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里哪里。”李乐水自谦道:“听闻少阳弟子中,有沈离、瞿永这两位少年英侠;昆吾弟子中也有不少杰出者。再说,当今盟主宝刀未老,实力雄厚啊!”

清葵毫不在意地挥挥手。“袁盟主在这位子上坐了这么多年,也该是让后生晚辈接替的时候了。成碧你说是不是?”

“不错。”宋成碧微微一笑。“这次的武林大会,想必是精彩纷呈。”

“不知贵门会以何种武功与会?”李乐水好奇地问。“恕老夫孤陋寡闻,未曾听说过贵门的武功路数。”

清葵撑着下巴,转向宋成碧。“我门的武功,都是由术使传授。不妨由他说明。”

宋成碧凤眸含笑,卖了个关子。“待到比试当日,掌门自会明白。”

李乐水略有疑惑尴尬,随即也大而化之地呵呵两声。

“既然还有几日大会才开始,今儿个恰逢襄阳的燃灯节,咱们两派又这么巧住在同一家客栈,何不让咱们两派的弟子多熟络熟络?”

李乐水眉毛一抽,心叫不好。袁傲行的惨痛经历还历历在目,他唇亡齿寒,早就生出了警惕的心思。未想到这妖女却突发奇想,提出了这么个想法。

答应嘛,他又担心门下也出几个宋成碧。不答应呢,又显得堂堂越凤大派不够豁达。

正在这时,他瞟到刚从楼上下来的郁沉莲和程宣,连忙将这两人唤了下来。

“见过师父。”

“你们来得正好,过来坐。”

两人抱手行礼之后,依言而坐。

“方才商门主提及想让两派弟子熟络熟络,不知你们二人做何想法?”

程宣脸色一变,立刻看向郁沉莲。

郁沉莲神情未变,以再自然不过的语气道:“有何不可?”

李乐水笑脸一僵。他原本以为自己这个徒儿平日里对人不假辞色,言行疏离,一定不屑于与天水门为伍。谁想到他居然想也不想便答应了。

程宣脸色灰败,后悔没有早些把郁师弟的异样告诉师父。

“越凤派果然有大派之风。”清葵娇笑莞尔。“李掌门,既然沉莲公子都这么说了,今晚我便吩咐掌柜的,叫他多准备些酒菜,让两派弟子们同桌用膳,聊作庆贺,一道过这个燃灯节,如何?”

李乐水只得讪笑点头,抚须应和。

襄阳的燃灯节在每年十二月十五日,最早是为了纪念襄阳城的一位英雄人物,后来却渐渐演变成对人们冬末春至的美好祈愿。每到这天,整个襄阳城里都装饰满了各式各样的灯笼蜡烛,人们手提花灯在城中行走,走得越是长久,来年的运势越是兴旺,愿望就越容易达成。这个习俗被人称作“走运”。

襄阳的公子姑娘们也常常在这时候上街,明为走运,实则是为了能遇上心仪的人。已有心上人的,则常与心上人结伴出游。

清葵提出的这样要求,自然叫李乐水忐忑不安。本来就是个这样暧昧的节日,再搞个这样的“联谊”,说不准到了明天越凤弟子就得少掉一半。

这也不怪李乐水多心,越凤大多是血气方刚的男儿,而天水弟子中又以姣美的女儿为主。再加上她们修习的术法为阴阳之道,平日里言谈举止时常流露些风流婉转的情态,根本是寻常人家的女儿相难媲美的。如今还未曾“联谊”便已蠢蠢欲动,若当真“联谊”——

李乐水感觉到自己的脑门一阵一阵地发凉。

思及此处,他不由得略带埋怨地瞧了郁沉莲一眼。而后者却眼观鼻鼻观心做入定状,淡定无比。

直到之后程宣将郁沉莲的奇怪言行告诉李乐水,他才追悔莫及。

“这么说,沉莲他也…?”李乐水惊疑不定。

“不错。师父,我看他的样子,怕是也被那个女门主给迷惑了。”

李乐水正色。“阿宣,咱们越凤说什么也是三大派之一,切勿言语粗莽,流于世俗。”

“师父教导得是。”程宣面露愧意。“所幸那门主对郁师弟并未动心思。”

“很难说,那妖——”李乐水收住嘴,咳了咳。“那门主行事乖张不定,现在没动,不代表以后也不会动。”

“那师父的意思是——”

李乐水沉吟片刻。“为师自有主意。”

逢春客栈迎来了许久未有的热闹。

客栈的大堂里点缀着走马灯,桌席被撤下,做成了流水席。身着淡黄,眉点金葵的天水弟子和紫衣的越凤弟子并排而坐,相互好奇地悄悄打量。

毕竟是年轻人,不久之后便渐渐熟络起来,谈笑风生,眉飞色舞。大堂里一阵热闹的喧哗之音。

李乐水看在眼里,苦在心里。所幸几位爱徒程宣和郁沉莲,容舒尚在他左右,并未参与其中,又让他稍稍宽慰。

“掌门?”

他回过神来,正看见商清葵挑眉看他,手里托着一只酒盏。

“商门主。”他赶紧笑脸相迎。

“掌门,清葵敬你一杯。”她言笑晏晏,魅目风流,身边的宋成碧和丹君左右而伴,实在是一副绝佳的画境。

“门主客气了。”他举起手中杯盏,与她相敬之后一饮而尽。“成碧公子与丹君副门主正可谓人中之杰,门主之福啊。”

“掌门说的是哪儿的话。”清葵的眼睛瞟向他身旁坐着的郁沉莲和容舒。“贵派的弟子不也相当出众?”

郁沉莲始终垂着眸,面色清冷。而容舒则时不时地看她一眼,似有些不情愿。

李乐水爽朗地笑了两声。“我这些不成材的徒儿里,除了阿宣,也就沉莲和容舒还算得有些出息。所以我才将绿岫和青鸿这两把雌雄剑给了他们,只希望他们能将越凤剑法发扬光大啊!”

此言一出,丹君立刻沉了脸,目如刀刃,忿忿不平。

雌雄双剑?还嫌大家不够明白这两人是一对么?

清葵魅目微闪,盈盈一笑。“沉莲公子跟容姑娘的确天生一对璧人。真是可惜了。”

众人微愣。

李乐水还当自己听错,呵呵笑道。“门主的意思…”

“其实也没什么。”清葵轻佻地拨弄着杯沿,身体微微后仰,倚在宋成碧的肩上。“天水门正好缺个副门主,我本来瞧着沉莲公子颇为合适,如今看来却是不成了。”

李乐水的笑容僵在脸上。程宣和容舒脸色发青,恨不得把她瞪出个窟窿。

丹君忍住笑,深觉解气。

公开挖墙角还挖得这般大言不惭,想必也只有清葵能做得出来。

她似乎还嫌这场面不够混乱,索性身子前倾,手背撑了下巴看向郁沉莲。

“沉莲公子,难道不考虑考虑?我门中的女弟子可一点儿也不必容姑娘差。”她眼波流转,唇角微翘。“而且——只要你想,要多少个都可以。”

“荒谬!”程宣已经终于摒不住,大怒出声。“你这妖女,无耻之极!”

李乐水脸上的神情抽搐,再也维持不了淡定。而容舒一脸无法掩饰的憎恨,却下意识地看向郁沉莲。

成碧和丹君绷紧了身体,下一步就想出言反击。

看见他们如此,清葵表示心情很舒畅,止住了愤然不平的成碧和丹君。

她本已打算见好就收,却没想到郁沉莲一直低垂的眸渐渐抬了起来,那双水墨滴就的清目一瞬不眨地望着她。

“只要一个,可不可以?”他的声音清润悦耳,虽然音量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的耳朵里。

清葵怔了怔。他的眼神混合了无奈和放任,就像从前。

从前对他任性撒娇的时候,他总是这样望她,无论这要求多么离谱多么莫名其妙,到了最后他总会答应。

为什么还要这样看她,就像他们之间从来未曾有过冲突,决裂,从未有过分离?

她忽然全无兴致再玩笑下去,别开眼道:“不过说笑罢了。”

郁沉莲看着她的神情,心中像撒了一片沙砾,粗糙不平,磨得发疼。

二十七章 登徒浪子郁沉莲

丹君跟秦峰上了街,宋成碧也被她遣退了出去。

清葵卸尽了妆容,在清水里洗净了脸,解散头发梳了个简单的单髻,换了一身白色缀着粉桃的棉袄裙。

她也不过二十岁而已。清水芙蓉,其实根本无需雕饰。

白日里那个娇媚艳绝的天水门主,此刻这个清新自然的年轻姑娘,每一个都是她,只是她的眼睛里,那些曾经俏皮灵动的光晕,已经消失了许久。

清葵拍了拍脸,打断自己的遐思,偷偷摸摸地出了客栈。

街上的人很多,每个人手里都提着一盏华灯。清葵问街边的商贩买了一盏莲花灯,兴致勃勃地提着在街上溜达。

难得的悠闲时光。襄阳人爱吃一种叫“樱桃饼”的食物,外头是玉米面做成的饼皮,绵软香甜,里头夹着在红糖和油里滚过的火腿肉。火腿肉切得小巧玲珑,又因为沾了糖而显得晶莹红润如樱桃,由此得名。

清葵右手提了那盏莲花灯,左手捧着一只樱桃饼,吃得好不惬意。

曾经有一回,他们四个人下山后不久,来到了一个小城里。那时正逢元宵节,也是这么个人声鼎沸,花灯遍街的热闹样儿。清葵素来喜爱凑热闹,便揪了郁沉莲,丹君和秦峰跟她一同上街。

那小城里的姑娘们,眼珠子都似长在了郁沉莲身上似的。她心中不快,便买了一把糖葫芦,非要让他吃。他有些窘迫,却还是吃了。红红的糖渣沾在嘴角,看上去有些好笑,却一点儿也没让他变得难看些。

于是她的不快散了个一干二净。那个晚上,郁沉莲第一次拉了她的手,月色下也能看见他红得赛过糖葫芦的薄薄耳廓。

然而他们却遇到了追杀者。四个人里只有她不会武,虽然已经被极力护着,却还是受了些伤。那伤口不深,只在手臂上划开一条口子,流了血。他捧着她的手臂,那双墨眸沉郁得像要滴出水来。

也是那次之后,他们决定去越凤派。那些人已经知道他没死,自然还会有前仆后继的暗杀者。有了越凤派的庇佑,这些暗杀者便会收敛许多。谁敢在江湖大派的门中杀人?

当然,他们还有另一个选择,就是回北都的镇国亲王府。然而敌暗我明,这个选择显然也要冒很大的风险。更何况府中情况未明,危险莫测,更不如潜在江湖。

镇国亲王对此显然也暂时还无能为力。幕后的主使一天不除,郁沉莲也一天不能回去,一天不能安全。

三大派中,只有越凤以剑法见长。郁沉莲还记得与她的那个关于习剑约定,但她若早知道后来会有这些变故,还会赞同么?

清葵咬了一口樱桃饼,甜咸交替的鲜香味入口却一点儿也没觉得好吃。原来好吃不好吃不在乎食物,而在乎跟你一同分享的那个人。

她恍恍惚惚地走着,却冷不防与人一撞,樱桃饼里的陷肉掉落出来,沾得那人的衣襟上全是红色糖印。

“姑娘?”

她怔怔地看着那糖印,抬起头。

眼前是一位青年男子,也算得眉清目朗,神态带了三分不羁。看清她之后,立刻又多了些惊艳。

清葵朝他笑笑。“不好意思。”

他猛摇头。“姑娘不必放在心上,不过是一件衣裳,嘿嘿…”

清葵点点头。“如此就好。”

她绕过他,继续往前走。

那男子愣了愣,连忙追上来。“姑娘,姑娘——”

她停住脚,心中已有些不耐。“什么事?”

“姑娘一个人在这路上行走,怕是不安全。不如让在下——”

“不用了。”

“在下沈离,是少阳派的弟子,不是坏人。”

她没有理会,继续往前。

这男子也算韧性十足,居然一路跟随。“不知姑娘芳名?在下真的不是坏人,姑娘——”

清葵皱了眉,瞟了他一眼。

“少阳的沈离?”

“正是,正是。”沈离忙不迭地点头。“当然,姑娘也可以叫我子安,这是我的字。不知姑娘——”

清葵笑了一声。

“我是天水门的人。”

沈离一愣。“天-天水门?”

清葵有些不屑,没再理会他,自管自沿着护城河往前。

下一刻他却又追了上来。“难怪姑娘这样特别…天水门我也有所耳闻,是个很——与众不同的门派。”

清葵微微一笑。“莫非你有兴趣加入本门?我可以向门主引荐一番。”

沈离微窘。“这…”

“罢了。”这里游人稀少,她加快了脚步想摆脱他,他却厚着脸皮不走。

“姑娘,我记住了,天水门是么?我可以去逢春客栈找你么?”

清葵不理。

他终于感觉到一丝不妥,自己这行为,与那登徒浪子也无甚区别。

“姑娘,在下确实有些唐突。请姑娘勿要见怪。不过——”他往两人身后看了一眼。“姑娘,你可认得越凤派的郁沉莲?”

清葵愣了愣,从他的神情看出端倪,蓦地转过了身。

护城河水冰封,两岸杨柳疏淡。清葵从未想过,原来她蓦然回首时,那人就在身后,眸色深远,神采依旧。

沈离注意着她的表情,也知道此时自己该有多远走多远。然而他还不死心,最后问了一句:“你们认识?难怪他一直跟着你。那我就不打扰了。姑娘,我可以去逢春客栈——”

他忽地浑身一寒,仿佛护城河里头的冰都堆到了他身边。

不自在地咳了咳,他终于在衡量了一番与郁沉莲对上的胜算后,识时务地遁了。

闲杂人等消失,清葵忽然有种坠入梦境的不真实感。远处戏台子上的咿呀吊嗓声和人群的喧闹声明明还在耳畔,她却懵懵懂懂,觉得周围无比安静,连郁沉莲朝她缓缓走来的脚步声也听得很清晰。

“一起么?”

他望着她,神情温柔。

清葵不知所措地望着他,突然想起了师父曾经对自己说过的话。

无论媚术精进到怎样的程度,都一定会对某一个人无效。这个人就是你真心所爱之人。

真心爱着他的时候,无论怎样的心机也好,怎样的手段也罢,到最后都没了效果。勉强自己再去算计,也不过是算人算己而已。

她曾设想过许多的场景,再次见到他的时候要怎样折辱他,要怎样将他加于她身上的伤害数十倍返还。然而此刻,她却什么也想不起来。

平日里的聪明冷静去了哪儿?

她如今口干舌燥双目漾漾,难道真的将过去的一切抛诸难后了不成?

然而当清葵反应过来的时候,他们已经并肩而行,手中那盏莲花灯隔在他们中间,映出一长一短两个模糊的影。

她终于忍不住了,停下脚步。

他却轻轻弯了唇角。“我还以为你会忍得更久些。”

她咬牙,目光冷冽。“郁沉莲,你究竟想怎么样?”

他挑了眉,从容不迫地朝她逼近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