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儿忙摇头,娇羞道:“其实,你不觉得我与大师兄实乃天生一对麽?”

师父摆出一付愿闻其详的样子。

宝儿绞着衣摆道:“大师兄彬彬有礼,我落落大方;大师兄铮铮铁骨,我亭亭玉立;大师兄风度翩翩,我大腹便便……”

我总算知道我那本成语大字典哪里去了。

我拍拍宝儿的肩膀道:“宝儿,你若与大师兄成了,我那本成语大字典就当你的嫁妆了。”

师父见我来,忙道:“浅儿,你考虑得如何了?”

我断然拒绝道:“我不答应。”

他还要再劝,我忙抢问道:“你昨夜与天涵可有起冲突?”

他摇头,“范天涵言他后来令人详细调查了当年那件事的来龙去脉,但实在查不出个所以然,是故他亦决定一笑泯恩仇,我说,你嫁的人怎么如此没用,连个案都查不好。”

我道了声“然。”,横竖范天涵还在睡大觉,为妻的闲来无事想嚼舌根戳背脊又苦于没对象,既是同林鸟,戳戳又何妨。

于是我道:“其实也不是我不愿帮你,只是范天涵为人小肚鸡肠,气量之小,简直匪夷所思,我若是与其他男子多说几句话,他便要拔人家舌;若是其他男子多瞧我几眼,他便要挖人家眼;若是哪个男子不小心碰着我了,他便要断人家手脚,他实在很凶残。”

师父双手环胸,靠着栏杆,冷冷且鄙夷地望着我。

我被他这么一望,火滋滋地冒,编排得更起劲了,“天下人皆道他平定边疆,战无不克,尤其是最后对白族那一战,简直使他一战成名,其实大家皆不晓得,白族的大将军白然对我有意,范天涵知晓后醋劲大发,连夜铲平了白军。宝儿,白然对我有意这事你知道吧?”

宝儿听得入神忽然被点名,傻愣愣点头道:“知道,将军府上下都知道,姑爷还与小姐闹了一场呢。”

师父将信将疑地问:“当真?”

我重重点头:“千真万确,范天涵为了我,绝对可以倾天下。他如此的深情,试问我如何能做一丝一毫对不起他之事?”

编排到最后,我都感动得热泪盈眶,仿佛范天涵真的领我到了峰顶,指着万里河山对我道:且看这天下,我是为你打的,若你不要,那么拱手让人我眼也不眨。届时我必须含着热泪,深明大义的模样道:天涵你这是何苦?何苦为了我负天下,我、我爱你,但这,这不是我想要的结局。然后纵身往崖下一跳,身后传来他撕心裂肺的嘶吼:不……不……为何我猜中了开头,却猜不中这结局……不……

“小姐!”宝儿用力在我背上一拍,我差点呕出一口血来。

她道:“你想什么呢?师父走了。”

我拭一拭眼角的泪,道:“师父走去哪儿?”

宝儿道:“他听闻李总管在院子里辟了一块菜地,喜滋滋去看菜了。”

师父对种菜有股莫名的执念,有信念的人,甚好。

******

午膳时,范天涵随口问了师父可有萧子云的消息,师父答无。

用完膳我将师父拉到一旁,小声问他:“师父,大师兄与萧子云现人在哪里?”

师父理直气壮道:“我如何知道?”

我仔细辨认了一下他的神色,不似在说谎,便道:“你连他二人身在何处都不知道,你费那么多功夫说服我去棒打鸳鸯?”

师父挠挠头道:“我倒是没有想到这一层面上,不过反正你亦是不愿意,就当我没提过罢了。”

我气得直跳脚:“哪里能当没提过?”

师父很是不耻下问:“为何不能?”

是啊……为何不能,我的人生豁达嘛,开阔嘛,大度嘛。没什么不能的……

******此处起补更******

师父在家里待了两日,心系他谷底的菜,便离开了。

临走前他一再交代,切勿忘了要棒打鸳鸯,我为了尽快送走他,便应承了。实在是他把状元府内搅得鸡犬不宁,尤其是李总管的那片菜地,师父一天到晚往里撒肥,把好好的菜硬是整到烧苗,使得我见着李总管总是抬不起头来。况且我内心抱着侥幸,只要大师兄与萧子云这对颠鸳鸯不浮出水面,我便有理由言天涯水深,我这大棒怎么也搅拌不到那俩水生物种。

只是老天爷既然能坐到了老天爷这位置,他自然是热爱兴风作浪的。

那日天飘着毛毛细雨,在宝儿的怂恿下,我俩决定去雨中散步顺便抓两只蛙来放到李总管的菜地里,在府后面的林子逛了半天都没遇着半只蛙,于是我问宝儿:“这林子该不会没有青蛙吧?”

宝儿正忙于解她纠在伞骨里的头发,闻言随口应我道:“我怎知道?蛙不是生长在林子中的麽?”

我亦是不知道,又不愿表现出来,只好道:“蛙生性随意,一切凭喜恶,今日住林子,明日指不定又挪地了。”

宝儿抬头没答我却叫了一句姑爷,我亦抬眼望,范天涵骑马缓缓向我们走来,我哼一声把脸别开了,昨夜里我们拌嘴了,具体为了甚我也忘了,我仅是知道我现儿不想理会他。

于是我与宝儿举着油纸伞在前走着,范天涵骑着马在后面踱步跟着,哒哒的马蹄声在林子里回荡着,荡漾着寂寞。

雨虽细,当晃荡了两圈亦是湿了我裙摆,偷偷望一望那马背上的范天涵,罢了,不如归去不如归。

我尚未开口,宝儿忽地扯一扯我的衣袖道:“小姐,我们快回去。”

我正欲感叹这便是传说中的心有灵犀一点通,但一声小徒弟把我彻底吓愣在当场,迎面来了三个人,正所谓三人行必有我师,里面果然有我师父,他正蹦跳着朝我挥手。孔子真是个智者。

我扫旁边那两人一眼,一男一女,唉,据理猜测,也就那对狗男女,没甚好说的。

我心内长叹一声,换上个笑面,挥手做出欢欣鼓舞的模样长唤:“师父,大师兄,表妹……”

宝儿呕了一声:“小姐,太过火了,矫情掉了。”

我忙收回手,待他们走到面前,轻声细语道:“好久不见,十分想念。”

大师兄转着眸子上下缓慢地打量了我一番,才笑道:“浅儿,好久不见,你愈发动人了。”

哎呦,夸得我那个娇羞唷。

我正想往脸上挤两朵红云,范天涵忽地从马上跃下,不偏不倚地踩中地上的水坑,脏水正好溅了我与师兄浑身。

于是我红云也不挤了,拍着衣裳扯着嗓子骂范天涵:“你长没长眼?赔我一身衣裳!”

“好久不见表嫂还是如此豪爽。”萧子云挤着眉眼道。

重逢

“好久不见表嫂还是如此豪爽。”萧子云挤着眉眼道。

她堪称秀美的脸蛋挤成一个怪相,想必本意是想逗大家笑,但场面却应她的话而忽地安静下来,只有范天涵的马在身后不耐地嘶着气。

……尴尬。

宝儿手肘撞了我一下,小声道:“小姐快笑,不然她会杀了我们。”

我会过意来,干笑几声:“哈哈,表妹爱讲笑。哈哈。”

于是场面又只剩了马的嘶气声和我的干巴巴的笑,我忙使一个眼色给宝儿,宝儿得令亦是笑起来,许是因为紧张,她笑得既大声又古怪,桀桀的笑声在林子里回荡,吓得身后的马前脚不停蹬地。

我欲止住她的笑,于是不动声色地曲起手肘,用力朝她肋下一撞。

宝儿的笑声成了:“桀桀……啊……啊……桀桀。”

但最后那声桀桀她扯尖了嗓子,只听得身后的马一声长嘶,如离弦的箭般飞奔出去。

于是久别重逢演不下去了,几大高手忙着逮那匹受惊的马。

回到府中,臀儿尚未坐热,范老夫人就火急火燎地驾到了,未跨过门槛就扶着门开始掉泪,那豆大的泪珠从褶子面上滚动下来,滴答在门槛上。我看着心惊,觉得那泪滴答在门槛上的声音都清晰可闻地打在我心坎上,莫非这便是传闻中的点点滴滴在心头?

立于我椅背后的宝儿碎碎念着:“最高境界,最高境界。”

我转过头去欲斥她,只见她直愣愣以崇拜的眼神望着萧子云,我顺着她眼神也忘了过去,只见萧子云上齿咬着下唇,上唇微微颤抖,鼻翼微张,眼眶内蕴满了泪水,泪水将溢未溢,仿佛风一吹那泪水便会决堤奔腾而出。

良久,萧子云扶着太师椅扶手颤悠悠地立了起来。我死命盯着她眼里包的两包泪,随着她的动作,那左眼的泪在下眼睑处滑动了一圈,最后聚在眼角,缓缓滚动了下来,片刻之后,她右眼的泪亦是以同样的路径滚动下来。我忍不住舒了口气。

她们奔跑着相拥,在彼此的怀里寻找春天般的温暖。

我啖了口茶,问道:“师父,为何去而复返?”

师父把眼神从那对相拥哭泣的人儿身上转开,道:“我迷路了,找不着我原本闭关的山谷,幸好在寻找的路上遇着了他们,便招了他们一道来你这儿做客。”

他忽地低了声音道:“我特地带了他们来,你可别忘了你应承我的事。”

我望一望一旁的大师兄,他含笑望着厅中央相拥的两人,眸子里满是深情。我觉得不甚感慨,若是当年他用这样的神色望我几望,也许我便会忍不住……忍不住呕出来,呕完后便擦擦嘴角随他私奔了。

我扭头恰巧撞上范天涵的目光,我心里尚在怀恨他方才在林子里溅我一身水,便冷冷地仇视了他两眼,后转头对师父道:“这事我看办不了。”

师父眼神一厉,厉声道:“甚么?你言你忽地发现你对修儿有爱?”

一声犹如春雷,满场惊愕,尤其是范老夫人,眼瞪得牛大,眼泪还在扑腾,眼底却也无了伤感。

“古老前辈,清浅常言你为人风趣,喜以惊人之语博出彩,今日一见,果然不假。只是此玩笑实为不妥,我怕我娘亲会当真。”范天涵笑得犹如冬日暖阳,我不由得也随之扬嘴角。

范老夫人这才缓过劲儿来道:“这位是?”

三个字使大家陷入了进退维谷的地步,总不能与她说,此乃你心目中杀害你兄长的凶手,并且是你心爱的侄女的生父。真相太打击人了,别看范老夫人平日里彪悍,她那铿锵有力的外表下指不定是一颗不堪一击的豆腐心。

最后是宝儿颤悠悠道了一句:“此乃我爹,我爹乃武林人士。”

千帆过尽,师父又成了宝儿爹。于四季更迭,于千山万水,于万千人中,谁又是谁的宿命……

范老夫人望向我,我忙解释道:“宝儿是我陪嫁的贴身丫鬟,宝儿娘亲死得早,她爹带她行走江湖不便,便把她卖身为婢,而因缘际会之下,我亦是拜了宝儿爹为师。而这位,是师父的大徒弟段展修,他实乃少年豪杰,他与子云表妹郎情妾意,干柴烈火……”

大师兄适时站起来作揖道:“修儿见过姑姑。”

修儿与姑姑?我正喝茶润嗓,喷了。

我身旁的范天涵,优雅地染了一身茶水,算是回报了他方才溅我一身雨水。

接下来的场景较为无趣,尽是哭哭啼啼诉衷肠之类的戏码,我看着无趣,便诌了个谎离场了。

雨依然滴答下,庭院里积起了水,我向李总管要来了几张油纸,叠了小船放入水洼中,雨势过小,纸船在水洼里一动不动,我便拿了树枝去搅动水,为它制造风浪。

玩了个把时辰,厅内的热闹未歇。听着屋内大师兄客客气气地与范老夫人寒暄着,我唏嘘起来,当年那个成日黑着面不搭理人的白衣少年,转眼间亦是成了言笑晏晏的温润模样。不知为何,我竟想念起原来那个冷傲僵硬的少年。

唏嘘完毕,我正准备起身,但蹲久了起身竟眼前黑了一黑,踉跄间一双手扶住了我的腰。

就在眼前一黑的弹指一瞬间,我心潮翻涌,狗血要来了,这双手定是大师兄,他定是含情脉脉望了我许久,见我跌倒便冲了过来英雄救美,他即将告诉我,他与萧子云在一起实有苦衷,他爱的一直都是我。

我我……我实在何德何能!

“可有伤着?”

范天涵兜着我转了一圈,确定无损后斥道:“你就不能当心点?”

我叹气。

可怜我以为小小红杏有人守,殊不知尚未冒头已遭折。

范天涵见我叹气,忍不住又叨问道:“怎了?碰着哪里?”

我摇头:“无。”

小小红杏心甘情愿回墙了。

范天涵睨我一眼,道:“师父与段展修会在府里小住,云儿随娘回宰相府,你吩咐人收拾两间客房。”

语毕他转身欲回厅内去,我拉了他衣袖问:“萧子云此番回来可有什么诡计?”

他摇头道:“不知。见招拆招罢。”

如此消极之抵抗法,使我十分无奈,追问道:“我记得萧子云的丫鬟之死与她有关,你可曾查清楚?”

他低声道:“她善后做得天衣无缝,况且后来我出兵,案子便交给衙门了,现早已结案,再翻案恐是不易。”

我定定望住他:“全是推脱之辞。”

他一怔,不言语,转身进了厅内。

是夜,范天涵未归。

我半夜醒来,披了外衣去书房寻他。推了窗,见他在书案上伏颈而睡。踮脚张望,他枕着的是那丫鬟的案情文卷。

我一阵内疚,便回房拿了风衣再去厨房热了茶汤端进书房。

门一推他便醒了,揉着眼睛问我:“什么时辰了?”

我懊恼于无法在他睡梦中帮他披回风衣以表现我的贤良淑德,十分不耐,随口应道:“不晓得。”

他掩口打了哈欠,道:“你端着甚么?”

我知晓当贤妻的良机来了,忙端了过去,“茶汤,我温过了,喝点罢。”

他并无推托,端过去便仰头喝完,递还与我后便动手收桌上的文卷,三两下收好锁入柜中。

回过身来见我还在他背后,便笑着推着我往外走道:“夫人,我们回去歇着罢,天真冷哪。”

我端着碗被他推着走,听他叫冷,忙把怀中的风衣给他,他接过来笑道:“还是夫人心细。”

他变了个人似的一口一个夫人,竟莫名把我叫得面上一阵一阵燥热,这夜黑风高的,我是怎么了,他又是怎么了?

回到房内歇下,范天涵仍是那副亲切的模样,使我十分惶恐,辗转反复无法入眠,干脆坐起来,俯过身伸手去揉搓他的脸。他扬着嘴角,望着我时眸子里仿佛写了四个大字:情深似海。

我一个哆嗦,揉他面的手又加了几分劲儿。只是揉搓了许久亦没能如我愿般地搓下一张面皮。我泄了劲倒回床榻,望着帐顶问他:“你今夜怎么了?”

他默了许久,我忍不住转过去瞪视他,我似乎见着他面上有着可疑的红晕,但夜里黑,我亦是说不准。

我瞪得累了,昏昏欲睡,他揽了我入怀,轻声道:“我以为你欢喜这副深情模样。”

我顿时来了精神,努力娇笑,问道:“故你这副模样是为了哄我开心?只是这副模样实在与你不搭配,我肉酸得慌,不如你换个方式?”

他闭目不语,我娇笑得愈是欢快,自觉十分动人。

他耐不住,掀目斥我一声:“笑声与宝儿似的。”

我更是欢快:“恼羞成怒。”

自此,任我闹腾翻天,他闭目犹如活死人般一动也不动。

青青

次日,我被师父逼着与大师兄谈心。许是心虚,我特意挑了范天涵出府的时候,邀大师兄去菜地里看菜。

李总管的菜地不大,却是来来往往必经之路,谁见着了也觉得我们光明正大得很,丝毫无瓜田李下之忧。

李总管重点包心菜长得正好,像一朵朵怒放着的硕大绿花。

我与大师兄立于菜圃旁边,深沉地望着一条肥美的菜虫从一片叶子爬到另一片叶子。

当我们还年少,草快长莺猛飞的日子里,我与大师兄在被师父放牛吃草的时,常常一起无所事事的盯着一些小生物,如蚂蚁,如蟋蟀,如折了翅的苍蝇,如很多叫不出名的虫子,我们想看他们要去哪里。但我容易犯困,看着看着便瞌睡起来,醒来后往往也忘了问,故我一直都不知道它们去了哪儿。

菜虫在我们的注视下,扭扭捏捏地钻入了包心菜里面的叶子,不复见了。

我调回视线望大师兄,道:“大师兄,可以和我说说你与萧子云的事么?”

大师兄笑道:“你想知道些什么?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师兄从来不是善笑之人,脸皮久未扯动便失去了记忆,再努力笑看来亦是古怪的,而这样古怪的大师兄是我所不熟悉的,我不知该如何应对。

于是我只好坦白以对,严肃道:“萧子云不是好人。”

他并不否认,又是一笑,“我早知道。”

我被他笑得云里雾里,垂眼又见了那菜虫颤悠悠从包着的菜叶内探出头,忍不住岔开话道:“大师兄,菜虫。”

他随我低眼望。

我回忆道:“我们年幼时似乎捉过菜虫。”

他笑笑道:“一切物似人非的,我皆不复记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