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油灯被吹熄。

陆廷霄在沈融阳身旁躺下,片刻便浅浅而眠。

黑暗中,另一双眼睛微微睁开,看着床幔,带着一丝复杂。

春夜寂静,人心却并不平静。

第40章

其实沈融阳并非毫无所觉。

从陆廷霄问他那些话开始,他便觉得有些古怪,这个素来不关心身外之事的人,怎么会突然对别人的私事感兴趣?

你想三妻四妾,还是只取一瓢?

到刚才那一幕……

他慢慢睁开眼,旁边的人呼吸平缓绵长,悄无声息。

自己来到这里,首先面对的是生存问题,其次是如何克服身体残缺,然后又是接手如意楼,这三十年来,根本没有闲暇去想婚姻之事,在他看来,自己曾受过极深的欺骗和背叛,再者男女情爱不是世间唯一,有太多事情值得去做,便对这些看得极淡,就算明知乐芸对自己的好感,因为没有什么感觉,也不可能去回应。

但是现在……

沈融阳暗叹,方才不知道要作何反应,只能装醉昏睡,可是任谁被这么一弄,心绪必然难以平静。

漫漫长夜,可怜有人彻夜未眠,有人却好梦正酣。

翌日清晨,天还未全亮,陆廷霄便醒了,这是多年来养成的习惯,每至卯时三刻,必然起床练剑,今天自然也不例外。

只是当他看到身旁几乎同时睁开眼睛的人时,却也不由得微微一愣。

“你睡不好?”

“没有,只是做了一场梦。”沈融阳苦笑,揉揉眉心眼角残留的疲色。

陆廷霄看了他一眼,也没再追问,兀自洗漱完带着剑出屋,在院中练剑。

沈融阳心道左右睡不着,便也将轮椅推到院中。

剑法还是那样绝世超凡,气势也还是那样惊心动魄,只是这一招一式之间,却仿佛多了一丝看不见的阻滞,旁人看来也许无甚差别,依旧是难以战胜的对手,沈融阳却看得眉头一皱。

“你心有所念,退步了。”

陆廷霄也未收剑,依旧将一套剑法练完,才收剑入鞘。

以手撑剑抵住地面,他慢慢道:“我心中有一事未解。”

说这句话的时候,陆廷霄的神情极专注,仿佛天崩地裂也无法打断他想要得到答案的疑问。

“廷霄兄请讲。”沈融阳也很平静。

“我对你有所情意,就如男女之间,我想知道你的想法。”

之前想知道自己对这个人的感觉,却一直模糊不清,若隐若现,直至看到薛五娘和宋济宁拜堂,才终于像抽丝剥茧一般看清自己的内心。

陆廷霄不是一个为世俗礼仪所困的人,他想要做的事情,没人能拦得住,他不想做的事情,也无人能勉强,正如现在他心中所想所惑,便坦然问出。

但是沈融阳不是一般人。

对方是足以与自己平起平坐的如意楼主,就算不良于行,也无损他的心志和能力,反而更让人因为他身有残缺却依旧如此出色而心折,乐芸就是一例。

现在陆廷霄动心了,他不会像乐芸一样躲躲闪闪深埋于心不敢让沈融阳察觉,更不是死缠烂打非要追着人家同意的人,如果沈融阳拒绝,他也绝不可能出现心碎断肠这般的儿女情长模样。

陆廷霄就是陆廷霄,不是娇怯善感的女儿家,也不作不来情深款款温柔以对,他只会一直等到对方改变心意的那一天。

沈融阳没有回答。

因为薛五娘走进院子了。

两人的对话被迫中断,陆廷霄心中微感不快,脸上却还是淡淡的没什么表情。

薛五娘觉得自己好像打扰了什么,但看二人的神色,又似乎什么也没发生,便笑道:“昨日多谢教主和沈楼主前来观礼,五娘今日特来向教主请罪,并请教主容我细禀五娘与外子的结识因缘。”

沈融阳拳抵唇边轻咳一声,掩下欲出口的笑意。

薛五娘与宋济宁这一对,当真是世所罕见的夫妻。

一个出身苗疆,常年在江湖中飘荡,只会说汉话不会写汉字,巾帼不让须眉,一个家中书香世代,手无缚鸡之力,只识圣贤书,不知江湖事,两人的差距何止十万八千里,本该是两个世界一辈子毫无交集的。

世事却偏偏是这么巧。

宋济宁家中父母早亡,他自己学识出众,几年前考了科举进士出身,便被赐了官外放,只是宋济宁生性随意,颇有看透世事的慧根,又不喜俗务缠身,便在一年之后辞官归乡,宁可自由自在,也懒得去官场上与同僚应酬往来,党同伐异。还家之后,他便三不五时出门散心,最远的时候到了泉州那边,却碰上一群马贼,差点性命不保,刚好薛五娘路过,心血来潮顺手救了他。

美人被救,以身相许是千古佳话,只是宋济宁七尺男儿,想以身相许只怕人家还不要,他性子平和淳朴,不爱与人争长论短,却对救了自己的女子心生好感。自古烈女怕缠郎,纵是薛五娘那样洒脱的人,与他天天朝夕相处,也会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何况宋济宁的为人从品行来说,也是出类拔萃的。

两人理所当然地成了亲,也幸而宋济宁家中并无高堂,这桩婚事并没有受到任何阻碍,陆廷霄更不会做那种棒打鸳鸯的无聊事。

薛五娘讲罢,与宋济宁相望一眼,两人情意绵绵,不言而喻。

“好一桩传奇佳话,我只道薛堂主性情潇洒,没想到婚姻大事上也是如此果断。”沈融阳讶然失笑,他本以为,以薛五娘的为人,就像某书中五毒教那位蓝教主一样,一辈子也不会成亲的。

“人生不过短短数十载,若能遇到知心人,也好过一个人孤独走下去。”薛五娘毫不羞怯,宋济宁便在一旁静静听着,边听边笑,也不斥责她行径大胆不合礼教,得夫如此,确是天作之合。

自宋府出来,是小镇一片整齐的青石路,现在正是早上最好的时间,街道上人声纷杂,买卖吆喝,讨价还价,却是一副世相百态图。

两人走出热闹的地段,来到近郊小道,此时正是三月初春,风景正好,梅花未凋,桃花争妍,落英遍地,草长莺飞。

“此地清静宁和,却是隐居的佳处,可惜筵席总有曲终人散的一天。”沈融阳看着眼前美景,微微叹道。

陆廷霄也静静地远目,没有言语。

“在你那番话之前,我只拿你当朋友至交,未曾往别的地方想过。”

“之后呢?”他收回目光,移至对方身上,淡淡道。

沈融阳坐在轮椅上,风拂起,衣角飞扬,发丝微动。“廷霄兄论形貌武功,江湖无出其右,若你喜欢上任何一名女子,想来那人也会倾心于你,只是我不明白,如何会是我?”

“如果一定要找个理由,那就是棋逢敌手罢。”陆廷霄不是故意敷衍,他也认真想了,确实似乎只有这个理由而已。

陆廷霄一直执意在武学上追求最高境界,心中除了武道,再无其它,他本身能力出众,北溟教也一直安稳无事,除了日常琐务,并不需要他多加费心,沈融阳的事情,是他第一次除了武功之外,想得最多,也是最久的。

沈融阳微微一叹。“与你相识以来,未曾有一事相瞒,此次却有一桩,不得不说。”

陆廷霄静等他开口,没有催促。

“我身上,有辽人的血统。”

第41章

早在二十多年前赵东桥收留沈融阳起,便已查清了他的身世来历。

辽国有两大姓氏,耶律和萧,一个是皇族,一个是后族,也有人说,辽国除了耶律与萧氏,再无他姓,这些都无关重要。沈融阳的父亲叫耶律宗盛,耶律宗盛的父亲据说是当今辽国皇帝耶律贤的亲族长辈,双方有些远亲关系,但耶律宗盛却不是嫡子,而是庶子,他的母亲身份也并不高,在当时来说,嫡庶差别很大,耶律宗盛虽然饱读诗书,满腹才情,却得不到家族重视,继承权和世子之位更加与他无缘。沈融阳便是在这种情形下出生,当时的宋朝还不是宋朝,而是后周,他的母亲是一名在两国边境被掳到辽国的大家闺秀,既无身份背景,亦无天香国色,只不过是耶律宗盛心情烦闷醉酒之下的意外。

这桩从一开始就弥漫着悲剧的故事,在那名女子的孩子出生之后,更加注定了这种结局,孩子双足残缺,无法行走,大夫说他将一辈子都在椅子上度过,命运多舛的女子无法承受这个打击,当晚便上吊自尽,至于耶律宗盛,对那女子并没有多深的印象,对这个孩子更加喜爱不起来,一看到他就如同想起自己的失意落魄。自己本就是不受重视的庶子,若再闹出这桩丑事,未免在宗族中更加抬不起头,便让人悄悄将这孩子丢弃荒野。

或许是命不该绝,孩子被心生不忍的府中下人夜里放到一户普通人家门口,从此他就在饱一顿饥一顿的状况之中慢慢长大,到了会走会爬的年纪,就一路走,一路乞讨,跟着饥荒的人群一直走,不知道过了什么山,还是过了什么河,只要能活下去,其它什么也无所谓,也许已经不再是人,只是一具行尸走肉,直到这具身体成为沈融阳。

在沈融阳二十岁的时候,赵东桥毫无隐瞒将身世告知,就是想看看他会有什么反应,好决定是否将如意楼托付。赵东桥本身走南闯北,心中宋辽观念比常人要淡薄许多,因为自己脚步所到之处,辽人既有淳朴却愚昧,热情却贫困的,自然也有为富却不仁,位高却凶残的,与汉人并无二样,有时候国家之间的战事,并不仅仅是民族殊异就能造成的,当年三国并立,战火灼天,不过也是为了强弱之争,逐鹿中原。

换了现在任何一个人,都不会因为自己的民族血统而混淆了对整个大中华的认同感,但这番观念却不能对古人如法炮制,尤其有宋一代,民族观念十分浓厚,宋朝统治阶级由于赵匡胤对军权的收拢和控制,有意无意地弱化国家整体武备实力和武将地位,导致兵不知将,将不知兵,宋辽交战,经常输多赢少,辽人借此讥讽宋人为宋猪,时不时对宋朝边境大肆掳掠,无数百姓死于非命,日积月累之下,仇恨愈深,这就是宋辽恩怨在民间也异常分明的缘故。

沈融阳无视自己的血统,无视宋辽之防,按照自己的原则和性情来做事,却不可能,也不打算将这种后世的观点拿来说服甚至影响别人,因为这根本就是不切实际的。

现在在晋王府内的老妇纪氏,就是当年那位宋国女子的乳母,整桩事情来龙去脉,她从头到尾亲眼目睹,虽然痛心疾首,却无能为力。小姐身死,孩子被弃,她趁人不备逃出府中,四处寻找,却再也找不到那个孩子,此后也只是镇日依靠做些针线活度日。沈融阳得知纪氏还在世的消息之后,曾经派人定时为她送去一些衣物钱财,却从不留名,在他看来,自己没有必要再去干扰她平静的生活。后来晋王从孟玄晴那里知道沈融阳的身世,便将那老妪“请”到晋王府中,借此要挟如意楼。只是他不知道,沈融阳从来就不将自己的所谓身世隐秘与否放在心上,之所以示弱,不过是不想祸及纪氏。

这桩身世的来源,对一些有心人来说,固然是可以利用的工具,但对于如意楼的人来说,却不会因为这样便不视沈融阳为主,所以沈融阳从来就没有担心过,只是现在陆廷霄对他说出这样一番话,却不由得他不将自己的身世讲出来,以防日后节外生枝,两人平生芥蒂。

陆廷霄素来就不是如何重视世俗观念的人,否则也不会在确定自己心意之后就和盘托出。

果然,他微微挑眉,面色并没有什么改变。

“你就是你,与他人有何干系,与我的想法又有何干系?”

沈融阳摇头而笑,带着感慨。

“廷霄兄,若世人也能有你一半豁达,许多纷争都可迎刃而解。”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每个人都有自己认为重要的事情,而更多人永远将自己放在第一位。”陆廷霄望着远处蝶飞凤舞,淡淡道。

“武道本是你的追求,我却不愿因自己而令你心有旁骛,如此一来,陆廷霄还是陆廷霄么?”

“武道之中,有无我和有我的境界,过去我一直追求无我,就算到了人剑合一,也不觉得这就是武学的巅峰。”他收回视线,移至身边白衣胜雪的人身上,见那风拂乱了鬓边头发,便伸手去理,动作自然,毫无尴尬。

对方微凉的手接触自己头发的那一瞬间,沈融阳心中掠过一丝异样,却快得捉摸不到,人自然还是稳稳坐在轮椅上,神色泰然。

将头发捋顺,陆廷霄便收回手,淡淡续道:“今早练剑,你说我心中有阻滞,说是却也不是,我确实有疑问未解,后来也问了你,但这却不是导致剑法有所迟滞的原因。”

沈融阳略一思忖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因为无我的境界,你已经达到了,现在心中有情,未必就不能另辟蹊径,道家说太上忘情,却又说道法自然,既是如此,为何不自然而然,顺应自然。可是此意?”

陆廷霄眼中闪过一丝赞赏。“君不知我,还有何人知我?”

沈融阳大笑。“我不知君,还有何人知君?”

卷四终。

【卷五满堂花醉三千客】

第42章

中原五湖四海,大川小流,水泽甚多,黄河,长江,乃至五大淡水湖,不知道养活了多少生灵,当年隋炀帝开京杭运河,虽因滥用财力导致民困潦倒,但是这条运河直到今天依旧起着作用,连诗亦有云“尽道隋亡为此河,至今千里赖通波”。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日积月累,自然兴起以漕运为生的帮派,这就是漕帮的前身。现任漕帮帮主丁鹏的父亲,在四十年前,将长江沿岸大小帮派吞并收拢,建立起初具统一规模的漕帮,又经过丁鹏这一辈的发展,终于有了“北沧门,南漕帮”之称,至此漕帮作为南方水道霸主的地位正式确立下来。

但是现在漕帮少主丁禹山却面临着一件难事。

他生性大而化之,不拘小节,这是江湖中人的本色,但如果未来将作为一个领导者,显然是不合格的,他的父亲丁鹏不知道为这白了多少头发。只是丁鹏现在终于不用伤脑筋了,因为他正静静地躺在床榻上,双目紧闭,不省人事。

“令尊从脉象来看并无异样,请恕老朽无能,少帮主另请高明吧。”最后一个大夫合上药箱,战战兢兢地说完,一边鞠躬一边往门的方向退去,险些撞上推门进来的人。

“都给我滚出去!”丁禹山面对着他父亲,头也不回大喝道,声音中的火气和焦躁不言而喻。

“少主……”进来的是他的贴身侍卫曹冰,从小与丁禹山一起长大,名为主仆,但情分非比寻常,自然不会被他这一喝便吓退,只是看了看床榻上的帮主,又望着自己少主僵硬中流露着孤独的背影,不由暗叹了口气。“二当家还是没有下落,派出去的人还在继续搜寻。”

“不用找了。”丁禹山转过身,铁青的脸色满布胡渣,双眼里的血丝显示着他已经多日不曾好眠。

“二叔武功那么高,不可能无缘无故出意外的,却偏偏在这当头失踪,如果他想出现,早就出现了。”

“少主,现在内外不定,不是疑心的时候,底下那些人,都盼着您出来安稳人心呢!”曹冰有点着急了,漕帮现在内有帮主昏迷不醒,二当家无故失踪,三、四当家心怀叵测,外有北面沧海门虎视眈眈,如果连丁禹山也自暴自弃,那么他们就真的没有希望了。

“我也不希望做如此猜想,但是二叔他……”声音里流露出一丝痛苦,丁禹山闭了闭眼。“传令下去,召集所有当家议事。”

“您要不要先休息一下……?”

丁禹山摆摆手,示意他先出去,曹冰无奈,只好离去,房间里又剩父子二人。

“爹,你醒醒,告诉我,真的不是二叔……”他缓缓地伏下身子,头埋入臂弯,声音渐渐含糊颤抖,复不可闻。

本来所有的人事都很美好。

虽然他并不成器,但是爹正当盛年,与爹有八拜之交,现在是漕帮二当家的二叔耿清河智比诸葛,又忠心耿耿,向来是爹的好帮手,而三叔、四叔,常年在外奔波,也是极有才能手段的,漕帮一切都向着好的方向发展,如果说今天的漕帮已经很风光,那么明天的漕帮只会更风光。

但是一觉醒来,一切都变了。

他爹突然昏迷不醒,所有大夫都诊断不出原因,更不知道是中毒还是生病;而一向被爹倚为左右手的二叔,却刚好在这个时候失踪,无人知道去向;只剩三叔四叔,因上面没了压制,突然之间豪爽仗义的面目便变得有些狰狞。

这种情势下,就算一时尚未大乱,下面的人也开始蠢蠢欲动。

眼看爷爷和爹一手建立起来的漕帮就要四分五裂。

他突然又想起小时候,娘亲早逝,爹忙于帮务,经常几天几夜也见不到人,这个时候常常是二叔陪着自己,背着他逛遍大街小巷,买糖买玩具逗自己玩,教武功学认字教做人的道理,与其说耿清河是他二叔,倒不如说是另一个父亲。

这样的二叔,怎么能让人相信他就是谋害父亲的凶手……

紧紧握住拳头,指甲已经掐进肉里,掐出了血丝,但再大的疼痛,也比不上心头的痛苦。

二叔,求求你出来,出来告诉我,父亲的事情与你无关,求求你出来主持大局,像以前一样一直站在我身边,教我做事,教我做人……求求你……

心底无言地呜咽,却不知不觉泪水早已爬满了脸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