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当今大势,宋朝虽未一统天下,但是对于之前因为诸国四分五裂而饱受离乱的百姓来说,已经是天大的福音,谁也不会希望再出现一个什么政权,平地又起战乱,何况赵匡胤并非桀纣之流,北方仍有辽国虎视眈眈,这种情况下,民族大义比什么都重要。赵匡义虽然不满自己的现状,就算他希望孟玄晴造反给皇兄添乱,自己趁机可以再浑水摸鱼,也不是就非孟玄晴不可,辽国,高丽,甚至自己的母亲杜太后,也能起到同样的效果。

在这样的情况下,孟玄晴有什么优势呢?

一样也没有。

若他能换个思路,从商起家,像如意楼那样去来往于宋辽之间,也许有一天能在慢慢渗透之中掌握天下财政命脉,从而间接达到自己的目的,也算不枉费自己一番雄心。

可惜他一开始便走错了方向。

一步错,步步错。

纵使天纵奇才,也抵不过历史大潮的前进之势。

何况他不过是个工于心计的聪明人而已。

沈融阳此刻不在如意楼主楼,而是在京城郊外的一所别庄休养。

这个消息孟玄晴早已得知。

在他再三确认对方病重的事实之后,便派人分头去如意楼与别庄两处,与早已潜伏在内府的暗线一起里应外合,将如意楼拿下。

但是已经过了一个时辰,人却没有回来一个。

孟玄晴从一开始带着势在必得的笑容,到现在脸色渐渐冷了下来,一旁的谢嫣然见状,乖乖起身,侍立在一旁,未敢作声陆沈两人闹翻,不似有假,沈融阳在黄山上受了重伤,在场众人更是看得清清楚楚,此去如意楼,他有九成的把握,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这种笃定愈发摇摆,多疑的种子就愈发在心中蔓延。

“传令下去,”他朝一旁的家将冷声道,“再派一拨人去,务必将沈融阳的首级带回来。”

家将还没作声,门外却传来一个声音,让他脸色立变。

“我看不必了。”

来人站在门外,一手负于身后,一手提剑,逆着光线,一时竟不能看清面目,只是那一身白衣如雪,清冷气质,如果不是双腿完好,几乎要让人以为他就是沈融阳了。

孟玄晴知道他不是沈融阳。

“陆廷霄。”他一字一顿地念出这个名字,盯着那人的目光几乎可以灼穿对方。

问剑山庄侍卫重重,对方是如何从大门来到这里,这一路上经过的关卡,难道竟都被毁了?

“舍弟黄泉寂寞,想必喜欢庄主作陪。”他淡淡道,跨过门槛,视屋内一众拔剑相向的防备和敌意为无物。

“他是为沈融阳所杀,冤有头债有主,陆教主不要找错人了。”

“江湖中人,决斗而死,本就是寻常宿命。”陆廷霄脸色平淡,孟玄晴根本看不透他在想什么。“虽然我与他亲情浅薄,但这并不妨碍我为他讨一个公道。”

“我虽与陆教主曾有过小小不快,但那也是迫不得已,并非成心得罪,若教主不豫,孟某将忘川蛊的解药奉上便是,至于令弟,本是与沈融阳黄山决战而死,陆教主又何必非要让我担下这个莫须有的罪名?”孟玄晴笑道,一面已暗中打了手势,陆廷霄突然出现,确实大出所料,但若仅他一人便想杀自己,却也是天方夜谭。

他说得声情并茂,陆廷霄却压根就懒得废话,几乎是话方落音,便见眼前银芒一闪,离他最近的一人被削掉一缕头发,那人顿时脸色煞白,抚着脖子竟也忘了动作。

“我不杀无关之人。”还剑入鞘,陆廷霄只看着孟玄晴。

脸上杀气一闪而过,孟玄晴疾身后退,一边朗朗笑道:“看来今日陆教主是誓不罢休了。”伴随着他的话,是十几名侍卫一起扑往对方他并没指望这十几个人能拦下陆廷霄,也没有打算亲身上阵正面交锋,只不过在他按下座位扶手上的机关却毫无反应时,他的表情立刻就变了。

左肋处传来破空微动,他一扭身一掌便拍了出去,速度极快,用力极重,那人受了他一掌,扔将匕首刺过去,他一脚将匕首踢飞,又要将来人踹倒,那人急急后退,却因气力不济,只能略微闪身,仍是被踢中腹部,吐了好几口血。

“是你!”孟玄晴不怒反笑,走上去又给了那人几巴掌。

谢嫣然头发凌乱,鼻青脸肿,狼狈之极,却也不呻吟一声,只又吐了一口血,冷冷看着他没有言语。

“贱人!”孟玄晴来不及收拾她,因为那十几名侍卫已经挡不住陆廷霄,在他手下不是武功被废便是手足俱伤,再也无力迎战。

“暗卫!”孟玄晴咬牙喊出这两个字,三名黑衣人从不知名的角落冒出来,挡在他身前。

第36章

只要是正常人,在正常的情况下,就没有不怕死的,地位越高,越是如此。

从军队,禁军,到御前侍卫,这些不过是皇帝的私人物品,既是为了维护国家社稷,更是保护皇帝个人安全,除了这些之外,身边也必然需要再安插一两个不起眼的护卫,作为关键时刻的最后防线,东瀛忍者其实就是这样变相而来。

忍术最初起源于中国,灵感来自《孙子兵法》,后来却反而在东瀛名声大噪,其原因不是中土逊于倭人,而是中原王朝的历代统治者将其作为私有物。什么东西能够为自己所用,发挥最大的优势?当然是自己有别人没有,这种想法所导致的后果跟古人许多优秀技术却逐步不闻于世如出一辙,统治者将其作为保命的工具,自然不会让其外泄,于是自战国以后,忍术在中土逐步式微。

其实说破了也就没有神秘感可言,孟玄晴面前这三名暗卫,不过也是会忍术罢了。当年后蜀国破,许多宫女太监流落民间,一些侍卫要么投降,要么在城破之日被杀,要么奔走于江湖,就此隐匿下来,其中有几名被孟玄晴收留,成为他刺探情报,潜伏内应的得力助手,这些人因自身的特殊性,知道的隐秘也多了很多,蜀国灭亡之后,他们走投无路,只能效忠孟玄晴,几乎算是死士。

孟玄晴本身的功力已经很高,否则也不会在江湖上久负盛名,从问剑山庄的名字,就可以看出他在剑道上有极深的造诣,但这并不代表他就乐意亲自上阵跟陆廷霄动手。

问剑山庄防守极严,每一道关卡所布的人放到江湖上,也无一不是高手,陆廷霄能一路顺畅来到这里,比起他本身的实力,孟玄晴更愿意相信是姓谢的女人事先布置好一切。

方才他一时还没想到那贱人身上,只是诧异陆廷霄来势如此之快,外面却连通报都来不及,待到自己打算通过机关暗道脱身,谢嫣然又从背后刺杀他时,自己才将一切都连贯起来。

孟玄晴的目光从谢嫣然身上扫过,在他心中这女人早已被千刀万剐活活凌迟,但此刻却顾不上她,眼前有更重要的对手。

暗道被堵死,他后退无路,只能杀出去,思及此处,袖中已多了一把软剑,他站在一旁,却不动手,只是冷冷看着三名暗卫与陆廷霄的缠斗。

说是缠斗,不过在五招之间,三人已被断去持剑的手筋,忍术的优势在于敌明我暗的时候趁人不备,却并不擅长明攻,何况对手是陆廷霄。

孟玄晴冷哼一声,手挽了个剑花,身形飘忽,去势凌厉,直指目标。

不过是电光火石之间,他已换了几套剑法,既有江苏林氏的雷霆万钧,夹杂着峨嵋派的拂花掠影,甚至带着西域剑派的诡谲莫测,这一切,只不过为了扰乱陆廷霄的视线。

及至剑尖递至对方身前,剑风又陡然一改,变得拙朴沉凝起来。

这才是他真正的实力。

陆廷霄眼中闪过一丝惊异,神色也一敛平淡。的谢嫣然是一个很可怜也很奇怪的女人。

她的奇怪,在于她所追求的东西,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

当年偶遇于素秋,潇洒倜傥又武功高强的于素秋在少女的心中留下深深的烙印,英雄救美,以身相许也不足为奇,后来苦等良人不至,又遭逢变故失去孩子,若换了当时旁的女子,也许就只能郁郁寡欢,以泪洗面,继续等着那个失约的男人,但她却偏偏选择了另一条道路,从一个弱女子到浣花阁阁主,她所要付出的努力,也许并不比沈融阳少,只不过沈融阳心性比她沉稳许多,后来又多了赵东桥这个良师,所以即便两人都是为了报仇,走的方向也截然不同。

所谓性格决定命运,不是没有道理的。谢嫣然隐忍十多年,终于在武当掌门继任大会上将于素秋打击得身败名裂,自尽而死,但反观她自己,却似乎也没有得到什么好处,以她的资历,要成为浣花阁主,就不得不依附于孟玄晴。孟玄晴一心复国,又风流多情,让他守着一个不可能再有孩子,虽然依旧貌美却已经不年轻了的女子,显然不太可能。

在宋初,莫说那些士族官宦,普通人家一妻一妾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只有那些穷得揭不开锅的人家,也许才不得不守着一个老婆过日子,对于江湖中人来说,虽然夫妻情深的也有其人,但却极少不娶妾室的,那种只羡鸳鸯不羡仙的事情,若说百里挑一,一点也不夸张,代价是需要承受家族长辈的压力,还得在背后被人嘲笑为惧内。

一生一代一双人。这种背景之下,谢嫣然想要的,注定只是痴想。

她怎能甘心?

当年那么苦,也熬了过来,却偏偏一生所碰到的两个男人,都不是良人。

她的性子外柔内刚,宁折不弯,既然曾怀过他孩子的于素秋可以被舍弃,那么孟玄晴,就更不在话下。

所以当她受命将陆沈二人引到武当山脚下的别院之后,看到不受孟玄晴控制的一幕出现时,心中就有了其他想法。

问世间情为何物?

如果得不到,宁可毁掉。

又呕出一口鲜血,华丽宫裙早已污秽不堪,鬓钗凌乱之下依旧不掩美貌,在那别院中,她的武功便已被陆廷霄废去,方才孟玄晴一掌,更将她的内脏都震碎了,此刻就算立时得到救治,也不过是苟延残喘而已。

只是她并不后悔。

忆及孟玄晴怨毒的眼神,谢嫣然嘴角微勾,尽是苦涩。

当沈融阳进来的时候,一切早已沉寂下来,孟玄晴正静静地躺在地上,眉心蜿蜒至头顶,血顺着红痕缓缓冒出来,屋内还活着的两个人,唯有伏在地上,气息微弱的谢嫣然,和站着的陆廷霄。

左边的袖口被削去,右肩一道伤口染红了一片衣服,血却并没有再流出来,想是已经点了穴道止血,他右手拿剑,正微微低头,看着孟玄晴的尸体,脸上平淡无波,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这人的剑法在世间只怕难觅敌手了,这是幸事,还是不幸?沈融阳心中微叹。

“他是个好对手。”陆廷霄并未回头。

“确实。”可惜走错了路子。

任你生前荣华万千,君临天下,死了也不过黄土一抔,复国,夺位,造反,有何意义?

旁人毕竟不是孟玄晴,永远无法理解他心里那种莫名的狂热和执着。

也许每个人,注定都有属于自己的一条路。

孟玄晴如此,陆廷霄,沈融阳亦是。的

陆廷霄转过身,看着这个昔日好友,又在黄山上将自己的弟弟杀死的男人。

他似乎很喜欢穿白衣,但他穿起来倒也合适,双腿不良于行,所以不能走路,不能骑马,衣服也很少沾上灰尘,其人气度疏朗如明月,白色对于他来说,正是最适合的颜色。

那人迎上他的注视,并没有闪避,神色坦荡,又还有一丝歉意。

陆廷霄却知道,现在若是自己一剑过去,对方也不会还手的。

只是下书决战落败而死,本就是武林常事。

固然也有落败一方的家属不忿复仇,这却不是陆廷霄所屑于去做的了。

陆轻玺虽然是为沈融阳所杀,但若不是他自幼受父母冷待,长大又与他这个兄长分离,无人教导,也不至于此。

原本在他看来,一个人的行为,都需要自己去负责,就算有万般外因,但终究去做的人是你自己,千怨万怨,最应该怨的人是自己。

但是现在陆轻玺的死,让他心底产生了一丝动摇,其实自己也有疏于教导的责任吧,常年沉浸在武功之中,后来又接掌北溟教,虽然也曾下令寻找陆轻玺,但是却极少为这个亲弟担忧过。

其实自己才是冷心冷情的那个人吧。

双眉微微皱起,冷淡的神情第一次多了叹息之色。

“陆轻玺的事情……”的

“确实有你的责任,但并不完全是你的错。”除了武功,陆廷霄很少为了一件事情困惑,从他刚才看着自己到现在神色陡变,沈融阳很容易便猜到是为了什么。“一个人的性情,很容易决定他一生,你并未苛待他,他若不是吝于向你开口求救,今日又何至于受孟玄晴所制?”

他一直像从前一样就好。

沈融阳想道,陆廷霄万事不萦于心,不应该将这件事生生揽在身上,影响自己的修为进境,是非对错,将来九泉之下再论分晓。

但陆廷霄看着眼前这个人,和他宽慰的笑意,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将心境恢复到未认识他之前。

心下略微有些烦躁,却是从未有过的事情,除了陆轻玺的死,还有什么,能让他的心起了波澜?

第37章

北方三月,冬天的气息依旧很浓,但雪已经许久不下了,突兀的枝头上也冒出星星点点的新绿,即便四季总有轮回,但一年之始,总让人觉得生机无处不在。

两边的竹帘都卷了起来,阳光从窗外照进来,显得明媚婉转。

沈融阳正坐在窗边看紫溪的来信。

那名在黄山偶遇的少年,随他们上武当之后,便在武当山停驻,武当掌门见他资质颇佳,性情淳厚,便起了爱才之心,但之前实在被于素秋的事情搅得心寒,不敢再轻易收徒,只得暗暗观察于他,紫溪就在武当山上劈柴挑水,读书练功,事隔三个月,终于被武当列入门墙,成为武当掌门的关门弟子。

他看着信上行文清秀,落笔认真的一字一句,嘴角不由轻扬,这少年的性情肖似苏勤,却比苏勤沉稳得多,经历又与自己相仿,想必不会再重蹈苏勤的悲剧。

陆廷霄晨起练剑,刚从外面走进来,便看见这人静静地坐在那里,手里拿着信笺,头微微偏向窗外,似乎思索得出了神。

光线很柔和,与他此刻身上的气质如出一辙,远远看去,整个人就像沐浴在阳光之中,从发梢到衣角都染上一层微弱的光晕。

赏花,喝酒,对弈,谈天,论武。

这种生活以前陆廷霄想都不会去想,若有人劝他这么做时,只怕他也会一记冷眼扫过去,然而与沈融阳在一起的时候,他竟然都是这么过的,并且不以为异。

他一直无法理清这种感觉,就像从前在武功上碰到障碍,无法再往上走一样,但那时候的感觉却远没有现在这样捉摸不透。

面对武道的他,即使一时碰壁,也能冷静以对,循序渐进摸索出突破口。

但是现在却完全不是这样,常常会有种想法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却连自己都没有抓住的时候便消失了。

练剑也无法让心境彻底沉寂下来,恢复到以前一尘不染的境界,愈是走近这个人,这种感觉就愈是强烈。

时而烦躁波动,时而宁静祥和。

这也是他逗留这么久却不离开的原因。

他想知道,这种感觉究竟是什么。

那人转过头来,看到是他,微微一笑,和煦温暖,与平日并无不同,只是在阳光映衬下,两鬓头发仿佛带上了光泽一般,顺着颈项垂下来,其中几缕不小心藏入衣领,却更显肤色白皙。

陆廷霄淡淡敛眉,掩下又开始莫名烦躁的心绪,将剑放在桌上,在他旁边的椅子坐下。

“在看什么?”

“故友来信。”他一笑,将信放在桌上,让陆廷霄自取。

陆廷霄却没去拿信,只是看着他,微微拧眉。“你伤势还未痊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