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在场之人无不皱眉。

“孙都副。”燕云孙敛眸掩去眼中的厌恶,再抬眸之时,眼神清湛,神情威严肃穆,声音朗然而冷厉,“死去将士的尸骨由孙都副领人收殓,便是山尤士兵的尸骨亦不可糟蹋。”

孙都副为燕云孙神色所慑,顿时心头一窒,忙答:“是,末将遵命。”

燕云孙转身,“山尤不知何时会再攻来,没时间磨蹭,你们都去吧。”

于是几人退下各自忙去。

燕云孙踏上那鲜血浸染的台阶,一步一步走上城楼,沿途倒着不少死去的士兵,有皇朝的,也有山尤的,有的睁着眼,有的闭着眼,有的身上插着箭,有的身上插着刀,有的尸骨完整,有的断肢失首.....每上一台阶,燕云孙便觉得心头有什么往下压着,压得一颗心沉甸甸的,压得胸膛窒息似的痛,当站在城楼上,放目看去,远处、近处到处伏着尸骸,地上散落着刀枪箭支,灰朴的城墙已为鲜血染成暗红,顿悲怆满怀,沉痛无语。

许久,他抬首,眯起眼睛,旭日已缓缓升起,晕红的朝辉洒下,却只映得满目疮痍,对面的山尤营帐亦是沉寂一片。

“这就是战场。”他抬手抹上城墙上的血迹,看着指尖上的暗红,然后五指缓缓收拢,紧扣。“‘王朝是建立在尸骸与鲜血之上’这话果然不错。”

“公子,我们回去吧。”燕辛罕见的语气十分温和。

燕云孙负手身后,“燕辛,你看着这些,心里是何感觉?”

听着这话,燕辛低着头,片刻才带着很重的鼻音道:“胸口很重很痛,想哭。”

“好。”燕云孙点头,举目远望,“记着此刻的感觉,不要负这些死去的人,不要负这碧血丹心,亦不要....”他微微一顿,然后沉沉吐出,“不要有更多的这样的事。”

“公子.....”

“走吧。”燕云孙转身离去。

那一日,当天光大亮,一直紧闭门扉的百姓们终于悄悄启门,出外一看,却发现城已非昨日之城,房屋倒塌烧毁了许多,周围的邻人亦有不少伤亡,丹城里多了许多恸哭与悲痛。

那一日,丹城里笼罩着一片沉重,稍稍让百姓们感到安慰的是州府大人的现身。在这等危险之刻,燕州府竟自州城赶来,亲自坐镇边城,与他们同甘共苦同度艰难同心御敌。看着长街上缓缓走过的那道英朗身影,听他娓娓两语,男人放心,女人欢喜,于是百姓们定了心安了神,那哀伤与恐惧亦淡去许多。

而那一日,秋意遥则陷在昏沉中,四肢僵冷,时不时因寒症的疼痛而扭曲颤抖着,身上冷汗不断,更是咳个不停。

他的病,在州城里燕云孙找着的名医便已诊断过了,留下一副方子,嘱咐每日服用,是以一回到都副府,燕叙即去煎药,风辰雪守在一旁,一直握着他的手,以内力助他驱寒意,等燕叙药煎好了,又亲自喂他喝下,直到黄昏之时,秋意遥才醒转过来,神气倦怠,但好在不再咳得厉害,让床前守着的两人稍稍放下心来。

燕云孙一整日皆在城中安抚百姓,到亥时才回,先去看望了秋意遥。秋意遥喝过药后,已在风辰雪那温柔而带抚慰的琴声中沉沉睡去。见他睡容安祥,燕云孙轻轻松了一口气。

出了内室,便见风辰雪端坐厅中,显然是在等他。

燕云孙在她对面坐下,心情有些愧疚有些沉重,“以他的身体,本该是安心静养,是我累了他。”

风辰雪闻言,摇摇头,淡淡道:“这是他自己的选择,与他人无关。”

燕云孙听得这话不由微怔,看着眼前神色静然的女子,不由问道:“你.....难道不担心,不想他活得更久一点?”

风辰雪移眸看他。

燕云孙亦看着她。那双眼眸清透无垢,一眼便可望到底,可他看了半晌,却未曾看懂。

“我当然想他活得更久,但是苟延残息,莫若含笑阖目。”

燕云孙一震。

“他在这里做了他想做的应该做的事,又有我陪他,那无论是活一日还是活一月,他都是欢喜的。”风辰雪面容沉静,可细听之下,依可听出她声音里带着的淡淡哀思,只是哀而不伤。“他欢喜了我自然欢喜,而人一生悲苦忧乐交杂,能得一刻的圆满的别无所求的欢喜,那便足矣。”

燕云孙怔怔的看着他,蓦然间,他明白何以他们会彼此喜欢,何以她与秋意亭相遇对着那样意气风发的皇朝第一将依旧没有动心。心头忽然酸涩而艳羡,于是,他忍不住道:“他日,你们与意亭相逢之时,当何以自处?”意遥面对兄长,会无愧疚?你面对夫婿,会无心虚?

风辰雪眉尖微动,似有些讶异燕云孙会有此一问,清眸看着他,似乎一眼便把他看透,然后她淡然一笑,自有一种大度洒脱,“便是相逢又如何?无论是宸华还是辰雪,我不曾欠他,他亦不曾欠我,本无相干的两人。我与意遥之情意,发乎于心,动意于灵,是自然而然来,非偷非抢,非求非盗,又与他人何干。”

燕云孙呆呆看着她,那一刹那,他几欲叫道:我亦如此,何以我不能。

可风辰雪没有再看他,自袖中取出一张纸,道:“意遥这几日定是不能下床的,他的病也不能让城中百姓与将士知晓。明日等他醒来,便搬去我那儿静养。”

燕云孙恍恍然点头,“我没空照顾他,又只一个燕叙,他去你那儿,自然是更好。”

“至于山尤。”风辰雪将纸递给他,“这几日你便按此行事,若是有变故,你再来寻他。”

燕云孙接过,那字迹陌生着,并非秋意遥的笔迹,他抬眸看一眼风辰雪,然后醒悟,这定是她所写的。只是这是她的意思还是秋意遥的意思?虽是如此想,但却没有问出口,只是收起。“好。”

“你也早些去歇息吧,毕竟往后这些日子便是你劳心劳力了。”风辰雪起身离去,“出门之时,最好带着燕辛,他武艺不错,你作为州府,别出了事。”

燕云孙听得心中一暖,转头去看,只看得一道掩入帘后的背影。

眼见风辰雪的身影消失,一直在旁的燕辛忽然道:“公子,公主比之你当年更是洒脱。”

燕云孙闻言不由向他看去。

“公子当年,虽洒脱不羁,亦只是形的潇洒,而公主是灵的潇洒,真正地做到身随心动心随意动,往来天地间,自由自在。”燕辛的语气里带着赞赏与羡慕。

燕云孙微怔,然后一笑,亦起身离开。

在回途中,燕云孙问燕辛,“此刻丹城虽险,却也是男儿建功之时,你一身武艺,人也不笨,可要投入军中?他日许也是一名将军,受万民敬仰。”

燕辛却摇头。

“为何?”燕云孙问他。

“当了官固然是尊荣,可我看,那孙都副不如我活得自在,淳于府尹不如我活得轻松。”燕辛答道:“跟着公子,衣食无忧,又不用操心家事国事,也不用逢迎拍马。况且,我虽是个仆人,可这世上又有几人能对敬熙伯府的九公子、月州的州府大人每日里冷嘲热讽还活得十分快活的。”

燕云孙失笑,“你倒是想得挺透彻的。”

燕辛嘿嘿一笑。

两人回到住处,稍作梳洗,然后上床歇息,一夜便过去。

十四、同生同代亦为幸

五月二十一日。

天蒙蒙亮之际,秋意遥醒来,于是燕叙找来软轿,将他悄悄抬去了风辰雪的小院修养。

辰时,燕云孙在府衙召集丹城所有官员将士议事,众人至时,发现不见秋都尉与李千户,皆有疑惑,但燕州府道秋都尉与李千户已另有重任,于是众人释疑。

议事之时,孙都副一番高谈阔论让在场诸人有的鄙夷,有的烦厌,有的更是不屑一听,只不过燕州府一直品茶颔首,似乎对孙都副的话颇为赞赏。当孙都副终于收声之时,诸人松了一口气,而燕州府则赞扬孙都副熟读兵书常人难比。孙都副闻言顿飘飘然,又见州府大人看着茶杯眉头微皱,赶忙关切地询问州府大人茶水有何不妥。于是燕州府告诉他,他一贯爱品“银针”,只可惜走时匆忙,忘了带来,这“毛尖”虽好,依是差了几分。孙都副一听,忙答他家中便有极品银针,这就去为州府大人取来。说完便转身离去了。而自那后,燕州府总是是不时的对某样吃的、喝的、用的、玩的表露一两分兴趣,孙都副于是一门心思为州府大人的吃穿用度打点起来,至于丹城兵事,反正还有别人呢,他只需讨好了州府大人,自然就有了锦绣前程。当然,这是后话。

却说孙都副离去之后,燕州府一端神容,将即日起丹城的各方部署一一吩咐下去,众人诧异之余,亦欣然领命,对州府更是心悦诚服。在众人退下时,燕州府又将田校尉单独留下。

那一日,城内城外皆安然度过。

而第二日,许是前一番攻城元气大伤之故,山尤未有所动,于是白日里依旧平静度过。

至深夜,两千骑兵悄悄自丹城南门而出,夜袭山尤,睡梦中的山尤军被杀个措手不及,等他们整装迎战之时,丹城军却是迅速退兵,山尤军自是不肯轻易放过,不料丹城军离去前一轮火箭射下,顿时山尤营帐火光大起,山尤军忙弃敌救火。

二十三日,双方按兵不动。

二十四日,山尤发兵攻城,双方依旧势均力敌,无功而返。

二十五日,双方休整。

二十六日,依旧按兵不动。

二十七日,凌晨,一千轻骑自西门悄悄而出,绕至山尤后方,火烧粮营,退兵。

二十八日,丑时,山尤以两千精兵悄悄绕至丹城北门,欲行突袭,却为北门守军床弩射回。

…………

…………

于是,就在双方这不断重复着的攻袭、休整中,日子到了六月中。

六月十日,丹城南门忽然城门大开,这引得山尤大为惊诧,几番打探,得到的回报皆是:城门大开,城里一片安静,可城楼上却有琴声飘下。

山尤不知丹城主将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若是要行空城计,那也太儿戏,他们决不信丹城里此刻是空的。那么便是另有图谋?可是其图谋在何处?于是一番商议过后,暂且按兵不动,以观后变。

十一日,丹城依旧是南门大开,琴声悠然。

十二日,还是如此。

如此过了三日,山尤再难安之若泰,是夜,尤翼宣召集诸将商议。

攻,可以预计到,丹城内定是有埋伏。

不攻,如此拖延下去亦不是办法,况且毫无动作倒是显得山尤害怕了。

最后,众将决议以五百精兵探南门,城外陈兵两万,如此可攻可退。

翌日,由一名前锋校率领精甲坚盾的五百精兵往南门而去,小心翼翼地跨过护城河,再小心翼翼的步入洞开的大门,城内静悄悄的,无一丝声响,亦无一个人影。

见此情况,山尤军更是不敢大意,小心谨慎的一步一步的往城内走去,当五百人通过了城门,猛地,琴声乍起,铮铮如剑鸣,同时山尤军只觉脚下一空,顿身子急坠,后边还留在城门口的人见着前面的石地忽然抽空,出现了数丈宽数丈深的大坑,坑下立着尖尖的木桩,坠下的同伴无不是穿胸破肚,凄声历嚎响彻耳边,一时心颤魂惧,可紧接着四方纷涌出无数的丹城守军。

“快退!”

前锋校当即一声大喝,赶忙掉转马头,领着残余士兵往城外逃去,只是才逃出城门,上方便一阵箭雨射下,顷刻间,五百精骑尽数亡命。

而陈兵城外的两万山尤军,耳闻城内惨叫,又眼看着五百精兵眨眼间便没有了,一时亦是心神震乱,领将正犹疑这是即刻就退还是稍作攻击之时,猛地,城楼上鼓声大震,紧接着东、西两面忽涌浓重的紫云,那是数万丹城铁骑迅猛奔来。

“退!”

这时刻,本该是奋勇迎战,只要能支撑到后方援兵到来,尽可以拼,又或是全身而退,偏偏领将惊乱之下本能的作出反应,却令得本来就因那五百精兵瞬间毙命而惊惧的山尤士兵们更是心慌神乱,纷纷掉头逃去,丢盔弃甲,阵溃人散。

而丹城铁骑闻鼓声振奋,豪气干云,直扑落荒而逃的山尤军,钝刀戈相击,战马嘶鸣,杀了个昏天地暗。

在金鼓剑鸣人嚎马嘶中,那铮铮琴声依旧,正是一曲声动天地激励萧杀的十面埋伏。

城楼上,风辰雪素衣皎然,青纱蒙面,十指挥洒,琴声铿然,她身旁,秋意遥一身青甲,腰悬长剑,手挽长弓,垂目望着下方厮杀。

等尤翼宣领大军奔来相救之时,丹城守军又是迅速舍敌后退,入城、起桥、闭门,真是干净利落,而城外山尤两万大军又伤亡数千。

尤翼宣看着满地死伤的将士,再看城楼之上悠然而立一人,顿血气上涌愤怒难禁,取过长弓,黑色的羽箭对准城楼立着的人便是一箭射去。

眼见飞箭疾来,城楼上,有士兵喊道“都尉快躲”,有的则取过盾牌要为他挡,却见秋意遥不慌不忙举弓搭箭,然后“嗖!”的银色羽箭射出,迎着那支黑箭如电飞去,一时间,城内城外将士无不仰首观望。只见半空中,两箭相撞,“叮!”空中一声锐响,便见黑箭一分为二坠落于地,而银箭力道未减,依旧迅疾飞去,仿是裂空破流,让山尤阵前的士兵看的胆战心惊,赶紧举起一排长盾,欲挡银箭。那飞射的银箭“咚!”的射在盾甲之上,举着长盾的士兵只觉手一麻,耳边似有风啸,不由侧首,便见银箭破盾而去,刹那间没入后方一名士兵的肩头,那士兵疼痛之下,手中的东西握不住,于是千军万马眼睁睁看着竖立在尤翼宣身后的帅旗轰然倒下。

那一箭不但劈开了对方的箭,更旨在射下将领的帅旗?!

“好箭法!”

丹城守军顿涌雷鸣般的赞叹,风辰雪已收琴声,凝神看着他那破云裂空的一箭。当那欢呼赞叹响起之时,她轻轻的道:“意遥,我很久前便见过你射箭,那时候你的箭术也如现在一般精妙。”

“嗯?”秋意遥听到了,侧首看她。

“当年,我初见你便是射箭。”风辰雪移步至他身边,与他并肩而立,心头泛起柔柔微澜。当年不过惊鸿一瞥,又何曾想到会有今日的心心相应。

“那是何时?”秋意遥略带惊讶,“我怎不记得?”

“当年你与意亭随侯爷过安豫王府做客,父王在王府的练武场考校你俩的武技。”忆起幼时一面,风辰雪神色微有恍惚,“那会意亭舞剑,你便是射箭,射箭时的银环还是意亭扔的。”

听风辰雪这么说,秋意遥细细一想,懵然想起少时确实有这么回事,当日他与兄长还得安豫王赏赐弓、剑。他看着风辰雪,轻声问:“辰雪,那时候你又在那?”原来他与兄长在那么早的时候便已与她相遇,他们的缘分竟是在他毫不知情的时候便已开始了吗。

“那时候我在长廊里,隔着一片树荫,看意亭与你,一个纵身扔银环,一个飞身射羽箭。”风辰雪回望的眸子里带着柔柔的笑意与蕴得极深的情意,“当真是‘弓开入秋月行空,箭去似流星落地’。”

“那时候……我却未能看到你。”秋意遥不觉遗憾。

“没关系,我们并未错过。”风辰雪看着他,神情如云水轻柔。

秋意遥闻言心头一动,看着她,唇边弯出一抹极淡而欢欣的笑容。

隔着数丈远,淳于深意看得这一幕,心头猛地便冒出了一句话:脸慢笑盈盈,相看无限情。

这是她曾听朱怜玉唱过的,她从不喜欢这些缠绵的东西,可此刻竟不知是怎么的就这么在心头冒了出来。又是如此的合情合景。此刻虽千军万马,虽血雨腥风,可那两人却是最平静最坦然,他们彼此望着,便已天地在怀别无所求。

可是,秋大哥……

那日山尤气势被削,尤翼宣再不甘心亦只能退兵。

第二日,双方按兵不动。

六月的天,十分炎热,骄阳似火,烤得人皮焦肉痛,山尤士兵里有不少中暑,再加上远离家乡又久攻不下的焦躁,士气颇是低落。山尤有几名久经沙场的老将见此不由忧心。

十五日,尤翼宣正在帐篷中与同行军师商讨攻城良策时,忽有亲兵来报,说陆将军在帐外求见。

尤翼宣闻言忙道:“请。”然后向军师点头,军师会意,退下。

帐门掀起,与军师擦肩而入的是一名身材高大两鬓微斑的老将,正是山尤的一等虎威将军陆守鑫。他年近五旬,乃是山尤战功赫赫的名将,本是此次出兵的主帅,因尤翼宣忽然上书要亲自领兵,山尤王亦想爱子建立武勋,于是允旨。在山尤王的七位王子中,陆守鑫向来拥护这位才干出色的五王子,因此并无二议,甘为副帅。

“殿下。”陆守鑫躬身行礼。

“陆将军免礼。”尤翼宣对这位老将也是十分尊敬,“快请坐。”目光示意一旁的尤昆为其搬过椅子。

陆守鑫倒也不讲虚套,就在尤翼宣座前坐下,然后一双精光熠熠的眸子看着尤翼宣,道:“殿下,末将在你心中是什么样的一个人?”

尤翼宣微微一愣,然后道:“将军乃是我山尤名将忠臣。”

“好,既然殿下视末将为忠臣,那末将便有话直说了。”陆守鑫抱拳道。

“将军请说。”尤翼宣亲自为其斟茶。

“末将请殿下退兵。”陆守鑫直言道。

“嗯?”尤翼宣斟茶的一顿,抬眸看着陆守鑫,疑惑着刚才是否听错了。

“末将请殿下退兵。”陆守鑫重复一遍。

尤翼宣放下茶壶,看着陆守鑫,脸上神色不定,片刻才道:“陆将军何故出此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