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林寺之行让他名扬天下。

他却并不觉得有什么值得矜傲,就算之后还有一些自诩成名的高手向他下战帖,他也没有接,转身却一路南行。

长宁自然是跟着,一个漂亮的姑娘与你朝夕相处,善解人意,武功不低,恰好又能与你笑傲江湖,比翼双飞,怎会不让人心动?他并不是神人,自然也不例外,两人从少林到江南,又自大理到漠北,如同神仙眷侣,羡煞旁人,就算彼此不说破,也早已默认了那层关系,他还想着等哪天便带她回昆仑山,拜祭师父的坟茔。

何苦素来是个随心所欲的人,他出身的环境注定他不可能有什么正邪之分,原则理念,他想做的,就会去做,像黄河赈灾,本是善举,但在他做来,却只是心血来潮,而不是刻意为之。

他很少有什么欲望,因为他没有什么目标,游历中原,一开始是随便走走,到后来是陪伴长宁,如画江山,入了他的眼中,也就是感叹一句罢了。

这却并不代表他能忍受背叛。

长宁原来本不叫长宁,那只是她的封号,而她的位份是郡主,并且是辽国的郡主,她是个契丹人,也是沧海门的人。

接近他,只不过是看到他武功十分之高,想要招揽他,所以一路陪伴,不惜纡尊降贵,想用美人柔情将他收服。

一开始就别有用心,所以即便后来她泪眼朦胧信誓旦旦地表迹,但何苦也不会再相信了。

他曾经真的很喜欢长宁,喜欢到愿意为她放弃昆仑山的归宿,愿意陪她在江南终老。

一个人的真心,一辈子也许只有一次。

错过了,便没了。

何苦走了,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消失,去了哪里,长宁也不知道,她只好找上如意楼求助。

其实他哪里也没去,只不过是回了西域,守着他师父的坟茔,在旁边搭了个小屋,整整三年。

三年之后,往事已经渐渐忘却,原来时间真的可以治愈一切,他重又下了山,就像十年前所走的路线一样。

又是长宁最先找到了他。

物是人非,三年的时光,足以改变许多。

长宁愈发风情万千,而他则多了几分放荡不羁。

她眼里的惊喜,她的小心翼翼,她的拉拢用心,落在何苦心中,却只余下几分好笑,起不了一丝涟漪。

她说想他陪自己回辽国,他同意了,她说想请他去斜月坡会一会如意楼主与北溟教主,他便去了。

这一切非因自己还喜欢着这个人,只是自己也恰好感兴趣罢了。

陆廷霄的武功果然很高,与自己不相上下,但也纯粹是因为自己在昆仑山的三年,能够心无旁骛潜心研修,若换了三年前的自己,只怕还是要落了下风。

还有一个沈融阳,身体残缺本不是奇事,他也有个师兄双目皆盲却还是武功高手,但是这位如意楼主却还是与他师兄有些不同的。

那日在斜月坡上,他见两人举手投足之间颇有默契,心下就有些生疑,当年他与长宁感情最好之时,也曾如此,及至后来无意间听了壁角,才知道两人的关系已经亲密到了同床共枕的地步。

他不是那些迂腐的汉人,不会因此而轻鄙,在他的心里,只尊重强者,而无疑那两人都是。

这次沧海门派出来的人,不是长宁,而是李明真。

李明真看上沈融阳,求之而不得,来请他帮忙。

若李明真知道那两人是这种关系,只怕要顿脚痛骂自己以前没有趁早下手吧。

局面是如此有趣,若他不看,岂不就少了几分乐趣?

第75章

“莫大哥,想不到中原之地如此繁华!”布菲佳玩着小辫,瞪大了双眼东张西望,充满好奇。

“这里是辽国,不是中原,中原是我们上次买捏糖面人的那地方。”莫问谁知道她从小在南疆长大,对于地域位置一窍不通,就算说了她也不记得,就举了她印象最深刻的琐事来当例子,果然看到布菲佳眼前一亮,想起来了。

“上次的面人捏得可好了,我放了十来日都舍不得吃,可惜后来坏掉了,不知道这里有没有卖?”

“不晓得,兴许有吧。”莫问谁看着她娇俏明丽的模样,有点漫不经心,天知道他流连花丛,却如何会栽在这个小姑娘手上的。

“前面有人杂耍呢!”衣袖被对方用力地扯向前去,他不由自主跟着踉跄了两下,袖子差点被撕成两半,看着那兴致勃勃的少女,莫问谁暗叹了口气,认命地跟上去。

这世上最无聊的事情莫过于陪人逛街,只是布菲佳兴趣盎然,他却不忍心打断她,任由她扯着自己东走西看,临潢府的繁华,并不亚于当时宋朝的洛阳,街上行人接踵摩肩,熙熙攘攘,几乎要将街道仅剩的空余地方都占满了。

“诶,还真的有捏糖面人儿!莫大哥,快随我去看看!”布菲佳兴奋地望向前面,莫问谁只好像个玩偶一般被拽着往前疾走了几步,跟着她围在那手艺人的小摊子前面,正神游物外之际,耳边传来一个低低的声音:“莫大哥,对不起啦……”

后面的话语模糊不清,像被含在喉咙里没发出来,莫问谁一个激灵,暗道不好,只觉得方才扯着自己袖子的力道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放开了,再转头一看,人也不见了。

莫问谁苦笑。

布菲佳本是有心要甩开自己,才会扯着他来逛街,而她突然失踪,除了去找她那只心心念念的蛊王,他也想不出第二种可能性了。

连沈融阳都说不好对付的人,岂是好惹的?

一大清早,客栈来了几个不遂之客,青衣蓝帽,却是临潢府治下临潢县的衙役。

做生意的最怕看到公门中人,客栈掌柜一见这几个人,心里就暗叫晦气,脸上却得扬起灿烂得连阳光都自愧不如的笑容凑上前去。

“今天是什么风把几位公差吹来了,来来,里边请!”

“不必了,我们是来缉拿人犯的。”为首的人不苟言笑,横了他一眼。

掌柜被那一眼看得悚然一惊。“不会吧?这这,小店向来奉公守法……”

“少废话!”那人一把推开他,理也不理,带着其他几人蹬蹬蹬上了二楼,逐个房间推开,看了几眼,又到下个厢房去。

掌柜愁眉苦脸,又不敢阻拦,只得任由他们去折腾。

那几人一直搜到最后几个厢房,也没见到要找的人,却已经把整个客栈的人都惊动了,沸沸扬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为首的衙役冷冷扫了客栈里一眼,又去推开另一间关着门的厢房。

却见里面有三个人,两坐一站,站着的人侍童装扮,其中坐着的一个,似是身有残疾。

他直直地走进去,那侍童想上来拦他,却被旁边那人阻住。

“你给我们走一趟衙门吧,有人告发你以武犯禁。”他对着那个坐在轮椅上的白衣人冷冷道,等待着那人脸上出现惊惶失措的神色。

他料错了,白衣人只是淡淡地看着他,平静无波:“不知阁下所说的以武犯禁,是指什么事情?”

“我怎么知道,等你去了衙门,自去跟大人分辩吧。”他不耐烦地道,这几个人一看就是汉人,虽然辽国分南北官制,但汉人在以契丹人为统治阶层的辽国,只能算是次等百姓,所以他压根就没必要客气。

“你这厮,莫要无理取闹,我们……”侍琴气急败坏便想上前,就凭这几个衙役,怎么可能拦得住他们。

沈融阳却拦下他,对那几名衙役道:“公差相传,我们自当前赴,只不过能否告知对方是何人?”

这几个衙役对他们来说,就如同蝼蚁与大象,但也正因为如此,就更没有必要冲他们发作,陆廷霄显然也作此想,便一直只是冷眼旁观。

见他语气温和,那衙役冷哼一声:“告诉你也无妨,你们得罪了安国公府上的二公子。”

这二公子,指的是耶律思齐。

沈融阳本就猜得八九不离十,见他这么一说,便微微一笑:“那好,我陪你们走一趟。”

侍琴一见就急了。“公子!……”

“无妨,”沈融阳摆摆手,眼睛却是看向陆廷霄。

陆廷霄颔首,嘴唇微微张阖,用的确是传音入密。

“自己小心。”

“知晓了。”他嘴角扬起,没有漏过对方眼神传递的关心。

侍琴百般纠缠,终是跟着沈融阳一起走了,客栈的人议论纷纷,不知道这几个人犯了什么事情,等那些人前脚一走,掌柜就战战兢兢地上了二楼,想请陆廷霄他们另宿它家,却被对方一个冷眼吓得自己想说什么都忘了。

这边先按下不提。

莫问谁匆匆循着上次他们丢失蛊王的方向追去,一直追到那座府邸门口,都没找到布菲佳的踪迹。

两扇大门紧紧关着,也没有家仆在门口站着,就连那两尊石狮子,也张牙舞爪散发着冰冷狰狞的气息。

莫问谁虽然不羁散漫,却不是鲁莽不知进退的人,正因为他对沈融阳的话深信不疑,所以思及他对这府邸主人的评价,便不敢轻举妄动,万一他也陷了进去,那么这下子沈融阳他们要救的人就不止一个。

正皱着眉头思忖对策,眼角余光突然瞥到墙角一点熟悉的闪亮,他走过去弯下腰捡起来,脸色愈发凝重。

手心正静静地躺着一个苗银手镯,正是平日布菲佳经常戴在手腕的那只。

第76章

那几名衙役引着沈融阳他们进了衙门,却不是从正门大堂,而是从偏门进去。

侍琴心下狐疑:“既是提堂审案,为什么不从正门进去?”

前面带路那衙役头也不回,不耐烦地道:“你怎的那么啰嗦,进去不就知道了?!”

侍琴一回头,只见他们后面也跟着几名公差,看那模样却似要防备他们逃跑似的,不由愈发生疑,弯腰附在沈融阳耳边低声道:“公子,这……”

沈融阳知道他要说什么,轻轻一笑:“无妨。”

侍琴见自家公子镇定自若,只好也跟着进去。

事实上,早在这几个人到客栈去找他们的时候,沈融阳就猜到他们的来意,那日在客栈门口与那耶律府管家起冲突的,只有侍琴,从头到尾,那管家也只见过侍琴。就算知道他们与侍琴是一起的,但方才那衙役去搜客栈,房中明明还有陆廷霄在,他又如何能一眼便断定是他,而非陆廷霄,这其中就值得玩味了。

两人从府衙偏门进了花厅,几名衙役便匆匆退了出去,还不忘关门落锁,引得侍琴嗤笑一声,心想就凭这区区一个破衙门,也想困住他们么?

“公子,让我们过来的,只怕不是这个临潢县令吧?”此时侍琴也回过味来了。

未等沈融阳作答,忽听一个声音自厅中屏风的另一边传来。

“自然不是。”

他定睛一看,只见一抹翩翩白影自屏风后面的小偏房中转了出来,手握折扇,腰垂碧玉,行走间仪容风流,眼似桃花,笑容灿烂,不正是那阴魂不散的李明真。

“是你!”侍琴咬牙切齿,他一直对那日斜月坡上李明真点了他的穴道,还意图轻薄自家公子一事耿耿于怀,此刻相见,自然分外眼红。

“几日未见,李兄风采依旧。”沈融阳面沉如水,不露声色。

李明真见他一点也没有惊奇的神色,有点诧异,随即一笑:“你们汉人有句话,叫强龙难压地头蛇,又有句话,叫龙困浅滩遭虾戏,未知沈楼主觉得自己现在是哪一种呢?”

沈融阳闻言一笑:“即便我是龙,李兄也不必自贬。”

侍琴扑哧一笑,李明真黑了脸色。

耶律思齐这几天的脾气十分暴躁,就算被关在房内,也不妨碍他对一切可能破坏到的东西进行破坏,房中粉碎一地的瓷器便是明例,就连来送饭的婢女,也只敢战战兢兢地把饭菜放下便跑,生怕被怒火牵连。

到底要怎样才能出去,守着门口的那两个人,是府中身强力壮的家仆,如果没有父亲的命令,他是绝对不可能蒙混出去的。

叹了口气,整个人怕在桌面上,耶律思齐一脸颓丧,把脸深深地埋进臂弯。

推门声响起。

他以为又是来送饭的,头也不抬,闷声道:“爷今天不吃了,滚!”

那人没有理他,依旧一脚踏了进来,耶律思齐心火又起,抬头便吼:“爷不……”

话到一半,哽在喉咙,进来的是耶律宗盛。

“怎么不喊了?”见耶律思齐愣头青似的转过头去不搭话,他就气不打一处来。“我告诉你,你趁早死了这条心,就算你现在出去,也找不到那几个人了!”

耶律思齐一愣,下意识地问道:“为什么?”

耶律宗盛冷冷一笑:“不管怎么说,我们府上都还是安国公府上的一支,我已经禀明了府尹大人,他也让临潢县令,将那几个人缉拿归案了。”

“归案?归什么案?他们犯了什么事情要归案!?”耶律思齐跳了起来。

耶律宗盛瞟了一眼满地狼藉,又看向这个不成器的儿子,对他的怒火彻底无视。“怂恿下人以武犯禁,当街闹事,打伤我们府中家人,犯了大辽律法,难道不该捉拿?”

“我要拜人家为师,是你们带人先去挑衅,怎么能怪到人家头上!”耶律思齐简直是暴跳如雷了,他自小娇生惯养,脾气任性妄为,这次却是铁了心想学功夫,谁知道父亲一字一句都如同将他推进冰窟。

“住口!你这是跟你耶耶说话的语气吗?!”耶律宗盛拍案而起,却换来对方丝毫不曾减弱的怒目而视,不由气极。“你扪心自问,自己从小到大,闯了多少祸事,每次都是父母帮你收拾,别人在你这般大的年纪,早就已经入朝为官了!”

不等耶律思齐回嘴,他转身便走,只丢下一句话。“自己好好想想!”

耶律思齐怔怔地看着重又关上的房门,少年不知愁滋味的他,第一次觉得悲哀,其实他并不是个忤逆的儿子,也十分敬重父亲,但是他们父子一见面,却往往以争吵告终。

难道自己做不了官,便连别的路也不能走了么?

不行,他一定要逃走!

这花厅之中,植满了花草,亭亭细长的嫩叶中裹着一两朵绯色花苞,看似兰花,却又不像,隐隐花香在厅中弥漫开来,分外沁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