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得也是。”沈离又替她盛了一碗鱼汤。“你最近劳累,喝碗鱼汤补补。”

“谢谢。”清葵接过来,才发现这道鱼似乎只有她一个人在吃,于是又盛了一碗。“丹君,这碗给你喝。”

丹君见那碗乳白浓汤如逢大敌,做了个敬谢不敏的手势。“不用不用,你自己喝就好。”

“云儿?”她转向傅云。

傅云白着脸推辞了过去。

“方骓?”

方骓摆摆手。“不必了。”

清葵颇为可惜。“如此鲜美的鱼汤,居然只有我一个人喝。”

“清葵似乎忘了我。”沈离的神情很有些委屈。

她顺手将鱼汤推给他。“好好好,这些日子沈少侠也辛苦了。这碗就——“

“我要。”小春闷声闷气的声音传来,令桌上众人俱是一愣。

沈离的表情最为惊讶。“小春,你——”

“我要。”他依然执拗地重复了这两个字,浓黑泛蓝的双眸死死盯着那碗鱼汤。

气氛有些奇怪。

清葵连忙将那碗鱼汤推到小春面前,又给沈离重新盛了一碗,这才缓了下来。

沈离瞥了小春一眼,沉默了一会儿又开始讲些奇闻异事。小春捧着碗,一口一口地喝着鱼汤,唇角似有弧度一闪而过。

清葵无语。这还是第一次听见小春说话,竟然是为了一碗鱼汤。

正值盛夏,酷暑难耐。虽然天女山上要凉爽许多,沈离从冰窖里挖了些碎冰,放在解暑的酸梅汤里,还在花园底下扎了简单的凉棚供大家聚在一处纳凉。

跟沈离相处是件十分快乐的事。他似乎总是用尽了各种办法令清葵开心,每一次妙语连珠引得大家捧腹欢笑的时候,他便趁人不注意时深深注视她的脸。清葵只做不懂,心中却不知是何滋味。

这番用心良苦,终于连丹君也看不下去。

“清葵,这沈离也算是痴心情长,你究竟是个什么想法?”

清葵正提着灯笼,带她走上一条山道。

“怎么,你也被他收服了?”

“哪儿的话。”丹君犹豫了一下子。“我是觉得他人不错。要是你对他没意思,还是早点说个明白,以免拖得越久,越是伤人。”

山中月明,道路两侧的崖壁陡峭嶙峋,虫鸣兽啼不绝于耳。山道中间两抹身影婀娜,为清冷夜画增添了几分生动鲜活。

“我让人去少阳派暗中查过了。”清葵走在前头,步伐紧凑。“沈离的确在不久之前离开了少阳派,说是要回家乡。”

“原来你——”丹君脚步微顿,又追了上去。“难道你怀疑他不是真正的沈离?”

“多个心眼没什么不好,尤其是现在。如今证明他的确是沈离,却不知那个小春究竟是何来历。”

“清葵,你有没有觉得小春看上去有些眼熟…”丹君跟着她沿台阶一步一步朝上走。

“他有几分像沉莲对不对?”清葵点点头。“我也发现了。”

“该不会真的是沉莲公子罢?”丹君大胆假设。“也许沉莲公子他受了伤逃了出去,正好被沈离给救了,他又因为伤势所以暂时失了忆,或者又由于某种不知名的原因,变了样子?”

清葵停下脚,没好气地转身。“早说过叫你别看那些坊间小说本子。你以为咱们过日子真跟书上写的那般离奇曲折?他的确有那么一点儿像,但人有相似,这也没什么奇怪的。”

丹君别别嘴。“但他这个人实在有些古怪。我时常看见他偷偷望你。昨日我还见他在偏殿那副你的画像前面站了好久。”

“他的言行的确不同寻常。”清葵紧锁眉头,仔细回想。“但要说他是沉莲——我又觉得有些奇怪。这一连串的事情也太过巧合了罢?他还恰好就被沈离救了,后来他们两人又恰好把方骓云儿他们救了?巧得就像有人刻意安排。”

“说的也是。”丹君踮脚朝前头望了望。“清葵,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一会儿你就知道。”

山路的尽头是一个隐在山壁中的洞穴,洞口竖着一块石碑,上书“郁泉”。正是当年那个藏有玄机的温泉洞。

“你是想泡温泉?”丹君恍然大悟。“怎么不早说,什么也没带来。”

“谁说我是带你来泡温泉了?”

虽已过数年,这洞内依然白雾袅袅,水声叮咚,若在冬季正是个取暖福地,然而此时正逢盛夏,又湿又潮便有些难以忍受。

丹君抬起袖子擦着额上的汗,却见清葵左顾右看了一番,走到一处宽大的石缝前站定。“就是这儿。”

说罢,她便探身而入。

丹君张大了嘴。“清葵,你这是——”

“跟我来就好。”

两人艰难地穿过石缝来到了石室。丹君还没来得及消化眼前的场景,便又被清葵拉着朝石室后面走。

大约走了一炷香的时间,眼前豁然开朗。

那是一片静谧的山谷,在朗朗月光下显得深远开阔。山谷中心有几处水潭,呈团簇状围着中间的竹林,每一潭都映着一个月亮,几只小獭安静地伏在水潭边,偶尔动动爪子激起一窝萤火虫。

“真漂亮…”丹君满目赞叹,看呆了神。

清葵也同样有些忘情。这就是沉莲一直想让她看的东西么?难怪那个时候他总是提及这个秘密山谷。若不是因为他失了踪,她忽然想起他曾经说过的话,怕是不知道何时才能发现这里的美景。

“走,咱们过去看看。”丹君情不自禁地抬步朝山谷中心那几处水潭走去。

小獭大约是没见过人,也不十分害怕,只是起身朝更远的地方走了几步,才停下来好奇地看着她们两人。

水潭中开满了莲花,幽香沁人。水潭边满满当当长满了一人多高的植物,走近了看才发现是一株株微垂着头的向日葵。

“真是妙啊。”丹君绕着水潭走了走。“这莲花恰好一圈包围着葵花,同开同败,要是白天来不知有多好看。”

清葵怔怔地望着眼前的奇景,似有所悟。

“谁?!”丹君忽然猛喝一声。只见一黑色身影飞快地从竹林里窜出,朝另一个方向掠去。丹君立刻追了上去。

清葵呆在原地,心中震撼。居然还有别的人在这里?难道真是沉莲?

想到此处,她立刻拨开葵花走进了竹林。

原来这竹林中另有一番天地。一间简单的吊脚竹楼,依稀还有灯火闪闪。

她小心翼翼地步入竹楼,却僵在原地,脑中一片空白。

丹君追着那黑色人影一直到了山谷上某处斜坡,那人身法诡异,速度极快,叫她跟得颇有些辛苦。

“你究竟是什么人?!”

那人并不回答,只顾着往前。

眼看这黑衣人就要逃脱,她索性从袖中拿了一只梅花镖朝他的方向掷了过去,正中他右臂。她心中微喜,正要再出招,却见他不知怎地左躲右藏,居然没了踪迹。

丹君挂念清葵的安慰,只得先折回了竹林里。

她沿着清葵走过的痕迹来到竹楼,只见里面烛光闪烁,似有人影。

“清葵?”

她握紧手上的短剑,尽量不发生任何声音,渐渐接近了竹楼,摸了进去。

里头却只有清葵一人,背对着她坐在竹楼里。

清葵面前摆着五只形态各异的葵花灯,每一只上面都写着不同的字。

“清葵…”丹君似乎抓到了一丝头绪。“这里是——”

“这儿是沉莲发现的。”清葵没有回头,声音还算的平静。“他对我说过几次,让我回来瞧瞧,可我一直没放在心上。”

“难道——”丹君心中越发明朗。“这儿的莲花和葵花,还有这件竹楼,都是沉莲公子做的?”

“应该是吧。”清葵轻笑了一声,浓浓的自嘲味儿。“原来这几年他一直都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做这些傻事,而我却一无所知。”

她提起一盏葵花灯,上面写着:“小葵十七岁生辰快乐。”

“十六岁生辰那年他替我做的葵花灯,在那年离开越州的时候被我踩得支离破碎,什么也不剩。十七岁生辰的时候我还在南疆。那个晚上我喝醉了酒,差点儿把云儿当沉莲亲了上去。”

丹君静静地听着。

“十八岁那年,我们建起了天水宫。那年十月十六山寨忌日,沉莲上山祭拜。我让他穿着绸衣替我侍酒,想狠狠地羞辱他一番。他当时脸色很不好看,我以为是难堪,现在才知道是他误会我已遇上了缘定之人解开了魅目,心里难受。”

“后来那一年,我的身边坐着成碧和云儿,身侧站着萧错。我故意与他们亲昵,让他在下面看着,等候了半日。他当时什么表情也没有,我装作不在意,心里却很生气。”她叹息了一声。“这些年,我从未忘记过他,从未停止爱他。却没想到——原来他也一样。”

她的手拾起桌上一对木头人偶。“这是他做的。小莲和小葵,永远在一起。”

在这水清山秀的世外桃源,他亲手建立起一个属于他们的天地。

这就是他一直想要告诉她的话。

清葵低下头,一粒粒水珠落下,浸到木头小人的纹路里。

“这个笨蛋,刻得一点儿也不像。”

五十九章 小春的真正身份

清葵和丹君在那山谷里待了一晚,一直到日出,看了一遍又一遍莲花与葵花欣欣向荣的奇景之后才怅怅地回了天水宫。

关于昨夜那名出现在这山谷里的黑衣人,丹君仔细回忆之后,越想越觉得那背影跟少年小春非常相似。“他身形瘦小,而且背后似乎还背了一把剑。”丹君越发肯定。“多半就是他。”

“以当时的情形来看,他一定先我们一步到达,不会是跟在我们后头找到这山谷的。莫非——”

“他就是郁沉莲?”丹君激动地接了一句。

“未必,如今连这黑衣人是不是小春也不能确定。身形瘦小,背一把剑——这样的人也不少。还有什么别的线索么?”

“他中了我的梅花镖,右臂上应该有伤口。”

清葵抱了一大叠书册,与迎面而来的小春撞了个正着,书册晃了晃全散了架,在地上散乱一片。

小春没有言语,立刻俯身跟她一起捡书。

清葵偷瞥了他一眼。右臂藏在袖子里,丝毫看不见端倪。

“小春,你能帮我拿些书么?”她也不客气,将重新拾起的书册一股脑儿全塞进了他怀里。

他下意识地伸出了一只右手来接,神色微僵,又换做左手。

“怎么了?”她满脸关怀。“看你的脸色似乎不太好看。”

小春摇摇头。“这些书要拿到哪儿?”

“那边的藏书阁。”

小春一只手抱着重逾十数斤的书籍,脚步稳健。清葵走在他身边,忽然脚下一扭,左手便朝他的右臂狠狠一拉。

小春右臂接住她,额角却起了几粒汗。“真滑头。”他咬牙,从喉咙里发出细微的忿忿声。

“什么?”清葵没注意他的话,只顾着看他的右臂,果然略有血迹映出了衣裳。

“你没事罢?”小春恢复了从容。

“没事,没事。”清葵讪讪。

他点点头,继续往前走,却冷不防后背被人拍了拍。

“又怎么了?”

他回过头来,正对上一双旋光夺目的魅眼,微愣。

“你是谁?”

他的神情有些古怪。“小春。”

“从哪儿来?”

“西边。”

“西边?”清葵愕然。莫非他真的跟郁沉莲没有关系?那他又是怎么知道那秘密山谷的?“西边的什么地方?”

“我为何要说?”小春的神情似乎有些不豫,随即又抱着书转过身去,唯留清葵在原地目瞪口呆。

他竟然没有受到魅目的影响。她的魅目对他失了效。

到目前为止,魅目不起作用的对象,似乎只有…

“这么说真的是沉莲公子?”丹君拍桌而起。“太过分了!既然他没事,为何不跟你相认?”她又转了转眼珠子,恍然道:“莫非真的失了忆,或是有什么苦衷?”

“他尚且记得那个山谷,说明并没有失忆。”清葵心情很复杂。一方面希望小春真的是沉莲,至少他的确没事,还回到了她身边;但另一方面她又觉得这小春处处皆有古怪,实在琢磨不透。

沉莲的举止神态,还有些习惯性的小动作跟他俱不相同。而沉莲身上那种特殊的香气也没有在小春的身上出现。当然,若他真不想与她相认,这一切都有办法掩饰。

“清葵,你对易容相当精通,能看出小春有没有易过容么?”

“我早就看过。他没有。”清葵摇头。“之前我便观察过他和沈离。目前大夏国能做的易容术不过两种,一是以人皮面具易容,二是针刺风池穴。我看得出来,他们并未以这两种形式易容。”

“难道没有别的办法能改变一个人的相貌?”

“有。”清葵瞥了丹君一眼,接着往下说。“咱们月氏曾有祖传易容秘术,通过一味药物配以体内真气便可改变自己的容貌身形,神乎其技。但这种技法在月氏也鲜有人会,连我也掌握不了,更何况是沉莲?”

丹君有些失望。“究竟是怎么回事…”

“或者还有一种可能。”清葵灵光一现。“或许他的容貌变化跟他所修炼的美人谱有关。这种心法邪气得很,难保没有这样的副作用。”

“那他不愿跟你相认,是因为产生了这样的副作用所以不敢见你么?”

“没那么简单。”清葵苦笑。“若只是因为容貌变化,他怎会任由我担忧而不来相认?一定还有别的缘故。等秦峰从藏音楼回来,也许我们能窥得其中一二。”

“我就不信真的没办法弄清他究竟是不是沉莲公子。”丹君抱着头,冥思苦想。

“媚术对他没有作用,若他真不愿承认自己的身份,我也拿他没办法。”

“这倒未必。”丹君摸了摸下巴,贼贼地拉过清葵:“还有一个办法。你不是说沉莲公子的右臂上方有一朵青色的莲花?”

“没错。”

“就算再怎么变化,身上的胎记总变不了罢?只要找个机会看看他右臂上究竟有没有莲花不就行了?”

清葵以为此计甚妙,但实施起来却有点儿难度。其一,这小春平日里穿衣都蒙得严严实实,从不曾露出手臂;其二,沉莲身上的这朵青莲长在右臂靠近肩膀的地方,若不是剥了衣服实在很难发现。

于是她想了个损招,起身去了傅云的药庐。

小春正与沈离在一处,坐在石桌上拿了一只柑橘上下抛着玩儿,脸上神情舒散,丝毫也不像是那个淡漠又没存在感的少年剑客。

沈离冷眼看他将柑橘抛了半天,再丢到自己手里。“剥了。”

他有些无奈。“到底要玩到什么时候?她已经开始怀疑了。”

“怀疑又如何?如今有了目标,总比她一个人胡思乱想的好。”小春瞥了他一眼。“怎么,稳不住了?”

沈离取了把细薄的小刀,飞快地在橙子上刷刷割了几下,再将剥出的橙肉递给小春。小春满意地接过来,一瓣瓣丢进嘴里,吃得不亦乐乎。

沈离欲言又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