痛苦之色,互相道了保重后便急急离去。舒清才刚踏出院外,季悠苒病弱的身体再也支持不住,趴倒在桌上。

“悠苒!”肖琴赶紧上前扶着他,季悠苒消瘦的双肩因疼痛而不住的抖着,即使额间早已冷汗淋漓,唇色苍白如纸,房间里却安静得恍若无人一般,他早已习惯了这样的默默承受。

“我……我真是没用!希望她真的能找到救你的方法,不然……”

肖琴哽咽的声音再也说不下去,一只冰凉的手轻轻地覆在她的手上,“生死无常,不要太放在心上,尽人事听天命吧。”季悠苒依旧蜷着身子,那特有的轻吟嗓音此刻更加低哑,如一把老旧的古琴,音色依旧醉人,却再也弹奏不出完整畅快的乐曲。

肖琴紧咬着唇,将心痛和着泪一并咽下,此刻她不能说,也做不了什么,唯有把这只手握得紧些,更紧些。

寂静的子夜,海浪拍打着沙滩,规律的潮汐声和着竹林里竹叶摩挲的沙沙声,如一首舒缓的摇篮曲。本该是夜深人静正好眠之时,竹林的石凳上,却有一道清影独自坐在哪里,好在月色清朗,斑驳竹影下,仍能看清,那女子手撑着额间,半眯着眼,像在假寐,看起来有些疲惫。

“这么想我啊,大半夜的还把我找来。”竹林里,一道明晃晃的白影闪过,来人不改以往的轻佻,魅惑的声音带着肆意的笑。

舒清依旧微闭着眼,低声说道:“安沁宣,明日有船出海域,你走不走?”

“明天?”剑眉微蹙,安沁宣终于收起了那副戏虐的笑脸,“何事这么急?”慕容家的商船才走几日,按理说,还要等两个多月才有船,此刻既无货物,也非出海时机,这时匆匆出海,必有蹊跷。

揉揉隐隐作痛的眉心,舒清也不想再掩饰什么,沉声回道:“商君出事了。”

飘渺山庄的商君?虽未曾谋面,安沁宣却也知他是个人物。早听闻商君和慕容舒清有些交情,却不想二人交情竟这么深。安沁宣猜不透,到底是什么样的情谊让她有孕在身还逞强出海?

“我与商君之间,是过命的交情,这次她遇险,有性命之忧,我不能见死不救。只是西烈月……”舒清摇摇头,神色看起来似乎比刚才更为苦恼。

安沁宣呵呵一笑,“怎么?她不同意?”这也难怪,慕容舒清这样的人,一但让她走了,谁知道她还会不会回来。要是他,他也不会放她离开。

舒清眉心拧得更紧,叹道:“她不但同意了,还调了五千禁卫军随我去救人。”

安沁宣幽深的黑眸中划过一丝诧异,随即嘴角又勾起了一抹若有似无的笑。夜间的竹林光线不明,舒清看不清楚安沁宣的脸,索性不去看他,望着远处高悬于海面上的圆月,自言自语般喃喃道:“幽山祈福遇刺,显然是有人要置她于死地,她刚刚继位,根基不稳,我实在很担心她。皇城内,禁卫军总共才两万人,她就拨了五千给我。她的性格又是不听劝的。我现在最担心的是,她身边没有一个可以保护她的人,若是再遇上暗杀行刺只怕没有上次那么好运。而且……”

听到某人的呼吸随之一紧,舒清忽然停下不说了,只悠悠叹道:“算了,不说这些了,明天,你走不走?”

夜色中,舒清似乎听到某人磨牙的声音,之后是冷冷地轻嗤,“慕容舒清,你说了这么多,不就是想让我留下来保护她吗?”

“我确实是这个意思。”安沁宣话音才落,舒清毫不掩饰地回道:“但是,也要看安大少爷愿不愿意留下来。毕竟这次,我可没有什么赌注可以输给你。”

又是长久的沉默,舒清起身,走到安沁宣面前,“走不走,一句话。”

“废话!”

烦躁又低沉的声音听起来带着几分火气,那道绚白的身影在丢下这句话后,也立刻出了竹林,脚下的速度甚至比来的时候更快了。

舒清长吁了一口气,管它是不是废话,只要安沁宣能留下来保护,西烈月的安全就更多了一层保障。她最多只去三个月,希望……不会出什么事才好。

御书房偏殿

入朝为官十多年,他几乎每日都到这里等待女皇陛下的召见,这个地方,季悠苒来过无数次,虽然每一次的心情都不尽相同,但是这次,是他最为忐忑忧虑的一次。

“右相,陛下召见。”紫竹的声音一如往昔般轻柔,季悠苒的心猛地跳了一下,暗暗深吸了一口气,才起身随着紫竹走进御书房。

“参见陛下。”

御书房内,西烈月坐在龙椅之上,手里拿着奏折,神情厌厌,听到声音才像是知道他到了一般,从奏折中抬起头来,“平身吧。”

季悠苒站在大殿中央,发现今天的御书房格外的安静和空旷,平日里伺候的宫侍都没了踪影,就连紫竹也在领他进了殿内后,就退了出去。季悠苒心神有些恍惚,回过神来,西烈月不知什么时候已走到他身边。

“悠苒的身体可好些了?”

陛下从不叫他悠苒,还有那过分亲昵的嗓音,让季悠苒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连忙回道:“多谢陛下,微臣好多了。”

看着常年优雅沉稳的季相大人此刻脸色大变,西烈月心情甚好,季悠苒啊季悠苒,你这次总算是栽在朕手里了。

季悠苒紧张得手心直冒汗,男扮女装入朝为官,是灭族辱国的大罪。当年上皇钦点他为正二品尚书令时,父亲又惊又恐,长久忧虑身体本就不好的他一病不起,半年后身故。母亲悲痛欲绝,第二日竟向上皇道出实情。他本以为,一切都将在那一刻彻底结束,没想到,上皇不仅没有降罪季家,后来还任用他为相。

当年得知母亲向上皇吐露实情,他心中没有恐惧,只有解脱的感觉,但是今日,他是真的诚惶诚恐。因为从很久以前他就知道,陛下和上皇是不一样的。上皇虽然也有魄力,但终究求的是一个稳字,而她,西烈月则不然。她的喜怒少有隐藏,你能猜到她的心情,然她心中所想,她下一步会如何,真真是让人琢磨不透。

他现在唯有等,等着她的裁决。

显然西烈月不想给他个痛快,话锋一转,“舒清暂时离开海域,这个你应该知道了吧。”

西烈月未有明示之前,季悠苒只低声回道:“知道。”

“科举考试虽然结束,但是这件事却没有完,朕力排众议,选出这么些人,可不止是为了找几个平民学子来做个三五品小官这么简单,你是聪明人,应该明白接下来要做什么。你好好处理这事,办得漂亮些,明白么?”

他自然是明白,陛下要天下民心,更要收归皇权,科举是一次调整吏制的机会,不过想要做成,绝非易事,看那几个平民学子目前在各部都被晾在一旁,极尽打压就知道大家族早已连成一气。只是再难做总要有人做,季悠苒暗叹了口气,恭手回道:“臣,明白了。”

在西烈月眼中,季悠苒此刻就是一副万般无奈要死不活的样子,为她办事就有这么不甘愿?

西烈月缓缓抬起手,指尖划过季悠苒耳畔的发丝,季悠苒肩膀微微抖了一下,下一刻,那并不宽厚却力道不轻的手重重地拍在他的肩膀上,由肩膀一路震到心底。“既然母皇能把你留在身边十多年,朕自然也能‘照顾’你周全。做你应该做的事情,站你应该站的位置,时候到了,朕自然会让你脱身。欺骗,总是要付出代价的,即使并非你所愿!”

肩膀上的力度不轻,入耳的声音算不上严厉却是格外清晰。

季悠苒敛下眼眸,屈膝,跪地,行了一个正统的君臣大礼,“谢陛下。”他知道,过了今日,季家是保住了,而他,除非死,或者没用了,不然陛下都不会放过他。

西烈月很满意此刻的季悠苒,因为当他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又是记忆中那个沉静睿智处变不惊的丞相。

“陛下,大将军求见。”紫竹的声音从殿外传来,季悠苒微微起身,行礼道:“臣告退。”

“宣。”西烈月回了一句,便转头对着已经后退了几步的季悠苒说道:“你留下。”

季悠苒脚步一滞,现在把他留下,意思再明显不过,陛下打算彻底把他拖进这个泥潭,他只会越陷越深,永无退路。

“参见陛下。”季悠苒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许淮素响亮的声音已在大殿内响起。

“平身。”西烈月回身,坐会龙椅之上。

“谢陛下。”许淮素抬头,看了身侧沉默的季悠苒一眼,心里只道,季悠苒上次救驾有功,以后怕是更被陛下重用了。季悠苒只微微点了下头算是打了招呼。

西烈月仿佛没看到两人眼中各自思量的光芒一般,低声问道:“今日是十日之期,许将军可有好消息?”

西烈月面带微笑,许淮素却在心里暗自叫苦,“回陛下,经臣查勘,陛下跌掉的密道并非新挖建的,看样子,像是修建祭台的时候,就已经修建了,但是在百年前的监造札记里,却没有记载。”

西烈月眉锋轻扬,黑眸微眯,这是她要发怒的征兆,许淮素又赶快说道:“臣查了三名黑衣人的尸体,其中两人是被锋利且极薄的长刃所杀,还有一人则是中毒身亡,臣在三人口中均找到致命的毒药,这种见血封喉的毒药,叫罗刹散。一般的药铺是没有卖的,也是我朝禁用的药。”

拿起案桌上茶温正适宜的茶水,西烈月微低的声音淡淡地问道:“这些人是拿钱卖命的杀手还是某些人圈养的死士?”

“臣以为,他们是死士。”

“继续说。”

西烈月面有愠色,许淮素轻咳一声,赶紧利落回道:“若是杀手,有可能事前服毒,一定时间内回不去拿解药,必死无疑,但很少将此等毒药含在口中,刺杀失败立刻自尽的,只有死士才会如此。死士一般都是从小培养,一生都只能是死士,且只属于一个主人,为了防止他们脱逃叛变,死士身上都有主人种下的慢性毒药,定期服用解药,若背叛主人,也是必死。经过仵作检验,三人体内确实还有其他毒素……”

“当”一声轻响,西烈月手中的茶碗不轻不重的落到案桌上,许淮素呼吸一滞,西烈月显然失去了耐心,“爱卿既已查得这般详尽,该是查出是谁养的死士了吧?”

许淮素敛眉思索了好一会,仿佛在权衡着什么。在西烈月冷眸注视下,终是不敢再迟疑,回道:“从三个死士所服用的罗刹散及他们身上残留的服食多年的慢性毒药来查证,有可能是……斐后所为。”

“可能?朕给了你十天,你就给朕一个可能?”西烈月的声音很轻,言语间甚至还带着几分笑意,只是那刀锋般冷厉的眼神看得许淮素连忙跪倒在地,“臣无能,罪该万死。”

正文 第33章 风雨欲来

身为海域的大将军,率领十万人马,统管三十万大军,对着一个斐汐渃,却只敢说可能?!“罪该万死……是该、死!”伴随着西烈月怒呵,“哗”的一声,御书房案桌上的奏折被她一把扫在地上,白瓷茶碗,厚重的黑玉墨砚也一并哐当落地。

“陛下息怒!”许淮素笔直的身子不敢躲,被瓦砾、墨汁溅了一身。

“陛下息怒!”季悠苒一直默默的听着,忽听到西烈月一声厉呵,也惊得立刻跪下。

看着两人俯身跪在地上,西烈月更是怒不可遏,一股浊气涌上心头,“滚!都给朕滚!”

“是……”

登基前还是储君的西烈月,既精明又带着几分桀骜,登基后的西烈月心思深沉难以捉摸,然不管是之前还是之后,两人都未见过她如此动怒,心里直发怵,更不敢在此刻火上浇油。

“季悠苒!”二人一前一后刚跨出门槛,西烈月一声低呵,两人同时脚下一僵。

“你留下。”

许淮素无比同情又羡慕的看了季悠苒一眼,便转身出了殿外。这季相果然是不简单,得上皇倚重,荣宠多年,这才短短几个月,就又收复了陛下,极怒之下,陛下都还将她留下,可见她在陛下心中的地位。

偌大的大殿,只剩下两人和一地的狼藉,龙案旁的安神香炉还在尽职尽责的燃烧了,淡淡的香气丝毫没有起到安神的作用,西烈月一手撑着案台,一手紧握成拳,宽大的龙袍衣袖上,满是墨渍。季悠苒站在殿中,只觉得狼藉杂乱的大殿比之前更加空旷。

“看来,朕是太仁慈了。”

不知过了多久,大殿里终于响起了西烈月的声音,只是比以往更多了几分冷意。季悠苒没有抬头,仍能感觉到那股躁动和杀气。眉心紧紧地凝在一起,虽知时机不对,他却不得不劝道:“陛下息怒。”

“息怒?”西烈月摇摇头,却没再像之前那般动怒,“他是铁了心想要朕的命,姑息养奸之事,朕是不会做的。”

空旷的大殿上,忽然响起悉悉索索的声音,季悠苒能感觉到,那是脚踩在奏折、瓦砾上的声音,陛下正一步步向他走近,走得足够慢,他明白陛下在等他说些什么,也知道她想听什么,但是……紧咬了下牙关,季悠苒说道:“陛下,此事尚需查证,死士身上所中之毒虽然隐秘,却也不是无人知晓,许将军说‘可能’,也是担心有人嫁祸斐后。就算……真是斐后所为,也需从长计议,斐氏一族,百年欣荣,枝繁叶茂盘根错结,未有确凿证据,未作好万全准备,动之,必动摇国本。”

“在海域,朕倒很想知道,谁有那个胆子嫁祸斐家!”西烈月冷哼一声,脚步也终于停了下来,“斐汐渃怕也是想着有斐家给他撑腰,所以他才敢这般有恃无恐,才敢不把朕放在眼里,敢把刀子架到朕的脖子上来!”

“只是——”西烈月这声尾音拖得有点长,季悠苒微微抬头,没想到陛下竟一直盯着他,这一抬头,正好迎上了那双沉冷的黑眸,“他怕是老糊涂了,忘记现在是谁的天下。”

身为臣子,季悠苒不该也从不敢与上位者对视,今日这一眼,却看的他惊心骇神。从那双明艳的黑眸中迸发的光芒,竟让他一时间愣在那里,忘了移开视线。

“季悠苒。”

西烈月忽然叫了他的名字,声音一贯的清朗,季悠苒却是浑身一震。

“朕,不是母皇。”

五个字,听得季悠苒胆颤心惊,陛下确实不是上皇,上皇用了几十年的时间也未做成的事情,现在看来,陛下不仅要做,而且是越快越好?

如果舒清在,或许能劝得了一二,现如今,怕是没人劝得动。季悠苒低下头,没再多说斐家之事,迂回劝道:“陛下,成此等大事必要好好谋划,不如等左相回来了,您左膀右臂俱在,谋定而后动方能万无一失。”

西烈月顿了一下,淡淡地回道:“她不在,更好。”

这话的意思是……季悠苒恍然大悟,难怪陛下放她走,原来这一切都是陛下早就计划好的么?舒清为人,过于仁慈,要成大事难免大开杀戒,不斩草除根,必定后患无穷,舒清那样的人,怕是做不到吧。

如此说来,陛下对斐家动杀心,必不是一日两日了。动斐家之期,也必在这一两月!

季悠苒的心怦怦地跳得厉害,不是要从嗓子眼跳出来的感觉,倒像是一块巨石,沉得一直向下坠。说他不兴奋是假的,这些年来,官场黑暗,官吏间的门户成见、派系倾轧,着实令他心灰意冷。他好奇也期待着西烈月会如何打这场仗?若是她赢了,海域将进入全新的局面,那是一个完全属于西烈月的时代。彼时,有西烈月的统治,有舒清的辅佐,有年轻而热血的朝臣卖力,那时的海域,又是怎样的一番天地?

然另一方面,他也清楚的知道,斐家在海域的势力有多么根深蒂固,与其他几大世家的关系多么的盘根错节,想要扳倒斐家,简直就是要反转这个朝堂,颠覆整个海域。兴奋与忧虑,希望与悲观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直到陛下让他离开,一路走回府中,他仍是不能挣脱出来。

熙王府

老奴尽职的小心梳理着斐汐渃的发丝,手却轻轻地颤抖着,主子这两天一反常态,心情很好的每日让他梳洗打扮,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上皇驾到。”平静的早晨,一声高亢的通传声打破了寂静了许久的熙王府。

西烈倾华带着怒意,匆匆行来,一路上的仆人都感受到了这不寻常的气氛,纷纷屏住呼吸。西烈倾华踏进殿内,冷冷的对着一群正要俯首行礼的奴仆说道:“都退下。”

冷然的气息瞬间充满室内,斐汐渃丝毫不在意,既不行礼也不说话,而是漫不经心的穿戴着,他的视而不见,引爆了西烈倾华的怒意,呵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那日听到月儿在祭祀台暗道里遇险时,她惊诧万分。百年前,当时的女皇与祭司早有情愫,为了能和常年留守幽山祭台的祭司见面,在建造时,暗暗设了这个密道。这个密道关乎皇家颜面,故此一直都只有女皇知晓,她打算在自己弥留之际,再告诉月儿。

当年得知这件事的时候,她还年轻,一次酒醉,就和汐渃提起过,所以汐渃是除她之外,唯一知道的人。因此会用密道行刺的人,也只有他而已,可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她想不明白。

斐汐渃缓缓转过身,捋了捋衣袖,嘲讽似地回道:“你现在才来,真是出乎我的意料。”他想要她宝贝女儿的命,他还以为她当天就会来呢。

斐汐渃一副尖刻的样子,让西烈倾华很是不解,叹道:“倩儿已经去了,你何苦还要做这些。”

“不要和我提倩儿。”斐汐渃原本就消瘦的脸,忽然变得狰狞起来,冷哼道:“你心里只有西烈月一个女儿而已吧。”她一定知道倩儿想要皇位的,可是她偏偏要传位给西烈月!倩儿去了好几个月,她一次也没有来悼念过,现在来熙王府,也不过是来为西烈月兴师问罪而已。

西烈倾华皱眉,怎么才几个月不见,斐汐渃就变得这样偏激,她以为他只是思念女儿,才让他自己在熙王府住下来,现在看来,她是做错了。

看他憔悴的样子,西烈倾华也不忍苛责他,劝道:“你应该很明白,倩儿的身体根本受不了如此繁重的政务,当年也是你自己说不想她太累,你现在做这些,又有什么用?”

斐汐渃低着头,坐在西烈倩的床上,用着冰冷而无所谓的声音,回道:“没什么,我就是想要她去陪陪倩儿,不然倩儿多寂寞。”

西烈倾华怒道:“你疯了吗?你这样做,海域必将大乱。”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斐汐渃缓缓抬起头来,脸上是飘忽的笑容,眼中仿佛没有焦距一般,低低的笑声听的人毛骨悚然,声音也细得可怕:“我是疯了。从我害死倩儿那一刻开始,我就疯了。”

“你说什么?”西烈倾华以为自己听错了,他说他害死了倩儿?这是怎么回事?

斐汐渃站起身,慢慢走到西烈倾华身边,在她耳边轻轻地说道:“你知道倩儿为什么死吗?她是被毒死的,毒死她的,就是你的爱君风秦宿的哥哥。”说完,斐汐渃后退几步,哈哈大笑起来,这就是因果报应吗?老天瞎了眼,为什么报在他女儿的身上?

“汐渃……”西烈倾华看着眼前这个一阵风就能被吹走的男子,才几个月而已,他怎么就成了这样?

斐汐渃笑完,有些癫狂地叫道:“我是想杀了西烈月,那又怎么样!我这一生,为了你,为了后主的地位,为了斐家,做够了昧着良心的事。今天为了倩儿,再做一件,又算得了什么?反正我也活腻了。”

是啊,活腻了,没有了倩儿,眼前这个高高在上的女人,也不是属于他的,他还有什么?

西烈倾华捉住斐汐渃的肩膀,动气地吼道:“你这么作,死的不仅仅是你。”他以为弑君的罪名这么好担?!

斐汐渃却更加肆无忌惮地笑起来,回道:“你以为我会怕!”她想怎么样,难不成让他灭族不成?哼!

“你!”西烈倾华气结。

就在两人对吼的时候,一道淡淡的女声轻柔地传来:“那朕就让整个斐家给你和你的倩儿陪葬可好?”

“月儿?”西烈倾华抬眼看去,只见西烈月正站在门口,好整以暇的看着她们,脸上的表情轻松惬意,和她刚才说话的语气很配,轻柔的低语。只是那话里的意思,却让人轻松不起来。

斐汐渃瞥了一眼西烈月,轻哼一声,暗讽道:“啧啧,好大的天威啊!”

西烈月带着笑意,跨进殿内,“斐后的遗愿,朕一定会竭尽全力达成的。”

“月儿,不可莽撞。”西烈倾华一向知道西烈月的性格,她真正要做一件事情的时候,谁也拦不出,看她一脸的轻松,怕是已经有了决定,只是,要动斐家,谈何容易。

西烈月一边摇头,一边走向斐汐渃,说道:“母皇此言差异,斐氏家族,一家独大几十年,早就是朝廷的隐患,多年来,您不也想限制削弱斐家的势力嘛,今天正是好机会。”在斐汐渃面前站定,西烈月微微倾身向前,对这斐汐渃轻笑道:“斐后给了朕这样好的借口——谋逆弑君。不把斐家连根拔起,岂不是对不起您的一番好意。”

“你……”虽然西烈月说的轻柔,斐汐渃却没来由的觉得一阵寒意。

斐汐渃后退一步,西烈月轻轻扬眉,故作不解地笑道:“怎么,您不是不怕吗?”

暗暗稳住心神,斐汐渃回道:“你不会这么做的,你才刚刚即位,国之初定,科举已经让世家心存不满,朝中的局势本来就紧张,你不会在这个时候冒险的。”西烈倾华这么多年都没有做成的事情,西烈月不可能在这种时候自找麻烦。

西烈月轻轻点头,回道:“你还没有完全疯嘛。”还知道现在的局势,只是可惜,她不是母皇。他会这样自以为是,都是这些年来,母皇娇惯的,让他真的以为自己有多么了不起,斐家有多么势如中天!

在主位上坐下,西烈月一字一句打破斐汐渃脸上的骄傲:“本来朕是不打算这么着急的,但是,斐后尽心策划了这样一出好戏,朕只好从了您的愿了。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你以为朕为什么要大开科举,朕早就受够了你们这些所谓世家,你倒是帮了朕一个大忙,让斐家正好成了那只给猴看的鸡。”

斐汐渃的脸色已经变得惨白,西烈月却觉得还不够,一脸惋惜地叹道:“只是可惜了斐家百年基业,从此就只能背负这逆贼的名声了。不过还好,有数百条性命,可以给您和皇妹陪葬,这样你们也不会孤单了。”

斐汐渃跌坐在地上,不相信地低喃道:“不,你不能这么做。”

他可以死,但是他不能让斐家背负这样的罪名而万劫不复。斐汐渃拉着西烈倾华的衣角,叫道:“不能,上皇——”

趴在门边的老奴实在听不下去,他不知道当时的小小私心,竟会演变成今天这样的局面,一路爬进殿内,老奴一边磕头,一边哭诉道:“陛下息怒,老奴该死,都是老奴的错,老奴不该……”

西烈月看也没有看他一眼,叫道:“来人。”

两个御林军立刻进来,西烈月冷声说道:“这里什么时候轮到你大呼小叫,既然觉得自己有罪,那朕就成全你,拖出去,斩了。”

不容人多想,老奴已经被架了出去。斐汐渃拉着西烈倾华的手一僵,跌坐在地上,面如死灰,“我输了,西烈月。”他看错了她,她不是西烈倾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