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了结?”连成桓呆呆重复了一遍。

“不错。”连成碧望了望头上横梁。“今晚三更,正是个最佳的时辰。二皇兄,言尽于此。你在黄泉路上,好走。”

他起身,端起桌上的绿雏灯,轻轻吹灭。

临到将离开牢门之时,他回头看了犹在桌边呆滞不动的连成桓一眼,终于还是掉转头,毫不犹豫地出了牢门,走向另一侧的监牢,那里正关着前镇北将军徐守立。

他参与此事的儿子已经被处斩,家眷被贬为奴。不久之后,他会被押上北疆流放,从此再不能回到昌平。

徐守立的双臂双腿被铁链拷上,蓬头垢面,神色颓唐。

连成碧在牢外站定。“将军。”

徐守立听到这一声唤,立刻抬起头便朝他扑来,奈何被铁链锁住,他只得匍匐在地,连连磕头。

“王爷,王爷!末将是无辜的——那逆子所做的事,末将的确一无所知啊!还望王爷明察!”

连成碧和蔼可亲地笑了笑。“本王知道。”

徐守立的眼中又燃起希望。“王爷,求您给末将平反!末将必肝脑涂地,为王爷效力!”

连成碧摇摇头,目露遗憾。“将军,为人处世,做了孽,迟早都要还的。此趟也算是你偿了之前犯下的孽。”

徐守立变了脸色。“王爷此话何意?”

“要让你还债的不是我。”他轻笑一声。“而是一个你一直想除,却一直未能成功除掉的人。如今是他握着你的命运,不是我。”

徐守立略一思量,渐悟。“原来…”

“本王看你为我大夏拼搏半生,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故有心要放你一条生路。然而——”连成碧颇为怜悯地看了他一眼。

徐守立面色变幻莫测。“请王爷明示!”

“好。”连成碧舒眉。“你途中必定会受人劫杀。至于你要怎么躲过,则不关本王的事了。”

徐守立咬牙:“王爷若能护我性命,我愿将全部家财奉上!”

“家财?”连成碧嗤笑一声。“你的家财,不早就充了国库?”

“不,我之前曾另有积累,在北都城外的葛家村置了一所宅子,将大半财物都藏在里面。”

连成碧勾唇。“好。既然如此,本王自会行事。”

朔安十六年六月十九日,因谋逆被关在天牢的二皇子成桓在狱中上吊自尽,被狱卒发现时已气绝多时。这位逼宫失败的皇子留在人间的最后一个影像,不过是一具飘来荡去颓败不堪的尸首。

摄政王成碧闻之大恸,命人将其厚葬。

朔安十六年六月二十日,前镇北将军徐守立被押往北疆。

经过半日的跋涉,临近黄昏时,押解徐守立的一行人到达了幽州官驿。押解的官员留下两个与徐守立同一间房,剩下的寻了房间倒头便睡。

至两更时,负责看守徐守立的其中一名押解兵忽然睁开了眼,警惕地四处查探之后,点了另一名押解兵的昏穴,走到徐守立面前。

“将军。”

徐守立猛地睁开眼,双目清明。“冯远,其他人呢?”

“都在驿馆外等候。”

冯远脱去外面的官服,露出里头一身缁衣。衣服的袖口和领口都绣着白色海棠,正是属于徐守立的这一支白棠缁衣卫。按照之前与连成碧的约定,他将徐守立的行踪透露给这些原本已贬到各地为奴役的白棠缁衣卫,让他们前来解救。

冯远手脚麻利地替徐守立解开手链脚铐。“将军请,马匹和盘缠都已经备好,足够我们远逃他乡。”

“好。”徐守立活动了一下被绑得僵硬发疼的手脚,往他肩上拍了拍。“这次——多亏了你们。”

“我们都是王爷的亲随,为王爷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两人走出驿馆,只见前方已有数名缁衣人牵马等待。看见徐守立出来,缁衣人纷纷行礼。

冯远上马,与众人共同策马而去。

不远处的山丘之上,有两人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

“公子,现在怎么办?”

“他逃离驿馆,正合我意。前方十里有一片小树林,我们就在那儿跟他‘碰面’罢。”

那人右手上一把青色长剑,剑端上飘着一只暗红色的丝穗,做工简单,年岁已长。他呼吸浅远,身影稳泰,若不是一身月白长袍,早已与夜色隐为一体。

“阿峰,很快就要结束了。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清葵坐在昌平渡口的石墩上晃荡着双腿,面对月色下安宁静谧的平河露出一脸舒适。她的手里握着一只碧绿的玉蝉,用拇指滑过蝉身时,就像贴上了他的指尖。

在渡口等我。

那一夜激热缠绵之后,她已倦极。他将玉蝉塞到她手里,在她耳垂上轻轻一吻。

等我回来。

她唇角微勾,仰头看平河下来往的客船。

“丹君,你看那些船上挂的灯笼,像不像咱们月氏的红糖山药串?”

幽州城北的小树林里,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而近。

郁沉莲抱剑站在林中央,手指上拈着一枚从地上随意拾起的小石子。

马蹄声渐近,郁沉莲手指微动,下一刻便听得骏马扬声嘶鸣,马蹄纷乱,惊疑呼喝之声乍起。

“怎么回事?!”“有人!”“大家小心!”

郁沉莲唇角一勾。“将军,别来无恙?”

空气似乎也凝滞了一瞬。

“是——你?!”

昨夜里凉风习习,他随风潜入房,伏在她身上,火热一吻。他的动作有些急切,没两下便喘着气,把她剥成一只光滑的鸡蛋。

清葵抚上肩头,那里似乎还留着他的温度,还有他情动时浓郁的莲桂之香。

心口一热。

“想什么呢?”丹君跳到她身边。“啧啧,看你这样——才分开多久,就开始相思了?”

“去去去!”她摆了摆手。“也不知道是谁,之前抓了人秦峰的手不放,差点儿就掉泪了。”

丹君一窘。“你看错了。”

清葵眼一睁。“哟,还学会狡辩了?云儿,来看着,我要用媚术叫她说实话。”

丹君大惊,往后猛退几步。“别别…”

傅云轻笑。“清姐姐在逗你。”

郁沉莲的话一出,空气里紧绷了不少。白棠缁衣卫护在徐守立的面前,抽出兵器严阵以待。

“你要如何?”徐守立冷声道。

“二十年前,你让人放火烧了我和我娘所在的宅院,害得我娘惨死。五年前,你授意灭了天堑寨,只为了杀人灭口。只可惜,留下了我一个。”郁沉莲墨瞳深沉,手指收紧。“斩草要除根,将军虽然明白,却始终未能成功。这都是因果报应。如今我便替我娘和天堑寨的数百人命,取你项上人头!”

“不错。”徐守立眯了眯眼。“本将只恨始终未能将你铲除,终成祸害。不过如今你想杀我,怕也没那么容易。”

“就凭你这几名缁衣卫么?”秦峰突然开口。“冯远,你我曾同是亲王门下,为何如今却助纣为虐?”

冯远别开眼。“咱们各为其主,不必多说。”

“好,好!”秦峰冷笑一声。“既然如此,我亦不会手下留情。公子,这几个缁衣卫交给我。”他纵身拔刀,脚步轻点,朝那几名缁衣卫袭去。

冯远见状,留下四名缁衣卫与秦峰缠斗,自己则与剩余人马护着徐守立往另一个方向策马而去。

郁沉莲提气而起,身影如电已经追了过去。

他追这群人到一片林间空地上,令青鸿剑出鞘,朝徐守立猛攻而去。冯远和其他缁衣卫举剑来挡,竟然完全不敌他的攻势,纷纷落马。骏马被惊,胡乱踩踏,竟也令得几名缁衣卫被踩中受伤。

冯远咬牙,朝他攻去。不过短短数十招,已经赫然落败,被他一剑刺穿了胸膛。

“当年的事,你们个个都有份。”郁沉莲墨瞳染血,狠厉慑人。“谁也别想走。”

清葵等得有些无聊,索性趴在石墩上与玉蝉大眼瞪小眼。

玉蝉质地莹润,就像——他在月光下格外动人的肩胛腰臀。在夜里,她不许他动作,自己却一口一口咬上去,心神荡漾地听他难耐的闷哼连连。

他微皱着眉,神情掺和了疼痛和愉悦。他不住地喘气,唤着她的名字,祈求她快些结束这折磨,让他进入妙境,与她合二为一。

她的心境格外舒爽,却冷不防他唇角一勾,反客为主将她困在身下,一鼓作气一做到底。她只来得及惊呼一声,紧接着便被他的狂野搅碎了神志。

真过分。清葵捏了捏玉蝉,鼓着腮帮子。下一次一定要想办法让他不能动作任她摆布才好。

郁沉莲的剑尖染血,脸上的神情有如来自地狱的恶鬼。白棠缁衣卫横七竖八躺在地上,统统没了气息。

冯远捂住肩上伤口,依然挡在徐守立身前。“我不会让你杀——”

话音未落,郁沉莲的剑锋已经刺入他的胸膛。他睁大了眼,轰然倒下。

徐守立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恐慌。

“你以为我就只有缁衣卫么?”他后退了两步,咬紧牙关。“老夫纵横沙场多年,难不成会败在你手里?”他拔出腰间宝剑,大吼两声。“来啊!”

郁沉莲曲指拭了拭溅到脸上的鲜血,神情邪佞。“很好。”

五十五章 美人江山谁能得

青鸿剑尖指在徐守立的喉咙前,微微颤动。

徐守立张大了眼,视线从微颤的青鸿剑身抬到面前杀气腾腾的修罗面。“杀了我,你也难逃罪责。擅自杀害重犯,可是死罪!”

郁沉莲轻蔑地看着他的眼,一双墨瞳染上了奇特的暗红。“只可惜,看见我杀你的人都死了。”

徐守立的眼睛忽然左右转动,似在寻找什么。“老夫知道了——你跟连成碧是一伙的!难怪他假意说要救我,却根本没有派人来!”

“连成碧?”郁沉莲勾唇。“他来了倒也正好。”

他手下一翻,剑尖在徐守立的手腕脚腕飞速挑动,只听得凄厉惨叫几声,徐守立轰然倒地,双手双脚不断抽搐,已被断了筋脉。

郁沉莲从袖中拿出一小袋火油,浇在他周围的干草上形成一个圈。这个圈的中央,便是不断蠕动惨呼,表情扭曲的徐守立。

徐守立在筋脉俱断的痛苦之下,依然惊恐地注意到了他的动作。“你——你要干什么?”

郁沉莲打燃了火折子,微笑着将火折子一扬。星星之火落到火油圈,顿时炸起一人多高的烈焰,朝徐守立迅速蔓延而去。

“娘亲,邬爹爹,邬娘娘。”火光映衬下,郁沉莲沾血的脸庞柔和了一瞬。“我终于把仇人送下去陪你们了。”

他转过身,举头静望明月,青鸿剑负于身后,若月下神子,林间妖魅。身后传来徐守立痛彻心扉的吼叫,终究渐渐平息,悄无声迹。只有枝叶烧动引发的噼啪声偶尔响起,如同盛宴结束之后,安静地留下一片狼籍。

郁沉莲未回头,正欲抬步离开,却听得动静,脚下一顿。

“师父!”

青衫男子匆匆而至,却只见得面前一片火墙。火墙之中,徐守立的身形早已被熏黑,烧得不成样子。

“师父——”他悲戚一唤,猛地跪了下来。“常怀来晚了…”

郁沉莲回过身,望着跪倒在地的青衫男子。“萧错。原来是你。”

萧错神情凄惶,朝火中望了许久,才缓缓转向郁沉莲。“何必要赶尽杀绝?”

“这句话,你应该早些对徐守立说。”郁沉莲冷眼相看。“如何,你要替他报仇么?”

萧错默默起身,抽出自己的兵器斩鬼刀,刀锋直指向郁沉莲。

郁沉莲墨瞳微眯,却没有动作。

两人僵持半响,萧错长叹一声,手中的斩鬼刀颓然而落。“罢了,罢了。这是师父他欠你的,如今他既然已偿还此债,还望你不要牵连他的家人。”

“牵连无辜是徐将军的拿手好戏,我还不屑于这么做。”郁沉莲眉微展,将青鸿剑收入鞘中。“萧错,念在你我曾有师徒之谊,这一次我不杀你。且问你一句,清葵派到我身边的那些隐者失踪,是不是被你动了手脚?”

萧错神情微僵。“不错。”

“为何要这么做?”

萧错望向他,正要开口时身体却微微一震,口中吐出血沫。

“悔之,你实在令本王失望。”一个低沉磁性的声音由远而近,竟似这林中鬼魅,飘忽不定令人胆寒。

萧错捂住胸口,半跪在地,一语不发。

“连成碧。”郁沉莲面容沉静,握住青鸿剑的手紧了紧。“我一直在等你。”

连成碧一身劲装,浑身线条收放得当,在这林中缓缓踱来,正如掠食的野豹,与夜色融为一体。那对灼灼凤目,一瞬不眨地锁定在郁沉莲的身上。

“沉莲公子果然有备而来。”连成碧轻笑一声。“不知沉莲公子可能猜到本王此行的目的?”

郁沉莲冷笑一声。“如果我没猜错,正是你跟萧错勾结,让他想办法调开了我身边的隐者,好让清葵得不到我的消息,亲自前来北都?”

连成碧唇角一勾,目露欣赏。“说得没错。”

他以镇北将军的性命为诱饵,迫使萧错跟他合作。而萧错之所以会晚了几步以至于只能见到镇北将军的尸体,也是因为他刻意下的绊。

“你是想让萧错亲眼见到镇北将军死于我手,再让他报仇?”郁沉莲唇角微勾。“只不过你应该知道,萧错他不是我的对手。”

“如果你还是当初与我对战时的郁沉莲,拿下一个萧错自然毫无问题。”连成碧朝萧错所在地踱了两步,拾起他掉落在地的斩鬼刀,握在手心试了试,神情安然。“不过如今的你,还剩了多少内力?四成?还是三成?”

郁沉莲脸色微僵。

“在天水门时,为了弄清清葵身上的异状,我曾经向傅云询问过。虽然他说得不甚详细,但结合我之后所查出的线索,要解除她身上的异状,必须与人交合。若那人不会双修心法,那么就会被采补。”宋成碧朝他走来。“就算清葵极力控制,至少也会被吸去六成以上的内力。如今的你,早已不是当时的那个武林神话。”

“我不明白。”郁沉莲摇了摇头。“你若想杀我,机会多得是。何必大费周折,如今还要自己动手?”

连成碧目光放柔。“若清葵知道是我杀了你,那么她这一辈子也不会原谅我。但若你是死在萧错的手里——”

萧悔之愕然抬头,努力想站起身,却摇了摇身子还是僵在原地。“连成碧,你——”

“你和萧错两败俱伤而死,等会儿秦峰过来时,正好替你二人收尸。清葵自然会伤心欲绝,不过有我在她身边,我会让她渐渐走出悲恸,渐渐忘了你。”连成碧唇角微勾,瑞凤目温柔得像要融化。“我会给她幸福,你可以放心。”

郁沉莲面无表情,青鸿剑已经出鞘,寒光凛凛。

“你能给她幸福?像你这样满腹心机心狠手辣的人,如何谈得上给人幸福?”

“成王败寇。皇位是如此,情爱亦是如此。正因为我有心机,有手段,最后赢的才会是我。”连成碧轻笑一声。“这三年待在清葵身边,你以为我当真只是等待她回心转意,能把心放在我身上?若是如此,怕是等到的只不过是她头也不回的离开而已。”

“她生性倔强,吃软不吃硬,只能顺着来。若我迫她,只会令她离我越来越远。所以我顺着她的心意,对她一味付出,让她对我心生内疚,最终一定会对我生情。若不是因为你——”连成碧右手一抬,刀尖直指向郁沉莲。“她的心早已属于我。”

郁沉莲盯着他,唇角微翘。“你做的事不止这些罢?你指使苏颜采人精血,难不成也是为了清葵?”

“不错。”连成碧点了点头,毫无愧窘之色。“采人精血提高内力,只是一部分的原因。我真正的目的,是挑拨天水门跟全武林的关系。我要天水门在武林再无立足之地。”

“为什么?”郁沉莲皱眉。“天水门是小葵的心血,你既然对她有情,又怎么忍心毁了她的心血?”

“正因为天水门是她的心血。”连成碧神情一冷。“只要她还拥有天水门,就绝不会安心跟我回北都,与我厮守。但凡我们之间的障碍,我会一个一个全部除掉。江山和美人,我两个都要。”

郁沉莲嗤笑一声,连连摇首。“多谢你这番肺腑之言,让我彻底明白了过来。连成碧,爱一个人不是那样的。”他抬头,墨瞳生光。“清葵不爱你的原因不是我,而是她心里明明白白。你的爱,不过是占有罢了。”

连成碧眉头一皱,下一刻已经闪身朝他袭来,来势汹汹如恶龙出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