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一梦》
作者:谢楼南
狗血文案:
那年山海关的飞雪中,他们曾为了一个女子,棋逢对手,刀锋相接。
烈烈战火燃处,是无心还是有意,从此把那样的一个人印入了心底。
该是一生的亦敌亦友,不亲不疏。
十一年后再见,却因为一场阴差阳错的意外,揭开了彼此的防护疏离。
于是直到此时,才知道,原来早在于那场大雪里,见到那个雪色的身影之后,这一生,就变成了一场荒唐的梦。
一、缘生
帐篷门终于掀开了,身上带着酒气的军医赫都一路摇头退着头退出来。
从帐篷内追出的明丽少女带着焦急的拽住老军医的胳膊,不甘得央求:“再看一下吧,不会就这么死的!再看一下…”
只是不断摇头,一直好说话的老军医死命把身子往外拖:“不成了,再看也不成了,快些找地方埋罢!”
仍是拽着老军医的胳膊,明丽少女急得要哭:“再看一下,就一下…”
“敏佳,”微微上前一步,他叫住妹妹,笑着冲老军医点头,“赫都老倌你回去歇着吧。”
有了他的话,赫都终于松了一口气,抽出被公主死死拽着的胳膊,摇摇晃晃的走了。
“哥,”妹妹的脸上落了泪水,扬着脸看他,“小白要死了,怎么会就要死了啊,那么好的一个人,刚才还好好的…”
用宽大的手掌盖住妹妹的头,女真国的汗王脸上,难得的流露出一丝柔情:“死了…就死了吧,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敏佳抽着鼻头哭得更加厉害,相处了短短几日的人要死了,就让她这样难过。这个他一母同胞的妹妹,看似骄蛮的个性下,是比常人更甚的柔弱善良。
手掌安慰的揉揉妹妹的头发,他开口:“去别的营帐休息吧,这里不要管了。”看到敏佳乖顺的点头,他又补上一句:“天亮了再去告诉苍苍。”
虽然不明白哥哥为什么要加上这么一个命令,敏佳还是点了点头,含着泪水的双眸又看了看身后的帐篷,仿佛不忍心似得别过头,才抬步跟着赤库离开。
帐篷中的光线透过半开的门帷,射到脚下的雪地上,从这个角度看过去,昏黄的火光,居然被反射出了淡淡的绯色。
从晚间开始就开始飞舞的大朵雪片,依然不断的簌簌落下。
又在帐篷外站了一刻,女真的大汗才掀开帘子,走到帐篷内。
不同于帐外雪夜的凄冷,空气骤然暖了起来,浮动着一些淡淡的甜腥。应该是血的味道——因为赫都已经断定没救了,所以出除了稀薄的血腥气,没有草药的味道。
已经被人认定无救,却还没有死,这样的境地…是不是该叫做等死?
缓缓走近帐篷深处的大床,大汗的灰色鹰眼,冷冷得看向躺在床上的那个人。
还有极轻的咳嗽从口中逸出来,断断续续,轻浅无力。
大汗并没有看到他的脸,如墨的长发散开在白色的裘被之间,水一样蜿蜒的,遮住了本该朝向他的容颜,只剩下一片雪白的下颌,拖出了点点的猩红。那样的颜色,居然让大汗想起了故乡山野间的红梅,在极目的冰雪中开着,冷香沁骨,枝干如铁。
手指不自觉地抚上胸前的那片冰冷,那是早已冷却的鲜血,如今居然有些凝固了,粗砾的摩擦着手掌。
是那个人在策马的疾驰中咳在他的衣衫上的。
是被他的恶意举措,逼出来的鲜血。
刚从雪堆中扒出来的冰冷烈酒,迎着风雪的肆意策马。
在议事帐中一杯杯的灌着他酒,看着那张苍白的脸上逐渐泛起病态的红晕,他一度以为,离这个病骨支离的对手向自己低头的时候,不远了。
谁知道从头至尾,那个在他近似侮辱的抚摸挑逗下,面对着八旗王爷,以及敏佳和那个女孩子,笑得淡定自信的人,不曾把嘴角的笑意减掉一分,而那双漆黑的深眸中,有着的,只是冷冽的沉静。
成功地结束了那个晚宴,也成功地,激起了他很久不曾品尝过的另一种感情…
不够是吧?那么来更多的怎么样?
几乎是冷笑着,他装出酒后癫狂的样子,大声吆喝着亲兵牵来战马,然后抓住他的腰翻身而上。
扯开胸膛上的外衣,策马在营地中狂奔,让冰冷的风雪落在自己的胸口,也落在胸前那个只穿着青布单衣的人身上。
在议事帐中,早就摊牌过所有的部署兵力,这时候每到一处营帐,他都勒马,指着那灯火连绵的帐篷,问他:“此处兵马如何?”
怀中的那个人淡淡应着,滴水成冰的风雪中,除了不时地几声低咳,再也没有其他的声音。
恶劣和不甘的情绪涌上来,他不断的策马,不断的迎着风雪驱驰,漆黑的雪夜,女真大军绵延十数里的各处营房,被他的战马踏遍。
裸露在风雪中的肌肤已经开始刺痛麻木,却仿佛还是没有等到那个想要的结果。
手臂的力道有些失去控制,狠狠地把怀中的人拥得更紧,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开始打算就这么把这个人捏碎在怀里,那个淡淡的声音却夹在几声轻咳里传了过来,和之前没有丝毫不同:“可能弄脏大汗的衣服了。”
不知道是不是期待了太久,手臂在那一刻居然轻颤了一下,一直被忽略的淡淡血腥气飘上鼻尖,他在一处篝火前勒马,眯上眼睛,看怀中的青年。
捏在掌中的一角衣袖已经快要沾满了血迹,那袭青衫的领口,斑驳的留着分明不是一次染上去的鲜血,很轻的咳嗽着,却是咳一次,就有血丝顺着雪白的下颌流出来。
看向他的漆黑双眸依旧是清明冷静的,这个在他怀中一口口咳着血的人,微微扬起有朱红滑过的嘴角:“大汗觉得够了么?”
眯着眼睛看他,大汗觉得自己第一次,这么深的去看一个人:他知道,他知道他已经猜出了他的身份,知道他断不会容他活着走出大营,他有一百种方法可以让自己活得舒服点,或者干脆,死得有一个皇帝的尊严,但是他却依然选择了这么一种——既然你要,那么我就陪你玩下去。
胜负未分,输赢未定!
即使忍到毒发,即使在被带着驰骋雪地的时候,一路咳血,也不肯在可以的时候,撤牌认输。就像一个最敬业的赌徒,不到赌局终结的最后一刻,绝不收手。
笑意突然深深的染上了大汗的眼底——只有他一个人知道,当这个九五至尊的帝王,用一个男宠的身份坐上他的膝头之时,不是屈辱的逢迎,而是犀利的迎战!
扯开大氅把那个消瘦冰冷的身体裹在怀中抱着,大汗低笑着俯到他的耳边,声音里,有三分故意的暧昧:“小白,我舍不得你死。”
即使是用大氅遮住了风雪赶回营帐,抱着那具没有一丝温度的身体走进帐篷后,染在他胸口的血迹,也变成了一片。
这种样子,自然吓坏了等候的敏佳。
把他放到床上之后,随着不停的轻咳,鲜血依然从那淡白无色的唇间涌出,直到喝得半醉的赫都被强行拉来之后,还是没有停止。
吓得敏佳开始抽红了鼻涕哭泣,他也不得不走出帐篷暂时透风。
绝不是看不下去…他这么告诉自己。
才刚说过,舍不得你死,然后马上,就真的要死了么?
才刚找到一个可供并肩的对手,然后马上,就要失去了么?
这样,岂不是要继续孤寂下去么?
一步步慢慢的走到床前,大汗近乎温柔的,俯身拨开挡在那人额前的黑发。
这是一张俊秀到不会有人质疑到他的男宠身份的脸,但却绝不是跟女子肖似的阴柔秀美,实际上当他第一次在敏佳那里见到这个被称作“小白”的男子时,即使是并不确定他的身份,他也好笑自己妹妹怎么会把这样一个人当作毫无威胁的私宠来圈养?
那双随意瞥向他的黑眸,即使刻意得隐藏着锋芒,也犀利深刻的仿佛一道直指人心的利剑。
这个男人,温文的外表下,藏着和他一样的东西,胆魄、野心、霸气,随时可以振翅,直上云霄,横扫环宇,雄鹰一样的东西。
他们是一种人,这是第一次见面,他留给他的印象。
美,却美得凛冽傲然,真的很像雪梅,只是这样苍白的脸色,只像白梅——年年冬天在汗王宫外的峥嵘石山上,开得凌霜傲雪的白梅。
手指不由自主地滑向雪色肌肤上的长眉,大汗生平中前所未有的,把一个男人的容貌打量的如此仔细。
浓密的睫毛颤了一下,漆黑的深瞳蓦然睁开,即使在这样的时刻,那双深不见底的眼中,依然保持着稳固如亘的冷静。
对,就该是这样,就算在须臾生死的关头,依然有着神一样不能撼动的冷静,就该是这样的人。
轻轻的笑起来,大汗看着他:“小白,你让我很为难。”
淡淡的笑起来,已经发不出足够大的声音,笑容却一如既往的淡然:“是么…请问大汗,为难什么?”
“为难是该让你生,还是该让你死。”似乎是不再害怕被泄漏出去,大汗慢慢把心底的疑虑,照实说出来。
黑眸微微闪动了一下,接着,是对生死不怎么萦怀的淡笑:“不管大汗怎么想,总归,是要死了…”
低低的笑起来,大汗把头压得很低,确保自己能清晰的看到他的眼睛:“不对…”
这样清亮的一双黑眸里,见不到一丝濒死的颓败,这不是一双有着死气的眼睛。
像是小心翼翼的呵护着什么珍宝,大汗俯身,抱起他的身子,温柔的手掌,滑向后背,握住满把冰凉顺滑的青丝,口中的语气,却更加寒冷,“你不会让自己死的,小白…”
手掌毫不留情的击向他的背后,怀中的人向前倾倒,吐出一口带着暗红的血。
扶住他的身子,大汗轻舒了一口气:到这种地步还要忍着,真不明白这个人要对自己狠到什么样子?
更加小心的把因为瘀血吐出而咳嗽出声的人放倒躺好,大汗用手支住床沿,俯身在他耳边:“如果你死了…小白,我一定亲手葬你…”
那双深瞳上也因为剧烈的咳嗽,终于蒙上了一层淡淡的水汽,用这样的眼睛迎上大汗的目光,似乎奄奄一息的青年眼中的光芒,反而是更加清晰的讽刺:“大汗待我…真的很好…”
心情愉快地大笑起来,大汗把温热的气流喷在他冰凉的颈间:“那么现在就先试试,熬到明天早上吧…”
微笑着步出帐篷的时候,似乎连送完敏佳,折回帐前等待着他的赤库都看出了他的好心情,欠身来问:“大汗,那人解决了?”
停了停脚步,他脸上的笑容不减:“不知道。”
为这个答案惊讶,一向沉稳的赤库脸上,也露出一丝疑惑:“不知道?”
“是啊,”轻松的答着,他不再看身后的帐篷一样,快步的走,“不知道。”
不知道这次赌局,会是谁胜谁负,不知道赌盘轮转,下一注,会是谁的好运,就算是笃定了他不会这么认输,也不知道明天早上,那样垂危的人是否还能活着,唯一能隐约确定的是,如果有朝一日,那个人的生死掌握在他的掌心,他大概真的不会让他死。
是为了什么?
为了那双在危境中依然清明冷傲的眼睛,还是为了那段若有若无的梅香,或者是,为了怀抱中那个身体的触感?
那个人的身体,真的很凉,即使在放满火盆的帐篷中,依然凉得雪一样的冰冷。
大汗清楚地记得刚刚拥住他的那一刻,居然在想,该不该抱得久一点,好把那样的冰冷,给吸入自己的胸膛。
就像是被打开了一道缺口,此后的事,变得再难控制。
那晚之后的第二天,撑过一晚的他见到那个小姑娘,不出意外的说动她自己返回关内搬出救兵。
自午时而起的大战,按照有利于大武的方向发展。
命运的转轮只动了一下,他一败涂地。
感到颓势已经不能挽回,略带狼狈的从前线退出,雪停后的营地中,等着一个白色的身影。
这次,那个青年迎上他的目光,不再是弱质温文的军营男宠,而是从十二岁起就登基的天之骄子,被五爪金龙包围的万乘之尊,大武帝国年轻气盛的德佑皇帝。
本以为局面以定,结果却意外的遇到了那个女孩子。
为了她,他们各持长刀拼命相战,他侥幸获胜,留下那个女孩子和他在营地中。
接着,看他为了那个女孩子耗尽心力,命悬一线。
代他们从山海关内请来那个妙手回春的御医,留着他们伤势痊愈。
然后安守天命,和他定下俯首称臣的合约,送他们回到关内。
不是没有动过杀他的念头,在那个神医来临之后,也不是没有懊悔的时刻。
此时杀了他,就算动摇不了大武的根本,也必然会引起对方不小的骚动,为他带来扳回的可能。
只是每次,刚起的杀意,很快的,就莫名的消弭。
罢了,最终他想,果然已经,再也不能下手。
一幕幕风云卷过,他从一方主角,变成了一个看客。
也许一直以来,他也只是一个看客——事后自嘲的这么想,只是碰巧的,看到那个女孩子的娇憨可爱,看到他的坚忍深情、铮然风骨。
看客的情动神摇,在彼者的眼中,不过是过往的清风。
目送着他们从雪后的原野上牵着手走远,终至不见。
他也转身回帐,心中并没有什么离愁别绪。
这样的一别,是十一年。
二、缘死
十一年的时光如同流云朝雾,匆匆逝去。身为汗王的他娶妻生子,也零散得听说着他的消息。
在和那个为他深爱,也让他曾一见倾心的女孩子经历了两度的生死离合之后,他和她终于走到一起,这几年频添子女,生活安乐。
就这么不密切也不遗忘的关注着,料想他那里对自己的情况也是如此,不远不近,非敌非友。
不是没想过还能再见面,只是没想到再次促成和他相见的,是另一次战火。
女真的东邻,大武的北敌,偃旗息鼓多年不曾主动进犯的鞑靼骑兵突袭边境,大同危急,如果失去屏障,京师将危若累卵。
作为属国的女真很快接到请求出兵增援的诏书。唇亡齿寒的依附关系,让他很快带着精兵赶去前线。
到达的那一天,大同以坚固如铁著称的城墙上,飘摇的招展着明黄的罗伞,大开的城门下,有个身披雪色貂裘的男子冲他微微的笑。
没有等在高高的城墙之上,也没有隆重的冠带,身边只有寥寥几个侍从,大武的皇帝站在他必经的道路上,如同面对一个赴约的老友。
勒住疾驰的骏马,身后的五千精骑也在同一时刻勒马,马蹄激荡起的尘土中,他看到了那张熟悉的容颜,十一年的光阴,沉淀了彼此的年少锋芒,却留下了那年山海关的大雪中被他记下的模样,不曾被岁月改换一点。
策马一步步的走近,嘴角渐渐扯起笑容,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连日赶路的微哑:“小白,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库莫尔。”他也笑,叫出他的名字,没有丝毫陌生。
没有人听到他们的大汗和皇帝说了什么。
他们只看到英挺的汗王跃下战马,接着,女真的大汗和大武的皇帝同时出掌朝向对方的掌心,相击,然后汗王伸出手臂,抱住皇帝的肩膀。
在战场中拼杀的将士们认得这种信赖的姿势,于是城门内外的两国士兵举起了兵刃盾牌,高声欢呼。
呼声震耳,士气高涨,如雷的欢呼里,他闭了闭眼睛,放开突然有些僵直的手臂,退步向身后的铁骑挥手:“进城!”
热烈而激奋的场面中,没人看到,汗王在放开皇帝肩膀后,微微颤抖着的手——那样的一个拥抱,其实是失控。
莫名其妙的,在两掌相击的瞬间,他看到了他脸上的苍白和眉间的倦色。
莫名其妙的,无视于数万士兵的环视,只想把他抱在怀中,用这个双肩,分担去他的忧虑。
于是真的就做了,伸手,拥抱,无比自然。
只是在做了之后,才意识到其中的含义。
才无法收回倾洒而出的感情。
跟随着铁骑奔驰的疾风,呼啸着从身边刮过的,再也掩饰不及的感情。
委入尘土,零落成泥。
轰然昏沉的脑中,唯一能想到的是——他的肺不好。
回头用自己的手掌,很轻的覆盖住身边那个人的口鼻,挡下扑面而来的灰尘。
没有躲开,近在咫尺的那双素来深沉冷静的黑眸中,闪出不能掩饰的惊讶和…疑惑。
几乎是本能的挑高眉头笑起来,大汗的脸上,涌上的是完美无瑕的戏谑和轻佻:“怎么样,小白?这么多年不见,对我是不是忘了情?”
和当年敌对时一模一样的调笑言辞,然而盖在那人脸上的手掌,在烟尘散去之前,都不曾放开。
皇帝的黑眸静静的看着他,刹那的慌乱退去,是一片看不透的深黑。
几乎紧贴的身躯,掌心挨着什么东西,微微偏凉,却有柔软的触感,还有很轻很细的气流,缓慢而悠长的,滑过手掌。
这样的暧昧,蚀入心肺,几乎不敢呼吸。
最终连最后一丝烟尘都落下,他慢慢收手,却在还没拿开的时候,就被皇帝一手抚掉。脸上浮着微红,皇帝脸上的表情,是和当年伪装男宠时,一模一样的轻俏微嗔:“大汗,我敢么?”
彼此都笑了起来,相视一让,并肩走入城门。
方才无言的一切,被当作一场玩笑,抛在身后。
到了之后才知道,戚承亮获罪之后,北疆无大将可用,就算御驾亲征,带来的,也没有真正能独挡一面的名将,只有皇帝尽力调度周旋,让这些人各司其职,所以皇帝下榻的行馆中,常常有灯直亮到天明。
微气着这么多年过去,这个身体并不好的人喜欢勉强自己的脾气还是没有改。亏得那个女孩子,如今他名副其实的皇后不在这里,假如她在的话,恐怕不会任自己的丈夫这么干吧?
战时的时间总是紧迫的,城外的进攻很紧,见了面,也是没日没夜的探讨着攻守敌情,在城下再见后溢出的那一缕异样情愫,自然而然的在金戈铁马的硝烟中冲淡,偶尔从胸中冒出头来,也都是在微微的试探之后,被小心的回避过去。
只能如此了罢,只能如此。
大武正当盛年的皇帝,女真壮志不减的大汗,除了如此,还能怎么样?
就连这份在外人看来还算融洽的友谊,保持起来,都算是不易。
所以,算了。
如此而已。
两国同盟,总少不了勾心斗角、锱铢必较,那日在他房中为着女真明日出阵的士兵数目,各展心机的争执了很久。
终于达成了协议,他起身告辞,将要走到房门处,却突然被留在原地的皇帝叫住:“库莫尔,你等等。”
心底颤了一下,他连忙转头去看,那个人在灯下侧着脸,脸上有一片异样的红晕。
不动声色的往回走,他轻声问:“怎么了?”
微抿着薄唇,淡黄灯光下的那人额边,不知道什么时候沾上了几粒细碎的汗珠。
手指颤了颤,涌上心头的是一种措手不及的感情,撑的胸腔发疼。
曾经出刀向他劈去,狠辣决断,毫不容情。
曾经百般逼他毒发,任他在自己怀中咳血将死,也没有松开钳制的手。
此刻却非要颤抖着用尽力气,才能克制住想要为他抚去汗水的双手。
是十一年的时光改变了他,还是用了十一年的流光,才找到了远在是十一年前就破土发酵的什么?
那边静了一刻,皇帝深吸了一口气,像是在忍耐着什么,才开口,气息里有不易觉察的波动:“我今天下午路过几个偏将的营房,被劝了一杯酒…”
往事猝然闪现在脑中,他毫无知觉的捏紧了拳头:“是冷酒么?”
略顿了顿,皇帝眼中闪过些诧异,再次开口:“不是,是温过的…”再次顿了顿,似乎是不知道怎么启齿,“当时在他们营房中的,还有几位女子,那个酒…大概是那种酒…”
愣住了片刻,他才明白过来:下午皇帝无意间路过偏将们的营房,恰巧几个偏将正叫了随军的军妓在营房中喝酒作乐,那一拨人就这么被撞见,尴尬还是有的。幸好皇帝性情随和,对待臣下一向也温和,估计责备了几句就算了,于是尴尬中的将军们,就劝了一杯酒给自家皇帝。皇帝一定是没有推托,顺势喝了。只是那个酒,可能是专供男女间寻欢而加了料的“那种”酒…
阴差阳错,啼笑皆非。
大概是看到了他哭笑不得的表情,皇帝脸上的红晕更大,居然急着咳嗽了几声:“…库莫尔,你要笑以后可以笑,你有没有解酒的方法?”
知道他不是身子不适之后心情轻松,他忍不住调笑:“你是大神医的弟子,你都没有办法,我能有什么方法?”
含着怒气瞪了他一眼,大概是气急,皇帝咳得更加厉害,面色嫣红的倚在桌上,一时间无力说话。
心里明白以皇帝的医术,该不会不知道这种药力并不是靠药物就能解的,要不然也不会忍着尴尬,开口来问他。
不过如果不解的话,依皇帝的个性,大概会一直忍到药力过去吧。
只是,这种事是能忍得么?
悄悄叹了口气,大汗走过去,俯身轻轻揽过他的肩膀。
药力之下的身体异常敏感,皇帝的双肩不自觉轻颤了一下,不知道是因为药力还是咳嗽蒙上一层淡淡雾气的黑眸里有些惊异,看着大汗:“库莫尔,你…”
笑了笑,他把声音尽量缓和:“你自己不行,我来帮你解开药力,可以吗?”
深眸闪动了一下,皇帝静默了片刻,玉色的脸颊渗出绯薄的嫣红,似乎是权衡过自己终究不能独自解决,侧过脸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
终于得到首肯,大汗松了一口气,慢慢环住皇帝的身子,把他从坚硬的木椅中抱出来。
皇帝显然并不习惯这种拥抱,身体略微僵了僵,侧着的脸上又添上一层红晕。
“在椅子上不方便。”特意解释着,大汗抱着怀中的人,走到屋内的榻上。
缓缓的把皇帝放到榻上,放下帷帘,大汗也在床边坐下,把皇帝的身子半抱在怀中靠着,感到怀里的人呼吸越来越粗重,声音更柔:“我开始吧?”
“库莫尔,我自己可以走过来…”皇帝被雾气笼罩的黑眸深处,清明依旧,定定的看住大汗,声音却不可避免的略微低哑。
“我知道,难道你想学螃蟹那样走过来?”难得见到他尴尬的别开眼,大汗忍不住笑起来,深吸口气,俯在他耳边,“开始了…”
边说,边解开他腰间的衣衫。
触手的肌肤柔滑一如上好瓷器,因为药力而上升的体温,总算有了和常人相仿的温度,却还是比大汗燥热的手掌略低。
手指缓慢的下移,小心的握住那早已有些昂然的欲望,怀里的身躯猛然一阵轻颤。
连耳根都红了起来,皇帝素来端庄清雅的面容上更是染着桃花一样的颜色,晶莹的汗珠濡湿了散下的墨色青丝,衬着透红的玉色肌肤,居然是一种不能言说的媚艳。
宁折勿弯的傲气涌上来,羞耻盖过药力的迷惑,咬牙切齿的,皇帝从薄唇中吐出几个字:“库莫尔!你就是…这么帮我…”
轻叹着,大汗温柔的蠕动手指,喃喃低语:“放松一些,别想那么多…”
似乎是没有余力再去计较什么,粗重的喘息从口中溢出,皇帝紧咬着嘴唇,璀璨如夜的深瞳中,一息清明载浮载沉。
抱着他有些僵硬的身体,大汗一次次的在他耳边低喃:“放松,放松…”手指并不停下来,温柔的逗弄、圈揉,爱抚密如雨点。
修长柔韧的身躯在怀中逐渐绷紧,大汗轻轻一笑,低头咬在皇帝被衣衫半掩的锁骨上。
吃痛的闷哼一声,皇帝松开紧揪着榻上锦缎的手,直觉的要一肘击向大汗,却在刚抬手的片刻,身体就一阵轻颤,密集到顶点的快感终于在大汗的手中一泄而出。
高潮过后的身子止不住地在大汗怀中轻颤,大口喘息着,皇帝无力的合上双眸,愉悦或者羞辱,片刻的空明中,都无法再去思考。
一直拘谨的放在身侧的另一只手,不由自主的圈上近在咫尺的腰身。合了合眼睛,大汗额头的汗滴并不比皇帝的少。
不曾模糊的十一年前的记忆中,这个人从不曾这么贴紧的靠在自己的身体上,即便是毒发不停的咳血,那个消瘦的躯体,也在尽力的支撑着自己,和他隔开若有若无的距离。
即使是在刚才,欲望迷离的时刻,这个骄傲的人,依然不肯把自己的双肩,完全靠在他的胸膛上。
这么近的抱着他,是第一次。
手臂不停的收紧,环住那个细韧、透着练武之人独有的柔软结实的腰身,十一年的江湖流落和案牍操劳,没有腐蚀掉这具身体里坚韧的活力。这个多病的身躯里深藏的坚忍,始终让他动容。
“库…莫尔!”感觉到了大汗环在自己腰上的手臂,皇帝短促的叫了一声,接着干涩的咳嗽,“你…放开!”
没有回应,堵住他喉中的气流的,是大汗灼热的双唇。
仿佛要把他口中的涩然都吸取一般,粗暴的双唇带着依稀的温柔,不停的探向更深的地方攫取。
身躯纠缠,有着老茧的手掌一寸寸的滑过光洁的后背,带着怜惜,解开那束着如墨发丝的玉冠,黑发瀑水般的倾泻,有清凉的草木香味。
猛地推开盖在自己身上的大汗,皇帝撑着软榻,面容苍白如雪:“库莫尔!你大胆!”
淡淡浮上一丝微苦的笑容,大汗看着他开口:“又有感觉了对不对?”
黑眸闪烁,苍白的脸颊却不可控制的重新染上绯红,皇帝微眯上眼睛,没有回答。
“我不是说你对我,”带着些苦意的解释,大汗不避开他眼中的冰冷,“你从没接触过这类药物,反应会比别人强烈。”
微微的咳嗽着,皇帝眼眸中的冷光更甚:“库莫尔,我是信你…才会让你…”
“信我什么呢?”笑容中带着苦涩,大汗的手固执的伸出,挽住皇帝胸前的一缕黑发。
没有丝毫的轻佻,望向那双黑眸的淡灰眼睛,仿佛要看到那重深黑的底处:“是信我会帮你,还是,信我不会对你动心?”
手指轻轻抚过那张清俊的容颜,忍不住不去触碰,忍不住不去贪恋。
是谁能忍得住呢?隔了十一年不曾入梦却仍清晰如昨的容颜,用了十一年才发现已经错过的旧梦,自从重见后,无时无刻不在魂牵梦萦,这样的人就躺在自己的怀中,是谁能忍得住?
仿佛被触到嘴唇的手指惊醒,皇帝的深眸中,传来闪烁的震动:“库莫尔,你疯了么?”
没有去回答他的问题,轻轻的笑着,大汗慢慢开口:“爱我吗?”
真是奇怪,这样的话,以往从没有想过,以后只怕也不会被提及,在这一刻问出,却自然的好像早已把这样一句话准备了很久,久到或许连提问的人都不曾觉察的过去。
深吸着气合上眼眸,用长睫掩饰住感情,皇帝的声音低哑:“库莫尔,你是汗王。”
“我们放纵一次怎么样?”执著的重新把他的双肩纳入到怀中,大汗的声音里没有前一刻的温柔,也没有丝毫的蛊惑,平静就像商量什么军机政务,“放纵一次,只有一次…从此后,再也不错。”
永远对的人生,永远做着该做的事。
没有人比他更明白,他和他是什么样的人。
因为骄傲,所以不能容忍任何事情脱出掌握,因为看得人比谁都远,所以更加不会允许自己出错。
十一年前,因为那个女孩,他们共同犯了一个错误。
十一年后,可不可以因为彼此,再犯一次同样的错误?
慢慢的低头,把皇帝的身体轻放在榻上,怀中的躯体微颤了一下,快如闪电的一指,从皇帝手中击出。
仿佛料到一样的,同样迅疾的包住攻来的手指,大汗定然的看着眼前的黑眸:“小白,我不会点你的穴道,那样会伤你的身子。你武功比我高,随时都可以杀了我。那年没忍得下心杀你,如今让你杀了,我也不冤枉。”
同样毫不回避的看着大汗的双眼,皇帝蓦然眯起深瞳:“库莫尔,你想搏我同情?”
低低的笑起来,大汗也不否认:“或者你可以真的出手,看我会不会还手…”
眯了眼神色变幻,不知道过了多久,皇帝终于一笑:“是你说的,我武功比你高,我要在上!”
惊喜太过,甚至分辨不出他是不是在玩笑,大汗也眯了眼,喉间如同塞了一把火:“小白?”
出声的同时,压着他肩膀的手开始下移。
淡青的绣有瑞云的衣衫一点一点褪下来,玉色的肌肤大片的裸露在空气中。
轻轻吸了一口气,身体已经微微的颤抖起来,皇帝不能忍受似得合上眼睛,长长的睫毛不住抖动。
怜惜的吻去他额边的汗滴,也轻轻的吻上蝶翼一样长的珠睫,含在唇边的睫毛抖动更加剧烈,嘴唇一寸一寸的下移,挺直的鼻梁,凝脂一般的脸颊,柔软的薄唇,完美的下颌,修长的脖颈,凸峭的锁骨。
皇帝突然低声骂:“库莫尔你磨蹭什么?”
忍不住“哧”的笑了出来,大汗嘶哑着醇厚的嗓音:“这里最敏感,对吗?”
在还没有得到回答的时候,恶劣的一口咬下去。
不意外的再次听到一声低哼,这次却没有手肘击来,被压在身下的身体蓦然颤了起来。
咳了一声,皇帝狠狠挤出几个字:“很好玩…是不是?”
“这么温雅的人,骄纵起来就这么大脾气…”低哑的调笑着,大汗却不敢再逗他,伸手握住他的分身,小心的抚慰。
再一次在大汗的手中射出,皇帝淡红的薄唇中终于溢出低低的轻吟。
裸露的肌肤紧紧贴在一起,汗水从彼此的肌肤上滑下,大汗更加用力的拥紧怀中微凉的身躯。
知道皇帝傲然的心性容不得他发出更多的呻吟,也不去勉强,大汗吻着他绵软无力的身躯,舌尖在白皙如玉的胸膛上逡巡,小心的避开胸口的两道伤疤,直到两粒嫣红充血挺立。
合着眼睛没有力气反抗,皇帝的身躯却再次轻颤。
轻叹了一声,明白这样的敏感,多半是由于药性的折磨。但是平素淡泊清雅的人,一旦流露了婉转的媚态,美得竟然惊心动魄。
还沾着斑斑白浊的手指探入自己口中,粘液拖出一道细细的银线,在透出淡粉的玉白身躯中找到那个私密的地方,极缓的转动手指进入。
被大汗抱在怀里的皇帝猛然睁开眼睛,急急喘息:“库莫尔…说好了…我在上…”
不停的轻吻他的薄唇,大汗的呢喃,就像说给自己听:“我这么辛苦,总得先来…你可以还回来…小心…两根手指了…”
疼哼了一声,皇帝却没有办法再拼出完整的词句:“狐狸…死狐…”
“彼此,彼此…”喃喃的回答着,插入的手指却无声的增加到三根。
紧紧搂住身前的人,避免他过度的挣扎伤到自己,大汗极慢的让手指在柔嫩的内壁里充分的扩张。
直到从未经历人事的紧窒完全适应了异物之后,大汗才拥住皇帝的身体,缓慢的进入,轻密的吻落在光洁无暇的后背和凉滑的黑发上。
怕他承受不住的缓慢抽送,怀里的人还是疼痛难耐的揪住锦缎,不断吸气。
怜爱的吻住他的颈子,暧昧的把彼此的呼吸都纠缠到一起,再难分辨。顺利的攀上云雾的顶端,最后的时刻,大汗猛地抽出皇帝的身体。
温热的白浊喷在两具修长身体上,十指牢牢交握,玉色和浅棕的光洁肌肤紧紧贴合,再难分辨,黑发混入彼此,倾洒满蜜色的锦缎,动与静,声与色,渲染上了不伦的情欲,绝美如画。
长夜已残,案斗的那根蜡烛,也早就燃到了尽头。
静静注视着窗外微曦的晨光,拉了拉锦被,完全遮住身侧那人的肩膀,免得他沾染了清晨的寒气,大汗没有说话。
昨夜的情事已经过去,只留下了一地的凌乱。
似乎是累极了,靠在大汗肩头的皇帝一直合着双眼,像是睡得正熟。
“叽喳,叽喳…”
不知道是不是窗外飞过的那只麻雀打破了安静,大汗终于慢慢的开口:“你的腰大概会酸上两三天,这期间,就当养病,不要管太多闲事了。”
冷冷的哼了一声,皇帝的双眼并不睁开:“多谢大汗关心!”
没有被他的冷漠影响,大汗笑了起来:“反正你也不会听了…”他顿了一顿,“我把赤库和兵马留下来,今天启程回女真,你如果需要,我会把八旗的王爷派过来一个。”
这次没有马上回答,隔了片刻,皇帝才淡淡开口:“五天后,苍苍会来。”
“是么?那么就无缘见面了。”笑着应了,大汗又想了想:“天亮了会有人过来,我该走了。”
身侧没有任何回应,大汗等了片刻,起身把锦被盖好,捡起衣衫,慢慢穿着。
束好了腰带,整理一下,看全身勉强整齐,不算狼狈,大汗抬步走向门口。
身后有很低的淡淡话声传过来,褪去药物影响后清雅,属于一个冷静矜持的帝王:“库莫尔,这会是我们一生的错。”
“那么就终了这一生,都不再见面了吧。”同样冷淡自持的答了,大汗并不停步的,穿过诺大的厅室。
手指触到红漆的房门,才略带了懵懂的停了停步,大汗的声音很轻,轻到很快消散在空中,没有一丝痕迹:“爱我吗,小白?”
他很快开了门,早晨的风是凉的,凉凉得吹送进空旷的房间,于是连残存在罗帐锦衾间的那一点情色,也被吹得散了,再也不见。
一步一步的,女真的大汗库莫尔?爱新觉罗这一生中,从未走得这么艰难。昨夜的欢爱中,皇帝还是坚持攻还了回来,所以此刻腰眼里,也是一片尴尬羞耻的酸痛。
拖着步履走在空荡无人的营房间,朝阳就像一个橘子,挂在深秋的枝头,惨黄的日光,没有丝毫温度。
远远的看到广场上,有几个正在扫地的勤杂兵,每个人的脸前,呵出一团小小的白气。
无声的笑了出来,女真的汗王扶住廊柱,笑得不能控制。
都是一场梦吧。
是一场错得不能再错的荒诞的梦。
是第一次自那场大雪中,嗅到了那段清冽的梅香。
是刀锋相接的拼杀中,窥探到了那无须赘言的相知。
是用了十一年,把连自己都不知道的相思,熬成再见后的仓皇失措。
是十一年后,一夜错乱,乾坤颠倒,惊碎一生。
都是梦吧…不然如何能这样荒唐?
荒唐得他沉醉其中,不愿去醒。
爱我吗?小白。
如果能遇到的早那么一些。
如果能早在别的情还未浓郁之前。
如果能早一些放下骄傲、坦诚的剖露心迹…
那么是不是可以,爱一点?
即使这一生,却依然还会是荒唐如梦。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