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于深意得令顿时叱道:“听到没,你们没搜到贼人就快滚,别扰了我们家小姐的清净!”

尤翼宣开口想说什么,但终只是闭口,然后向着背身的风辰雪微微躬身一礼,“打扰小姐了。”言罢转身出屋,“走。”一声吩咐,虽则众人依旧疑惑,但皆从命离去。

尤翼宣走到园门前,又回首看一眼,却房门已闭。一门之隔,她就在那里,却好似天上那轮明月更为遥远,他轻轻叹息一声,然后吩咐掌柜的,“好好侍候。”

“是。”那掌柜的听得虽然奇怪,但赶忙应下。送走了尤翼宣一行,他回到园前想再向客人赔礼道歉,却见园门也闭了,只好隔着门道:“今夜扰了几位姑娘了,小人赔罪,请姑娘们好好休息。”便转身离去,回到楼里,吩咐伙计们要将此园的客人侍候周到,但无事不得烦扰。

一切重归安静后,淳于深意揉着有些酸痛的手臂道:“真是莫名奇妙的一场闹剧。”

风辰雪却移步启门而出,走到了墙边的蔷薇架前,伸手撩开密秘的花枝,身后淳于深意与孔昭顿然一声惊呼,有赶忙捂嘴收声。

原来花架下藏着一名黑衣男子,伏地而卧,背上插着一支长箭。

“原来贼人真的藏在我们园里。”淳于深意道。刚才那些官兵们竟然没有搜查此处,真是大幸,否则必是要背上一个“贼党”之名了。幸好那些人并未想到此处,转而又想,辰雪显然是早就知道了这里藏这人,是以她才肯让那些人搜查屋子予以引开注意?

“怎么办?”孔昭看着风辰雪,“姐姐,我们要报官吗?”

风辰雪看了片刻,便放下了花枝,漠然回走。

“咦?不理吗?”淳于深意追问一句。

“放着倒也是麻烦。”风辰雪回首看一眼花架,“你提了这人扔出墙去。”

“啊?”淳于深意惊愕,回头看着花架下的人,也不知是好是歹,可也是人命一条,就这样做是不是过分了点?

好在风辰雪进屋前还是抛下一句“把那人提了放你秋大哥房里。”

“哦。”淳于深意愣了一下,然后照做了,将人提出花架,这才闻到了血腥味,见那人昏迷着,于是小心翼翼的搬到秋意亭房中,再查看一下,发现地上并没滴下血,这才放心了,回到风辰雪房里。

“这到底怎么回事?”她问,“你怎么知道花架下有人?你让我放到秋大哥房中,难道与秋大哥有关?”

“那人是有人放在了花架下,虽不知何人,但我猜是秋意亭。”风辰雪在桌前坐下,“那人中了箭流了血,把他藏在蔷薇架下让花香掩了血腥味,而地上有没有发现有血迹,显然是有人点穴为他止血了。”一边答话一边翻开书,“知道这里有蔷薇花的又做得那么仔细的必是秋意亭,至于他与那人有何关系,等他回来了你问他便知。”

淳于深意点点头,“幸好先前我不知花架下有人,否则还不露出马脚。”

那边,孔昭自床底下将水盆端出,泡在药水里的面具已变纤薄光润,取了出来,又以清水洗净了,拭干了递给风辰雪。

风辰雪接过转过屏风,背身在铜镜前坐下。淳于深意心念一动,想去看看她如何戴上,转而一想又作罢了。

半个时辰后,秋意亭与淳于深秀才回到了客栈,带回了一只烤鹅与一包酱牛肉,然后淳于深秀又自掌柜那里要了一坛好酒,两人才回到园里。

一进园,秋意亭先去查看蔷薇花架,忽然身后房门打开,淳于深意与孔昭立在门前看着他。

“在你房中。”淳于深意指指最右边的厢房。

秋意亭微一颔首,然后便去了自己房中,淳于深秀把酒及菜抛到妹妹手中,也过去帮忙。

房里两人为男子拔下了背上的箭,又用干净的布擦净伤口,敷上金创药,一切弄妥了后秋意亭才解开了男子的穴道。

男子醒来,一见秋意亭,顿面露喜色,挣扎着要起身,“将军!”

“肖畏你别动,就趴着。”秋意亭将男人扶回床上。

“属下无能,竟这般模样见到将军。”肖畏道。

秋意亭摇摇头,“你无需自责,我知你已尽力而为。”

“将军,这个……属下探得的所有都在此。”肖畏以臂撑起身子,自怀中掏出叠得厚厚的一团绢帛,一角已浸上了血迹。

秋意亭接过,并不急着看,而是塞进怀中,伸手扶着肖畏重新趴好,“你背上的伤已上好了药,你别乱动又裂开了。好在这箭伤没伤在要命,我给你上了陛下赐的‘紫府散’,过个两日你的伤口便可愈合。”

“多谢将军。”肖畏抬头,“将军,你附耳过来。”

一直静默一旁的淳于深秀见此忙退出房间。

秋意亭低身附耳过去。

肖畏在他耳边低语几句。

秋意亭起身,脸上神情似惊讶又似了然,眼中射出冷冷的锐芒,道:“我知道了。你先休息。一切我自有分寸。”

“是。”肖畏受伤过重又劳累一夜已经十分疲倦,此刻见到秋意亭一切放下心来,闭上眼,很快便睡过去了。

秋意亭掏出怀中的绢帛,展开,大略的看了一下,微微颔首,重新收入怀中,然后吹熄了烛火,到风辰雪房中,四人围桌而坐,桌上五杯茶,显然是在等他。

秋意亭坐过去,先喝完一杯茶,才静静开口,却是一语惊座。“山尤与采蜚已约定好于五月中旬合攻我朝。”

“啊?!”除风辰雪外几人皆是惊呼出声。

“你怎么知道?消息可靠?”淳于深意问。

“难道刚才肖畏要说的便是这个?”淳于深秀则道。

秋意亭摆摆手示意两人莫急。

“我今日中午时离开便是因为那刻我看到了采蜚的大将柴镜天,五年前我曾自战场上远远看得过他一次,所以今日瞅见那个身影我便觉得眼熟,便跟踪过去,结果见他领着从人入了一座府邸,一打听才知那便是五王子府第。”

“噢。”淳于深秀听了点点头,“所以今夜你拉我一块在对着五王子府的那条街上的茶楼要了间雅房喝茶,就是为了监探他?”

“一半。”秋意亭点点头道,“他出现在山尤我自然疑心,另则是,我本就与肖畏约好在那里会面,结果等了近一个时辰都没等到他,我便让深秀继续留在茶楼里,打算去五王子府探探,谁知在后巷正碰上了逃出来的肖畏,原来他亦是因为发现了柴镜天的踪迹所以才夜探王府,不想被发现了。我见他受伤,便封了他的穴道把他带回客栈藏在花架下,然后我又悄悄回到茶楼,再过半个时辰与深秀一块回来。”

“原来如此。”风辰雪抬眸看着秋意亭,“今夜那五王子会大动干戈的搜寻贼人,只是因为担心他与柴镜天商定的‘五月合攻皇朝’一事会走漏了消息。想来肖畏也确实是探到了此消息,刚才告诉了你。”

秋意亭颔首,“肖畏是我派来山尤的探子。此次我到丹城亦是因听闻淳于大人参阅各家典籍画有一副山尤典图,但后来觉得典图亦不够详明,所以我才动了亲自走一趟的念头。我到了绛城后便已根据暗号与肖畏约定了在国都会面,今夜之事到时出乎我意料之外。”

“可恶的山矮子老是贼心不死!”淳于深意恨声道,“不行,我们得马上回去告诉爹!”

“嗯。”淳于深秀点头,又问道:“那秋大哥可知他们兵力多少?领将为谁?”

“肖畏只听到了一句便已被发现。”秋意亭眉峰一敛沉声道:“虽则他们定在五月中旬,但今夜也算是打草惊蛇,保不定他们随时有变。因此,你们明日即启程返回丹城,通知淳于大人,请他与都副今早做准备,并立即上书州府请派援兵。”

“好!”淳于深秀一口应承。

“秋大哥你不和我们一块?”淳于深意问。

“我需去景城。”秋意亭道,“既然山尤与采蜚狼狈为奸,那在山尤攻打丹城之时,采蜚亦必会侵犯景城,他们是打算以掩耳不及迅雷之势一举攻下月州以瓜分。月州若在他们只手,便等于一把利刃插在了皇朝的腰上。”

“呸!想得美!有姑娘我在,就决不让山矮子们踏进丹城一步!”淳于深意握着拳头道。

“今夜你们即收拾行装,明日一早启程。”秋意亭起身准备回房。

“好。”淳于兄妹同时应道。

“那么……”秋意亭目光望向风辰雪。

风辰雪抬眸,“明日你们离去即可,我与孔昭不与你们一道了。”

八、风雷一曲酬君意

房中立时变得静悄悄的,秋意亭与淳于兄妹都惊讶至极的看着风辰雪。

她说不与他们一道了?

沉默了片刻,还是淳于深意先开口了,“辰雪,你说不和我们一道回去?难道你与孔昭还要留在这里?这让我们如何放心?”

风辰雪摇摇头,神色淡然道:“你们大可放心,我自然护得了我与孔昭。”

“你们还是与我们一道吧,就放你们两个女子在这狼窝里,我们怎么可能放心。”淳于深

秀立刻接道。她自那夜听闻了山尤屠杀老幼奸淫妇人的惨痛历史后,以至现在看到所有的

山尤男人都恨不得去狠揍一顿。

“我为寻琴而来,琴未寻到前我不会离开。”风辰雪看着淳于兄妹道,对于他们真切的关怀她亦心存感激,“狼虽可怕,但我亦有杀狼之力。”

“可是......”淳于深意还要再说。

风辰雪却摇头打断他的话,看向她的眸子里蕴着浅浅的谢意,“我意已决,明日你们自行回去便是。”

她话音虽轻淡,可其意甚坚,淳于兄妹不由都止声,目光转向了秋意亭,希望他能劝说风辰雪。他们实不放心她们两个女子留在山尤。

他们说话时,秋意亭目光无意中扫了一眼孔昭,却发现她完全没有在意他们的谈话,反是一心在绣她的帕子,那雪白的绢布上已绽开了三朵娇艳的蔷薇花。他目光自那蔷薇花上移到风辰雪的身上,听她淡漠而带着无可违逆的语气说道:“我意已决。”

他不自觉的抬手探入怀中,指尖碰到锦囊,一刹,心底里微微一笑。然后他看着风辰雪,轻淡而清晰的道:“你难道要置丹城于不顾?”

他这一语令淳于兄妹都移眸看向他,神色间带着惊讶与不解。

风辰雪眉尖微微动了一下,然后道:“丹城自有深意兄妹去报信。”

秋意亭摇头,“此去山尤与采蜚必是谋划已久,旨在攻夺月州,其必以十数万大军攻城,以丹城的兵力不足以抵挡。”他看着风辰雪的眼睛,以平静而又理所当然的语气问她,“难道你能无动于衷地坐在这山尤国都里听山尤捷报说攻陷了丹城?”

风辰雪静静的与秋意亭那双明亮而华灿的眼眸对视,不退不躲亦不畏。片刻,她亦以一种平静的近乎漠然的语气道:“景城也好,丹城也好,它们的存亡是你靖晏将军的责任,亦忧关淳于家的生死,但与我无关。”

此话一出,不只淳于兄妹震惊,便是秋意亭也是一震。

与她无关?

“辰雪,你......”淳于深意很不是滋味,她心中的风辰雪怎能是如此冷漠之人!她怎能说出这样无情的话!

“你......你乃皇朝人,怎可说出这种话!”

淳于深秀眼中顿现愤怒与鄙夷。

风辰雪却没有半分愧意,她只是神色淡淡的道:“无论是山尤攻打皇朝,还是皇朝攻打山尤,我皆不关心,那些无非是上位者或玉座之上的人的欲望作祟,他们引起的争战自已从来远离,从来受苦的都只有平民百姓。我若关心,我也只关心山尤、皇朝的那些手无寸铁的百姓,只可怜他们在这一场战祸中不知又要流多少血,又有多少无辜的性命要沦丧,又有多少的人家要家破人亡。”

她的这一番话又令得三人一惊。上位者或玉座之上的人的欲望作祟?这样的话,予他们来说,闻所未闻。而她......竟敢说这等大逆不道之话!

“人总是喜欢分出强与弱,分出富与贫,分出高与低,分出大与小......然后便是欺压、争夺与仇恨,反反复复各自轮转。”风辰雪垂眸,目光落在面前的茶杯上,杯中茶叶在水面浮浮沉沉,“千千万万年过去,人从来没有变过。我不喜欢那些,我亦无能改变这一切,但我至少可以主宰我自已,只做我自已想做的、喜欢的。所以,我现在只想寻一张好琴,其他的我不在意。”

房中一时静默如渊,淳于兄妹呆呆地看着她不知如何反应。

秋意亭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赞赏。若说从前他是为她的才智与武功而心动,那么此刻,他是为这个人而倾心。即算她说的并非他所想的,可那是独属于她的,他为此而欢喜。

沉默了一会儿,他问她:“你觉得山尤与皇朝之战,无非是双方都想争夺对方的国土?所以你厌恶这样的事?”

“难道不是?”她反问他。

秋意亭没有反驳,而是再问:“那你认为人千千万万年因何而起争端?”

风辰雪有些意外他会如此问她,不由移眸看住他,彼此眼眸澄若明镜,片刻,她才静静开口,道:“欲望,说直接一点就是为了名利权势,然后便是它们衍生出的其他所有的东西,为了自已能得到或者是得到最多的。最开始,或许只为了争一口粮,争一件衣,到而今他们争夺的便是名声,是金银,是权利,是高位,是千里沃土,是稀世珍宝,是倾国美人......甚至有时只是为了争一点面子,一口气。人世越来越好,争夺的渴望的亦越来越多。生生世世,不休不止,无非一个‘不知足’。”

秋意亭对于她的话亦颔首一笑,道:“人心不能如白纸,会一无所求。所以注定了人为欲望而生,可能为名利,可能为情爱,可能为权势,可能为国土,可能为其它的许许多多的东西...

...千千万万年皆如此。”说到此,他目光定定看住风辰雪“可这就是这个人世的规则,千千

万万年都无从改过,而我们既属人世。便要在此规则内生存。”

风辰雪挑起眉头,静待他下文。

“既已如此......”明灯之下,秋意亭负手而立,他声音如深山晨钟,低沉有力,“那莫若做这个规则内的最强者!”

风辰雪一震。

“就如你所说,人总有私心,人总要分出大小强弱,人总是要分敌与我,人总是为各种欲望而争夺,人世间总有欺压与被欺压......那么,我选择做一个最强者。是为布衣我可护我所重视的,可以是名利,可以是财富,可以是家园,可以是亲友;作为君王,可护广袤国土,可护万千臣民,也可护私心之下的权势地位富贵荣华,在最强最大最宽广的羽翼之下,才可护得最多的你所想拥有的!”他微微一顿,然后再轻轻开口,“最重要的是,最强的才不会被欺压被掠夺被凌辱!”

风辰雪默然,静静看着秋意亭,良久后,她才开口:“这便是你要完成天下一统的霸业的缘由?”

“对。”秋意亭颔首而笑,带着一种从容不迫的凛然与淡定,“既作君子不得百年之安,莫若霸主得千年之尊!”

那一语掷地有声,让房中几人心头猛震。

而风辰雪怔怔的看着秋意亭,看着他那双熠熠生辉的眸子,看着他傲然而立的姿态,忽然间想知道玉座之上的帝王到底是何等人,可以让他屈膝臣服。但那刻,她只是从容淡笑,道:“你之立意,换另一种不功利的眼光来看,便可曰‘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但那是你的所思所想,你不若我,我亦不若你,又岂能言行一致。你建你的千古功业,我自有我的平庸一生。”

“你一生如何我当不能决定,但是......”秋意亭亦微笑的看着她,平静的却一语双关的道:“作为皇朝的子孙,景城也好,丹城也好,它们的存亡你责无旁贷!”

风辰雪闻言心头猛然一跳,有些惊异地看着秋意亭。

她并不知道他已知晓她的身份,但这一语确实如一块重石重重的投掷在她的心头。

当她以“风辰雪”之名游走天下之时,她确实已抛却了宸华公主的身份,做一个平常之人,自由自在的生活,即算是与秋意亭相遇,她亦丝毫不受影响。所以边城遭犯自有将士去守卫,她一介百姓只需保重自己即可。

可是秋意亭的这一语,便如一柄利刃划开了“风辰雪”这件外衣,露出里面的皮肉骨血,那是她至死也无法否认的事实,她是宸华,是皇氏的子孙,是开国之君皇朝的后代。

予国,这是她皇家的江山,帝都玉座之上的人是她的亲人,与她血脉相连。

予民,她是公主,安享了荣华,那些源于百姓的辛劳,她却从未还报于百姓一分。

予这国,予这民,她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秋意亭自然不知风辰雪此刻心里所想,但是他知道,她身上流着皇氏的血,她的沉默便是已说明她不可能无动于衷,所以他再次微笑道:“我与你做个交易如何?”

风辰雪自怔然中回神,抬眸看他。

“明日我陪你找一张好琴,后日你与深秀他们一道回丹城。”他笑得笃定而潇洒。

风辰雪长长的眉头跳起,“其实你说这么多,无非就是要我去丹城。”

“对。”秋意亭欣然颌首。

风辰雪眉尖微蹙,他为何一定要她去丹城?

一旁淳于深意见她沉默,赶忙附合道:“辰雪,你不就是要找一张琴么,明日就让秋大哥陪你去找,找着了后日便和我们一块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