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淡淡扫了他们一眼,转身探往车内,又将一个白衣人抱下来,安置在轮椅上。

众人随着他的动作,便将视线也移到白衣人身上,一望之下,心中便只余一声暗叹: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好像天底下出色的人物都集中到这小小的边陲之地来了。

方才那黄衣人,众人是先因他的外貌产生好感,继而才会注意到他周身的气势,但这个白衣男子,长相并不算非常英俊或秀美,却正因为如此,反而让人首先被他的气度所吸引住。

一个清冷如秋夜,一个淡然若浮云,刚才钱晏和本已笃定棋子是先前的黄衣人所出,但待看到两个人都出来,反而不确定了。

赶车的少年将马车交给闻声出来的店小二安置,便当先走进客栈订房去了,剩下黄衣人推着轮椅走在后面。

“等等!”执着断鞭的手横在前面,出声的是夏蓉蓉。

“是谁弄断我的鞭子,难道便不赔了么?”

她本以为两人之中会有一个看不过去,与自己争执甚至出手教训她,那师兄为了保护她,肯定会……

谁知白衣人从袖中摸出一锭银子递给她,微微一笑:“方才事出紧急,毁了姑娘的鞭子,这银两便权当赔偿,请勿见怪。”

夏蓉蓉一愣,没想到对方涵养竟如此之好,再见那白衣人眼中含笑,仿佛一眼就看穿她的小心思,不由恼羞成怒。

“谁要你的臭银子,这鞭子是用上好皮革所制,岂是你想赔就能赔得了的?!还有你!”她指着刚才的小姑娘,“今天不给本姑娘道歉,你就别想走了!”

“师妹,你就快别说了!”钱晏和急得不行,他已经看到那黄衣人眼神一冷,似乎很不耐烦的样子,生怕这骄纵的小师妹得罪了人还不知道,以刚才棋子主人的功力,想要让他们看不到明天早上的太阳,就像捏死两只蚂蚁那么简单。“在下小师妹自幼受师门溺爱,未免有点不知深浅,但是性子却是不坏的,请二位看在她年纪尚小的份上,别与她一般计较。”

谁要你来说情了!说什么自幼受师门溺爱,难道我在你心目中,就这么一无是处吗!

夏蓉蓉心中暗恨,正想破罐子破摔,却见那白衣人右手轻轻一抬,她肩上一疼,顿时动弹不得,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话虽无心,听者有意,出口伤人,覆水难收,别人并不是你,永远不会时时了解你在想什么,如果不好好说出来,怕是日后要后悔。”

夏蓉蓉心头一慌,分明觉得那人意有所指,却又想不透那更深层的道理,一时竟愣了。

他说完这句话,便不再理会众人,与黄衣人径自进了客栈。

“这些道理,她自己若琢磨不透,旁人提点一千遍也无用。”陆廷霄将茶叶放进茶壶,注了些小二刚提进来的开水,又盖上壶盖,淡淡道。

“我不过多嘴一句,能不能琢磨得透,在她自己而已。”沈融阳洒然一笑,为他把脉。自上路以来,这几乎成为一个习惯了。

这就是两人的不同之处。

一样看透世情,陆廷霄只会站在一边冷眼旁观,任你喜怒哀乐,也与他无碍,沈融阳却会尽量去拉你一把,无论最后结果好坏,他只要做过了,就不会后悔。

无关慈悲与否,只是为人行事的原则不一样,但这种差异,却并不妨碍他们的交情。

“公子,刚才被你救下的那姑娘,想上来道谢。”侍剑站在门口道。侍琴被留在如意楼,并没有一起过来。

“不必了,你好言安慰一下吧。”

“但是……”侍剑皱着眉。“刚才我看到她将一件东西放进怀里,好像是如意楼的令牌,却没细看。”

如意楼的令牌向来不会流落到外人手里的……沈融阳喝茶的动作一顿,想起一桩往事。

“请她进来吧。”

小姑娘被侍剑领着走进来,神色微红,却是落落大方。小姑娘其实也不小,足有十四五岁,这个年纪在古代已是及笄,甚至可以嫁人了。

“谢谢两位贵人刚才的恩情。”

“姑娘不必客气,举手之劳而已,请问贵姓芳名?”

小姑娘摇摇头。“我没有姓,名字叫布菲佳。”

“阎王刺?”沈融阳挑眉,什么人会用草药来给小姑娘取名,即便是苗人,也未免蹊跷。

布菲佳面有喜色。“贵人也懂苗语?你们不是汉人吗?”

“我不太懂,只是略有所闻,”沈融阳微微一笑,看小姑娘茫然的神色,显然对汉话不太灵光,不得不换个说法,“只是听过一点点。”

但布菲佳却觉得很有亲切感,这一路走来,心中有事,便也郁郁寡欢,大理城内虽也不乏各族百姓,她却不想与人交谈,刚才在客栈门口看到一匹好马,忍不住就上去摸了一下,结果还惹来无妄之灾,这眼前两个人,不仅救了她,看上去也不像是坏人。

她的心事全写在脸上,沈融阳看得好笑,也不出声,待她发问。

果然,布菲佳道:“你们既然是汉人,我想跟你们打听一个事情。你们可听过中原有如意楼这个地方?”

沈融阳点点头,“听说过。”

“我想找如意楼主,你们知道在哪里吗?”

“在下便是。”

“你就是如意楼主?”布菲佳瞪大眼睛,一时不能接受自己准备好迢迢千里寻找的人竟然就在眼前。

第29章

上一代如意楼主,也就是沈融阳的师父,曾经告诉过他,如意楼的令牌向不外传,但有一桩意外,源于他年轻时受人的恩惠,这块令牌,意味着一个承诺,但是一直到他死,也没有看着令牌的主人来向他索恩。

没想到现在却是一个小姑娘,拿着这枚令牌,出现了。

“我记得这令牌,应该是在回春妙手贺大夫那里。”

贺大夫叫贺容春,他喜欢别人喊他大夫,因此这也是江湖上对他的尊称,但这都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回春妙手救活了不少人,同样也得罪了不少人。他没有一些自恃清高的医者毛病,但凡求上门的,只要他力所能及,都会全力施救。但是有一些人,素性凶残,救了不如不救,因为他会去杀更多的人,有些人,想救却不能救,因为医者非阎王,无法断人生死。说他固执也罢,说他以自己的标准去执行朝廷律法也罢,总之这两种人,他是不救的。

久而久之,便有许多人暗中恨上了他,他不想救的人想杀他,他无力救的人,觉得他没有尽力,也想杀他。贺容春在医术上成就极高,却必然在武功上有所荒废,一旦仇人武功高强,他也只能受死,无奈之下,只好远走他乡,避到了当时远离中原的苗疆腹地,这一避,就是二十年,中原武林再也没有听过他的消息。

贺容春曾于上代如意楼主有救命之恩,如意楼许他一块令牌,愿意为他做一件事情,双方并没有定下条件,也就是说,如果贺容春要让如意楼去刺杀当朝皇帝,他们也得照去不误。但以回春妙手的为人,是决计不会提出这种要求的,甚至于二十年来,都再也没有见过这块令牌的出现。

“师父他死了。”布菲佳咬着下唇,眨眨眼,努力地把眼里的水光眨回去。

沈融阳微微动容。“怎么死的?”

“所以我想请贵人帮我一个忙。”布菲佳从怀里摸出一块令牌,交到沈融阳手中。“他老人家之前说过,自己怕要在苗疆养老,这个对他来说已经没用了,就把令牌给我了,说可以跟如意楼交换一件事情。”

小姑娘心无城府,听他表明身份,也完全没有怀疑过,就把这样重要的一块令牌交到他手里,沈融阳暗叹一声,道:“你要我帮你师父报仇?”

看她的神色,贺容春必不是正常老死的。

果不其然,布菲佳点点头。

陆廷霄本在一旁,神色淡淡地听着他们对话,一股锥心之痛蓦地涌上心头,仿佛千万只蚂蚁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啃噬脏器,却并不是单纯的疼,而是夹杂着麻痒,就像有人在你伤口上划了一刀,将毒虫放在伤口上,继而撒上盐,又将伤口缝合上,这种感觉,已经超越了人所能承受的极限,倒真如它的名字一般,从黄泉九幽而来。

饶是陆廷霄忍耐力过人,也不由在突如其来的巫蛊发作下变了脸色,眉微微一皱,转头吐出一口鲜血。

中蛊的人还能保持镇定,布菲佳却是大吃一惊,指着陆廷霄道:“他中了忘川蛊?”

“正是。”沈融阳见状,将轮椅推至陆廷霄身旁,内力通过扣在他脉搏上的手源源不断灌入,闻言心中一动,回春妙手的徒弟…也许他们不用深入苗疆腹地了。“布姑娘可有办法?”

“让我想想……”一见眼前有人中蛊,布菲佳立时忘了自己方才还想让沈融阳帮忙报仇的事情,低着头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满脸忧色,不知情的人还以为中毒的人是她。

小姑娘自幼被贺容春收养在身边,授予医术,她虽是异族人,天份却极高,贺容春爱惜之余,倾囊相授,顺带也教给她一那副悲天悯人的心肠,却少了贺容春的固执,显得心地更加纯良。方才在客栈之外,以夏蓉蓉的无理取闹,她本可下毒或下蛊,就算毒不死她,也足以让对方受个教训,但她却始终记得师父一句话:你做错一件事,总需要做另一件事来弥补,毒和蛊纵然是你的强处,但非到万不得已,也不可将它用在别人身上,因为别人总会有你看不顺眼的地方,若碰见一个,便下一次毒,那迟早也会落得个被武林人人追杀的下场。贺容春原是想教导她不要仗恃着使毒就目中无人,须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谁知布菲佳性情极和善,连与人动手的念头都没有,自师父死后,从苗疆腹地出来,身上竟也没有带些防身的药物,仅有一些也是师徒俩十多年来所寻找炼制的一些东西,所幸她一路低调,倒也没出过意外,唯一一次便是刚才差点在夏蓉蓉鞭下毁容。这却也不能怪她,苗疆腹地虽是偏远冷僻,却也极安静宁和的,否则贺容春也不可能在那里一躲二十年没人发现,她只是没有料到外面的人心如此危险罢了。

“你的功力在流失。”一个时辰过去,那种刺骨的疼痛渐渐平息下来,陆廷霄冷冷皱眉,看着这人搭在他腕上的手。

“比不上你毒发时的感受。”见他脸色稍缓,沈融阳微微一笑,收回手,闭了闭眼,掩去眉间乏色。

白衣胜雪的如意楼主还是一如当时,谈笑自若,温煦如阳,嘴角那抹笑意仿佛天塌下来也不会消失,但却还是有什么不同了。

陆廷霄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突然想起两人初见时,他眉间淡淡,笑着说,人生在世,总是有许多牵绊,从心所欲,不一定是要抛弃一切,就像陆教主掌领北溟教,也一样能够专心于武学上的追求。

那时候自己不以为然,及至见到他的武功,起了兴味,将他视为强者,多了一份快意,又希望他能专心于武道上面,成为他永远的对手,这种想法,一直到现在也没有改变过。

两人从古墓甬道,到黄山一路下来,沈融阳依旧是万事心中自有定数的模样,极少,或者说几乎,从来没有见他失色过。在人前,无论发生了什么,他永远安之若素,在他身旁,即使再胆小的人,也会有种安心的感觉。

此刻的他,头微微侧在右边,脸色有些苍白,眉间有些倦意,整个人看起来愈发清隽修皙,却依旧淡淡噙着笑意,望向窗外初绽的冬梅,显得十分放松惬意。

原来这个人从来没有变过,他一直就像当初说的一样去做。

他心中有许多牵挂,这些牵挂让他身为在外人看来呼风唤雨的如意楼主,也无法放下。

原来改变的是自己。

不知道什么感觉缓缓涌入心头,无欲无求的灵台起了些许波澜。

武功,道心,除了这些,还能有什么?

陆廷霄的目光淡淡扫过手腕,刚才手指搭在上面的温度,似乎还残留着。

“我想到了!”

踱步踱到外面去的布菲佳突然冲进来,大声道,打破房中一时寂静的氛围。

在脑海中漫长而苦苦的搜索,让她的小脸即使在寒冬腊月也显得红扑扑的,分外可爱。

看着两人皆望向她,小姑娘喘了口气,用着有点蹩脚的汉话缓缓道:“我也不知道行不行,刚刚想到的。”

第30章

大理很少下雪,就算苍山上积雪封顶,山下也暖和如春,但是今年却是例外。

进了腊月,天就开始纷纷扬扬地飘雪,沈融阳他们进城那日,是少有的晴天,之后又一连下了好多天的雪,将一整个大理都覆盖在无瑕的白色之下。

大理多花,其中又以山茶为首,四季温煦的气候让茶花蔓延了大理的边边角角,只是这罕见的雪一来,花却开不了了,还有些已经盛放的,也纷纷凋谢,只余下零落的梅树,依旧在雪中绽放自己的风华。

乐芸端着茶走出屋子,就看到那抹白色身影背对着她,正静静地坐在梅树下,微抬起头,好像在看着簌簌落下的梅瓣。

“公子。”

她走过去,把泡好的庐山云雾递上前。

“谢谢。”沈融阳微扬起唇角,接过,啜了一口。“乐丫头的茶艺又进步了。”

多少年了,他与她说话,总是这么客气,就算他们身份不同,她也宁愿听他用命令式的口气,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疏离有礼。

“京城一切可好?”

“一切都好,但是有件事,喜总管让我当面与您禀告,所以我才从开封那边过来,一路上碰到莫公子,便同行了。”

他点点头,如意楼传递信息,必有自己的一套办法,但是需要当面汇报的,可见事情不小。

此刻陆廷霄也正在处理教务,而莫问谁却不亦乐乎地逗着布菲佳小姑娘玩,上次为了躲避唐白玉,他遁入苗疆,惹出一桩事来,事后虽对苗疆畏惧甚深,但陆廷霄的事情,追根结底也是因他而起,于是咬咬牙还是跑过来了,没想到却碰上纯良的苗族小姑娘可以调戏,这下莫问谁更舍不得走了,只可怜布菲佳被他捉弄得差点就想在他身上下毒了。

“晋王派人找上我们,说想要如意楼连续三年的进项,作为前线伐辽的粮饷资助。”

沈融阳挑眉,如意楼以生意为主,自然不仅仅只在民间活动,每年与官府打通关节甚至皇族打点关系,都是少不了的,晋王那边也没落下,但除了上次他亲自上门的那桩交易之外,双方再无其它瓜葛,沈融阳纵然知道六年之后的晋王会坐在金銮殿内,也不想与之关系太过密切,何以他会突然狮子大开口?

“晋王说,他府里有一个姓纪的人,是公子很想见的。”

姓纪的……

闭了闭眼,笑叹了口气,既似疲倦,更似讽刺。

乐芸看着他的神色,也不敢再开口,院中一时只余落雪簌簌。

他静静思考的侧面看起来,有一种优雅宁和的感觉。

记得自己还很小的时候,第一次见到他,那个粉雕玉琢的小孩子,微笑地看着她,却没有属于那个年纪的青稚活泼。自己曾经很羡慕他,又很嫉妒他,凭什么同样出身贫苦,他可以被如意楼主收为弟子,成为下一任楼主,自己却要接受父母双亡,街头行乞的命运?

后来,才知道,他之所以一直坐在椅子上,是因为他的腿,根本就动不了。

不能站,不能走,不能跑。

自己可以练的轻功,今生都与他无缘。

甚至于他连依靠自己双腿走到院子里看花开,看鸟飞,都不可能。

不知不觉,已经这么多年了啊……

当年那个一脸老成却可爱得让人忍不住想上去捏一把的孩子,如今也成为整个如意楼的主心骨了。

是他让如意楼的实力越来越强,将他们都庇护在他的羽翼之下。

但他们的距离,却已渐行渐远。

再也不会有人在她半夜偷偷哭泣的时候,递给她一根麦芽糖。

也不会有人在她练功辛苦喊累的时候,给她讲好听的故事。

近在咫尺,却恍若天涯。

也许这辈子,自己仅仅是看着他的背影,也会觉得幸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