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一跳三步远,笑着跑开。

隔了老远都能听到他得意的笑。

都能看到他肚子里翻滚的笑浪。

这个死小孩,我恨恨地摸着额头,心不在焉地往宿舍方向走。

快到宿舍了,我轻快地跳着往前走。

这趟夜市,收获颇丰,我还真的买到了发卡,又给沙沙带了条丝巾,刚好配她的大衣,还给小白兔和欢欢买了桂花栗,放在包里,得赶快拿回去,冷了就不好吃了。

突然,斜刺里伸过来一支手臂,一把拉住我,飞快向前。

我被拽得七荤八素晕头转向地,一直被拖着进了不远处的一个小竹林。

刚进竹林,我直觉还以为是唐少麟跟我开玩笑,刚开口:“唐少麟,别玩了……”话还没说完,就猝不及防地跌进一个温暖的怀抱,接着,一双灼热的唇压了下来。

带着浓浓的酒味。

仿佛带着满腔的怒火,满腔的怨气,狠狠地,碾过我的唇,一遍又一遍。

我呆住了。

隔了不知多少时候,我终于反应过来,奋力挣扎。

刚离开他的一霎那,我的腰间蓦地一紧,接着,我的头被一只手紧紧定住,密密的吻又压下来,在我的额头,在我的眼角,在我的耳边,在我的颈项,最后,来到我的唇。

又不知过了多久,我被悄悄松开了。

一只下巴抵住我的头,我听到气息不稳的呼吸声,和重重的心跳,我试图镇静下来:“秦子默……”

无言。

有一只手轻轻滑过我的头发,最后,轻轻环住我的腰。

我挣扎着,试图找回最后一丝清醒:“你真的喝醉了,秦子默……”

我记得很清楚,那瓶酒,几乎被他一人全包了。

我困难地,轻轻开口:“现在,你是沙沙的……”

……男朋友。

抵着我的下巴蓦地一紧,接着,我被重重推开。

他站在我对面,胸脯微微起伏着。

我低头不看他,站在那儿。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略带自嘲的声音响了起来:“明明知道你心里根本就没有我,明明知道你的快乐,你的笑容跟我全然无关,明明知道你身边有一个唐少麟,我还是像个无可救药的蠢蛋一样,傻傻地跑到这儿来,等了两个小时,等着你,等着自取其辱。”

“我一直以为,你还小,不够成熟,很多事,包括感情,你都还不懂,所以,我一直等到你高考结束……,我以为,那不算晚。然后,我就像个傻瓜,一直忐忑不安地等着你的回音。可是,直到开学,直到你们军训完,我都很少看到你,你就仿佛刻意躲开我一样杳无踪迹,我还不死心,我天天傍晚去校门口等……”

“可是,你无辜地看着我,好像什么都不明白,什么都不知道,我无可奈何,也没有经验,只好继续等,等你慢慢习惯我的存在,等你慢慢了解我,等你……,再去找你。”

“结果没过几天,你先来找我了,只不过,你是来当红娘的,你来见我,是要我接受你的好朋友,沙沙。”

他淡淡地:“这,就是我等到的回覆。”

他看着我,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其实,你想要拒绝我的话,告诉我就可以了,不必如此大费周章。”

“这样的话,我也就无须为当初的一时负气和冲动,而如此痛苦。”

我抬头看他,我看着他略显淡漠和倔强的脸庞,我的眼眶一阵发热。

或者,在无尽的时间荒野里。

我们命中注定会这样,于冥冥中失之交臂。

他微微侧脸,看向我身后的竹林,蹙起眉苦笑:“想不到,我秦子默,竟然也会有这样一天……”接着,他淡淡地,有礼貌地,朝我轻轻颔首,“刚才,是我失礼了。”

“但是,很抱歉,我不会道歉。”

说完,转过头去,将手插在口袋里,大步离去。

他修长的背影,在深秋的雾蔼里,在夜晚的凉意中,渐行渐远。

缓缓坠落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

不是我站在你面前

你却不知道我爱你

而是明明知道彼此相爱

却不能在一起

....

日子流水般滑过。转眼,来到C大已经有半年,新年过后的第二学期已经开始。

寒假我回了一趟家,陪爸妈他们过春节,哥哥早就已经结婚搬出去了,爸妈已经老了,他们有点小心翼翼地呵护着我。

偶尔老爸会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我,带着一些懊恼,一些歉疚,和深深的探究,又有一些别的什么,我无暇分辨。

妈妈上次的眼泪和在每次我回家时的操劳让我终于明白一点:无论如何,子女的幸福,是父母心里最大的牵挂。

只是,仿佛有某种默契一般,他们从来从来,都不逼我去相亲。

我逐渐习惯了C大的一切。

那个每次我去买水果态度都很亲切的老太太,那对做西安凉皮称得上一绝的夫妻,那家经常偷工减料的干洗店,和那帮我又气又爱的学生们。

我还是经常罔顾老师形象,在路上呼朋唤友地吃东西。

只是,旁边的人换成了大姐,偶尔也会跟我班上那些没大没小的小女生们。

我和系上的老师们也逐渐熟悉了。

系主任是一个和蔼的老太太,正统的老知识分子,很讲原则,做事不讲情面,但是,很关心和照顾我们。

至于同事们,我一向的原则是,有缘相处,合则聚,不合则君子之交,淡如水。

来到C大以来,多半是淡如水之交。

也有合得来的,童妙因就是一个。

童妙因家就在C市,本地人,芳龄二十四,未婚。

她是一个玲珑婉约,又有点迷糊的,思想单纯的女孩子。

跟以前的我有点像,但不同的是,她比我淑女多了,而且,她生就一副古典美女的样子。

我发现,我天生和美女挺投缘,沙沙是,丁叮是,如今的童妙因也是。

童妙因最近一直很高兴,浑身上下洋溢着藏不住的幸福。

我聪明地不问,该说的小美女自然会说。

终于,有一天,童美女羞答答地跟我说:“林汐……,我恋爱了。”

我斜睨她:“早看出来了,你额头上刻了三个字,‘幸福中’。”

她紧张地摸了摸:“不会吧。”

我笑:“看你紧张的,何方神圣,值得你开心成这样。”

妙因的脸上,甜蜜地现出两个小梨涡:“林汐,我真的好幸福哦。我爸爸,跟他……爸爸,”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感觉到她的话音迟疑了片刻,“是大学同学,关系一直很好。去年,他从国外回来,到了C市,联系上了我爸爸,就来我们家拜访。其实,我一直知道有这个人,我爸爸也一直夸他有多年轻有为,我还一直不以为然,可是,见到他,我才知道,原来,他比起我爸说的,还要优秀,还要出色。”

她的脸微微一红,略带腼腆地:“那天,他站在我们家客厅,微笑着跟我打招呼,第一眼,我就喜欢上了他。每到周末,我都盼着他早点来,每次他来,我都盼着他多待一会儿。后来,我爸爸看出来了,他一开始有点犹豫……”她欲言又止了一下,“但后来,我爸爸还是答应帮我去打探。那些天,他没来我们家,我一直忐忑不安,我怕他拒绝,我怕他再也不来了,没想到,又过了几天,他竟然出现了,林汐,你知道我当时有多激动,多高兴吗?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直到现在,我都患得患失地,怕自己配不上他……”

我看着她面若桃花,轻颦浅笑的模样,挑了挑眉,天,她形容得岂非人间极品?

于是,我刮了下她的鼻子,半带打气半带调侃她:“知道我没有男朋友,也不用这么刺激我吧?再说了,凭你的条件,多半是他配不上你吧!”

要知道,经济系的美女老师童妙因在C大一向知名度甚高,想要追求她的男老师多如过江之鲫。

她摇头,笑得很是恍惚:“林汐,你不知道,他真的,真的很出色。”接着,想起了什么似的,“大学跟你一个学校呢,也是G大,去年秋天才刚回国。”

我微微一怔,接着,不以为意地整理桌上的教案:“哦,G大校友啊。”

手头上的事情太多,并没多想。

一天,斜阳如血,我上完下午的三四节课,拖着疲惫的身体乘电梯下十五楼。

真是的,不知教务处没事干嘛给我排下午三四节课,每次上完课我都跟浑身散了架似的。

出了教学楼,刚走了没几步,一个声音在前方叫我:“林汐,林汐――”

是童妙因。

她穿着浅米色大衣,同色短裙,同色长靴,脖上还系着一条浅米色丝巾,淡淡的妆饰,明媚照人。

我走过去,打了个招呼:“怎么到现在还没回家?”她今天应该是没课的啊。

妙因亲密地挽住我的手,答道:“今天帮王老师给上学期一门课的补考监考,刚结束。”

说完,她和我并肩走着。

我有些奇怪地,侧脸看她:“妙因,你回家不是走这条路啊。”

她笑笑:“我刚接到我男朋友电话,他在你们宿舍那条路的口上等我,那边好停车。”

我释然。

一路上,我都跟她说说笑笑的,不知不觉中,很快就走到我们宿舍楼下了,我只顾着和她说话,直到她对着前方扬声叫了一声:“嗨。”

我顺着她的眼睛往前看。

我看到一个修长的人影斜倚在一辆车旁。

我的心霎那间缓缓坠落,如寒冰。

我握着教案的手下意识抓紧,抓紧,再抓紧。

想过几千几万次,想过几万几千次,从来没有想到过,我们竟然会这样重逢。

童妙因恍然未觉,一把拉住我,笑着:“来,我给你们介绍一下。”

我被动地跟着她走过去。

我的脚软软地,已经完全不是我自己的了。

恍惚中,我听到童妙因软软的声音:“子默,这是我们系老师,林汐,才从G大研究生毕业分配过来没多久,林汐,这是我男朋友,秦子默。”

我下意识地抬头,接触到的是一双平静的眼眸,他淡淡地,如同一个陌生人一样看着我。

他……已经完全不是当年那副样子了。

一身剪裁得体的亚曼尼西服,外罩一件黑色风衣,显得颀长而不失优雅,头发梳得十分整齐,线条分明的脸,干净,成熟,一望而知生活优裕。

他先是看向童妙因,微笑了一下:“我等你有一会儿了。”再平淡地,很有礼貌地说了一声:“你好,林老师。”

我有点想笑,或者,我应该说,人生如戏,不是吗?

深吸一口气,我努力微笑:“你好,秦先生。”

我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女孩了。

六年来,无数次的午夜梦回,残酷地教我学会了什么叫做自制。

所以,我客套而不失礼貌地再加了一句:“常听妙因说起你,很高兴今天能看到你。”

童妙因热情地,在一旁补了一句:“子默,你知道吗,林汐和你还是大学校友呢。”

“哦,”他看向我,可能是我的幻觉,我似乎看到他眼中,掠过些许复杂,还有转瞬即逝的痛楚。他朝我投来深深的一瞥,他的声音顿了顿,但依然那么悦耳,“……是吗?”

我垂下头,嘴角微微一牵,真是很讽刺,不是吗?

但我继续保持微笑:“是啊。不过,G大太大了,好几万人,能相遇的概率实在太低。”我看着妙因,我听到自己的声音,轻轻地,“不认识很正常。”

或者,人生又何尝不是,时时刻刻,都宛如初相遇?

我看到自己抱着教案的手,一直在微微颤抖着。

但是,看着他们,我一直在淡淡地,礼貌地微笑着。

妙因看了看手表,略带歉意地:“林汐,我们约好了朋友一块儿吃饭的,快要迟到了,不好意思……”

我浅浅一笑:“没关系,别耽搁时间了,赶快去吧。”

他看着我,有礼地向我颔首:“抱歉,先走一步。”

“好的,再见。”我回礼。

永远,永远,永远,不要再见。

他动作轻柔地给童妙因打开车门,接着,他看了我一眼,也坐了进去。

车渐渐开远了。

我收回目光,我昂起头,再昂起头。

泪水流回到眼眶中,心就不会那么痛。

古人说得很对。哀,莫大于心死。

又或者,七年来,萌芽,生长,而终将湮灭的那份哀伤,所等待的,正是这样一个句点。

于是,我一如既往地做着手头上大大小小的事情,留在教研室加班的时间也越来越多。

学期刚开始,准备教案,讲稿,写提纲,做PPT,琐碎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只是,从那天开始,秦子默经常等在我们教学楼下。

每每,童大美女都在大家善意的笑声中娇羞无限地奔下楼去。

除了我自己,没有任何人发现我的异常。

或许,我也并没有太多异常的情绪。

所以,某天,又一次在楼下碰到他们的时候,我居然还可以自如地微笑。

“嗨。”我愉快地跟他们打招呼。今天忙了一天,明后天都可以睡懒觉了,要不是因为晚上还有事,再加一个晚班我这一星期都可以高枕无忧。

妙因朝我扬起声音:“林汐,今天晚上嘉湖公园有嘉年华会,跟我们一起去玩玩吧。”她抬头似是征询地,看看秦子默。

后者不动声色地,瞥了我一眼:“当然没问题。不过,你要看看林老师自己的意思。”

我轻快地笑,拨一下头发:“我才不去当你们的电灯泡呢,好好去玩吧。”顺便抬腕看一下手表,“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妙因恍然大悟:“怎么,主任又介绍你去相亲了?”

我苦笑,谁说不是呢,举凡中华女性,大学毕业还没有男朋友,一定是三十岁至七十岁亲戚朋友师长同事重点关心的对象。我上研究生期间已经深深体会到了,没想到,刚到工作岗位,从第一天起,主任的热情,比起师母来,就绝对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昨晚,系主任,那个热心然而不容忤逆的老太太,在我屡次三番推辞拒绝,变尽花样临阵脱逃之后,在电话里给我下了一个极其严厉的最后通牒:“林汐,这个人条件真的非常好,前面那几个根本没法比,你一定要见,不见是你的遗憾。如果这个还不成,我保证从此不再管你!”

大有壮士断腕的悲壮和我不识明珠的慨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