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他没说话,耶律宗盛皱了皱眉,续道:“你不要听些胡言乱语,这次私自出府的事情,我还没与你算账……”

耶律思齐腾地一声站起来,盯着他,一字一句:“耶耶,你就告诉我实话罢,我那大哥,是不是双腿皆废了?”

耶律宗盛一震,说了一半的话戛然而止,按着茶几的手微微颤动。

“耶耶?”耶律思齐走前一步,声音急切。

耶律宗盛没有说话,望着地板的目光似乎陷入了回忆,胶着着移不开,久久,方长叹一声:“他没死?你见到他了?他想要什么?财帛吗?”

见父亲终于承认,耶律思齐还没来得及激动,又听见后面半句,心顿时凉了半截。

“他没死,他走了,他什么也没要,他甚至不肯承认自己是我大哥。”

耶律宗盛有些不信,摇摇头:“你少涉世事,莫要被人骗了,当年他被弃时,身上有块玉佩,你可曾见了?若是没有,指不定是假的……”

“人家骗我,有什么好处?”耶律思齐冷笑一声,打断他的话,“他过得很好,比我还要好,他武功高强,是中原武林赫赫有名的人物,他无须依靠我们,甚至无须依靠契丹贵族的血统身份。”

耶律宗盛拍案而起,怒声道:“你这是跟你耶耶说话的语气吗?”

耶律思齐对自己这个父亲,实在是失望透顶,但再怎么失望,他也是自己的长辈,是自己至亲的亲人,这是无可改变的。

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什么,半晌,摇摇头,转身,走了。

耶律宗盛看着儿子离去的背影,突然想起三十年前那个夜晚。

风雪漫天,寒冷彻骨。

他手里捧着一个温热的身体,那张埋在襁褓里的小脸被冻得通红,半睡半醒,还低低抽噎着。

在那之前,一个女人静悄悄地死去,毫无声息,被草草葬了。

他曾经喜欢过她清秀柔和的气质,喜欢过她那白皙修长,青葱如玉的纤纤十指,喜欢她略微羞涩的眼神,和低下头时的那一抹风情。

曾经,是喜欢过的。

只是,抵不过母亲的严厉斥责,抵不过众人的嘲笑,更抵不过自己的自尊。

久远得几乎要淡忘的记忆突然又被掀了起来,猝不及防。

原来,他没死。

耶律思齐低低叹了口气。

翌日,耶律思齐自府中消失,只留了一书。

孩儿不孝,此去游历四海,归期未定,请二老珍重。

耶律夫人哭得死去活来,几乎要晕过去。

耶律宗盛却出乎意料地没有发怒,只是反复看着那封留书。

良久,望着天外流云,轻轻地叹息。

第82章

“凝光剑?”拈着棋子的手在半空停住,语气不掩讶然,沈融阳抬眼,望向对面的人。“真有凝光剑此物?”

说起来,凝光剑还是他与陆廷霄相识的契机。

他本是不相信这世上有此物的。

但无数人对它,皆是心生向往,念念不忘。

陆廷霄眼睛盯着棋盘,似乎在想下一步的路数,神情之专注,几乎要让人以为摆在他眼前的是一套绝妙无双的剑法。

其实,只不过是因为他的棋艺比较,烂。

“北溟教禁地,除了历代教主骸骨之外,别无其他。”陆廷霄道,语气中有着淡淡的嘲意,只不过,这不是对着他。

北溟教以道立教,道家讲究羽化成仙,并不看重肉身,但是出于对祖辈的敬重,历代都将教主遗骸收殓供奉,置于钟灵毓秀的风水宝地,不允许闲人轻入,连在任教主也不可轻扰,是为禁地。然而,一件事物越是神秘,就越脱离了它本身的含义,世间本来就不乏那些将一切阴谋化,唯恐天下不乱的人。

“以讹传讹,何至于此?”沈融阳轻轻地叹了口气,将手中棋子落在棋盘上,发出一声脆响。

“郡主,你让人将那二人放了,若是那北溟教主不肯践诺,那又如何是好?”

氤氲的茶香袅袅升起,纤纤素手拈起青釉薄透的茶杯,搁至唇边,稍顿一下,待香味入鼻,方啜了一口,将茶杯轻轻放回去。

自大宋流行饮茶,传到辽国之后,便也风靡一时,尤其契丹贵族,更将品茶作为身份象征,那一套繁复优雅的茶道,同样被照搬到辽国。

女子跪坐在榻上,那沉静文雅的侧面,足以让所有文人墨客生出无从形容的无力感。

“陆廷霄孤高冷傲,不下于何郎,他答应过的事情,便不会反悔的。”长宁看着茶杯,并无喜色。

“那何公子那边……”要如何交代?璇玑掩下眉间忧虑,望着主人秋水明月般的身影。

“我自……”

话未落音,门被急急推开,玉衡一脚踏了进来,朝长宁行礼,边道:“郡主,何公子回来了。”

这府邸挂的是“何府”,实际却是长宁郡主府,府中上下,多是长宁带过来的人,有些是皇室所赐,有些却是沧海门的部属,还有如璇玑玉衡者,是她贴身的侍婢和心腹。

何苦从来不过问这些。

或者说,他不在意这个。

这个何府,对他来说,也不过是一个休憩的暂居之所。

长宁下了榻,接过侍女递过来的披风便匆匆往外跑,未及二门,就看到何苦从那边走了过来,步履依旧洒然,只是神色有些冷峻。

长宁心口一突,面上却不显,依旧笑意盈盈地迎上去。

“何郎。”她挽起何苦的手,声音带着微嗔,似娇似怨。“怎的风尘仆仆的,出门也不带几个家人,不晓得会担心么?”

他的手干燥而温暖,仿佛带着昆仑黄沙的味道,曾经长宁最喜欢把玩着这手掌,数着手心的纹理。

那人没有回答,长宁的心陡然有些沉了下去,但她依旧笑着:“先进去歇歇吧。”

何苦瞟了她一眼。

那一眼,足以让她万劫不复。

分明是冰冷微带嘲弄的眼神。

她微一愣神之间,对方已经先一步进了屋,长宁暗暗叹了口气,也跟着走进去。

偌大的内室,只余下瓷杯轻碰的声音,连璇玑也退了出去。

长宁冰雪聪明,知道这种情况下万言不如一默,便静静坐着斟茶,等待对方开口。

“你,去过昆仑山了?”

对方的声音不轻不重,不急不缓,却莫名有种令人心弦紧绷的意味,何苦跪坐的模样也很闲适,只不过那藏于衣服之下的压迫感,却不容轻视。

长宁心一凉,半晌,轻轻道:“是。”

何苦看着她沉敛如深井的容颜,蓦地叹了口气:“我师父的骨灰,也是你拿的?”

长宁微微撇过头,没有直视他的目光,唇角勾起一抹苦笑,答非所问。“何郎,我哪里不好?”

“你很好。”

“我还记得,那年在客栈第一次见到你时,我占了你预定的厢房,你出言轻薄我,我们俩结下梁子的事情吗?”

内室一时静默,片刻之后,方有声音响起:“记得。”

长宁抬眼,看着对面那个依旧俊朗潇洒的人,突然觉得横亘在两人之间的这张矮几,其实太大太宽,宽到她没有勇气去要求一个拥抱。

“那时候的我们,多么年轻,没有顾忌,自视甚高……”她笑了起来,那人却没有笑,看着她的目光略带了一丝怜悯,更让她觉得难受。

“何郎……”她终于伸出手,抓住对方的衣袖,声音低低的,似乎有些哀求。“我们,我们回到从前,可好?”

何苦动也不动,只是淡淡地看着她:“你放得下郡主之尊,陪我浪迹天涯吗?”

见她不应,又道:“你放得下沧海门,放得下这些心机算计吗?”

抓着他袖子的手,终是慢慢缩了回去,长宁苦笑,不语。

何苦望着她。这个女子,曾经伴随着自己走过一段年少的岁月,曾经给过自己最大的快乐,曾经自己想要放下一切与她一起……

心头一软。“你希望我做什么?”

我希望你回心转意,希望我们回到初识的时候,希望……

长宁说不出这种话,因为她是大辽的郡主,她身在沧海门,她确实放不下这些。

也许人生在世,总是需要让你去选择一些事情,舍弃一些事情。

“若我说,我想你能留在沧海门,你可愿意?”

何苦剑眉一挑,良久,慢慢道:“你既然知道答案,又何必多问?”

长宁吸了口气,直视着他:“那么,换一条路,你去与陆廷霄一战。”

“杀了陆廷霄,我便将你师父的骨灰,完璧归赵。”

“这也当是你为我做的最后一桩事情,自此,天涯海角,绝不阻拦。”

江湖中练剑的门派千千万万,但真正稍有名气的,只有数十个,在这数十个中,又能集大成者的,也不过是武当峨嵋青城诸派。

并不是说小门派就不会出天才,但是环境对一个人的成长至关重要,就算有再好的天赋,也有可能被外在条件限制压抑了,所以一般来说,名门大派更容易出人才。

在这几大门派之中,能挑出几个在剑法上有独到造诣的,不过三五之数,若说能与陆廷霄比肩的,那几乎是没有,若当年问剑山庄尚在,孟玄晴也许还算一个。

何苦,沈融阳,兴许还有前辈耆宿,在武功上与陆廷霄有一拼之力或伯仲之间,但论剑法,却都及不上他。

剑法之道,天资,心性,环境,缺一不可。

许多人终其一生,可能也难得一见精妙的上乘剑法,所以沈融阳觉得自己何其有幸,随时随地,都有位剑仙在身边,想看便看,只可惜他练不得剑,徒然饱了眼福。

剑法到了陆廷霄这种境界,已不太讲究对方出什么招就要用什么克之,完全是福至心灵,随心所欲,大巧若拙,返璞归真。

练完每日必练的剑,陆廷霄收剑入鞘,回身看见沈融阳若有所思的模样,便走了过去,拂去那人肩上发上的落花。

“在想何事?”

“看你练剑,能想通很多事情,比如说为什么这世上很少有人能达到你这层境界?”

陆廷霄挑了挑眉。

“因为你的剑无剑招,却有剑意。”沈融阳笑了起来,本是闲话,也就一句揭过。“这转眼就到了酷暑,我倒十分想念玉霄峰上的冰镇梅子。”

“怎的不是想念那里的温泉?”

沈融阳一怔,却看到对方眼中的笑意,不由脸色微赧,他绝想不到平日看来冷淡寡言的陆廷霄也会有这般促狭的时候。

“我有一事不明。”几时这人素来从容的脸上也有这样的表情,陆廷霄大感有趣,却终是不忍他窘迫,转了话题。

“嗯?”他微侧过头,来了些兴趣。

“那女人,要我与何苦一战,究竟为何?”陆廷霄确实是不明白,他身后不止是他,还有北溟教,若是当初以布菲佳相挟,长宁完全可以提出对自己更有利的事情,现在这个条件,就像隐藏在重重帘幕之后,让人看不清真相。

“我想,”沈融阳笑了起来,“我们的陆教主也许不过是当了一回炮灰。”

第83章

女人的心理其实比较奇怪。

对于一个喜欢甚至深爱的男人,如果得不到对方的回应,她会选择一往情深默默付出,也会有人会因此放弃转头便走,还有的,也许会像长宁这样,宁可毁了他,也不让别人得到他。

“璇玑,你说郡主既然让何公子去跟人比武,又请苍狼大人去做什么?”

两人朝主人的寝室走去,绮罗宫裙随着步伐荡漾出漂亮的涟漪,自那日见过陆廷霄,玉衡便对这人念念不忘,此刻只有她与璇玑,忍不住就将心中的疑问提了出来。

“主人的心思也是你好揣测的,”璇玑横了她一眼,“我就知道你这小丫头有古怪,自从那人走了之后,一直魂不守舍,我可告诉你,主人眼中是容不得半点沙子的,若让她知道你的心思,只怕连我也没法为你开脱!”

玉衡见她语气渐转严厉,不由紧张起来,半是被戳穿心事的羞涩,半是思及后果的惶然:“我知道的,除了你,再没有人看得出来,我也就是想想,我跟他的距离……”略带苦涩地笑了笑,“你就告诉我吧。”

璇玑见她这模样,叹了口气,“我也只是猜的,郡主也许是对何公子还有份旧情在,但话说出口又不好反悔,所以想去寻那人的弱点,让何公子胜券在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