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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告诉我有什么用?西厨不会下蛋,难道我会下?”秦小姐说着也急了,就地团团转了几个圈子,苦恼地吩咐,“去找Shelly想想办法吧。”

我忽然便有几分紧张。

“找Shelly想办法。”是秦小姐的口头禅。

每每俱乐部有了什么摆不平的事,秦小姐的处理方案永远是“找Shelly想办法”。而Shelly,也仿佛真有三头六臂,什么鸡毛蒜皮的麻烦事儿到了她那里,都可以迎刃而解。

但是这一次,难道她有本事下蛋?

在俱乐部,西厨只是个摆设,让客人在酒兴大发之际来点儿点心充充场面的,所以厨房备料一向简单,没想到今天竟一下子跑来十个饿狼,点什么不好,偏要点西蛋饭!

西蛋饭与我们北京的蛋炒饭不同,并不是鸡蛋和饭兑着一炒就算,随便打几个蛋加点水也就对付了。而是将蛋煎得圆圆的,不焦也不流,刚刚好,不仅味道要香,更重要是卖相要好,是完完整整囫囫囵囵的一个整蛋,牛点儿马虎不得。而俱乐部的服务宗旨是:永远不对客人说不。只要菜单上有的东西,客人点了,就一定要上,不可以任何借口推脱。

但是,这里是梅县,不是广州,晚上六点就已经商店关门,又没有什么二十四小时的小贩,没了蛋,除了上街乞讨无法可想。

隐隐地,我有些好奇,也有些兴灾乐祸,想看到夕颜束手无策的狼狈相。

秦小姐的个性比我还刁蛮,事情搞不定,她绝对不会说自己管理疏忽,一定会把阿坚、西厨、和夕颜从上到下痛骂一顿的。

她惟一不会的事情,就是检讨自己。

我们的谈话继续,但很明显两个人都有些心不在焉。

“他叫什么名字?”

“谁?”

“那牌坊呀。”

“啊,你说那歌手。”秦小姐笑,“跟我同宗,姓秦,秦晋。”

“秦晋?这名字有点耳熟。”

“说是出过两张MTV呢,算是歌星了,不过年轻的时候没唱出来,现在快三十了,已经半退休,自己开着一家小餐馆,家里人给打理着,唱歌纯属客串性质。”

“那么高生请他出山,还真是当牌坊用了。”我冷笑,“一个男小开做歌手,有点小名气,又有点小钱,自然就没有人怀疑‘夜天使’有色情行当了。”

秦小姐也在笑,可是神情很不自然,隔了一会儿,到底忍不住把阿容叫进来打听:“Shelly去哪里了?”

“去弄鸡蛋了。”阿容答,“她带着阿坚和保安一起出去的,说去借鸡蛋。”

“借?去哪里借?”秦小姐更加莫明其妙。

我却已经豁然明白了。借。当然只有借一种办法。商店虽然关门了,可是大排档却正是开档的时候,Shelly要带着阿坚和保安一起出去,自然是到街上大排档去“借”鸡蛋了。我们的人天天在排档宵夜,多少认识几个老板,而且冲着阿坚和保安的个头架势,小老板们哪敢不卖这个面子。怎么我就没有想到“借”呢?

无形中,我只觉自己又败给了夕颜一次,心里长了一团草般烦乱。

阿容说:“秦小姐,你的指甲油真酷,真时髦。”

秦小姐牵动嘴角,表示领情了。

阿容又说:“听说俱乐部要来一位男歌星,是个大帅哥。”

“你们这么快就听说了?”

“DJ干仔说的。他去机场接的。”阿容神往地说,“干仔是‘夜天使’第一帅哥呢,他都说新人帅。让男人夸男人,真不容易。”

“不比女人夸女人难。”秦小姐自以为幽默地笑起来。

“秦小姐说话真有趣,一句是一句的。”

阿容又闲三话四东拉西扯几句,觑着秦小姐情绪好些,顿一顿;终于言归正传:“我明天想请半天假。”

“哦?”

“明天我生日,干仔说,第一次在梅州过生日,最好去泮坑拜拜神,会得到保佑的。”

“泮坑?”秦小姐沉吟,忽然看着我问,“Wenny,我们也去泮坑拜拜吧。来了这么久,都说泮坑神庙最灵,还没去上过香呢。”

“也好。”我反正是无所谓的。在梅州,最大的敌人是寂寞,一天好比一星期那么长,而一个星期也只当一天过,每天都是睡觉、起床、逛街、唱歌、宵夜、再睡觉,毫无新意。

梅州是个很小的县级市,小到散步都可以一直从市中心散到郊外去。

生活的变化,仅仅是每次逛街买回的衣服款式不同,或者晚上宵夜时买单的男人换了。但是逛街和宵夜的地点却永远只有百花洲和江边,能做的事也只是划拳与喝酒。

在广州还又好些,在广州至少可以赶场,经历不同的夜总会或者酒吧,多见几桌人。但是在梅州,世界就只“夜天使”那么一点点大,每天的话题也就是俱乐部里那一些些事,走来走去都只看到那几个人,在歌声里,在酒杯底,假凤虚凰地演一出镜花缘。

秦小姐说:如果在梅州不逛街也不拍拖,她保证自己活不过一个星期。

衣服是女人的氧气。而男人是输氧管。

外面传来轻微的噪动声。

秦小姐喜形于色;“一定是shelly回来了。搞定了!”

我们从侧门望出去,正对着西厨的后门,果然看到几个员工围在阿坚和夕颜的身边起哄,西厨高兴得只差没把他俩供起来:“Shelly姑奶奶,可救了小的一命了!”

看到大家众星捧月一样地围着夕颜恭维,我心里有说不出的闷气,秦小姐十根手指尖上的黑色甲油忽然便有了几分张牙舞爪的意味。

B

这天晚上是我第一次见到秦晋。

的确帅,而且有味道。

男人很少可以长得真正有味道,往往不是太粗就是太弱,总有这里那里的不顺眼。不像女人,万紫千红总是春。男人,只有那么屈指可数的几种摹本,兵马俑是一种,二郎神是另一种,李白是第三种,再其余的,都是变种。

秦晋是兵马俑那种的,但是远比兵马俑高,上下身的分配也匀称,而那种积淀千年的沉静刚毅却不变。那叫地气。

他五官每一笔都是千锤百炼,烈火焚烧。有种让人心仪的沧桑和沉稳。仿佛经历百年风霜而痴心不改。

可惜我不喜欢找同行做朋友,否则一定泡他。

夕颜看到秦晋时有明显的震撼。

是秦小姐介绍他们两个认识。“这位是秦先生,五百年前是一家,我该叫你大哥吧?这是Shelly,我的助手,也是我的好妹妹。”

天下人都是她手足亲戚。

秦晋和夕颜握手。眼光相对时,我看到夕颜的身子颤了一下。

我对女人的眼神像对男人的一样在行。

秦晋掉进夕颜眼里了。那里面涟漪一重又一重,藏都藏不住。

灯光忽然在这个时候灭了。

惊呼声四起:“停电了!停电了!”

就那么巧,在我目睹林夕颜和秦晋两个“触电”的时候,“夜天使”竟然难得地停电了。

秦小姐尖叫:“这怎么办?这怎么办?Shelly,想想办法,快想办法。”

“别担心。”是秦晋的声音,他的声音在黑暗中听起来格外悦耳有磁性,“没有接到停电通知,可能只是短路,谁能告诉我电门在什么地方?”

“我带你去。”这个声音是属于夕颜的,“秦小姐,您在这儿等一会儿,别到处走,小心碰伤。Wenny,能不能……”

她有些犹豫,但我已经明白了。说实话我很不想听从她的指派,但是我自己也不得不承认这是最好的办法,而且,我不想在新搭档面前露怯,故意爽快地说:“你们去吧,大堂的客人我来招呼。”

夕颜伸出手来,我在黑暗中接住了,同时抓住秦晋的手,三个人就像串在一根线上的蚂蚱一样鱼贯而出。然后夕颜的声音在大堂里响起:“大家不要慌,最好留在原地不要走动,小心打翻东西,碰伤自己。我们现在就去电房维修,很快会好。”

我摸索着来到台上,尽量使声音显得清脆俏皮:“各位朋友,各位嘉宾,让我们一起欣赏这短暂的黑暗的爱抚,让我们在黑暗中倾听一首歌。我为大家清唱一曲好不好?”

“好!”掌声雷动,客人们大声怂恿:“唱吧,Wenny!唱啊!”

被灯火辉煌宠坏了的都市人难得经历真正的黑暗,明知是短暂的,故毫不担心,反而视为一场游戏。

死亡不是梦

我在死亡里爱抚你

我的灵魂祝福你直到最后一次呼吸

绝望的星期天

我清一下嗓子,开始唱起来。仍然是那首《黑色星期天》。在黑暗中,这首歌的魅力无穷无尽地挥发出来,湮没了所有的喧嚣与浮躁。

这也是我第一次在黑暗中为这么多人清唱,我被歌声打动了,被那种无边无际的绝望和凄凉打动了。

半闭着眼睛,让声音从心底流出,整个世界都沉静下来,倾听我的歌声,同我一起体味死亡。

死亡,是生命最大的快感,像一片羽毛在白云下随风飘送,轻盈无所依,亦不必担心方向。

死亡是结束,是最安静的休息,死亡使所有的罪恶与倾轧都停止,让心灵永恒沉静。

我崇拜死亡。

梦啊,我只是在做梦

我要醒来,寻找你

但我的心在沉睡,亲爱的

我爱,我希望我的梦不会惊扰你

但是我的心告诉我自己有多么想你

绝望的星期天

四围静寂。我的声音飘荡在黑暗的上空,飘荡在无声的人群中,飘荡在远古的旷野,从心灵的最孤独处走向没有脚印的雪野里。

像风在呼啸。像云在风的撕扯下聚散无踪。像流浪在异乡的艺人无从选择日己的命运。像这首歌本身。像上帝安排了一次停电,仅仅是为了让众人有机会在黑暗中欣赏我的一次清唱。

一曲歌罢,灯光大作。

举众欢呼起来,仿佛平生第一次拥抱光明,客人们纷纷起身,有节奏地叫起来:“Wenny!Wenny!Wenny!”

秦小姐从办公室里奔出来拥抱我,夸张地喊:“谢谢你,Wenny,谢谢你!你真棒!太棒了!”

在酒店里工作的人,多少都会有些神经质,举止言谈充满戏剧性,做什么都略带夸张。所以酒店工作的人都喜欢喝一点儿酒,为自己的佯狂找借口。

后台所有的员工都拥到前台来向我鼓掌、吹口哨。

这时夕颜和秦晋也从大堂人口走了进来,远远地向我竖起大拇指致意。

我有些赧然,其实最大的功劳应该属于他们两个。

DJ干仔趁机造势:“让我们用掌声和灯光来欢迎我们的新歌手秦晋先生,有请秦晋!”

掌声一阵响亮过一阵。在黑暗和光明的交替刺激下,客人们发狂了一样,把今夜当作嘉年华会。

秦晋上台时,我对他绽开最灿烂的笑:“欢迎你,普罗米修斯。”

“过奖。”他点点头。

我反而有些惊讶,他居然知道这个典故,也算不简单了。

第一次合作,我和秦晋都挺小心,不敢考较对方,不约而同都选了几首最容易唱的对歌:《萍聚》、《相思风雨中》、《东方之珠》、《康定情歌》……

“情海变苍茫,痴心遇冷风。当霜雪飘时,但愿花亦艳红,夜茫茫路上珍重……”

歌声又怀旧又缠绵,两个人的眼神交织在一起,同灯光与音乐一起,汇成一个太平盛世。

但是这卿卿我我的两个人其实无情。

有情的,是角落里另一双眼睛,一直静静地、忠诚地凝视着台上。

那双眼睛,属于夕颜。

我忽然想,刚才在我唱歌的时候,他们俩去电房维修,一定也是手牵着手走过整个大堂和长长的走廊的吧?

不知怎地,这个念头使我非常不快。

他牵着她的手,他们在黑暗中并着肩一步步试探着摸索着往前走,时时停下来对视一眼,虽然什么也看不到,可是他知道她在看他,她也知道他在看她,然后他们彼此轻轻握一下手,再前行几步,再停下,手牵着手,肩并着肩,试探着亲近,黑暗中的亲昵……多么像一场盲婚。

我频频偷窥夕颜的眼神。恶意地想,不知这双眼睛流泪时是什么样子。

我一直想看到夕颜哭的样子。想知道夕颜平静的眼中什么时候会有泪。她的笑容如此纯净真诚,让人看了生气,忍不住想摧毁那笑容,代之以泪流满面。

想到夕颜泪流满面的样子让我感到痛快。

一个完美的战斗计划渐渐在我脑子里完成:我要撮合秦晋与夕颜,然后再勾引他,让她伤心,让她流泪,让她败在我手下。

吴先生在这个时候走进大厅。

我的注意力不得不从夕颜身上转开,将手比在唇边向门口飞了个吻。

秦晋明白了,体贴地说:“唱完这首歌你去应酬一下吧,我独唱好了。”

“谢谢你。”我在电视屏的遮掩下轻轻捏一下他的手表示道谢。

他微愕,不知该不该抽回手去。而我已经放开他,飘然下台。

这是我今天晚上第三次握他的手:第一次,是初见面的握手礼;第二次,是在黑暗中引路;第三次,则纯属勾引和报复。

报复谁呢?

吴先生给我带来一份礼物:带有嵌翠坠子的项链。

翠的成色不是很好,但是镶工很精致。价格不菲,不过也不会高昂过分。正是大款送给“小蜜”的最佳礼物。

我立刻挽起头发,让他替我戴到颈上。

他照做了,并没有趁机在我修长白皙的脖颈上吻一下,这使我有些意外。原以为他忽然送礼是想在今晚将我们的距离拉近一大步的,何以如此坐怀不乱?

“我要离开梅州一阵子。”他说,“去照看一下我其他几间酒店。”

“什么时候动身?”我低下头,心里略有几分惆帐。吴先生不是我惟一的客人,但是交往了这么久却还始终维持在朋友的分寸上,这一点和别的男人多少有些不同。现在我明白他为什么今晚要送我礼物了,是在对我们的交往做个总结吧?

“就这几天吧,还有些零碎事儿要处理。”他揽住我肩膀,“走之前,我大概没时间再来看你了。”

“明天上午你有时间吗?”我忽然转出一个念头。他这样的人,虽然在梅州时似乎对我颇有情义,一旦离开,会转身便把我抛到九霄云外的。不,我一定要在他走之前最后一搏,捞取最大的利益才放他走开。

从前八大胡同一等小班的姑娘接客,都不会太热情,更不会轻易让客人留宿。客人们以得到花魁姑娘的一夜情为荣,但是姑娘们如果只被客人温存一夜后即抛开不再来,则是件丢尽面子的事情。

所以她们开始会淡着客人,吊着客人的性子,让他一点点地讨好自己,得来不易才会珍惜,态度远比今天的豪放女们尊重。

但是适当的时候,她们会忽然变得很主动,像冬天里的一把火,格外燎人。

如此,那客人才会相信这姑娘对自己是真心,是动了情,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才会舍尽千金搏一笑。

家学渊源。我知道应该在什么时候点燃这把火。

“明天,上午,我们能再见次面吗?”我微仰着脸,专注地望着他。我知道这个角度的我看起来格外天真。

他有些震动,温柔地问:“怎么?”

“我想约你去泮坑拜神。”

“你信神?”

“以前不信,但是,我知道你信。”反正明天打算上一次山的,正好乘机卖人情。我将头垂得很低很低,仿佛在忍泪,停了好一会儿才重新抬起头来,很艰难很低声地说出我的邀约:“我想在泮坑为你送行,祈祷你一路顺风。”

没有人可以拒绝这样的约会。阅尽繁花的吴先生也不能。而且我知道,梅州人多信神,对泮坑神庙十分在乎。吴先生不可能不答应我的这个约会。

果然,他握住我的手,大为感动:“没想到你肯为我去拜神……好,明天早晨十点,我去百合花园接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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