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郁之下,冯星儿只好骑着马四处游走散心,却不料在这里碰上了楚则。

楚则听完来龙去脉,有些目瞪口呆,他自小就很少离开过家门,更在父母的庇护之下长大,何曾想过江湖中人与事还是如此复杂的,突如其来的讯息将脑袋搅得如同浆糊一般,他怔愣了好久,才讷讷道:“如果沈融阳真是这种伪君子,那现在我去找他,还有用吗?”

“当然没用!”冯星儿想也不想,脱口而出,随即又皱皱眉头,半带迟疑道:“以我们的武功,都不会是他的对手,但也不是一点用处都没用,如果能逮到一个有许多武林人士都在场的机会,戳穿他伪君子的面目,也许会让他身败名裂呢!”冯星儿说到最后,只余冷笑而已,眉目之间,表现出十足的厌憎。

楚则细细想了大半天,也觉得她说得有理,幸好自己在这里碰到冯星儿,否则极有可能被他弄巧成拙。

“那我们现在要去哪里找沈融阳?”他们都不知道如意楼的所在,若是折返回家问长辈,那只有被禁足的下场。

楚则淳朴开朗,冯星儿刁蛮任性,两个人凑在一起,必是前者让着后者多些,加上少年又心生倾慕之意,无形之中,两人已经隐隐以冯星儿马首是瞻了。

冯星儿歪着脑袋,蹙眉许久,突然眼睛一亮,看得楚则心跳又快了一阵。

“有了!我这一路上,听说漕帮广发天下柬帖,说是因为近来沧海门并吞了许多小门派的事情,请武林英雄前往共商大计,还说要选个盟主出来统帅群雄呢,我们也跟去看看热闹,一来可以打听如意楼的踪迹,二来说不定沈融阳会去,那就一举两得了!”

她小脸红扑扑的,小嘴就像楚则曾经见过的樱桃一样,粉嫩如花朵,耳边源源不断地传来那个娇脆的声音,他迷迷糊糊地道:“好啊。”

马车在官道上行走,速度不疾不徐,前面赶车的人神情也很悠闲,靠着车厢半眯着眼,嘴里还叼着根狗尾巴草。

车厢内却布置得很舒适,柔软的褥子铺满车厢,一名白衣人靠坐在上面,一手握着一卷书,另一只手搭在膝上,笑意微微,正与旁边的人说着一些地方的风俗见闻。

旁边那人相貌却极好,只是稍嫌冰冷,但此刻却听得很专注,还时不时地接上两句。

由于沈融阳腿脚不便,无法骑马,陆廷霄也不可能单骑而走,索性与他一起坐在车厢内,倒也不觉得有丝毫窘迫不便。

此时离五月初五尚早,并不急着赶过去,两人不过是一路南行,没有任何目的性。

楚家的人,沈融阳并不想与他们再有什么纠葛,在当年楚方南死在他手下的时候,他们的恩怨其实已经告终。但是想也知道,楚家的人必会将楚方南的死,视为楚家的奇耻大辱,并且对他深有怨恨,只不过由于近年来楚家声势和实力一落千丈,所以他们暂时没有余力来报这个仇罢了,但现在楚叶天的约战帖,却让人有点捉摸不透了。

是想孤注一掷,为楚家挽回声誉,还是借此战来达到什么目的?

无论哪一种,都显得很愚蠢。

为了十三娘,楚方南必须死,却不表示楚家的任何一个人都不放过,在他们的角度看来,也许自己的亲人死了,报仇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吧,即便力量悬殊。

这种认知让沈融阳觉得有点无奈,但是对方发来的帖子,依江湖规矩是必须收下来的,因为对方是光明正大的挑战,就跟当初他向陆轻玺约战一样。

他并不是一个滥杀的人,但有些时候,事情并不是由你控制的,若说一切的源头,只不过是来自当年楚方南向一个跟他无怨无仇的女子打去的那一掌。

正应了那句话,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如果问他是否后悔生为江湖人,他的答案却是否定的。这三十年来,纵然有许多苦痛,许多不圆满,但是纵马江湖,浣花洗剑,还有一群家人,一些朋友,一个陆廷霄。

大丈夫生于此。

足矣。

一旁那人察觉他微微走神的痕迹。“怎么?”

“没什么。”他一笑。“你可会吹箫?”

“不会。”陆廷霄回答得极干脆,他的爱好只有武功。

“可惜了,我想到一首极好的曲子,只是我不会琴,你也不会萧。”他笑着掀起帘子,外面晴空万里,广阔得足以容纳人心。

沧海一声笑,这世间胜负又何妨,大浪淘金红尘几多娇,他这辈子纵然无法行走,但也了无遗憾了。

眉间的豁达感染了身旁的人,陆廷霄搭住他的肩头,什么也没说,彼此默契灵犀,却是无须言语了。

车厢外传来侍琴的声音。“公子,前面有个喝凉茶的小棚子,我们在那歇歇脚吧,我腚子都坐疼啦!”

这路上歇息的要求,十有八九都是他提出来的。

沈融阳摇摇头,对这个侍童颇感无奈。“随你。”

第57章

时值阳春四月,野外一片绿草茫茫,天阔云低,在那官道旁边,用竹竿搭了个棚子,铺上些防雨的油布,再放上几张桌椅,客人不多,远远望去,“茶隐小筑”四个字在竹竿上飘扬,颇有几分意趣。

“这名字起得好,没想到荒郊野外也有这种地方。”沈融阳赞了一声,那边侍琴已经搬下轮椅,陆廷霄抱着他坐上去。

三人走近茶棚,才发现其实客人并不算少,五张桌子,就坐了四桌的人。

其中一张坐着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白色儒衫,折扇在手,眼睛望着外面,口中吟哦不止。

另一张有一男一女,却是他们在大理见过的夏蓉蓉与钱晏和师兄妹。

还有一张坐着两个人,同样是男女,女子脸上长了一道疤痕,从左边眼角斜斜划到右边嘴角,生生横跨了整张脸,但看那原本的容貌也只是一般而已,她面前摆了一对峨嵋分水刺,那男的脸上虽没疤痕,却长得凶神恶煞,铁塔般的身形坐在那里,只稍眼珠子一瞥,就能令人不寒而栗,在他椅子旁边,杵了支四环铁杖,看起来足足有十多斤。

最后一张坐了人的桌子,有三个人,一个穿着道袍的中年人,和另外两个身着常服的年轻男子,那年长的显而易见是其他二人的长辈,三人各自有把剑,都放在桌上,两个年轻人的剑鞘却明显要花俏很多。

这些人中除了那个书生,其他人一望而知都有个共同点,那便是皆为江湖中人。

这荒郊野外之处,竟然聚集了如此之多的江湖人,真可谓是风云际会一茶棚。

沈融阳扫了一眼,陆廷霄却连看都懒得看,三人径自往那空下的一桌坐下。

茶棚的主人是个老人家,带着孙女儿一起在这里守着这间小茶棚,见有客人来了,那七八岁的小女孩很乖巧地帮忙端着一碗茶水走过来,递给沈融阳。

沈融阳摸摸她的头,变戏法似的从袖中摸出一块糖果,放在她手心。

小女孩看了看他,又怯怯地回望了祖父一眼,声音娇脆脆地说了一声谢谢客人便害羞地跑回祖父身后藏着。

这只是个小插曲。

方才他们三人坐下的时候,钱晏和一眼就认出他们就是自己在大理见过,并且让师妹吃瘪的那几个人,实际上他不仅不引以为耻,反而觉得师妹在经过那次教训之后,性情平和许多,虽然也还娇蛮任性,但却不再动不动就视人命如草芥了,他见沈融阳望了过来,便点点头微笑致意。夏蓉蓉自然也认得他们,却微微觉得有点尴尬,便将头撇过一边装作未见。

三人身上都没有带兵器,陆廷霄身上的气质让人判断不出他的身份,沈融阳则更像一个诗书传家的子弟出来游历,其他桌的人看了他们一眼,便不再多加注意。

一个道士带着两个年轻人的那一桌正在谈论关于漕帮结盟发帖的事情,声音不大,但凉棚也不大,正好传入各人耳中。

“师叔,你说这次漕帮的结盟,会有多少门派前往?”那个穿白衣服的年轻人看起来神采飞扬,却有点心高气傲,眉宇之间掩饰不住初出远门的兴奋。

“沧海门无视江湖规矩,接连吞并了几个大小帮派,实力不可小觑,一旦沧海门坐大,利益受损的不止漕帮,只怕他们背后有辽人撑腰,连中原武林也要危矣,所以这次去的人,应该不在少数。”那中年道人捻须分析道,他的话条理分明,又一语道破玄机,引得周围几桌的人都忍不住侧耳倾听。

“这么说那峨嵋派也会去了?”同桌另一个年轻人突然问道,却被他的师弟嘲笑。

“师兄又惦记你的郝师妹了吧?”

“少胡说八道毁人清誉,什么你的我的!”他被说中心事,不由闹了个红脸,随即狠狠一眼瞪回去。

“所谓的名门正派,也不过如此而已。”旁边一桌传来一声轻飘飘的冷哼,却是那铁塔般的大汉发出来的,看起来像是在与同桌女子说话,但谁都知道,他针对的是中年道人那一桌。

白衣年轻人沉下脸色,出口叱道:“兀那汉子,你说什么呢!”

汉子在当时,是极轻蔑的称呼,近似于骂人,年轻人出生优渥,又自幼拜入名师门下,自然倨傲不同常人,哪容得旁人半点对师门不敬的言辞。

自这对男女进来,他就看不顺眼,模样狰狞,脸上带着一股肃杀之气,分明是邪魔歪道,但看他们言行,竟也像去赴漕帮结盟的,跟这样的人同路,无疑是降低自己身价,现在对方主动挑衅,却正是教训他们一顿的好时机。

那黝黑的大汉闻言冷笑一声:“我在说畜生呢,你也自认么?”

年轻人大怒,抓起桌上茶杯就往那人身上丢去,茶杯灌注了十分内力,去势极快,带着凌厉的风声。

只见那人飞快提起搁在桌子旁边的铁杖,又将茶杯原路打了回去,不仅将茶杯中所蕴含的内力化去,而且注入了自己的内力。

年轻人一惊,旁边中年道人抓住他的手臂往旁边一拖,刚好让他侧过头躲过这一击,茶杯擦着他的耳际堪堪飞过,却是朝着不远处凉棚主人的孙女而去。

小女孩坐在那里,愣愣看着挟带着内力的茶杯向自己直直飞过来,却不知是吓呆了还是反应不及,这一个茶杯砸下去,只怕打碎脑壳也是有可能的。

这一切发生不过迅若闪电,旁人即便想去救,也来不及了,连夏蓉蓉也忍不住转过头去,不忍看到一会的惨况。

说时迟那时快,仿佛有块东西飞了出去,恰好打在茶杯上,咚的一声闷响,茶杯被打落在地,碎成几片,众人一看,那打落茶杯的物事,竟然是一枚琉璃棋子。

第58章

那琉璃棋子不偏不倚,恰好打在茶杯上也就罢了,取的不过是巧劲,但能够让茶杯不当场迸裂,而是一直落到地上才碎成几片,这种力道的把握,就不是寻常人所能做到的了。

在场几人皆怔了怔,丢茶杯的年轻人待要发作,却被旁边的中年道人按住,那黝黑大汉却朝周围几桌拱了拱手道:“不知是哪位高人出手,能否现身一见?”

没人回答。

大汉环顾一眼,那棋子的方向,绝不是从中年道人那一桌掷出来的,剩下的便只有其他三桌。

钱晏和他们二人,一望而知,功力与年纪相仿,不过中等而已。

那儒生打扮的人,正端着凉茶手拿折扇,这边啜一口那边吟句诗,浑然就像没有看到方才那一幕。

沈融阳那一桌,一个残废的,一个冷漠的,一个侍童模样,倒似最有可能的。

倒是那中年道人先站起来,朝儒生那桌拱手道:“小侄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阁下,未知阁下名讳是否上何下苦?”

此语一出,四座皆惊。

何苦此人,最初引起江湖瞩目是在十年之前,那时候陆廷霄只不过二十余岁,还在玉霄峰上日日闭关,沈融阳还在跟着赵东桥四处游历,问剑山庄庄主也正默默酝酿大计而结交权贵。各大门派,长江后浪推前浪,旧人已老,新人未出,江湖一时沉寂,就在此刻,多了个人,名字叫何苦。

十年前,还是少年的他只身上少林,闯十八铜人阵,败少林方丈木痴大师,其后飘然而去,也不大肆宣扬,这事却还是木痴大师说与好友,亲口承认不敌,这才传遍武林,轰动天下。

后来,又在一夜之间,不知从何处运来数千石粮食,在当时朝廷下令打开粮仓之前,缓解了因黄河泛滥而受灾的两岸流民的一时之困,救了无数人的命,而几乎被奉为神仙。

但是何苦被江湖大街小巷八卦的事迹中,却远远不止这两桩,譬如他身边曾经跟着一名女子,仙姿飘逸如姑射,据说还是哪国皇族的公主。

四年前,何苦远赴西域,从此杳无音信,据说他的那位红颜知己曾经找上如意楼,要求找到他的下落,但五天后不知为何又撤销了这笔交易,那以后,再也没人见过何苦的踪迹。

中年道人见多识广,从儒生的装束和言行中揣测他的身份,至于其他人,那黝黑大汉的一桌二人,分明就是黑道上赫赫有名的阴阳双煞,方胜男与蒋采玉夫妇。

方胜男便是那脸上有疤痕的女子,而蒋采玉却是刚才打回茶杯的大汉,两人名字一刚一柔,性别却正好倒转过来,故而武林中人称阴阳双煞。

连同自己一桌,与另外两桌身份不明的人,而今,离抚州城尚有几十里的郊外,一处名不见经传的小茶棚,竟然聚集了如此之多的江湖中人,其中更不乏高手,可谓卧虎藏龙。

那儒生慢慢地抬起头来,奇怪地笑了一下。“我是何苦,但刚才打落茶杯的可不是我,而是他。”说罢指了指沈融阳那一桌。

中年道人大吃一惊,正待措辞,那黝黑大汉已站起来,朝何苦与沈融阳那一桌各施一礼道:“无论方才是哪位出手,我们无怨无仇,大道朝天,各走一边,今日我与那小子的瓜葛,还望尊驾不要插手。”

沈融阳终于开口道:“你们的恩怨,不关我事,但这茶棚与它的主人,却是无辜,两位若要打,可以离远点打,不要殃及池鱼便好。”

被中年道人按住的年轻人按捺不住性子,当下冷哼一声:“这地莫非是你的,事管得倒挺宽!”

不待他最后一个字说完,一枚棋子破空而来,撞在他肩井穴上,此人霎时动弹不得,连声音也没了。

沈融阳微微一笑。“人必先自重而后人重之,外面天大地大,没必要委屈在这区区茶棚内斗法,出去罢。”

年轻人又惊又怒,表情扭曲,却说不出话,旁边中年道人想给他解穴,却怎么试都解不开,神色也沉了下来。“阁下何必欺人太甚,小侄年少无知,得罪阁下,我代他赔罪便是。”

蒋采玉在一旁冷笑了一下。“名门大派,连说话都似高人一等,自己无理取闹,还说别人欺人太甚,今天真是长了见识了!”

中年道人脸色黑得如同墨汁,但在场诸人,哪个都不是他轻易惹得起的,对付蒋采玉夫妇尚且伯仲之间,再加上这个身份莫测的白衣男子,就完全没有胜算了。

同桌另一个年轻人显然明智很多,虽然也是惊怒交加,手按剑鞘,却自始至终没有开过口。

“今日得罪了,在下衡天门宋槐清,愿代不晓事的师侄向阁下致歉,还请阁下宽宏大量,解了他的穴道。”中年道人暗暗咬牙,话说得恭谦,心中却已经萌生恨意,但他极会做人,脸上还是滴水不漏。

“原来是雁荡三杰,真是百闻不如一见。”蒋采玉也很损,明明知道对方的身份,却还要故意说出来。

“你要道歉的不是我,是刚才差点被误伤的小姑娘,教徒不严,百年之害。”沈融阳摇摇头,没打算跟他们多作纠缠,手指一弹便解了那年轻人的穴道。

宋槐清强笑道:“今日之会,毕生难忘,多谢阁下海量,未请教尊姓大名?”

不待对方回答,一旁的何苦却突然出声,“你想要报仇的话尽可以免了,如意楼沈楼主的武功,只怕你们门主来了,在他手下也过不了三十招。”

如意楼主?

宋槐清脸色一变,心里怄得要死,还不得不道:“原来是如意楼主,宋某有眼无珠,还请见谅,我们先走一步。”

说罢丢下茶钱,抓起旁边两人的手臂就把他们往外面带,三人走得很快,片刻便消失在视野之中。

蒋采玉夫妇也站起来。“多谢沈楼主解围,我们也先行告辞了。”虽然他并不惧宋槐清三人,但打起来也绝讨不去好,方才沈融阳出手,不知不觉之间就化去一场一触即发的激战,他不是不识抬举的人,这个人情自然是要谢的。

如意楼主果然如传说中一般双腿不良于行,而他旁边那个人,似乎也并不简单。蒋采玉目光匆匆一瞥,留下模糊的印象。

沈融阳也还以一礼,态度毫不倨傲,令蒋采玉大生好感。“蒋兄不必多礼,请。”

待蒋氏夫妇走后,茶棚便剩下何苦、沈融阳,与钱晏和三桌,方才一幕,钱晏和牢记师门嘱咐,按住师妹不让她生事,却也趁机看了一场好戏,此刻危机已过,又得知沈融阳与何苦的身份,便更不愿意走了。

何苦也没有要走的意思,依旧坐着那张椅子不动,就好像身体跟木头黏住了,他朝沈融阳与陆廷霄悠悠一笑:“江山代有才人出,果然不假,这位想必是北溟教教主了吧。”

第59章

何苦的年纪不过三十出头,脸上有着被烈日暴晒过的痕迹,黝黑的肤色掩不住俊朗形貌,他也很喜欢笑,但笑起来却与沈融阳截然不同。何苦笑的时候,有种飞扬跳脱的自信,而他不笑的时候,又有一种懒洋洋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