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搁在花梨桌上的金锭,黄灿灿成色十足,见他们出手这么大方,老鸨堆满了笑,一改口气:“公子说得是说得是…只是您知道惜雪和碧澜都是有身份,还请三位公子先到雅阁里稍候片刻如何?”

红妩摇了摇折扇笑:“我等又不是什么登徒子,这倒无妨。”说着离座,拿扇子一指桌上的金锭:“这是给妈妈和几位小哥的跑腿钱。”

被一群点头哈腰的龟奴簇拥着往后院单独的水阁而去,走在一边的南冥施了传音之法,对红妩说:“你刚才拿出来的金子,是块石头?”

红妩折扇掩唇,得意非凡:“方才在巷子里捡来的…”

南冥轻叹:“我说红妩仙君,你用障眼法来骗几个凡人…”

红妩哈哈大笑:“总归花楼娼馆多不义之财,陛下都没说,南冥你是打抱不平什么?”

重华自进来之后就一直含笑不语,此刻也只抬头向他们笑了一笑。

在幽静的水阁中坐下,红帐遮去了房外喧闹,旖旎丝竹隔岸传来。

南冥久居仙界,从未经过人世奢华,打量着房内鎏金绘彩的陈设:“我说红妩仙君总喜欢往下跑,人间的趣味,果然和天界大不相同。”

红妩早靠了一旁的玫瑰色软榻,歪着身子半举酒杯笑起来:“待会儿那两个色艺双绝的美人来了,你就更要大叹天界乏味了!”

惜雪和碧澜大约是要略摆一摆花魁的架子,三人坐着喝了一杯酒,仍是没有见到她们身影。

房门打开,一个身着短打的小厮捧着酒壶走了进来,到红妩跟前添酒,将托酒的绘彩瓷盘放在一旁案上,躬下身去。

红妩也没在意,懒懒瞥他一眼,等她目光转开的刹那,幽亮的刀光突然自那小厮的袖下迸出,直取向她颈间。

光影闪过,红妩以两指夹住那柄刺来的窄剑,笑一笑:“这位小哥,可是嫌我方才的赏钱少么?”

那小厮一张脸上片点神色也无,分明是早贴了人皮面具,纵身一跳,竟是弃了窄剑,双臂齐挥,两柄一模一样的短剑又脱手射来。

只是他武功再精进,又能拿红妩怎样?早在短剑刚射出之时,红妩身形就翩然而起,一柄折扇如鬼魅幻影,扇柄不偏不斜装在那小厮肩上穴道,将他从空中击落。

这一手功夫潇洒之极,红妩落地转过手腕,把幽蓝剑刃的窄剑抛在地上,笑了笑:“还是喂了剧毒的兵刃呢,小哥不是恨我至此吧?”

扶着肩膀看着她默不作声,那小厮突然伏地自她身侧斜冲,看样子竟是照着重华的方向。

神色一变,红妩忙抽身回护,这一动就显出了空门,那小厮却又一折,翻身冲出向窗子,破窗凫水而去。

这里打斗声传了出去,外面醉春阁的老鸨这才带人赶过来,连声惊呼:“这是怎么了!我的金丝鸳鸯贵妃榻啊!”

本来是消遣的,碰上这样事情实在很扫兴致,红妩看着那老鸨,略一思索笑道:“妈妈,这杀手在你这里很熟稔啊,该不是醉春阁养着的吧?”

老鸨一张涂了脂粉的脸立刻乱抖:“公子您说得这是什么话!我一个小小花楼,哪里赶私豢杀手!这罪名是要老身的命啊!”

红妩还准备再套她的话,手腕就被拉起,重华一手按住她腕上穴位,一面向老鸨淡笑了笑:“洪公子手上染了毒,还请妈妈把阁中的大夫请来。”

这次下来,他们用的都是仙体,凡间的毒药怎么会伤到他们?红妩一愣,随即明白过来,顺势把脸色逼出一层青白,对老鸨笑:“妈妈,这次我是连惜雪和碧澜两位姑娘的面都没见到,就要把命陪在你这里啦!”

老鸨也没想到刚才看着还好好地,转眼就要闹出人命来了,一时脸上的粉抖得更厉害了,转了头呼天抢地:“都给我快去叫老赵!让他提着药箱,快着点!快着点!”

红妩正暗自好笑,身子一轻,已经被拦腰抱起,按在穴上的手指仍没有移开,重华将她抱在怀里,低头向她笑了笑:“不用担心,很快就好。”

靠在他胸前,红妩也做出虚弱的样子,轻咳了几声:“妈妈,你放心,这是天灾人祸,我做鬼了也不会怪你的…”

吓得老鸨干脆提了裙子,转身拔腿跑去拽大夫。

重华并不管她在闹,向一旁的龟奴点头说:“烦劳准备一间安静的厢房。”

南冥抄手在旁看热闹,这时忙加了一句:“泡壶热茶来,我喝不惯这里的酒。”

有红妩半死不活的威胁,不但整洁素雅的厢房飞快给腾出一间来,胡子一把的大夫也给老鸨飞快提着领子丢进房内。

重华向兀自没缓过神来的老大夫笑笑:“先生不必动手,请将银针借予在下即可。”

老大夫看清面前人影,摸摸颌下胡须,正想教训这年轻人不可仗着懂点医术就狂妄自大,重华已经向他拱了手后取过桌上药箱中的针囊。

拈针刺穴,三根银针准确落入红妩臂上穴位,再三针落下,护住她心脉逐穴,这才将囊中次粗的那根针取出,插入红妩指间血管。最后一根银针插入合谷穴中,一线黑血自那根中空的粗针内缓缓流出。

看着流入茶盏中的黑血慢慢转为鲜红之色,重华才抬头笑了笑:“无碍了。”

瞪圆了双眼看他施针,老大夫蓦然翘着胡子指住重华:“你这莫不是失传的前朝针法,你再给我扎一遍看看!”

红妩躺在床上咳了两声有气无力:“我是不成了…一年两次记得给我上坟…”

不知是她装得太像,还是重华有意配合,向她微微笑了笑,抬起手,那微凉指尖轻抚上她额头乱发:“不要紧,不会有事。”

这和暖笑容,如晨曦青岚,照得红妩一瞬失神。

作者有话要说:唔,一千也是更啊…抱抱亲们,谢谢大家祝贺,我感激大家,表哥也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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耶,补完了…~\(≧▽≦)/~

第十六章

老大夫连人带药箱被打法出去,红妩看房内只剩他们三人,撑起身子招一边闲站着的南冥也过来:“这里面有古怪。”

床边坐着的重华将从红妩穴位上拔出的银针放在一旁桌上,四根银针俱都被染成乌黑。

的确古怪,虽然银针会遇毒变黑,可红妩现在是仙体,按理说百毒不侵,凡间毒药根本不会渗入她体内,但不管是方才从她体内流出的黑血,还是此刻染黑的银针,都说明那喂在短剑上的不仅仅是凡间的剧毒。

这下连南冥也看出去了其中的不对,忙问:“是什么毒?厉害么?”

“还好,一些迷幻的药物而已。”重华笑了笑,对红妩说,“这种迷药遇了仙力反倒会更强,幸好仙君中毒之后并没有施法,现在大部分毒液都已随毒血拔出,再休养一下,余毒应该就能清了。”

红妩倒是神采奕奕,摸了下巴:“我们才刚下界来,就有迷药招待,有意思。”说着双目发光,“两位,我们把这个查清楚了再回去怎样?”

南冥听了好奇追问:“怎么个查法?”

红妩挽了袖子,扎好架子准备好好教他这个初入凡间的单纯神仙,手里的折扇刚“刷”得展开,就被轻轻按下。

十分自然收走了她手里的扇子,重华笑一笑,起身替她放下床前的一半帏帐:“休息好了再说。”

同在天庭这么多年,早就十分了解彼此脾性,南冥正等着看被打断兴致的红妩怎么顶撞帝君,却看到她眨眨眼睛,“哦”了一声,就听话躺下。

今天似乎处处透着古怪,南冥仙君向左右各看了一眼,挑起唇角,不置可否。

不去理会南冥那欲言又止的神情,或许是药性使然,红妩还是很快就沉沉入梦。

知道了这迷药致幻,梦境到来时红妩就没有太多意外。

亭台楼阁,深院幽林,比之普通的梦要清晰真实许多,站在院落之中,甚至还能觉出迎面的寒雾扑面,凉气丝丝钻入肌肤之中。

但是,也远没到分辨不出虚实的地步。

这个庭院完全陌生,不是她曾在凡界所见的任何一座,就更不像仙界所属,她面前铺展着不大一片园林胜景,远处就是烟锁楼台,雾霭沉沉。

随意选了一个方向,红妩就沿着脚下的雨花石便道走下去,大雾围绕在她身旁,雾中像是有什么东西随之跟来,窸窣做声。

对这些视而不见,红妩大步向前,不多时转弯后视野豁然开朗,一株梅树下黑衣的女子侧身而坐,银白长发逶地,俯身在树下的一池碧水前照着什么。

不动声色地走近,红妩也不开口,站在池水前。

“你看这转轮,千万年来,轮回不休,永无止境…”一手点向银亮的水面,黑衣女子却先开口,抬起头来笑了笑,“仙君不想让它停下来么?”

那一张微笑的脸,熟悉万分,正是她自己的面容。

仿佛是在静待她回答,黑衣女子仰面看着她,唇角轻勾。

也同样直视着那张粉黛不施的脸,红妩一笑,并不回答她的问题:“你倒挺大胆子,天帝陛下就在近旁,也敢出来作乱。”

那深如幽冥的眸中闪过一丝鄙夷,黑衣女子呵呵轻笑:“原来你做了仙君,连性子都做得媚颜奴骨了。”

红妩冷冷一笑:“我做仙君做得如何,什么时候轮到你这种妖孽来插嘴了!”

唇边挂着轻蔑,黑衣女子但笑不答。

她脸上神情太过刺目,红妩沉了眸光,挥手招出一柄长剑。

这场梦本就是她神思中幻化出的景象,剑光随心而动,眼前的黑衣女子即刻被雪亮刀锋批开,消散不见,漫天大雾也随即撤去。

雾后却是另一重庭院,竹林疏朗,雅致的精舍掩映其中。

知道这是方才招剑时催动仙力,此刻入幻更深,红妩暗暗咬牙,目光却无法从景物上移开。

她认出了这个地方,这是七百年前那一世,她被辉教教主风无情带到的竹林精舍。

镂花的房门洞开,整洁的精舍中空无一人。如果幻境就是七百年前那一幕重演,那么这就应该是在她被救出之后,她记得江云怀和静华正在林中和风无情死斗,武林盟那一群人很快会冲进来将她围住。

然而四周却寂静一片,既没有从林外传出的脚步声,也没有从密林深处传来的隐约打斗喧哗,只有穿过竹林的飒飒风声。

“妩儿。”耳畔后传来一声轻唤,红妩握住拳,慢慢回头,熟悉的容颜上带着淡笑,宛如当年那个总是一袭白衣的苏州神医。

“妩儿,你在这里做什么?”他笑着伸出手来,微凉的指尖贴上她的手腕,轻轻拉住她,温润嗓音带着宠溺,“我们回家吧。”

直直看着他,红妩既不开口,也不抬步。

有耐心地等着她,那凝在唇角的笑意也不曾减淡半分,眼前的男子眼底都是宽和:“妩儿,怎么了?”

红妩笑笑,抬头看他:“你再叫两声来听?”

对这近乎任性的要求,他只笑,依言低声开口:“妩儿?”

合了合双眼,红妩再睁开眼时,眼底清湛,直视着面前那双明亮的深瞳:“你不是…不管你是什么魔障,你都绝不是他。”

似乎是无奈,又似乎是一味纵容,他笑着摇头轻叹:“妩儿,你不想见我也就罢了,又说什么奇怪的话。”

带着凉意的手指从她腕上滑开,他笑:“要是你真的不想走,那么我先回苏州等你好了。”

苏州城,秋尽的顾府。

眼前仿佛有嫣红如血的红梅跌落,那一夜大雪染白所有,他安然逝去,从此她一生再不知岁月静好。

刹那的松懈,灵台恍惚的一瞬,面前的温柔皮相顿时被撕破,深瞳寒彻,一柄幽蓝利刃自他袖下刺出。

红妩蓦然惊醒,手中凝聚的一掌挥出,白色的身影在触及她的掌风时就化为一团雾气,那刀刃却仍悬在空中,不减半分力道,迅疾向她刺来。

她躲闪不及,纯白的光亮也在同一刻洒入,纯澈深远的神力如同破云而出的阳光,涌进所有角落,涤荡去所有暗影。

“仙君?”同样温雅的声音,却有着刚才的幻影不曾模仿到的关怀。

额上有暖如旭阳的神力舒缓透进,红妩张开双眼,床边重华正将手指按在她额前,将自身修为度入,带她走出噩梦,见她终于醒来,重华凝着的神色稍霁了一些,微笑了笑,“仙君好些了么?”

这还是醉春阁的厢房中,她应该是睡了很久,不远处的木窗中透进淡白日光,天已大亮。

南冥不知去向,房内只有他们两个人,重华见她神志已清,笑笑收回放在她额上的手。

抚着额坐起,红妩侧头看他仍是坐在床边的木凳上,不知道是不是就这么坐着守了一夜。

撑着身子,红妩清了清嗓子:“陛下,我有个不情之请。”睡了一夜,口中有些干渴,每说一个字都扯动咽喉,她顿顿,笑了笑,“怕凡人听到多有不便,我们在下界时,可否相互称呼得随性一些?”

静静看着她,重华并不开口。

随即就挥了挥手,红妩侧过头,呵呵笑:“当然陛下若觉得乱了尊卑,大可不必理会我…”

“妩儿。”那边突然响起他的声音,深瞳温和看过来,重华对她微笑,“这么叫可好?”

愣愣看着他,红妩突然低头笑起来,再抬起头时,笑容灿烂:“果然不一样…”

重华只是笑,目光安然,无声看着她。

门外传来老鸨的声音,在提高了声音抱怨着不过是做个生意而已,无端端招来这一场祸事,不知何时才能安生。

知道她马上就会进来烦人,红妩抬眼一挑眉,在房门被推开的那个瞬间,拦腰一把抱过床前那人的身子,一手挑起他的下巴,用温柔得几乎要滴出水来的声音:“美人,昨晚是不是吓到你了?”

门口老鸨杵在当地,她身后两个龟公探头探脑。

还嫌不够,红妩又低头在他唇角轻轻印上一吻,满怀柔情蜜意:“美人伤心,我也会心疼的。”

这才发觉门口有人一样,抬了头看过去,扯起唇角一笑:“妈妈来了?”

老鸨涂了厚厚胭脂的面皮上隐隐抽搐了两下,随即赔笑:“没什么,没什么,给两位公子送早膳来了,两位请用!”说着回头吆喝那两个龟公,“还不快端进去出来?都傻站着干什么?”

等老鸨带着两个年轻的小龟公迫不及待地溜掉之后,红妩这才放开揽着重华的手,倒在床上放声笑出。

看她玩得高兴,重华唇边带着淡笑,起身从桌上的茶壶中倒出一杯水,折回床前递到她面前:“喝些水润喉。”

仙体本不知饥渴,不过似乎因为迷药的缘故,红妩真觉得有些渴了,笑眯眯地捧过水杯:“多谢啦…”

重华就站在床前,等她一口气喝完水,接过杯子,淡笑问:“还要么?”

他平素在天庭时就极少用法力,到了凡间之后就更是如此,其实如这等倒茶倒酒的小事,神仙大都喜欢用些小术法代劳,衣袖一拂就一应俱全,便捷又潇洒。

只是这样含笑站在那里的样子,不像个独尊三界的天神,倒更像是个普通凡人。

侧头看了看他,红妩不说话。

拿不准她又在转什么小心思,重华笑笑,转身就要把茶杯放下,衣袖却突然被拽住了。

“在天上我可不敢这么叫陛下…”紧拉着他的一角袖子,红妩笑了笑,仰起脸,“静华哥哥…”

她叫得声音并不大,却很清晰,唤完了,就笑着看他,目光专注。

低着头静静笑了一下,他转过身,将带着微凉温度的手指轻搭在红妩手上,笑得柔和:“妩儿。”

几乎在他开口的瞬间,红妩就把他的手腕紧紧扣住。脸上的神色变幻,红妩直把自己的手心掐出几道红痕,才松了口气:“真不是在梦里啊。”

重华还正微笑着,身子猛地就给一拉,整个人跌坐在床边,红妩紧握着他的手不放,全身都贴了上来。

搂着他的腰,红妩歪头在他面颊上吻了一下,呵呵笑:“静华哥哥…”

无可奈何地看她一眼,重华抬手搂住她的肩膀:“口还渴么?”

红妩才不管,还是一脸傻笑,往他怀里蹭:“静华哥哥!静华哥哥!”

重华只好抱着她,低头微笑,却听到她靠在自己怀中喃喃说了什么。

她说得声音很小,重华没听清楚,她又略微大声说了一遍:“静华哥哥…我都等了几百年了。”

深黑的眼眸中光芒流转,重华抬起手,替她梳理散乱的长发,微微笑了:“我一直在,妩儿。”

当被打发出去刺探情况的南冥回到厢房时,进门就瞪圆了一双含情的温文凤目:“你们在干什么?”

难得见清雅淡然的南冥仙君大惊失色,红妩不由心情大好:“如你所见,聊天啊。”

她当然不是站着聊天的,可也不是坐着聊天的,而是躺在身后那人的膝头,一只手还牢牢拉着别人的手,笑眯眯正自得意。

抱着她任她在自己怀里撒欢的自然是重华,手指还被她拉着放在手心摆弄,重华向南冥笑笑:“打听到什么了么?”

表情仍旧是见了鬼一样惊诧,南冥上前几步,上下不住打量着他们,到底是没忍住,开口说:“重华,你在下界那些年,就是这么纵着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