泊熹的嗓音低低哑哑,蕴着显而易见的魅惑意味,“是如上一回那般儿,由和龄动手帮我脱,抑或我自己来呢?”

她在他腿上坐不下去了,半句话也说不出,泊熹变得不像他,他半点拖拉也无,话音才落便自发宽衣解带与她瞧,边还用揶揄的口调道:“躲什么,妹妹瞧仔细了,别回头说我诓骗于你,嗯?”

他手下动作太快了,顷刻间便露出了精壮的胸膛,他是习武练剑之人,不若手无缚鸡之力的弱鸡书生,褪下平日威风凛凛的衣裳,里头是劲瘦的腰,浑身透着股韧性。

和龄脸色充了血,不知为何她上一回并没有这样的体会,今次却只觉血气上涌,满目皆是他白花花的肉皮,男性独有的浑厚气息把她紧紧裹缚住,缠得牢牢的。

她终究只不过是十来岁的黄花大闺女一个,猛然间要她与个赤条条着上身的男人挨得这样近不是作死么?

和龄的躲避全落进泊熹眼里,他嘴角吊起的笑弧十分欢畅,强硬地抓着她的手往自己左边胸口,临近心脏的位置拉拽,口中道:“和龄摸摸这颗胭脂痣可是真的?你总疑心我作假,竟不怕我这做哥哥的心里头不痛快么?”

她颤抖的指尖接触到他心头的皮肤,其实能摸到什么呢,和龄自己早已满脑袋浆糊,头脸恨不能埋到自己衣领里去。

她胡乱地摸索,微凉的指腹在他胸前颤巍巍地移动,泊熹起初是置身事外的态度,仿佛这具身体并不是他自己的,然而身体的敏感程度却在他意料之外。

他心头爬满了蚂蚁,脖颈处喉结滚了滚,一时竟感到口干舌燥。

泊熹当真没有同女人接触过,他亦没这个心思,特别是在当下。他怕她察觉到他的异样,一面绷着身体侧开脸去,一面松开她的手,嗓音愈加沙哑醇厚了,“是你自己不看,过后万不许再吵嚷。”

和龄一听这话脑子里一激灵,她想这不成,害羞的不是时候,她必须得弄清楚泊熹是不是哥哥,他左边胸口上是不是当真的有一颗朱红色的小痣。

她一忽儿间便将适才独属于少女的娇羞抛在了脑后,端正了心态,摆出一副不亚于泊熹的紧绷面色认真地把脸往他胸前凑,努力让自己的表情显得十足严肃,“慢来,容我细瞧瞧,说不准儿你是拿朱笔在上头点了个点儿——”

她也不晓得自己因何说出这样一句话,用心寻思,她一无所有,难道能有什么是值得泊熹来算计的么?答案显见的是没有。

嗐,这就是一穷二白的好处——和龄心里头默念着这句话,有点自嘲的意思。

少顷,她细细的眉毛耷拉下来一点儿,眼睛盯住泊熹左边胸前那一颗果然存在的胭脂小痣,狐疑之下拿手指头戳了戳。

这力道不轻不重,泊熹身体轻颤了一下,薄薄的唇角抿得紧紧的,仿佛在忍耐着什么。

和龄哪里晓得他的煎熬,她澄澈的眸子里盛满了担忧,“你很痛么?是我没控制好力道,我给你赔不是… …”

他转过脸来,平素端正淡漠的面容上竟然现出几分变扭,缓缓从喉咙口挤出两个字,“...不痛。”

作者有话要说: 不痛! 就是有点心猿意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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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龄对泊熹的话产生了质疑,她站到地面上,脚尖左右碾了碾,低头瞧他道:“果真不痛么?可是你方才——”

抖了一下?

她看了看自己的指尖,指甲修剪得很短,钝钝的,其实应该不至于戳痛人才对。

“真的不痛。”泊熹看了和龄一眼,一声不响把衣服一件一件往身上套,面上那一点儿变扭的情态慢慢就隐了下去。可他穿衣服的时候,她“热烈”的视线就没从他身上挪开过。

烛台上蜡烛“哔啵”一声,蹿出一星儿银蓝色的火焰,室内光线仿佛黯淡许多。

忍受着和龄肆无忌惮的探究目光,泊熹太阳穴隐约地跳动,好容易穿齐整了,他霍的立起身,还未来得及说话,她却向后踉跄了一下,大约是被他突然站起来给吓到了。

他捞了她一把,五指从她的小臂一路摩擦至光裸的腕部,女孩儿肉皮细腻,手腕子纤软若无骨,泊熹窒了窒,心水微漾,他匆匆松开手,假意向外张望了下,转头对和龄道:“天色也不早了,我使人送你回房去。”

话毕却见她垂手立着,眼神倒极为干净,从始至终只是那么望着他。好半晌,终于见和龄嘴唇动了动,她露出了一副“我有话要对你说”的表情。

泊熹了然于心,眼尾一点一点儿弯起来,掩住了眸光里浓郁的黑,唇边衔着清浅的笑道:“和龄莫非还有什么话要说?至亲至疏至家人,你我本为兄妹,有什么只管说便是,藏在心里倘或闷出个好歹来,不是叫为人兄长的牵肠挂肚么。”

他来拉她的手,避过了手腕,轻轻碰着手肘的位置让她在榻上坐下。

和龄两只手在自己袖子里绞阿绞的。泊熹立在她跟前,整张脸背对着烛火,她看清的只是他深邃的轮廓。

她微微叹息,说不可惜是假的,难得遇上一个可心可意的人,却原来,她对他生出的一切好感并不是因为他面貌如何,而是因为他是她的哥哥。他们骨髓里流着相同的血液,她“爱慕”他,甚而产生出那些粉色朦胧的好感… …都是能够被理解的吧。

“泊熹,上一回我同你说起这件事的时候,你怎么不说出来呢?”她澄净的眼睛里带出一点狐疑,“偏偏隔了一个月你才来寻我,我如果是妹妹,你难道不担心妹妹的安危么?”

泊熹心下微凝,唇畔的笑意却没有淡下去。

他若早知道和龄的身份,那时便不会让她有机会离开他,如今打谎骗她他是她兄长,为的不过是让她能够安安分分留在自己身边。

如此,朝夕相处一段时日后她自然全身心信任于他。待她足够依赖他了,他的计划施排起来才能够游刃有余。

有了和龄这颗棋子,还用费劳什子力气去讨好樊贵妃?樊氏看重的始终只是她自己一手提拔起来的万鹤楼,想要在她跟前卖好,只有同仪嘉帝姬有牵搭这一条道儿可走。

他尝试过了,但那是个自作聪明的蠢女人。

泊熹骨子里孤傲,并不愿意委屈自己。他起初便对仪嘉帝姬提不起兴趣,即便能在她身上获得好处,他也不想将就。

眼下多好,他有了和龄。皇帝心心念念不忘当年的小樊氏,只要和龄出现的时机适宜,必定能勾起多情皇帝对昔日宠妃更多的情丝来。

人做下的事并不只有天知地知,樊贵妃旧年里既然连亲妹妹也忍心谋害,想必夜不能寐吧。况且皇后亦知晓了她的丑事,如今不过是皇帝被哄住了罢了。

倘或能同皇后联手,再叫和龄知晓她母妃死得如何凄惨——凭薛贵妃再得宠,她却无子,相信终有她倒台那一日。如此一来,锦衣卫凌驾于东厂之上自是指日可待。而他筹谋的所有,也会搭上这阵顺风提前实现。

思及此,泊熹微垂了眼睑,“我不担心你么?”他语调上扬,说出的倒都是真话,“你甫一出府门便有人一路尾随你怕你出事这你晓得么,你去到茶馆里吃茶听书,后来竟随了那姓顾的家去——”

他说到这里好像真的不大高兴,一时忘记尚解释了一半的话,反而认真地告诫和龄道:“那姓顾的居心不良,他瞧你是初来乍到的小姑娘,不定存了什么龌龊心思。”他扬了扬宽袖在她身畔坐下,语气难得这样霸道,“听哥哥的话,今后再不许同他一个外男有牵搭,你知不知道?”

和龄皱了皱眉头,她并不觉得顾大人有什么龌龊心思,人家待她可好了,便忍不住小声嗫嚅,“可是顾大人供我吃住,又不收我的钱也不叫我为他做事,我怎么觉得…他并不是泊熹你说的这样。”

她话音里对顾盼朝的亲厚劲儿令他面色不佳,泊熹成心沉下脸,过了一会儿和龄果然屈服了,竖着三根手指头保证今后即便偶然遇到顾盼朝也不打招呼。

他听了心里没来由的舒坦,和龄的视线却看过来,又把话题绕了回去,“泊熹是转移话题吗,你还不曾说你为什么拖到现在才认我。”

“这个么,”他把脸转开一点,面向着跳动的烛火,神色不明地道:“那时兀然听见你的说辞,我因顾忌你是东厂派来的,便没有立时同你相认。”顿了顿,语声低了下去,“怎么,和龄对此依旧存有疑虑?”

别是不高兴了吧?

和龄不想惹泊熹不痛快,她想了想,犹豫着伸出手,细细的指尖便从袖缘里露出来半截,小心翼翼拽了拽他的衣摆,“泊熹,你生我的气了么?”

他转脸瞧她,说没有。和龄不信,大着胆子腻过去抱住他一边手臂,瓮声瓮气道:“你别置气,我不疑你…有什么可怀疑呢?我知晓自己的身份,我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需得泊熹你来骗我瞒我。”

她絮叨着,陶陶然笑起来,“说起来这还是咱们兄妹间的缘分,那时候打头一回在沙漠里见着你我就有种说不出的感觉,然后我凑巧救了你,现下想想简直要后怕的,若是那时候我眼睛不好使没瞧见你,你可不就没了么!也不能像今儿这般两个人坐在一处说话,你说是不是,如今可好了,我们兄妹俩再也不会分开了,泊熹和我一样欢喜么?”

她毫无戒备地倚靠着他,嘴里说的就是心里想的,不似他,口不应心,心里黑乎乎全是算计。

泊熹没有说话,他一双眼睛黑魆魆的,幽微的烛火将他的眼睫拉得老长,凿出一片阴影盖在下眼睑上。

良久,泊熹拨开和龄的手,他心里起了乱,面色淡淡地送她到门首。

门外寂寂然,暗夜生香,廊上挂着的画眉也没发出半点声响,只有微风偶然托起零星的清脆风铃声,伴着微不可闻的花叶簌簌响动。

门外赵妈妈一早便领着几个脸模样干净齐整的丫头候着了,一水儿的水蓝对襟袄裙,头上梳着双丫髻,见大人同和龄出来了,赵妈妈赶忙提着简笔菊花纹灯笼迎将上来,“姑娘可是出来了!大人一早便命奴婢将房间收拾妥当,您去瞧瞧,倘或里头摆放有不合意的,只管说与奴婢便是,必定叫您满意的。”

这赵妈妈只知道大人吩咐打今儿起和姑娘就是府里头的小姐,别的一概不敢多问,她过去瞧不上和龄,如今依旧不是很瞧得上。只是变脸变得快,一张老脸笑得菊花儿也是。

和龄早已经习惯赵妈妈了,她不搭她话茬,反踅过身看着泊熹,拧了眉头道:“我瞧见她这灯笼倒想起来,我的兔儿花灯不知遗落在哪块地方了… …”

她摊摊手,空空如也,虽说那兔儿花灯又蠢又呆,但是毕竟是泊熹送给她的,就这么弄没了怪可惜的。

泊熹收回神思,她仰着脑袋揪着眉头瞧他的模样十足可爱,他想抚抚她的脸,这想法在脑子里过了一遭儿,迅速被按回意识深处。

“什么?”他问道。

这下换和龄不高兴了,她撇撇嘴有点急躁,好像还想跺脚,“花灯啊,你送给我的小兔儿花灯啊——”沙漠里从来就没有这些,她骨子里约莫是爱的,看见他不重视的样子她头发都要竖起来了。

泊熹沉吟着“哦”了声,回房里又拿出来一只,竟然是同一种款式。

她接过手里细瞧,眉梢眼角立时便噙满笑意,这只兔儿花灯又是一副呆萌的表情,身子胖嘟嘟的,她来来回回地摆弄,众人见他们大人饶有兴味看着她,便也不敢催促。

“这只兔儿同那只显然是出自一个人的手笔,”和龄突然把花灯举到泊熹眼前,稀奇地道:“嗳…竟是你做的么?虽然丑了点,但是想不到手还是很巧的嘛。”

他唇角的笑挂不住,丑不丑的倒是另说,泊熹朝院中掩在一片夜色里的八重樱看了看,幽幽道:“是小时候,娘亲教的。”

和龄满以为泊熹的母亲也是她的母亲,面上露出向往之色,怅然道:“那我就不说这兔儿灯丑了,只可惜我一点儿小时候的事也记不起来。”她叨叨说着,倏尔眨了眨眼睛,一双桃花眼儿娇娇俏俏地瞅着他,“泊熹泊熹,你底细瞧我,我和娘亲长得像么?”

他面对这问话却蹙起了眉毛,视线落在她的脸容上,又恍似在看着某一处虚无。

“噫…我不像么?”和龄眼巴巴等着泊熹开口,她微微歪着头,一张蛮漂亮的脸活活皱成了个包子。

她生动鲜活的模样轻易取悦了他。

泊熹情不自禁点了点和龄的鼻子,纠正她道:“没大没小的,要叫我哥哥。”

她打心眼儿里不愿意,也许今后可以,然而面对如今的泊熹,她叫不出口。一时想到什么,胸腔里竟然不是味儿起来,忍不住道:“你不叫我唤你的名字,那什么人可以,只有泊熹日后的夫人才可以么?”

廊上八角宫灯摇曳,灯笼架底部垂下的长长流苏舞得纷乱。

泊熹闻言微讶,他垂眸拢了拢袖襕,须臾却抬手抚上她被夜风吹得凉凉的面颊,指尖微微摩挲着,低哑的声线徐徐响起,“和龄,你希望我娶亲么?”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打赏 QAQ~

道化师扔了一颗地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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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腹黑又傲娇还要骗人= - ... ...泊熹你这么牛X和龄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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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龄面色迷茫地看着泊熹,他做什么要问她希不希望他娶亲,他这话说出来是存心要叫人胡想么,她已经是“六根不清净”了,他难道还要这样来撩拨她?

按说不至于的,泊熹必定只是站在一个兄长的位置上,想向他唯一的亲人询问一下他成亲方面的事宜吧… …

和龄简单的思维分析瞬间攻破了泊熹充满暧昧口吻的问句,她拂开他的手,自己在额顶上挠了挠。

适才对泊熹未来夫人那一股无名的妒意一息一息淡化开去,她是大大咧咧的性子,有些情绪来得快去得更快。

看了面前风神俊逸的男人一眼,和龄轻轻吁出一口气,她觉得泊熹说的很是,他既为兄长,她便应该唤他哥哥的。因此坦诚地道:“哥哥是男人…自古男人便要成家立业娶妻生子,咱们家如今只剩下你和我,和龄和哥哥又有不同,横竖我日后是要嫁出去的,是泼出去的一盆水,如此继承香火的重任就担负在哥哥一个人身上了。”

她“嘚吧嘚吧”说着,无意识地夸起他来,眼中焕发出别样动人的光彩,“哥哥年轻有为,我在酒肆里头做事的时候就发现了,你晓得么?别人都怕你呢!就好比我们关外的寻常百姓怕拿刀的武士,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横的,哥哥的锦衣卫同东厂那些个,简直是京里的土霸王地头蛇呀!大家伙儿见了都要屁滚尿流——!”

和龄没念过什么书,唯一知悉的一些成语在她眼里都是可以随意使用的,贬义褒义她压根儿拎不清也不甚在意,自以为把泊熹狠狠夸了一番,捋顺了他的毛,没成想她话音还没落下他就黑了脸。

“土霸王…地头蛇么?”

泊熹将这两个词儿放在舌尖掂了掂,“外人都是这么瞧锦衣卫的?是我孤陋寡闻,竟不晓得。”

她没听出他话里真实的意思,豪气地一摆手道:“这不打紧,来日方长么,往后许多事儿哥哥想知道我都说与你听,我知道的可多了,人称鱼跃门包打听,你不信大可使人问去。”

他才不会真叫人去扫听她给自己冠以的貌似十分了不得的外号。

泊熹微偏了头,注意到和龄适才几句话里肯叫他“哥哥”了。他分明就不是,这会子听她清脆的嗓音这样唤自己,竟然倍感受用。他拿过赵妈妈手里的灯笼,晕黄的光晕照亮脚下一片地面,看这架势是决定亲自送她回房了。

一群仆役低眉垂首远远隔了二十来步跟在“兄妹二人”后头,四围静谧安宁,近处泊熹提着灯笼,宽广的袖袍像极了荡漾在波心里的水纹,一圈一圈轻柔地浮动。他如在云端。

和龄一直觉得自己看不透泊熹,目下尤甚。他突然就决定送她了她还是有点儿受宠若惊的,联想自己方才那一番话,心想莫非是拍对了马屁?

和龄眼睛一亮,原来泊熹好这口——

那她今后可以多夸夸他,也好叫他别老是一张棺材脸,瞧着一点儿都不喜庆,不是熟识的人定要叫他给吓着的。他其实也不是那么难以亲近。

她这儿正天南海北脑袋里瞎寻思着呢,泊熹的声音却传进耳里。

“险些儿忘了,”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他的声音在泼墨一般浓稠的黑夜里显得幽幽的,脚下青砖漫地,云头履踩在石子路上发出安谧的声响,恰伴着他的嗓音,“和龄适才的意思,是希望我尽快成亲对么?”

他时而称呼她为“妹妹”,时而直接唤她名字,也不知用不同称呼的时候心态是否相同,抑或有什么讲究吗?

和龄没有细思下去,转过一个弯儿,两人拾级上了内院的抄手游廊,她默然点了点头,点完头意识到他是瞧不见的,便道:“尽不尽快不是我能干预的,不过,最好还是早些儿成亲的好。”

他应了一声,提着灯笼的手略微矮下去一些儿,“我原本的意思,倘若妹妹不希望我娶亲… …”他转头看她,“我便不娶亲。”

和龄脚下简直要走不稳,她这下是真的闹不明白泊熹的意思了,有哥哥这么跟自己妹妹说话的么?什么叫她不希望他娶亲他便不娶,她是母夜叉妹妹么,连兄长的亲事也要插手干预,从没有这样道理的。

隐约听出了泊熹语意里模糊的暧昧味道,和龄蹙了蹙眉,心里乱糟糟,嘴巴开合了数回最终并没有开口。

饶是如此,泊熹的目的还是达到了。

察觉到她的滞涩,他面上不见笑模样,漠漠然瞧着前方。一晃儿间就把和龄送进了容华馆。

这座小院子虽小,却极为精致,决意将和龄接回来之后泊熹便叫人重新修葺了此处。他身处锦衣卫指挥使这可说是举足轻重的职位上,为官又不是个清廉的,家底子便一年厚似一年。

容华馆一角是一片竹林,风过后竹叶海潮一般簌簌簌抖动起来,和龄左瞧右看,她原先对住处就没有太高的要求,眼下纵然只在夜色里窥见小院模糊的景致,心下却满意非常。默默地觉得,他很在意自己。

泊熹走后赵妈妈就迎来了在主子跟前献好的广阔天空,时候也不早了,她不嫌累得慌,忙着叫小丫头们烧水准备热汤伺候和龄沐浴更衣,忙活完了又抢了那些丫头的活为她铺床展开被子。

锦被里事先就熏了香,和龄穿着一身簇新的月白色棉薄纱对襟寝衣缓缓走至雕花拔步床前,一头乌发长及腰部,她拿手顺了顺,拨到胸前,视线从赵妈妈笑容满溢的脸上转移至那张挂着锦帐的秀床上,看了一遭儿,最后又把视线放回大献殷勤的赵妈妈身上。

人情往来她不是不懂,想着今后自己就要在此落地生根了,和龄从善如流,并不摆架子,笑着向赵妈妈致了谢,态度较一个月之前温和许多。

赵妈妈笑得脸上瓣瓣开花,福了福身子领着一干丫头退了出去,只在外间留下了个上夜的丫头。

这一夜于和龄是个不同寻常的夜晚,仿佛一切都尘埃落定了。她唇角挂着清浅的笑,蜷着身子猫在被子里,鼻端溢满柔和的香气,很快睡意袭来,沉沉跌入梦境。

她的梦里没有金戈铁马,有的只是缠缠绵绵的仿佛江南三四月的细雨。依稀又回到了那座红墙黄瓦的建筑群里,长长的甬道一望无际,连墙头摇摆不定的蓬草也被雨水打湿。

墙边立着个纤弱窈窕的美妇人,她的面容被那一柄万种风情的油纸伞遮住了泰半。伞面微抬,妇人是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美态,露出的一丁点脸容既媚且美,令人恍惚。

梦里和龄化作了一个梳着双髻的小奶娃娃。奶娃娃着一身粉嫩袄裙,两只眸子漆黑如墨,却又澄净如洗,迈着两条小短腿儿不停歇地追在美妇人身后。

“母妃母妃,”她歪着脑袋,眼睛眨巴了眨巴,“您这是要去哪儿,不能带阿淳一道儿去么?”

那妇人停下步子,风撩起她的裙摆,她微微地摇头,“阿淳今儿可乖么,可有听你皇父和兄长的话?”

奶娃娃丝毫不掩饰自己的自得,她拍拍胸脯愉快极了,“听啊,皇父的话阿淳怎么有胆子不听呢。还有皇兄,皇兄今儿带阿淳在御花园里荡秋千了,玩儿了大半日… …皇兄待阿淳果然最好了。”

“你呀,惯会贪玩。”妇人伸出细白的食指点女儿的额头,她指甲上染了凤仙花汁,移动间带出一条绯色的弧线,唇际亦噙了笑。

正当时,自甬道边一侧宫门里跑出个唇红齿白的锦衣男孩,他不曾撑伞,不大的年纪,神色里却透出几分早谙世事的沉稳,站定在妇人同奶娃娃跟前。

他先是恭恭敬敬向妇人请安,尔后才绕到妹妹面前,小脸上满是严肃,“阿淳答应的什么忘记了么?说好了我陪你荡秋千你便老实回房按着字帖练字的,这会儿却来夹缠母妃,你莫非以为母妃会帮着你不叫你练字儿?”

女娃娃腮帮子鼓鼓的,不服气地辩解道:“才不是,阿淳今早已经练过了。我只是个小小帝姬,皇兄皇父您们也不指着我将来考取状元光宗耀祖不是… …”

这还越说越强词夺理了,男孩子一把抓住了妹妹的手腕,面色端凝向兀自笑得温柔的母亲复一行礼,礼毕便踅转身拉了女娃娃离开。

女娃娃被拽得跌跌撞撞,绵密的雨丝不知何时停息了,透明的微小水珠嵌在发丝间,远远望去宛若一颗颗珍珠。

他们说什么渐渐不可闻了,两个小小的身影穿梭于红墙琉璃瓦深处——

和龄这一觉直睡到了第二日天光大亮,她醒来的时候眼前还残着最后那一幕景象,抓抓头发,她神思惘惘的,梦里的内容一点儿也记不起来。

潜意识里或许认为很重要,和龄脑海深处蓦然闪过一道白光,这白光逐渐蔓延至眼前,视线里一切都变作了虚无。

“… …皇兄?”

她凭着感觉呢喃出声,随即怔怔的,记忆像被层层包裹的蚕蛹,妄图挣扎出一道裂缝。那些遗落的陈年旧梦依稀近在眼前了,可认真去回想,发现仍旧难以触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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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锦床帐微微晃动,和龄揉着额头坐起身来,锦被堆叠在一处,她拿脚蹬了蹬,掀开床帐探出脑袋向外张望。

莲座鎏金香炉内焚着香料,一缕一缕的细烟缓缓从盖子眼里钻出来,延伸出妖妖娆娆的烟雾,像极酒肆教坊里舞女翩翩起舞时捏起的兰花指。

满室馨香,和龄光着脚丫子立在拔步床前的脚踏上,她很快就把夜里做的古怪梦境忘了个一干二净,环顾左右,但见室内装饰得异常华美,如雾气一般的幔帐层层低垂,屋里的装饰摆件儿,大到青花瓷的花瓶小到床上挂着的字画儿,她虽然都不识得,但是也能瞧出这些都是不凡之物… …

泊熹可真有钱,想她在关外的时候住的那是泥土堆成的小屋子,院子里还有小羊圈,即便是她们掌柜的,那也只不过在二楼有一间干净舒适的房间罢了,仅较一般的客房宽敞些而已。

和龄心里感慨非常,一头在嘴里小声地“啧啧啧”着,一头东摸摸西碰碰,暗暗称奇之外,想到泊熹是自己的亲哥哥,不禁打心儿眼里升起一股自豪的情绪来。

当赵妈妈听见响动进屋来的时候她正赤着脚丫子,一头瀑布也似的长发乱糟糟地披在后背上,整个人缩成了一小点儿蹲着也不知在研究什么。

赵妈妈皱着眉狐疑地走近细看,这才发现她原来是在瞧着摆放在窗下边的一株西府海棠盆景。和龄的来历她是扫听过的,这丫头原先被他们大人打外头带回家来,那时候赵妈妈就晓得了,和龄是打关外来的。

关外那片广袤的沙漠在赵妈妈眼中不过是块贫瘠不毛之地,她寻思着和龄应该是没见过什么花儿草儿的,连一株小小的盆栽也值当她认真看了这许久,简直作孽的。

“姑娘醒了呀?”赵妈妈脸上换成了一副笑容可掬的模样,仿佛她从来都是这么个和和气气的人。

和龄拿食指在粉色的花瓣尖尖上点了点,一只通身墨黑的小虫子便顺着她的指尖爬到了她指甲盖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