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无双。”

“你说的宁无双,”淡淡的笑意终于爬上了苏晋安紧抿的嘴角,“可是那个该死的平临公子手下,五大家臣之一的宁无双了?”

“正是此人。”

平临公子顾西园,这个来自宛州的富商,却是平国世袭的平临君。平国重商,贵族朝臣多有为商者,不过像顾西园这种年纪轻轻就当上一家之主的,也实不多见。圣王四年,这个来自宛州的贵公子带着似乎用之不尽的金铢珍宝征服了整个天启,迅速占领和吞并了几乎全部的商业旺铺,一跃成为天启举足轻重的人物。马车载着成箱的金铢从顾府送往高官重臣家里,这个出手阔绰的平临公子成功地在政局变幻的乱世里站稳了脚,在满城的黑幡下悠然自得地将自己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

然而不为人知的是,他建起的信诺园,其实暗暗招募着各地进入天启的落魄贵族和志士,是天启的万千混乱的源头之一。

苏晋安留意这个平临君已经很久了,只是苦于顾家根深枝广无法妄动,这次这么好的机会他自然不会放过。

“很好,”苏晋安满意地点了点头,站起身,黑色的大氅带起一阵风,“留住那个家奴的那根舌头,带上他,我们去顾府。”

“喏。”下首那个黑甲的男人抱了抱拳,迅速退了出去。

半个对时后,安邑坊,顾西园府邸。

“公子,七卫的人来了。”一个身材魁梧的中年人低声说。

“我知道了,无双,你和我一起出去吧。”说话的人年纪不大,没有束发,身上穿着一件青色的织锦宽袍。他的声音温润,线条柔和的脸上却不带任何表情,仿佛永远冰着一张脸,带着不符合这个年纪的凝重,正是平临公子顾西园。

“小的明白。”被称作无双的那个人身形干练,留着小胡子的脸上带着无畏的微笑。

众人簇拥着顾西园走出府邸大门,就看见苏晋安站在门边,黑色的大氅披在身上。

“平临君好久不见,冒昧打搅了。”苏晋安抱了抱拳。

“哪里哪里,苏大人客气了,”顾西园脸上是招牌式的微笑,“不知苏大人如此大张旗鼓所为何事?”

苏晋安手下黑袍黑甲的七卫已经包围了整个顾府,森冷的长枪林立,原本富丽堂皇的大宅仿佛顷刻间变成了战场。

苏晋安笑了笑,挥挥手,边上一名身着黑甲的副官押上来一个中年男子,他整个人衣衫褴褛,脸上青紫一片,血迹和泥垢混杂在一起,几乎看不出本来的样子。

“和平临君说说,那个刺杀我的逆党是谁指使的?”苏晋安用刀鞘敲了敲那个人的脸,后者吃疼地呜咽起来。

“快说!”那名副官手上加力,那个犯人终于承受不住,几乎是带着哭腔的嘶喊。

“宁大人,顾府的宁大人……”

苏晋安满意地拍拍手,看着对面那个素来沉稳的人眼里闪过一抹诧异:“平临君,您也听见了吧,贵府的宁先生,我们希望请他到七卫去坐坐,协助调查。”

周围的几个缇卫踏步而上,伸手就要去抓宁无双。

一只手挡住了缇卫。这些狂徒杀人不眨眼,但却在这只手的面前退却了。顾西园轻描淡写地伸出一只手,脸上的笑容褪去了:“苏大人随随便便听了一个不知哪来的小人谗言,就大张旗鼓地来我府上闹事抓人,是不是也太玩笑了一些?”

“这可不是什么随随便便的小人。”苏晋安紧了紧大氅,“前几日被我们抄家的朱五,您认识吧?”

“朱公子是个好主顾,他的事情我略有耳闻,真是不幸。”顾西园淡淡地说。

“那是他咎由自取,窝藏逆党。”苏晋安别有深意地看了顾西园一眼,“那可真是谁也救不得的死罪。”

“这个在下也明白,这些该死的逆党乱我大胤,自然该落得千刀万剐。”顾西园笑了笑,话里有话。

“三日前的那场刺杀,漏网的行刺者正是贵府的宁先生引荐的,证据确凿。”苏晋安装作没有听懂,自顾自往下说,“所以于情于理,平临君请不要让我为难了。”

顾西园这才露出惊讶之色,转头问宁无双道:“无双,真有此事?”

宁无双低着头不说话,突然一把拔出自己的佩刀,架在顾西园的脖颈上。这一下突变陡生,连苏晋安都没有反应过来。

“苏大人说得没错,小人原本是宁国骁骑卫中郎将,本名宁子枫。圣王四年,辰月唆使楚卫国白家出兵宁国,旧国主城破身死,我族也几近被屠灭殆尽。我在满山遍野的墓碑前了立誓言尽诛邪教逆贼。后来终于隐姓埋名进入顾家,就是为了能更好地在这个混乱的天启里,利用顾公子接近辰月的核心。虽然有些对不住,但是还请顾公子为小的挡几刀了。”

顾府的侍卫这时候都拔出刀来,和缇卫站在一起,可是双方都不敢轻举妄动,宁无双的刀狭长锋利,顾西园的脖颈上已经泌出殷红的血来。

“怎么办?”那名黑甲的副官回头问,他也没想到局面会变成这样。

“有什么难办的,”苏晋安不以为意的耸耸肩,“都上去抓住逆党,别让平临君的殉国白费了。”

“上!”副官会意的拔刀,轻易地带着众缇卫冲散了看出不对的顾府侍卫,眨眼间就冲到宁无双的面前。

宁无双看着越来越近的刀锋,咬了咬牙,一把把顾西园拉到身后,整个人大喊着扑进人堆里。

前面的几个缇卫轻松避过了宁无双的那一斩,然后四把刀很有默契地砍在宁无双的双腿上,宁无双惨呼一声,整个人脱力跪倒。

“好了,宁先生倒是铮铮铁骨,”苏晋安慢慢走近,牛皮重靴用力地踩在宁无双握刀的右手上。几声令人耳根发麻的脆响,宁无双张了张嘴,手中的刀掉落在地上。“带宁先生回去,想来在我们那里他会比较喜欢说话。”

苏晋安一脚踢开宁无双的那把刀,却发现宁无双的脸色变得紫黑,整个人蜷缩成一团。

“服毒了。”黑甲的副官恨恨地呸了一口。

苏晋安这时候才抬头看着顾西园,后者已经处理好脖子上的伤口,冷冷地看着苏晋安。

“苏大人这‘救命之恩’,在下会好好牢记的。”顾西园在四个字上加重了语气。

“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还望平临君见谅。”苏晋安貌似抱歉地抱了抱拳,脸上却看不出什么歉意,“把他的尸体带回去,好好调查是不是真的有宁子枫这个人。”

“苏大人,有一件事还请麻烦你。”顾西园不紧不慢地说,“调查过后还请将无双的尸首奉还,他虽是叛党,但也算曾是顾府门客,在下不希望他暴尸荒野。”

“平临君还真是重情义,这种小事没什么,也希望平临君若是不慎意外,也有人好心安葬才是。”苏晋安转过身去,不再回顾。

“比起苏将军来说,在下相信自己活着的机会还是比较多的。”顾西园的声音不卑不亢,远远传来。

苏晋安顿了一下,没有答话。然后他摆了摆手,和来的时候一样迅速而无声,黑色的缇卫如退潮一般迅速地从巷子里离去了。

宁无双曾经倒下的地方,滚热的鲜血早已干涸。

一刻钟后,顾府内室。

“顾兄,这次真是麻烦你了。”一个人从幕布后转出,正是南淮暗室里的那个黑衣年轻人。

“还得感谢先生的换颜之术。”顾西园转身微笑,原本跟随他身旁一个方脸的中年人也对年轻人抱了抱拳:“多谢先生救命之恩。”

“哪里哪里,宁先生这次是非还是拜我所赐,让你和顾兄冒此大险,我们也实在是觉得很抱歉。这点微薄小事,理所应当。”黑衣年轻人笑了笑。

“想来天罗的换颜之术,就是缇卫们也找不出破绽吧?”顾西园慢声问。

“这个死士是我们特殊训练的下属,换颜之术和他整个人融为了一体,除了我们自己,没有任何人能看出破绽。”黑衣的年轻人回道。

“很好,”顾西园转身看着那个方脸的中年人,“无双,从此以后你就叫做陆秋林,来自淳国,父母双亡,没有亲人,这就是你的新身份,记住了么?”

“小的明白。”方脸的中年人跪了下来,声音浑厚。

“真是神乎其技,连声音也完全不同了。”顾西园赞许地笑了笑。

“从此以后就辛苦宁先生了,”黑衣人顿了顿,“宁子枫这个身份,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不会的,那就是无双本来的身份,苏晋安既然想要答案,就给他些甜头就是了。”顾西园淡淡地说,“先生的那个死士,我们会好好安葬的,不知道墓碑上应该写什么名字?”

“我们没有名字。”黑衣的年轻人笑了笑,眼神深邃,“这次顾兄的帮助,山堂是不会忘记的,天罗山堂有债必偿。”

“先生言重了,”顾西园看着窗外,天启的夜已经降临,这又将是一个充满杀戮和鲜血的夜晚,“我不知道你们的愿望是什么,而我想要终结的,只是这个乱世而已。”

他的身后没有人回话,晚风吹起了屋内的幕布,一片空空荡荡。

第六章 试探?诡局

有人。

舒夜在睡梦中蓦地睁眼,他的右手撑住床铺,整个身体跃起后在空中诡异地转了个半圆,然后双足勾住了屋梁,他的双膝一弯,整个人没入了屋顶的黑暗中。这一连串的动作不过短短的几个瞬刹,全部过程寂静无声。

“咔嗒”一声轻响,门闩被拨到了一边,黑暗中门被打开了,有人踏进了屋子,然后整个屋子又回到了一片寂静。

舒夜在屋顶一动也不动,他屏住呼吸闭上眼,侧耳倾听屋里的每一点声响。然而他一无所获,布料的摩挲声,被压抑的呼吸声,这些本应出现的声音一个都没有出现。他睁开眼,看见屋子黑暗里突然跳出两点光,颜色是萤火虫的绿色,却炽热得像火。“枭瞳!”舒夜暗暗一惊,他见过这种光,那是施术者在使用这种秘术时候双眼会放出的光,这是能让人在黑夜中看见发热物体的秘术。两点妖异的绿光闪烁了一下,又熄灭了。舒夜飞快地扑到屋子的另一角,一阵风声,他原来的藏身之处发出了金属入木的轻响,两点绿光再次亮起,这次舒夜先动了,整个人快若闪电,右手的长刀和左手的短刀从两边斩进,封住了那个人所能逃开的所有路线,然而这势在必得的一斩却落空了,他左手的短刀和右手的长刀撞击在一起,发出一声脆响。舒夜被震得身形一滞,他几乎能感到身后的人在无声轻笑,那是猎人看见猎物的微笑。

伴随着金属切入血肉的声音,寂静的黑夜里响起一声惨叫。黑暗的屋子里突然亮起了一点光,一个火折子被拿在一个莹白如玉的手臂上,安乐穿着黑色的紧身劲装,嘴角带笑。

一间不大的屋子里,一个花白头发的中年人正在抽着水烟,边上一个短发的年轻人正捏着一张密笺。一柄弯刀搁在木桌上,在油灯的照映下反射出冰凉如水的光。这里正是边大和边二今夜的落脚点。

“大哥你发现了么?”边二的眼睛瞄了瞄窗外,压成一线的窗缝里隐隐约约能看见屋外,那些层层叠叠的屋檐下,黑幕浓的像墨。

“恩,上次行动前我就注意到了,当时以为是辰月的斥候,还特地甩开了几次。但是从现在的情况看,搞不好是组织的人。”

“是魇么?难道他们在怀疑我们么?三年前那件事情我们不是已经和组织解释过了么?”边二脸上有些变色,伸手抄过了桌上的短刀。

“说你多少次了,给我冷静点!”边大脸上常带的笑容不见了,冷得像霜,“那件事我们做得滴水不漏,卷宗记录我看过,没有任何漏洞。不要自乱阵脚!”

“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边大把烟杆在木桌上重重一磕,低吼着打断了边二的话,“这次的事情肯定是因为第一次的行动失败导致的,现在他们还没有动手,就说明我们只是被怀疑而已。不要惊慌,下次行动前,切记不要露出马脚!”

“明白了。”

“还有,关于内鬼这件事情,你有什么想法?”似乎觉得自己过于严厉了一些,边大脸上又恢复了温和的神色,岔开了话题。

“大哥,你怎么看?”边二把密笺打开又折上,上面墨色的小字密密麻麻的出现又消失。

“老二,你觉得内鬼是谁?”边大吐出了一口水烟,烟雾在屋里盘绕了一下,渐渐散去了。

“说实话,我看不出来……这些家伙都鬼得很……除了你,其他人我都不想相信。”

“呵呵,你还是太年轻,其实你连我也不应该相信。”边大笑了起来,像一只狐。

“如果你这么个几乎十二个对时都和我在一起的人,也能走漏信息的话,那么我也只能自认倒霉,没有那种眼力。”边二无谓地耸耸肩。

“那么老二,我能够相信你吧?”边大转过头,脸上还是带着笑,眸子却晶亮起来。

“我相信你就像相信我自己的刀一样。”边二的声音里没有感情。

“如果,你发现我是内鬼,你会怎么做?”边大笑眯眯地说,半是玩笑半是认真的表情。

边二沉默了一下,“那时候,我可能只好杀了大哥了……”

“很好,我没有看错你,我的想法也和你一样。”边大从怀里掏出自己的密笺,递给了边二,“拆开看看吧。”

边二迟疑了一下,直到看见边大点了点头,才接了过去。

“如何?和你的行动有什么矛盾的地方么?”边大问。

“没有,”边二也将自己的密笺递给了边大,“看来我们俩的任务差不多,估计荆六离那个家伙估到了我们会互相通气。”

“恩,我还担心他会故意利用这个机会分而击破我们呢。”边大思忖了一下。

“大哥你也不相信他么?”

“恩,除了你,我谁都不相信。”边大说话的时候没有看向边二,双瞳藏在飘渺的烟雾里。

屋内的地面上,一个穿着黑色皮甲的刺客仰面倒在地上,一柄短刀穿透了他的牛皮硬甲,刺入了他的胸口。那是舒夜在一瞬间,左手从右臂下穿过,反手对后方掷出的短刀。

不过在此之前那个刺客就已经失去了杀人的能力,他的脑后是两枚长针,锋锐的尖端甚至从额前刺了出来,混合着脑浆的鲜血缓缓流出。

“三年不见,安姑娘成长得真是出人意料地快啊。”舒夜微微一笑,淡金色的眸子有些闪烁。

“自从三年前的那一日起,我就发誓绝不要让人再救一次。”安乐语气平静。

“很好,”舒夜点点头,“毕竟我们这些人,所能依靠的也只有自己而已。”

回忆又变得清晰起来,安乐看着面前这个男人,同样的一张脸,近乎相同的一句话。

“走!我已经做了能做的一切,你所能依靠的只有你自己!快走!”这张脸当时面容狰狞,整张脸被血污所遮盖,胸口的伤口在剧烈的动作下渗出殷红的血。

“走!”他最终把年幼的她丢到了黑骊马上,刀柄重重撞在马臀。

安乐在最后能看见的,是这个白衣男人转过身,面对着掩杀过来的追兵拔出双刀,背上是斑驳的血。

“那么,你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舒夜的问话打断了安乐的回忆,语气中带着一层冷漠。

“我只是在探听情报的时候遇见了这个人,想过来搅一搅局,”安乐不满地皱了皱眉头,“如果早知道他的目标是你,我就根本不必多此一举。”

“你就忍心眼睁睁地看着山堂的兄弟去死么?”舒夜叹了口气,俯身抽出了尸体上的短刀。

“你不怕死,因为没有人能杀得了你。”安乐被他一本正经的样子弄得哭笑不得,“我原本也是要来找你的。”

“什么事?问我是不是内鬼?”舒夜眨了眨眼,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说。

“你有没有发现有些不对劲?”安乐神色严肃。

“你也发现了么?”舒夜指了指窗外。

“恩,这些人会不会是辰月的斥候?”

“不像,他们似乎精于隐匿之术,走的是我们的路子。”

“难道是……魇么?……” 安乐的声音低了下去。

“应该不是,如果是魇的话,我们应该早就被肃清了。”舒夜安慰似的说,虽然自己也不是很有信心。

“那会是谁?”

“不知道,我只知道,这次的北辰行动,好像没有我们想象中那么简单。”舒夜盯着这个天启的凝重的夜,若有所思。

“好吧,那么叙旧到此结束,而且……”安乐顿了顿,转头看着门口,“好像你又有访客到了……”

“安乐真是好耳力。”门口转进一名身形魁梧的男人,古铜色的脸上,双目锐利如刀,荆六离不知何时已经到了门外。

“你到这里来,是已经有了关于内鬼的头绪了么?”安乐声音不高,问题却尖锐得让荆六离觉得头疼。

“暂时还没有,我有事找舒夜。”荆六离看着安乐,用拇指指了指身后的大门,那是天罗山堂的暗语,是独处的要求。

一抹不悦之色从安乐脸上一闪而过,你果然连我也在怀疑。“那我不打搅你们叙旧了,只希望下次行动能够一击成功才好。”

她推开木窗,轻松地跃入了那一片黑夜中,像跳进海里的游鱼,霎时间就消失不见了。

“你找我有什么事?”舒夜没有回头,他摸不清楚对方的来意。他一直看不透荆六离这个人,这个胡子拉碴的魁梧汉子,有时候像一个安静的平常人,有时候又像一把锐利无匹的钢刀。

“我是来告诉你下次行动的整个计划的。”荆六离慢慢地说。

“什么?不是说过只有你一个人能知道全部计划么?”

“你看过我给你的密笺了么?”

“看过了,我要做的是最后一步刺杀。”

“那么你认为,你那样成功的机会有多大?”

“……不到一成。”

“这就对了,如果不告诉你全部计划的步骤的话,你的那些行动就根本只是一个笑话。”

“那么……万一我就是那个内鬼怎么办?”淡金色的眼睛看不出表情。

“呵呵,因为你是我除了自己之外,觉得最可以信任的一个人。也因为我必须需要一个人来实行最后一步刺杀,下一次行动我还是守望人,不是刀。我必需找出内鬼,我只能相信自己的判断。”

“其实,你同时也是最怀疑我的吧?只有我和你知道的话,如果计划泄露的话,我就是嫌疑最大的目标了吧?”舒夜嘿嘿一笑。

“你有时候太聪明了一些。”荆六离笑了笑,像一只老狐狸。

“你要用全部人的性命来赌这个局么?”舒夜的右手在腰侧的刀柄上慢慢摩挲。

“没有人的命比自己重要。想必你我对这一点,都不会有什么异议吧?”

“看来我也没有什么选择了,”舒夜无奈地摊了摊手,“那么告诉我全部的计划吧,不过在那之前,我也有一句话要告诉你。”

“什么话?”

“如果下次计划还是失败了的话,你是我第一个不会放过的人。”淡金色的眼睛里,荆六离仿佛看见了自己的倒影,那也是狐狸的眼睛,不同的是,里面还带着狼的杀气。

不会有下一次了。荆六离平静地说:“到时候我会先来找你的。”

天启的黑夜一如既往地降临了,两个人影藏在屋檐的阴影之下,身体扭曲成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

“你看见了那只鸽子么?”问话的是两人中的一个年轻人。

“恩,要不要让后面的兄弟把它截下来?”另一个中年人询问道,有着一张普通的方脸。

“不用。”年轻人伸出右手,“就像我上次说的,静观其变。”

“有个事情我一直不明白。”

“说。”

“这次的钉子只有一个,我们一定要让这些精锐的刀都跟着送死么?”

“你忘记了我们的行事准则了么?”年轻人的声音低了下来。

“没……没有。”

“那就不要多说废话了,盯紧这个人,他的嫌疑很大。”年轻人盯着中年人的眼睛,后者惶恐地低下头去,“还有,谁告诉过你,这次的叛徒只有一个?”

中年人惊讶地抬起头,却看见年轻人的目光已经转移到远方。远处的天启皇城,一个巨大的建筑耸立着,在浓墨般的夜色中狰狞地向四周伸出飞檐,像是一只盘踞在皇城中的巨型猛兽。

那是天墟的所在,是那个星辰与月的权利核心。

那只被放飞的鸽子,已经向着那个方向没入了黑暗之中。

黑暗中,一只灰鸽从夜幕中降下,羽翼扑扇着落在了窗边。

窗边的黑袍老人慢慢地伸出手,枯瘦的指节抚摸过鸽子的脖颈和翅脊,最后停留在它纤细的右爪上。

暗红色的爪子上绑着一个牛皮色的小卷,范雨时轻轻地将它取下,缓缓捻开。

他沉静的目光扫过牛皮卷,嘴角慢慢浮现出一抹淡淡的笑。他微微闭上眼,瘦长的手指一下下地敲打着自己的腿侧,片刻后他取过一个新的牛皮卷,轻声吟唱了一下,一簇火焰在他的手指上簌地腾起,转眼又消失了,只在那个牛皮卷上留下一个黑色的印记。

范雨时满意地点点头,小心地将牛皮卷系在灰鸽的爪子上,拍了拍它的头。灰鸽若有所思地啄了啄他的手指,然后展翅而起,消失在夜色中。

范雨时慢慢地用食指扣了扣边上的侧门,清脆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异常清晰。不多时,侧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一个黑衣束发的年轻人跪在门口。

“你去叫许言他们进来一下,我有事要吩咐他们。”范雨时缓缓地说,声音苍老空洞,像中空的树干里的回声。

“是”黑衣的年轻人迅速地退下了,轻轻地带上了那扇门。

“下棋的时候又到了。”范雨时喃喃地说,右手从桌首的棋盒里拈起一枚黑子,轻轻地放在棋盘的那个残局上。

棋盘上原本占领了中腹要地的白子大龙,被这一枚突入的黑子紧了最后一口气。原本的庞然大势被彻底截断,全数陷入了死地。

第七章 廉贞?殒灭

大胤圣王十一年六月十五,天启城南门驿。

瓢泼的大雨冲刷着整个天启,淡墨色的天空压抑得让人不能呼吸。现在已是盛夏,整座城市的空气里却带着阵阵寒意。

一辆黑色的马车缓缓行至,随行的几队黑衣人中为首的一个,匆匆走到马车侧,打开一把纸油伞。车帘里伸出一只枯瘦的手,缓缓拨开了帘子。

先出来的是一柄半人高圆头细拐杖,硕大的枝节形成了自然的凸起,向下却自然收缩,因为常年的使用呈现出一种圆润的黄褐色,像过了一层油。这是上好的古檀木,保存得如此完好更是难得。一只干瘦的手拄着它,带着手的主人——枯瘦的范雨时,从车上缓缓走下。他的胡须出奇的长,一直垂到胸口。额上两道白眉长长垂下,深陷的眼窝里两个眸子却晶亮得像一个年轻人。他头上戴着高高的冠帽,身上披着一件黑色的长袍,领口绣着银色的心剑葵图案。

这个车队是缇卫的一卫,和其他卫所不一样,一卫所几乎很少直接参与正面的械斗。但是传闻很多黑暗之下的汩汩流转的阴谋与鲜血,都是这个白眉老人和他手下这群躲在黑色兜帽下的一卫们所一手缔造的。

范雨时摸索着怀里的牛皮纸信封,又想起天墟那扇凝重的巨门之后,高耸的石座上的那个消瘦的阴影,和那个和能够字字刻进他心里的声音。

“黑暗中的刀耕已经开始了,一切都将依照神的旨意开始转动。”

他抬头从伞沿看向外面的天空,天启的黄昏被大雨染成了一种肮脏不纯的灰色,瓢泼而至的雨滴重重地砸在伞面上。

种下的种子终将收获,神将推动星辰的运转。

范雨时缓缓地走下大车,走进了南驿站的大门,身后随行的十余个黑衣侍卫,带着斗笠低头匆匆跟进。他们的背上都有一朵银色的心剑葵,黑鞘长刀系在腰间。人流迅速无声地汇入驿所里,大雨激起的水雾让他们的身影变得模糊起来,最终消失不见了。

荆六离看着那群黑衣人走进了南驿站,轻轻合上窗户的最后一丝缝隙。

猎物已经进入了它的埋骨之所,而猎人们也将紧上最后一根弓弦。

荆六离缓缓擦拭着手上的黑杉长弩,暴雨的天气给它带来了一些湿气,他需要一击功成,任何能够影响这个结果的事情他都需要排除。

包括那个内鬼。

荆六离眯着眼睛,看着街边蹲着的几个流浪汉,还有远处那抹熟悉的红色。沉重的雾气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看了一眼天色,缓缓举起了长弩。

他希望射出这一箭以后,自己的头能不那么疼了。

范雨时坐在窗边,深深地吸了口气。瘦长的手指缓缓轻敲着腿侧,哗哗的雨声不知何时突地消失了。这个时节的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太阳不屈不挠地再次钻了出来,只有满地的水渍让人知道大雨曾经降临过。天启原本压抑的沉闷空气被一扫而空,阳光从云层里穿了出来,一道道光柱像镶了金边的利剑,在乌云渐渐消散的天空里显得分外迷人。

范雨时正打算在屋子里闭目小寐,却突然觉得原本安静的驿站里来来往往地喧闹起来,他不悦地皱了皱眉头,推门问:“何事如此吵闹?”

“报告大人,有一个女子说自己丈夫被驿站的门卫给打死了,正在门口哭闹呢。只是贱民的无理取闹,本想尽快处理了,没想到小人不力,还是惊动了大人。”

“没事没事,一起出去看看吧,在驿站门前闹事,也颇有些蹊跷。”范雨时摆了摆手,拄着自己那根古檀木圆头拐杖,缓缓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来了么?

天空中的乌云已经几乎散尽,地面还很潮湿,屋檐滴滴答答的滴水声似乎在提醒着人们,刚才那场惊人的暴雨。

范雨时的眼神并没有因为岁月的销蚀而减退,反而愈加锐利。他刚迈过驿站里屋的门槛,就看见驿站外庭门口已经围了五六个人。那些是驿站里的值勤卫士,还有几个缇卫,他们在大声呵斥着什么,中间却间或传来一个撕心裂肺的女声:“你们这些狗官,还我夫君命来!”

“叶句,你过来。”范雨时对着一个缇卫招了招手,黑色的宽袍轻轻扬起,“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禀大人,小的也是听见喧哗才出来的。似乎是这两夫妇经过驿站的时候,和驿站的值守卫士发生了一些小冲突。那个汉子好似喝醉了酒,闹腾起来时候被守卫推搡了一下,结果那个汉子竟突然倒地死了。”被唤作叶句的那个缇卫身材高大,一张方脸上却带着宛州人的线条。

“你过去问清楚具体经过,”范雨时捻着长长的白须,若有所思,“顺便看一看那个男人是不是真的死了。”

叶句应了一声,转身拨开众人,向那个男人走去。那个男人脸色惨白,连双唇都是惨淡的淡紫色。锐利的额发被雨水浸透了,贴在他的面颊上。他脸上是一道让叶句也触目惊心的横贯疤痕,不知是什么时候留下的。叶句定了定心,伸手翻了翻汉子的眼睑,然后右手轻轻向那个汉子的手腕搭去。

周围的人突地听见了“夺”的一声,就看见叶句的盔上多了一枚长长的弩箭,那支箭的入劲极大,叶句暗黑色的冷锻钢盔竟然被弩箭洞穿了过去,他两眼一翻,直接跪倒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