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泠也不唤她,自顾移步在桂林中缓缓穿行,秋风飒飒,桂香芬郁,四周安安静静的,只有花叶簌簌之声,一时间不由得身心一松,分外的自在舒服。

自入侯府以来,已久不曾有如此心境。

方珈与穆悰放轻了脚步隔着一段距离跟随在公主身后,不去打扰她。

走入桂林深处,倾泠忽地停步,环顾一圈,果有四株桂树分立东南西北四方,不由轻轻自语道:“果然如此。”

方珈与穆悰在后边听得,茫然对视一眼,然后穆悰开口问道:“公主,这桂林有何特别之处吗?”

倾泠这次倒是回答了,“这桂林乃是按‘太乙天式’之法栽种的。”

“那是什么?”方、穆两人又是一片茫然。

“我曾在一本《秀木记》上看到过此法,讲的是如何栽种才能让花木均匀分配日辉、地气、水露,以助其郁毓成林。”倾泠又略作解释道。

“噢。”方珈、穆悰恍然大悟,可想不到栽个树木还有些讲究。

“想用‘太乙天式’须得璇玑、玉衡倒置,王府里的花匠曾想以此法栽种梅林,可惜他不懂璇玑、玉衡,是以不成。想不到侯府中竟然有人懂此法,此桂林如此繁盛,想来‘太乙天式’大有用处。”倾泠悠然说道。

又一阵秋风吹过,拂动花树簌簌,一时万点星黄飘落,仿似细雨纷飞,雨中有人如玉,素衣承花,幽香染袂。

看着花树下静立的公主,方珈、穆悰不知怎的想起了一句诗:

徘徊芳树下,半被落花埋。

倾泠微仰首,伸出手,便数朵桂花落在掌心。

方珈、穆悰静静看着落花之下更显清姿素雅的公主,忽然觉得她这样的人本就该遗世独立,又怎能沾惹俗世尘埃。

“不知这桂林是谁栽种的。”倾泠看着掌心的桂花自语般轻叹一声。

方珈想了会儿,道:“记得早上奴婢看到这桂园时也感叹花树繁盛,夫人听了,说这桂林乃是二公子领人栽下的。”

“哦?”倾泠握住掌心的落花,回首看她一眼。

“夫人还说,二公子平日里就喜摆弄花花草草,这府里的花、树差不多都经二公子之手,他还在后园辟了个药圃,种了许多的药草,府里人病了等闲不用去药铺抓药。”方珈又道。

药圃……

倾泠手一颤,掌心的花便从指缝间落下,萎于尘埃。转身继续漫步穿行,本是轻松宁静的心境无端的添了一丝烦闷,忽然间很想弹琴,琴音中自可悠然忘世。“可惜没带琴出来。”不由叹一句。

“奴婢这就回去取来。”穆悰赶忙道。

“不用。”倾泠摇头,“桂园已看过了,回去罢,下回再来看时再带琴就是了。”

方珈、穆悰闻言却是大喜,总算是找着了让公主出园走动的法子。

于是唤了孔昭,四人往林外走,快要出林时,方珈看公主心情不错,于是又道:“公主,既然出来了,不如再看看其他景致,侯府里有许些地方都挺别致的。”

倾泠抬眸看一眼方珈、穆悰,见他俩一脸希冀的看着自己,不由颔首,“也好。”

方珈、穆悰闻言甚喜,当下便前头引路。一路上介绍着这是侯府哪里,这又是哪里,此处作何用,那处又是干什么的……

引着倾泠一路走走看看,大半个时辰就这样过去了。虽偶有遇到些侯府的仆从,可那些人见着了公主莫不是愣在当场不能动弹,人走过了都未能回神。方珈、穆悰也未怪责这些人不知礼数,说实话,他俩还真盼这些人不言不语不动不走像根木头,总比一脸稀奇、兴奋的盯着公主的好。若真那样,只怕公主下次再也不肯出园了。

侯府里的布置确实甚为雅致,处处可看出匠心,倒不似是出自威远侯这等武人之手。穆悰解说道,此府原是前朝白王的府第,后来威远侯封侯赐府入住了这里,也只是略作修葺,格局未作变更。

后来,行到一处清波粼粼的池塘,池上枯荷残叶,池对面却是一片苍翠的竹林,翠竹掩映中一座阁楼挺立,分外的显眼。倾泠停步,问:“这是哪里?”

穆悰答:“此乃侯府书房,据府中人讲,此书房等闲人不许进,平日只两位公子常来,侯爷都是极少用的。”

“哦?”倾泠一听是书房,心思便动了,再看此楼三层之高格局甚广,其中藏书必多,“我去看看可以吗?”

“公主当然可以。”穆悰忙道。

于是绕过池塘,穿过竹林,便到了楼前。

留白楼。

楼名儒雅,楼前匾额上的三字却是铁笔银钩气势纵横。

“这书楼的名是二公子取的,这匾额却是驸马题的。”穆悰又一旁解说道。

推门入楼,便一阵书香扑鼻,抬目四顾,满室皆书,倾泠脸上不由得浮起淡淡的笑容。“好多的书。”

“这三层楼都是书吗?那岂不比集雪园的书还要多。”孔昭也好奇的打量着这诺大的书楼。

“不知皇宫里琅嬛阁里的书有多少?”倾泠一边在楼中转悠一边道。

方珈闻言一笑,看来公主心底里对皇宫里的藏书依旧念念不忘。

“奴婢曾随五皇子去过琅孉阁,那里是此楼数十倍之大。”穆悰答道。

“哦?”倾泠看他一眼。走过窗前一排书架时,随手抽起一本书,一看却是本《论东朝百战》,著书者是本朝那位号称“剑笔”的史官昆吾淡。这书集雪园中没有,倾泠不曾看过,当下便翻开了书卷。

孔昭一看她的动作,忙上前一步合上书拿到手里,道:“公主喜欢这书,便带回德馨园去看罢,眼看这时辰就到申时了,在这看多有不便。”

倾泠倒也未坚持,把书给了她,在楼下看一番,除却左边窗前摆有置着文房四宝的书桌及靠椅外,楼中其余地界全是整整齐齐的一排一排的书架,架上都整整齐齐的码着书,又上二楼、三楼看了一圈,格局具与一楼相同,这让她心底十分欢喜。离开书楼时,她对穆悰道:“内邸臣,你去和侯爷说一声,我想借他的书看。”

“是。”穆悰答应着。

离了书楼,孔昭便长舒了一口气,方珈不由问道:“你刚才紧张什么?”

孔昭叹气道:“方令伊你是不知公主的习性,德馨园书房里的那些书全都是她看过的,所以她看一会歇一会,可刚才这书是公主没看过的,若让她看下去,那今日咱们都不用出这楼了。”

“哦?”方珈半信半疑的。只不过回到德馨园后,她倒真真是见识到了什么叫做书痴。

那一日,倾泠回到德馨园后,便手不离卷,吃饭都是孔昭喂下的,只不过她自己毫无所觉,让方珈、穆悰感叹这书的魅力之大。而她看书时,面上神情颇是丰富,有时眉目舒展唇角含笑,有时长眉凝结双唇紧抿,有时又是一副很不以为然的模样,有时则很有愤然之色……方珈、穆悰一边看着,一边暗想,若公主肯将这看书的一半神情展于人前,侯府之人也不至认为她是一尊冰冷的玉石美人。

到了深夜,又是孔昭费了点力气从倾泠手中将书抽出来,把灯火一熄,才把她赶上床就寝。

第二日自又是在书房中度过。

那书,倾泠看了三日才完,这大大超过了她以往看一本书的时间,让孔昭甚感稀奇。

第四日,孔昭用过早膳不见公主在房中,便端着一壶桂花茶去书房。

到了书房,果见公主坐在桌上看书,竟然还是那本书,手中握着笔,在书上写着什么,这又让孔昭稀奇。以往看书,再精彩的文章,公主也仅仅赞叹,却从未在书上留过笔墨的。

“公主,这到底什么书呀?让你这般感兴趣。”她将茶放在桌上。

“这是昆吾淡论前朝百场名战的文章,倒真不愧他‘剑笔’之称。”倾泠答道。

“那你在写什么?”孔昭倒了一杯茶放在她面前。

倾泠将笔搁架上,唇边浮起一抹淡淡的笑。“昆吾淡的文章虽只代表他自己的观点,但言语精避一针见血,百余场战争在他笔下功过分明,实乃是绝妙的文章。可有人却在文下大放蹶词,让人忍不住要压压他的傲气。”

“哦?”孔昭有些好奇,“谁大放蹶词?”

倾泠却只是一笑没有回答,将书合上,端起了茶杯,闻了闻,道:“这桂香倒是极淡,没掩了茶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