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七把刀?杀七个人

胤匡武帝圣王十一年,三月二十八,天启城南一百里,官道。

一辆紫色织锦马车被十数卫兵簇拥着,缓缓北行。如果说拉车的两匹北陆良马还体现不出车主的身份高贵的话,随行的众多家奴和铠甲精良的卫队则很好地诠释了这一点。卫队前方两面飘扬的黑幡大旗,一面是星辰与月的徽记,一面写着大大的平字。

车内坐着一个微微发福的中年人,黑色的宽袍上星辰与月的徽记用银丝精细地勾勒出来。作为前去扶植平国傀儡国主的几个人之一,陶之关现在急着回到天启,几日前的那场刺杀他还历历在目,若不是随行的秘术师手段高明,现在他早已经是一个死人,而那个秘术师最终也只是和刺客拼得个两败俱伤,苟延残喘了两日就撒手而去。

现在平国国内局势大乱,他连续几封飞鸽传书,都未能得到回应,不得已之下只好亲赴天启寻求帮助。好在一路有惊无险,天启已在咫尺之遥。陶之关终于放下一路提着的心,开始闭目养神起来。

他没有看见,车队的后方,一人一马正在急速向他靠近,马上的人一袭白衣,一对黑鞘长短刀挂在腰侧。

经验丰富的卫队长远远就听见了后方急促的马蹄声,他伸手示意整个车队停止前进,全员戒备。就算现在已经在帝都的管辖范围内,他依旧不敢掉以轻心。

一人一马飞速前行,经过车队的时候没有丝毫的滞留,看来只是一个急着赶路的鲁莽家伙,卫队长才轻舒了一口气,就听见了车夫的惨叫声。他猛地回过头来,车夫已经倒下,胸口汩汩地淌着血。马车装饰繁复的前帘被人粗暴地撕开了,里面早已没有了陶之关的身影。

“该死的!”卫队长气得把钢制头盔重重掼在地上,“还不给我四处搜查!这么短的时间凶手根本走不远。”这么长的时间,杀一个人却已经太多,他无助地看着官道两边的密林。

“想不到一个假人就能骗过大人的所有卫队,大人是否觉得有些悲凉了?”舒夜嬉笑地看着陶之关。

“壮士……壮士饶命,你要什么只管说……”陶之关双手无措地连比带划,双腿不住打抖,脖颈上那柄锋利的长刀让他觉得全身冰凉。

“很可惜呢,我什么都不要,单单只要你的性命。”舒夜还是一脸笑容,声音却冰冷得不带感情,“你从平国千里迢迢跑来天启,不是天真地以为我们会一击失手就放过你吧?”

他说完手里发力,一锉一拉,陶之关脖颈里喷出一蓬血雾,整个人瘫软了下去。舒夜伸手在陶之关的尸首上摸索了一阵,找到了他想要的东西。那是一枚黑铁腰牌,星辰与月的花纹下,平国副使陶之关几个字漆成了暗金色。舒夜满意地将腰牌纳入怀中,手脚麻利地剥下了陶之关的黑袍,血在黑袍上变成了暗红色,过一会就会变成近乎相同的暗黑色。

完美无缺。舒夜套上黑色宽袍,整了整衣领。身后传来马蹄声,那是他的黑骊绕了一圈,回来找到了主人。舒夜翻身上马,疾风般向着百里外的天启飞驰而去。

安乐看见天启那高大森冷的城墙的时候,刚过了晌午。她一身寻常的走货人打扮,跟在一队淳国行商的队伍里。她对身边搭讪的几个年轻小伙子轻轻点头回应着,眼角却不时瞟了瞟城门上那些黑衣的护城卫们。

这个商队是从泉明一路过来的,里面大部分都是淳国人,也有一部分是天启本地人,大都是些固定跑这条路线的老行商。辰月进入天启后,东陆战乱四起,天启更是整个动荡的核心,但是越危险的地方越是利润巨大的宝地。正所谓毒蛇口里夺金珠,泉明这个大港口城市里最普通的货物,在天启这个寸土寸金的地方,也能卖个不菲的价格。这诱惑着越来越多的人义无反顾地走向这条充满死亡和鲜血的道路。

而天罗这些黑夜里的毒牙也已经缓慢而有力地渗透进了天启,数量逐渐递增的缇卫和越来越严厉的盘查,令整个城市变得更加冷森可怖。行商们走近这座繁华极盛的帝都时,心里也带着些不安。

偌大的亘白门被黑甲持枪的护城卫堵住了近一半,官道上挤满了人和车马,弯弯曲曲地像一条臃肿的蛇。

这时候安乐注意到一个穿着辰月黑袍的男人,他低着头看不清脸,整个人随着胯下那匹黑马的颠簸,随意地点着头,仿佛已经睡了过去。

“站住!”一杆冰冷的长枪横在那个男人的面前,虽然身穿辰月衣饰,但年纪轻轻就能衣着高阶教服,让统领觉得有些蹊跷。他挥了挥手,带着几名城卫向这个黑袍的年轻人围了过去。

黑马上的年轻人笑了笑,淡金色的双瞳看不清表情,他慢慢把手伸向腰侧。唰的一连串长刀出鞘声,几个城卫都拔出了长刀,锋锐的刀锋瞬间包围了这个年轻人。

“呃,官爷莫要慌张,只是腰牌,腰牌而已。”那个年轻人仿佛吃了一吓,高举起双手,右手食指上颤巍巍地挂着一张黑铁腰牌。

城卫统领接过腰牌,脸上立刻变了变颜色。

“原来是副使大人,失敬失敬。您也知道的,最近流寇甚多,我等自然是小心为上。”城卫统领满脸赔笑,却没有让开位置,“大人身居显贵,为何独身前来天启?”

“诸位辛苦,在下只是觉得人少好办事,至于那些流寇嘛……”舒夜拍了拍腰侧的一对黑鞘长短刀,言语中透着自信,“我这两个朋友,已经足够对付他们了。”

真是心高气盛不知死活。城卫统领看着这个少年得志的副使心中暗叹了口气,挥手让下属让开一条路来:“副使大人进天启后请诸事小心。”里面可反倒比外头危险得多。

“了解了,多谢多谢。” 舒夜敷衍似的打了个哈哈,夹了夹马腹,一人一马小跑进了亘白门。

他没有看见不远处的人流里,有人惊惶得几乎失手丢掉了手里的包袱。

他也在这里?安乐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三年了,天罗们都是单线联系,她虽然屡次辗转想打听到舒夜的消息,却没有任何结果。现在他就这样从自己身边经过,却没有停下来看她一眼。她的心底极深处微微抽动,三年前的那一幕仿佛又清晰在目,那个白衣的身影挡在她面前,鲜红的血混合着利刃从他背后穿出,温热的血溅在她冰凉的脸上。

她隐隐的有一种悲切,想要流下泪来,想要挤开人群冲进去拉住舒夜的袖子。不管这些该死的缇卫,该死的刀枪林立,该死的任务,她只想让他知道她在这里,这些年来,她一直在找他。

然而她最终只是攥紧了手里的包袱,低头混进人流里,继续前进。

几乎与此同时,天启,填盍门。

和其他十一座城门一样,这里也拥挤着冗长而缓慢的人流。黑衣的城卫们满头大汗地在挨个盘查着,队伍前进速度依旧几乎让人绝望。队伍后面的一些年轻人已经索性跑到队伍外,一屁股坐在道边的树荫下,啃咬起自带的干粮来。间或夹杂着几声嬉笑和口哨,还有呵斥声,贵族和平民的人流几乎被堵在一起。一些胆大的年轻人开始对着那些织锦的马车吹起口哨来。几辆马车的轻纱车帘被微微掀起,隐约露出了一些满脸好奇的俏丽面孔。

苏小钏现在正坐在马车上,手中的圆扇无力地靠在胸口,高高挽起的金发并没有让她显得精神了多少,她在车厢里几乎盘成了一条蛇,琥珀色的双瞳没有什么神采。

“还要多久啊?”苏小钏懒洋洋地问。

“苏小姐,快了快了。”赶车的车夫头上绑着一条白毛巾,黝黑的脸庞上汗迹斑斑,一边擦着汗,一边还忙不迭地回头应着这个耐心不佳的主顾。

“你这快了说了也有半日了,我怎么连天启的城门都还没有看见?”苏小钏不满地抱怨着,那年轻的车夫只好装作没有听见,别过脸去继续小心地控制着拥挤人流中的马车。

年轻的车夫身边坐着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正在啪嗒啪嗒地抽着水烟。

“年轻人啊,都应该耐心一些啊。”边大这句话说得一语双关。

不远的前方,高大的填盍门出现在众人眼前,高大的城墙延伸开去,直到看不见的尽头。墙头上站满了黑衣黑甲的城卫,他们身后高高竖起的黑幡上,星辰与月的徽记森冷刺目。

同一天夜里,天启,裂章门。

凌乱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夜里响起,最后汇集成一片喧闹的嘈杂声。

“怎么回事?”刚刚被下属们拉起来的城卫副统领孙印甫揉着惺忪睡眼问。

“守城的那批兄弟们,都没了!”回话的那个人声音有些颤抖,远没有往常的镇定。

“什么?!什么时候的事情?” 孙印甫被惊得完全清醒过来,一共十五人的小队,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估计得有几个时辰了,换班的弟兄发现尸首的时候,尸体都已经有些发硬了。”

“仵作呢?他们怎么死的?”

“仵作说……”禀报的人变得吞吞吐吐起来。

“说!”

“仵作说,我们这些个弟兄,都是被一个人杀的。”

“放他妈的屁!”

孙印甫大步走到那些“尸体”面前的时候,才知道仵作并没有说谎。

切口整齐的肉块横七竖八地堆积在城墙一隅,让孙印甫有一种反胃的冲动。

“快,快去通知缇卫。那些该死的天罗,又来了!” 孙印甫大声嘶吼起来,双眼里都是恐惧,仿佛看见了妖魔一般。

不远处的一个街角,一个带着斗笠的背影悄无声息地没入了天启的黑夜里。

胤匡武帝圣王十一年,四月初三。

“棋子们都到齐了么?”苍老沙哑的声音再一次在暗室里响起。

“嗯,他们马上将相互联系上,属下给他们的计划也将会传到他们手里。”黑衣的年轻人依旧低着头。

“这次的计划也一样是万无一失吧?”

“如果,里面没有辰月的种子的话……”黑衣的年轻人欲言又止。

“没事,我很期待能看一场好戏。”老人轻轻举起了枯树般的右手,给了年轻人一个鼓励的眼神。

“我们也一样。”年轻人如释重负。

老人满意地点了点头,起身走出了暗室。

黑衣的年轻人直起了身子,拍了拍手,几个精壮的黑影走进暗室,站在他身后。

“盯紧那七个人,不要放过每一个细节,一定会有人露出马脚。”年轻人的声音和刚才已经截然不同,冷得像一块冰。

“是。”回应的声音简短有力。

“还有,”年轻人似乎想到了什么,顿了一下,“不管他们遇见什么事,都不要出手相助。这些人已经不再是我们的兄弟了。”

“明白。”回应的声音依旧平静,然后那几个精壮的身影也离开了暗室。

黑衣的年轻人嘴角浮起淡淡的笑,棋局已经开始了,剩下他所需要做的,只是在一边静静欣赏而已。

欣赏那些死亡下的诡计和挣扎。

四月初五,天启城,乐善坊。

昔年繁华的集市坊现在变成了天启最臭名昭著的罪恶之地,在这个满是血腥和白骨的乱世里,涌入天启的平民、武士、商户,甚至一些下级贵族都聚集在这里,虽然缇卫在白天有例行的巡逻,但是到了夜晚这里便俨然是流民们的天下。

小巷里,一面毛边酒旗瑟瑟地飘在风里,发黄的酒旗下面是一间门面破败的小酒肆。安乐站在酒肆的门口皱了皱眉,虽然早就习惯了种种恶劣的环境,但是天启的联络点还真不是个讨喜的地方。她掀起沾满油烟的门帘,发现里面已经坐了一个人。

还是一身白衣,脸上总带着些“你们谁都不明白我”的孤高笑意,那个男人靠在椅背上仰头对着窗外的阳光,阳光透过的窗纸之后昏黄而柔软,男人微微眯着眼睛,像是靠在那里睡着了。但是随着门响一声,他的眼瞳里划过一道冷厉的光,一个脸庞小小、眉毛细细、眼睛深深的女孩儿走了进来,扛着一只花筐,背着手站在门边看他。他一愣,觉得自己心里某个地方软软地坍塌下去,半晌才恢复了那张有人喜欢有人讨厌的笑脸:“楚卫一别,已经三年了吧?”他淡金色的双瞳里透着暖暖的笑意。

“嗯。”安乐看着他的眼睛,只觉得原本有千言万语,此时却一句都不必说了。

“愣着干嘛?这里的面很好,来吃一碗。我说过的,有缘还会再相见的。”舒夜笑眯眯地说,伸手拍了拍身边的空位。手背上一道深深的疤痕刺疼着安乐的眼睛。

安乐坐到边上,低着头,听着舒夜高声喊着小二再来碗面,伸手在桌上随便划了几道,像是一个有心事而在桌上画圈圈的少女。

你也有任务?那是本堂的暗语。

是,紧急。你也是?舒夜半只手盖在袖子下,手指也无声的在桌面上移动。

再次合作?对话进行到这里,安乐听见了身后的嘈杂声。

“老板,来半斤酒!要够烈的!别掺水糊弄!赶了这么多路,可渴死我了!”掀帘进来的是两个男人,一个年轻而另一个已经上了年纪。年轻的那个眼睛不大,但是灵活且锐利,在进来的瞬间,他迅速地扫过了屋内的一切,像只狩猎的鹰。

一男一女?难道这次行动还有其他的自己人?边二心里暗暗嘀咕了一句,脸上神色却没有变化,和边大一起坐在了屋角,继续骂骂咧咧地抱怨着路上的辛苦。

边大还是啪嗒啪嗒地抽着他的水烟,一双眼睛带着笑,和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他的眼角瞟着门帘,如果屋里的都是自己人,那么这次行动可真是一次大手笔,不知道老爷子们又有了什么鬼主意。

边大是本堂的老人了,如果是平安的时代,他这个年纪的杀手应该已经隐退为师范了。可他现在还不能,折损在帝都的顶尖杀手已经太多了,本堂很缺人手。在他的记忆里本堂罕见同时出动四个人的任务,而且看起来那个懒散的年轻人有着锐利可怕的眼神,是一枝“刀”,他和边二也总是担当“刀”的角色,什么样的人物需要三枝绝佳的“刀”合作。

一只纤细白皙的手突然从油腻的门帘边伸了进来,莹白如玉,然后随着外面阳光一起走进酒肆的是一个穿着灰袍的年轻女人,她的脸藏在灰色的兜帽下,身子被宽大的布袍包裹着,但是还是能隐隐看出姣好的曲线。舒夜饶有兴致地看着苏小钏摘下兜帽,金色的头发披散下来,琥珀色的双眼里满是诱惑的神色。

还有第五个人!边大想,这个任务只怕超过他的预期越来越多了。

这次来的人可真是有趣,这样绝品的女人,本来不该在床上颠倒众生么?也要送到这种危险的地方来?舒夜心里低笑,本堂的老爷子们可真舍得!

“呀,这不是苏小姐么?”屋角响起边二惊讶的声音,苏小钏脸上表情僵了一下,转头看见进城时候雇的车夫竟然也坐在这间酒肆里。

真是……鱼龙混杂的一次任务啊……苏小钏心里感慨了一下,瞬间恢复了自然的表情:“呵呵两位,真是有缘呐。”她笑靥如花,踱到边二的对面,提了提袍摆,坐了下去。她微微俯下身看着边二,低垂的袍襟里露出光润如玉的肤色。

“苏小姐金贵之身,也会到这种地方来吃面?”边大在桌边磕了磕烟杆,笑眯眯地问。

“我想,大概和老先生来的目的一样吧。”苏小钏笑了笑,琥珀色的双瞳里意味深长。

“呵呵,我们这种苦力,只是赶车累了,过来歇歇脚罢了。”边大继续拾起烟杆,却不再看向苏小钏。

这只老狐狸……

这只狐狸精……

双方心里暗暗给对方下了结论,不再搭话。

哗啦一声,门又响了。这次走进来的是一个带着斗笠的男人,龙泽的整张脸藏在斗笠里,只有几缕锐利的额发从斗笠的边缘刺突出来。

第六个!边大开始挠头,这是什么要人命的任务?

而且这次进来的男人比他所见过的任何一枝“刀”都更像刀。

新来的男人走到屋子里唯一空着的最后一张桌边,没有声响地坐了下来,然后把斗笠摘去,搁在沾着厚厚油污的木桌上。他那张带着横贯刀疤的脸整个露了出来,刚硬的脸上不带表情。

满身油烟的掌柜这时候从厨房走了出来,佝偻着走到门口,一声不响地合上了店门,最后重重地插上了歪歪斜斜的门闩。

荆六离转过身,后脊发出令人牙酸的一阵爆响,原本驼着的背挺直了,头顶几乎够着了矮小的房顶。他脸上的表情也已经改变,一脸胆怯的小酒店掌柜突然变成了战场上一个统帅千军的将领。

“我是第七个人。”荆六离说。

边大挠头挠得更凶了,他认识这个可怕的荆六离。这个荆六离的地位和身手在本堂里都算是臻至上品的,早该不再执行实际刺杀而调去督管某一地的全局才是。以边大的自负,也不敢想自己超过了荆六离。

“这次行动的所有参与人都到齐了,正如你们所猜想的一样,这次是罕有的七人小组行动。”荆六离慢慢地说着,“你们都是上三家精锐的刺客,也不用我多说什么,大家自己看吧。”他走到屋子正中的那张桌边,伸手探到那张油腻乌黑的旧木桌子下方,只听见咔嗒一声轻响,整张桌子翻转了过来,激起一阵小小的尘土。密密麻麻的文字被刻在桌面下,那是一封信,落款上居然还有刀刻的印章。

“这次的行动代号,叫做‘北辰’,我们这个小组这次需要杀掉的目标只有七个。”荆六离的话说得不温不火,剩下的六人也已经看见桌上刻的第一行字:

“缇卫七卫长。”

“不是七卫长苏晋安,”荆六离补充说,“是所有的七个卫长。”

见鬼!这是所有人的第一个念头。

缇卫,这支属于辰月的武装力量,在辰月入驻天启后迅速膨胀,几乎达到了军队的规模。几千人的队伍,分为七个卫所,每个卫所的卫长都是辰月里举足轻重的人物,连“寂”“阴”“阳”三个教长都分身兼任其中,可以说是辰月在天启乃至全国的精锐力量。是谁逼迫他们这个以杀人立身的组织这些年在帝都里陷入了互相杀戮的沼泽?不就是缇卫么?牺牲的本堂精锐,是折在谁的手里,不还是缇卫么?早能消灭缇卫,岂不帝都里的辰月高阶教徒都被他们杀尽了?

七个人不够……边大想,也许七百个人才够吧?

“我知道诸位心里想着什么,”荆六离扫过脸色阴晴不定的众人,“但是你们可以说是本堂最强的六把刀,而这次的计划也是本堂经过长时间准备的,目的是一击必杀,万无一失。”

“圣王八年那次,本堂调集六把刀刺杀苏晋安失败,似乎也是荆六离师范为首,”边大懒洋洋地说,“不知道这一次我们这六把刀是比上一次的更加精锐么?一击必杀?万无一失?”

荆六离的地位已经在本堂可以被称为师范了。桌上有些人脸色变了,他们都是精锐中的精锐,但是荆六离自幼就是天才,第一次出手杀人才十岁,比他们长了近乎一辈,有些后起之秀还没有机会和这位堪称传奇的杀手对面。

“上一次的六把刀里有骆鸿业,他是龙家的血脉,代号‘寸牙’。”荆六离淡淡的说,“诸位未必比他更精锐,但是本堂的要求必须完整被执行,一击必杀,万无一失。”

随身永远带着六柄不同的刀的“寸牙”,被杀的人出现在他面前他至少有二十种不同的技法能够采用,龙家顶尖的好手。这个名字镇住了在场的所有人。

“还有白发鬼。”荆六离还是淡淡地说。

那个妖魔也在么?安乐在心里叹了口气。

杀人这个活儿,所谓的“万无一失”,永远不存在!边大在心里冷冷哼了一句,却也没法再说什么,对边二使了个颜色,两人趴在桌边,认真揣摩那封信中的计划。

舒夜看着荆六离的眼睛,里面有一些让人难以捉摸的神色。守望人?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们吧?他摇摇头,决定不去想这些问题,有些问题想了也不会有答案,走一步看一步,会活得开心很多。

安乐看完了计划,微微点头,这次她的角色是收尸人,负责善后和撤退工作。看来会比想象中轻松不少呢。

龙泽则坐在角落,脸上没有表情,那条可怖的刀疤却有些发亮,那是兴奋的讯息。很好!这次的对手很有趣,他的“刺蛇”会很喜欢。

苏小钏纤长的手指轻轻滑过那张刻痕密布的木桌,上面关于自己的条目清晰可辨,无声地上扬嘴唇,她喜欢这次的任务和角色。本堂的老家伙们知道她的特长,她被安排在合适的位置上就会无与伦比。

六个人悄无声息地围在桌边,过了很久,才陆续抬起头来,眼里那些犹豫和迷茫却都已经一扫而空。

是份完美的计划,前所未有的周密。

荆六离很满意,虽然这次是棘手的任务,但是这群人都是本堂最锐利的刀。他点了点头,环视了众人一眼:“大家都清楚自己的任务了么?”

“明白了。”回答的声音有三个,是舒夜、安乐和苏小钏,边大和边二只是微微点了点头,龙泽倒是咧嘴笑了笑,像一匹狼。

大家都看得很清楚,密密麻麻的计划书上,第一行只有五个小字:贪狼苏晋安。

第一个目标,缇骑卫所七卫长苏晋安。

唐国,南淮城,百里家后院。

一座不大的石亭里,黑衣的老人和年轻人难得地坐在一起,简单雕花的石桌上是一壶清茶。

“北辰的第一颗星是什么?”老人咳嗽了一声。

“天枢贪狼。”黑衣的年轻人躬了躬身子。

“贪狼么……真是个好名字。”老人深陷的眼窝里看不清表情。

“苏晋安也是个好名字。”年轻人的嘴角带笑。

“嗯,越好的东西总是越容易坏的。”老人端起茶杯,轻轻对着杯里滚烫的清茶吹了口气,“苏晋安一直都对自己很自信。”

“越自信的人总是越容易死。”年轻人接过话头,看着老人抿了一口清茶。

“南淮贡芽真是好茶,清而不淡。”老人享受地啧了啧嘴,“他也是‘刀耕’的执行者么?”老人揉着指节,发出轻微的脆响。

“属下还没有确切的情报,但是从时间上来说,他曾经参与的可能性很大。”年轻人起身,给老人的空杯里添上了茶。

“很好,那么就将他第一个抹去吧。”老人伸出拇指,轻轻覆盖了石桌上正在爬行的一只蚂蚁。

“属下也是这样想的。”年轻人盯着老人的拇指,若有所思。

老人的手指压了下去,空气中隐隐有什么东西爆开的声音。

“那么,还有什么疑问么?”荆六离看着众人,粗犷的脸上双眼亮得异常。

“暗号是什么?”问话的是金发的苏小钏,她的声音很随意,眼神在桌上肆意地游移,有意无意地打量着其他众人。

“紫琳花。”

“他一定会走这条路么?”舒夜低声问,声音不紧不慢。

“这是从七卫所去朱五宅邸的必经之路,第一个岔口之前的直道,他没有其他选择。”

“他会不会上朱五的马车?”舒夜似乎想到了什么,补了一句。

“绝对不会,他有些怪癖,不愿和人合乘马车,上次还差点因为这件事和六卫长照姬闹翻了脸。朱五一介商人,他更不会给什么面子。”

“会不会有替身?”边大徐徐吐出了一口烟。

“缇卫的七卫长,虽然是棘手的敌人,却不算天启的高官,为他配备替身的可能很小。而且生日的时候,赴宴的路上,使用替身的机会更小。”

“他随身的卫士不超过十六名,不会有错?”边二眯起了眼睛,挤成了两条线。

“绝对不会,七卫虽然是缇卫七个卫所中较大的一个,但总共只有一百八十四人,那一天一百五十七人当值。所以,苏晋安最多只有十六个随从。”

“这十六个随从的位置会如何?”这次说话的是龙泽,他的声音低沉而不带感情。

“八人在前,八人在后,中间是他和朱五公子的两架并行马车。”

“十六个随从中身手最好的是谁?”龙泽的双瞳发光,锐利如刀。

“原子澈,一个休国出身的剑术好手,苏晋安的副手之一,不过他会是你的第一个目标,没有人能躲过你的第一击。然后你需要佯刺苏晋安后撤退,引开前面剩余的七人。”

龙泽满意地点了点头:“没问题,后面的那八人呢?”

“边大会驾大车截断队伍,”荆六离转身看着边大,后者点了点头,“车里将装满雷眼山河络制造的上等火油,点燃后的火势惊人,没有一刻钟是无法突破的。”

“他的武器是什么?”苏小钏问。

“他随身总带一柄晋北弧刀,是一口名刃,名叫‘月厉’,但极少使用。”荆六离沉吟了片刻,“我们的人里,只有白发鬼见他动过刀,是在刺杀大鸿胪卿谢雨晏的时候。苏晋安杀了一个龙家的好手,代号‘虎斑蝶’。”

“我知道虎斑蝶……她的真名是龙蝶,如果苏晋安是一对一杀的她,那么他的刀术是精湛至极。”安乐说。

“这不是问题,苏晋安不会有拔刀的机会。”荆六离说。

“他会穿甲胄么?”苏小钏追问了一句。

“没有人见他穿过甲胄,他习惯于穿一身轻袍,而且他很瘦,袍子下有没有穿甲看一眼可知。”

“你们能给我多少时间出手?”苏小钏琥珀色的眼睛看着荆六离。

“不超过十二个瞬刹,如果十二个瞬刹过去你还未得手,你就要立刻撤走,十二个瞬刹之后,其余的缇卫就会围上来了。”

“七个瞬刹就足够,动手的瞬间我距离他只有不到十四尺才对。”苏小钏看着自己纤细的双手。

“十三尺六寸,最多,我计算过。”

“我得手后怎么撤退?”

“舒夜会在龙泽引开缇卫的时候从街尾纵马冲入车队。从街尾到街心,一共是三百九十六步。舒夜驱马跑到你那里的时候,应该是第十个瞬刹和第十一个瞬刹之间。不论你此时得手与否,都必须和他一起撤退。”荆六离看了舒夜一眼,舒夜安静地点了点头,“否则我就会以守望人的身份对你补刀。”

“你不会有这个机会的。”苏小钏漫不经心地说,右手五指旋转,像一朵盛开的花。

“还有什么问题么?”

“没有了。”

“那么从现在开始……”

“苏晋安已经死了。”

荆六离微笑地将灯油倒在桌面上,一个火星落下,原本昏暗的屋子里突地腾起一片火光。噼啪脆响后,一阵诡异的风吹过,火突地灭了,整个酒肆陷入黑暗中。所有的人都不见了,只剩下那张已经被烧透的木桌残骸,隐隐发出一点微弱的红光。

第四章 贪狼?苏晋安

一个月后,帝都天启。

大胤圣王七年,为了对抗潜入天启并和辰月展开全面对抗的天罗山堂,辰月内部原本的武装力量——缇卫,随着辰月自身的膨胀,被扩充到史无前例的规模。一共七个卫所,达到了接近二千的人数。

而其中,有一个卫所的名声在天启街头巷尾最为响亮——缇卫第七卫。他们曾经为了寻找一群逆党,几近屠灭过宣威坊里的息氏一族。那一夜,交叠着的尸体流的血漫过了天启的青石板街道,整个息族大院变成了森罗地狱。从此以后七卫的名字就和那朵晋北蛇尾菊一起,成为了很多人的噩梦。

缇卫的七卫长,苏晋安,现在正端坐在马车上。他的头发随随便便地披散下来,头上没有戴冠。他的脸很平常,乍一看去就像天启大街上随手一抓一把的市井小民。不过他身上穿了一件黑色的轻袍,黑袍领口用银线精致地勾了一朵晋北最常见的蛇尾菊,只是花朵边缘多了一些狰狞的刺,像毒蛇的牙。他的嘴角带着淡淡的笑,左手握着一根乌金色的紫杉木长烟斗,烟雾在车内缭绕,他的双眼被淡淡的烟所遮蔽,像蒙上了一层纱。

阳光透过卷起的车帘照了进来,让他觉得心情很不错。今天是他三十五岁的寿辰,天启五大富商之一的朱五公子,亲自驾车前来邀请他去府上一叙。虽然他坚持自乘马车时候朱五公子脸上多少流露出了一些失望之色,他也并不在意。作为现今天启最炙手可热的几个人之一,苏晋安需要在意的人已经不多。

或许有一些,他们如蜘蛛一样藏身在黑暗,却又无处不在。

舒夜正坐在叶家楼的二楼吃面。

他面前那半碗阳春面因为搁的时间太长,已经不再冒着热气,所以他愈发懒得动一动筷子。

太阳已经挂在了叶家楼的偏东顶,临近正午的阳光晃得他有些刺目,他往里缩了缩身子,修长的手指无意地在象牙筷上缓缓移动着,手背上那道伤疤从袍袖里露出一角,他整了整衣袖,继续漫不经心地看着窗外的那条街。

他看见荆六离正大大咧咧地坐在街道正中的邀月楼里。邀月楼虽然名字风雅,去的却大部分是一些街边劳作的苦力和小作坊的家主。曾经风光的邀月楼是在年前开张的,因为和官道离得偏远,再加上请的几个大厨徒有虚名,才开业没几个月就被那些高官和富贾们所遗弃,最终落得一个濒临倒闭的局面。幸好掌柜的顾家老三头脑活络,没有在一棵树上吊死,转头就开始做一些价廉的家常菜供应周边日益增多的苦力和小作坊,不几周竟起死回生,成为周遭小有名气的平价菜馆。坊内的苦力都乐得拿上几枚铜锱到这个桌凳门面算得上不错的地方,稍稍奢侈一下。虽然邀月楼的门庭早已因为人手上的欠缺破落得不成样子,但是对于那些终日在灰尘和汗水中搏命的苦力们来说,这里已经是最好的地方了。

荆六离是一身苦力打扮,脖子上披着一条已经有些发黄的白毛巾,敞开的破布袍里露出古铜色宽厚的胸膛,上边斑驳着各式各样的伤痕。他正在大碗大碗地喝酒,不时用那块毛巾擦拭一下满头的汗水。舒夜知道他的左手其实紧紧地扣着一枚三寸长钉,当苏晋安的马车车轮碾过第四十七块青砖的时候,这根三寸长的长钉将会打在拉车的马臀上。

邀月楼的正门还保持着初建之时的豪气和规模,宽阔的白玉石阶因为久未打理早已破落不堪,和门口两只缺耳石麒麟相映成趣。宽敞的飞檐现在成了街道上乞丐们的最爱,正午的阳光下,这里是最美好的小憩之地。三米见方的地方,挤了六七个人,顾家掌柜在最初曾经轰过几次,但是一转眼那些满身污垢的乞丐们又迅速地占领回自己的地盘。当年濒临破产的顾家没有多余的人力专门照顾这些赖鬼们,也就索性不管不问起来。倒是后来接手的顾老三发现这些乞丐其实腰包里颇有些钱财,常使人过来贩卖些劣酒旧菜,反倒多了一项生钱的营生。

今天这块“福地”里依旧挤了六七个人,都是一身污垢,头发杂乱地披散着,这些在大街上游荡跪坐了半日的乞丐们,都挤在这里躲避正午的阳光。

舒夜还是一眼就看见了边二,他整个人蜷在石麒麟的一角,头发像腌过的咸鱼一般油腻可怖,身边是一个破败的包袱和瓷碗。舒夜知道,他那把用得最好的淳国弯刀藏在了那个满是补丁的包袱里,像一条静静等待着噬血的毒蛇。当边大的马车隔断整个车队的时候,他和那柄鬼魅般的弯刀将会是那些缇卫的梦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