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墅里空无一人,而吴先生死了,我不应该好好哭一场来祭奠他吗?

电话铃尖锐地响起。我被迫提起话筒:“哪位?”

“Wenny,是我,Shelly出事了,你快来。”是秦小姐。

“Shelly?”我一愣,夕颜从来都是解决麻烦的专家,竟然制造麻烦?

“有客人轻薄她,她反抗,阿坚忽然上前打了客人一酒瓶子,现在客人已经送医院,阿坚也被警察带走了……”

我再听不下去,抓起外套便往外冲。

Shelly?夕颜?曾几何时,我在外面惹了麻烦,对方到俱乐部寻仇,Shelly以身挡刀,救下秦晋也救了我。从某种角度上来说,那一刀其实是替我挨的。因为如果不是她那一刀,对方绝不会善罢甘休。但是如今,一切都颠倒过来了,是她在惹事,而阿坚替她出头伤人,要我来摆平……一报还一报吗?

电光石火间,泮坑老道士的话春雷一样响在耳边:

“仇孽是因女人而起,也只有由女人解咒。这叫以毒攻毒,阴极阳生。”

“你命犯天煞,被无名诅咒缠身,除非有一个女人肯用她的血洗清你的罪孽,你也肯用你的血洗去她的戾气,当你们血脉相通,心心相印,命运即可交融改变。但是改好改坏,还在一念之间。”

原来,原来那个女人是夕颜!我怎么竟然一直没有想到。她为我挡刀,我为她输血,我们的血终于交融,心心相印,在冥冥中将命运互换,我洗尽铅华,她却锦衣上阵,我们本来有改变自己命运的机会,但是竟一错再错,不,夕颜,让我们重新来过,再写一次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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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坚在第二天早晨得以保释。

我和秦小姐分头求人,找了当地有头有脸的阔商来具保,又在酒店摆席宴请被打的客人,希望他高抬贵手,不要进一步告阿坚。

但是阿坚仍然要被开除——“夜天使”不能雇用凶手做主管。

夕颜在当夜失踪,化了艳妆说去给阿坚饯行,临行还笑嘻嘻地说如果阿坚要她,她就随他回北京。说这话的时候,她的脸上有一种清坚绝决的光,一种冷艳,好像在赴一个终生的约会。

然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她了。

很久以后我想起夕颜,总觉得她不是一个真实的人,而只是一段故事。

神秘,忧伤,跌宕起伏,她走到哪里,哪里就会有很多戏剧性的情节发生。无论是她的身世还是她自己,都笼罩着一层哀艳的面纱,像个谜,解不开,也忘不掉。

我一直试图弄清楚在阿坚离开梅州的前夜到底发生丁什么事情,但是没有人能告诉我。

阿坚是自己走的,我问他见没见过夕颜,他不肯正面回答我,却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我配不上她。”

“我配不上她。”这是秦晋离开梅州时说过的一句话,如今阿坚再次提起。

我不懂,无论是夕颜主动爱上的人,还是曾经深深爱她的人,都说配不上她,那么,到底什么人可以配得上夕颜的爱情呢?

无法想像夕颜在得到那样的答案后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妓女痛恨别人只把她看成妓女,但是圣女呢?当所有的人—定要把她成圣女看待时,她是不是也会恼羞成怒?

我只知道夕颜在事发的第二天早晨又去过一次泮坑,那个老和尚终于回来了,他告诉夕颜:林大志死的时候,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对不起我妻子和女儿,我爱她们。

我问老和尚:“这是真的?还是秦晋让你这么说的?秦晋告诉我他联系过你,是不是他请你这样转告夕颜的?”

老和尚说:“那么,你认为呢?”

“如果林大志一直惦记着妻子女儿,为什么不给家里寄一封信,哪怕道声平安也好啊。就算他是意外身亡,那么既然有时间给你留口讯,就没有给你留个家里的地址电话吗?他是不是已经找到了大小姐?他根本就不再记得自己的妻子女儿,那些话,根本是秦晋编出来让你骗夕颜的对不对?”

“什么是对?什么是不对?什么是真?什么是非真?”老和尚对着我作揖,“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施主,人生若浮云,不要太固执了。”

我的口才虽好,却不擅谈禅,气极败坏,只有以不变应万变,与他背起庄子来:“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手哉?果且无彼是乎哉?”之乎者也,直说得老和尚目瞪口呆方觉出一口气。

回到百花楼时,看到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孩子在张望,看到我,飞奔过来说:“是云小姐吗?有位林小姐让我到这里来,要我服侍你。”

我大喜,抓住小姑娘手问:“她还说过什么没有?她什么时候找到你的?”

小姑娘吓了一跳,退后几步才敢回答我:“她预支了我半年工钱,让我每天煲汤给你喝,就这些,再没说别的。”

线索又断了。再没有人可以问。

夕颜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消失,没有留下一句话。

第十二章 尘埃落定谁是谁的前缘

秋天来的时候,我搬进了夕颜替我租下的民屋里。

“夜天使“的工作已经辞了,不得不辞——我的肚子已经隆起,而高生下个月就要回来——如果不像解释什么,就最好学夕颜,干脆利落的消失。

夕颜替我选的那个小保姆陪我一起住,她起初只是做钟点工,定时来打扫房间煮饭煲汤。但是现在我已经离不了人,随时准备生产,如有意外,总得有人替我打120抑或119。

没有离开梅州,是因为我仍在等待——不是等风,而是等夕颜——我总是不能相信她真的可以这样地撇下我,不留下半点余情。她是知道我的生产期的,说好不论生男生女,都认她做干妈的,她不替契仔祝福吗?

我去医院做过检查,已经确定胎中是男孩儿。

一个儿子。

世代为妓的诅咒不攻自破,大太太的鬼魂再也没有来纠缠我了。

是夕颜,她用她的血破了那血腥的符咒,早在我替她输血的时候,姥姥的灵魂已经带我重新走过当年的云府,让我清楚地看到大太太服毒自尽的惨状。

姥姥和大太太斗了一辈子,死后怨恨仍然不泯。但是当夕颜为我挡刀,当一个女人用她的真情友谊洗去我身上的宿孽,诅咒也就解除了。

我腹中将要出生的,是一个儿子,他再也不会做妓女,再也不必重复那曾经在我们祖孙三代身上重复过的命运。

再也不会了。

我终于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

肚子越来越大,进门出门需要小心翼翼,低下头再看不到自己的脚尖。

但是我不担心,我的心情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平静,平静地等待一个小生命的来到。

钱不是问题。我这辈子缺的始终都是感情。我说过我是一个爱的乞丐,时时渴望着找一个人来爱。但是现在我不再强求。

——如果不能找到一个人来爱我,那么至少可以有一个孩子,让我来爱他。

因为除了待产实在无聊,我又买了一台新电脑开始上网,小心地挑选了最好的液晶显示器来防辐射。

一次在网上又遇到大风起兮。他惭愧地问我是不是仍在恨他。

我本想不理睬,到底道行不够,回了一句话——月光洒在鹅卵石上,我看成了一条河。

他问:你是说我骗了你?

我温和地答:你没有骗我,是我自己骗了自己。

至此这个人才算彻底消失。

他没有问过孩子的消息,我也没有告诉他。

那个孩子与现在的他没有关系。

快乐只停留在他来梅州的那七天七夜,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燕子来时,去年的桃花已谢,人事皆非。不必再抱怨。

高生到底还是找到了我,看到我高高隆起的腹部,一愣,眼中掠过愠怒,但是不待发作已慢慢平和下来——我并不欠他。我不是他的妻子,没有义务为他守身如玉。何况即使我是他妻子,他能做的也不过是驱我出门,难道还能浸猪笼不成?而我早已自动出来了,自然他便无从恼火。

所谓人必自辱而后人辱之,所以如果不想被辱,最好先自行惩罚,把最坏的结果提前做了,便无欲乃刚。

做得这么自律,高生反而有些汗颜,次日令保安送了许多日用品过来,说:“你到底和我有过一段情,总不能见你太寒酸了。”

我没有拒绝,何必呢?我连他那个人都曾经接受过;有什么必要现在扮骨气?

他又说:“现在能不能告诉我一一你到底为什么那么喜欢庄子?”

我有些想问:“如果你知道自己包了一年的二奶是个研究庄子的研究生,会觉得很有面子吗?”

但是我没有那么说,为什么要让他得意?

高生叹息:“云,你有一种气质让我着迷,为什么我总感觉你背后有很多故事,好像没落贵族误堕风尘?”

贵族?上溯三代,这个词也许还真和我能扯得上点关系。但是潘柳黛讽刺张爱玲与李鸿章的关系时说:“这就好比太平洋淹死一只鸡,于是整个黄浦江边的人都在喝鸡汤。”刻薄得让人一见难忘,从此我不愿再向人提起自己的旗人祖宗。连我都没有见过的人,和别人说起有什么意思?

高生几乎每次回来都会解雇一些人,这次也一样——他解雇了秦小姐。

并不是因为她做错什么,正好相反,是因为她做得太熟练了,已经如鱼得水,快把他乡做故乡。一个被雇佣者如果比雇佣方更吃得开玩得转,那么雇佣方还如何控制她?

秦小姐走的时候并没有来向我告辞,没有那个必要——离开了“夜天使”,我们再无瓜葛,甚至连朋友都算不上。

我的朋友,只有林夕颜,我们曾经心心相印,血脉相连。但是现在,我却不知道她在哪里!

那天下午阳光很好。

我坐在院子的藤椅上想起过去的一年。想念夕颜,想念自己的另一半。

是不是每个人,都会有那样发呆的时候,在想会不会有另外一个自己,在时空的另一头徘徊生存?

这个我不知道那个我在做什么,但是我感觉得到另一个我的存在。

所谓镜中花,水中月,谁知道谁才是谁的影子?

庄周梦到了蝴蝶?还是蝴蝶梦到了庄周?

初冬,不是太冷,梅州难得一见的干爽天气。

树落了叶,光秃秃毫无解释地展览着离别的哀伤与无奈——秦晋走了,干仔走了,阿容走了,夕颜走了,阿坚走了,连秦小姐也走了……多像一棵树?!

但是会有新的人来到的,会有新的叶子长出来。俱乐部,本来就是风萍浪聚的地方,没有根,也无形。

有影子遮住我,我叹一口气,抬起眼,看到一个美丽的女人——云岫!我妈妈!

“妈?”我惊得几乎跳起来,但是狼狈的身子不允许。

妈妈捺住我:“别乱动,小心闪着腰。”

“妈,你怎么来了?”我仍不能接受这事实,只疑眼前是个梦像。

“是你一个叫林夕颜的朋友通知我的。”妈妈卸下背包,“不请我进去坐吗?”

又是夕颜,是夕颜通过媒体辗转找到了我妈妈——她当年的偶像。

作为公众人物的女儿,我不知该庆幸还是该悲哀——我想找夕颜,穷天极地都没有办法;但是夕颜找我妈妈,几个电话就可以办妥。

不知是因为自己也要做妈妈了,还是因为终于又听到夕颜的名字,我对妈妈的到来毫无反感,反而有一丝丝欢喜。

多少年来,我们母女第一次温馨平和地坐在一起喝茶聊天,关于夕颜,关于梅州,关于我的孩子。

妈妈当年是为了我和姥姥和解的,现在我重复她的路,也要为了即将出生的儿子来重新亲近妈妈了。

纯银的英式茶具,镂花藤桌椅,暖亮的阳光,看起来像一幅面。

“夕颜说你是她的偶像。”我有些喟然,“而她曾经是我的偶像,姑射山神人那样冰清玉洁,代表正直和理智。”

“是吗?”妈妈露出矜持的笑,是答记者问习惯成自然了的那种标准的微笑。

我盯住妈妈,仍然觉得遥远,距离不是一两天形成的,也不可能在一两天消失,但是我知道,我们总会和解,因为我们是母女,身体里流着同样的血。

“夕颜现在做哪一行?”

“秘书。她打电话给我,态度彬彬有礼,八面玲珑,听得出,很快就会升职了。”

我觉得欣慰。那么说,夕颜到底还是做回圣女子。她的身份,也正适合做一个大公司里的白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相对夜总会动辄赤膊上阵你死我活的大起大落而言,公司里的那些勾心斗角几乎算不得什么,汐颜完全应付得来。

她的死穴?只是爱情。保姆端茶出来,学人拍马:“云太太真年轻,一点儿看不出有这么大女儿的样子。”

妈妈微笑:“我是云小姐。”

保姆一愣,马屁拍在高跟鞋上,赶紧一溜烟躲回房间去,再不敢随便抖机灵。

云小姐看着我,居高临下地问:“过得还好吗?”

“其寐不梦,其觉无忧。其生若浮,其死方休。”我微笑地抚着自己的肚子,“睡得好吃得好,叫不叫好?”

“原来你还记得《庄子》。”妈妈讽刺,“我以为你的生活里现在只剩下灯红酒绿和卡拉OK。”

“妈妈,我们不要再斗了。”我温柔地看着妈妈,“反正谁也不会赢,斗下去,只有两败俱伤。”

妈妈听到我忽然说出这般成熟沧桑的话来,有些惊诧,想了一想才慢慢地说:“我知道你一直很恨我,是为了那个教授?”

“我不想提他。”我微微拔高声音。

“如果你真的长大了,就不要急着回避任何问题。”妈妈又露出得胜的微笑,犀利地看着她的女儿,她的对手,“你知道当年我为什么要那么做吗——是想提醒你。你竟然那么痴情地爱上一个有妇之夫!我知道劝你什么你都不会听的,你和我作对都已经成习惯了。我只有毁灭你的偶像给你看,让你清醒地知道,什么是错爱。”

我呆住了。是这样吗?当年那一幕又清晰地回到眼前,我余醉末消,扶着墙,恍恍惚惚地推开母亲半掩的房门,看到床上一对狗男女在偷情。然后是挣扎,哭喊,疯狂,甚至刺杀——幸亏没有成功。

“你是我女儿。我会看不懂你的心思吗?会不知道你喜欢那个教授?我只是没想到你的反应会那么激烈。我不怕你恨我,只希望你能清醒,没想到却把你推得更远。你竟然离家出走,不告而别,竟然跑到俱乐部去当歌女,与不同的有妇之夫胡搞,而且还和另一个有妇之夫怀了孩子。你以为这是一种对我的报复,对不对?你以为你加倍地羞辱你自己,就可以报复我曾经带给你的羞辱,用这种办法来惩罚我,让我心痛,对不对?”

对,对,都对。我惊恐地捂住脸,原来,我所想的一切都清楚地暴露在妈妈面前,对于她,我就像一个透明的人,没有任何隐私,就好像当年她刚刚生下我一样,赤身裸体,脐带都还没剪,与她血;脉相连着,所有的营养与空气都倚赖她供给,甚至连思想也由她洞悉。而我还以为自己历尽沧桑,成为另外一个人。

妈妈的声音仍然响在耳边:“这一年里,我到处找你,又不能明目张胆大张旗鼓地找,因为那会害了你。你以为我真会喜欢你那个什么教授吗?我是为了你!为了提醒你,也为了成全你!我和他上床,他就再不敢打你的主意了,你也就看清他了。反过来,他还必须得帮你,因为他欠了我的!这一年的时间,并没有白过,我有钱,他有权,我们合作找了一个枪手替你继续考试,就在上个月,你已经通过硕士考正式取得文凭了。”

“通过了……硕士考?”我只觉匪夷所思,同时腹中忽然隐隐作痛,一时有些不能思想。

妈妈得意地笑了:“不仅学历证明,如果你需要,连户口本身份证我都可以找人帮你重做,改名换姓。只要离开梅州,离开‘夜天使’,就再也没有人会知道你曾经做过些什么,你还是千干净净的一个人,才貌双全的女硕士研究生。可以去任何城市任何公司应聘,或者自己开个店,或者来妈妈公司帮忙都行。反正我的一切,将来也都会留给你。至于你的孩子,我会办理领养手续,使他成为我的孩子,你的弟弟或妹妹。你可以和她在一起,但是不能对外声明这是你生的,那样你的一辈子就完了,而现在,你的一生还没有开始,可以随心所欲顺心如意地安排……”

妈妈的话没能说完,因为我已经听不下去,我的肚子剧烈地疼痛起来,仿佛有一千只手在里面撕扯。

“啊,妈妈,……”我叫起来,“快叫救护车,我要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