恬墨拎起她的手腕,上的那只镯子,“这可是我们的定情信物,你都已经收下了,所以,只能以身相许了。”

若荪睨着他,点头应了。

恬墨喜上眉梢,悉心捋着她的发丝,指缝甚至指甲缝里都缠上了若荪草的芳香,好似永远也洗不去了。

若荪不明白,明明法术就可以,为何他要这么费力地一髫一髫地替她绾发。不过他的手很灵巧,一点也不疼,反而还觉得很舒坦,便由他去。

绿幽幽的光笼罩着这一方天地,微微的有些诡异,金水也变了颜色,漾着粼粼绿光。

恬墨梳着她的发,像是在织云锦,熟练而从容。除了织作以外的事,他第一次有这样的耐心。手里时不时变出点了翠的发钗,一枚枚安好,末了,他端着若荪的下颌细细打量,粲然一笑:“好了,你去瞧瞧。”

若荪躬身朝水中望去,绿光也随着飘至水面上。

那发髻高耸,闪着星星点点的彩光。她几乎认不出自己,还以为看见了哪一位上神。若荪一动不动趴在水边,直勾勾盯着自己的影子舍不得移开视线。“这发髻可有说法?”

“这是螺髻。”

若荪一怔,曾听觅风说,当年的沉锦便是梳着这样的发髻。

“怎样?”恬墨摸着下巴,似笑非笑瞅着若荪,压低嗓音道,“你想何时把自己许给我?这一年是不行的,我要守丧,不如我们约一年之期?”

若荪扭过头来,一脸茫然问:“什么以身相许?”

恬墨指着若荪一惊一乍道:“你、你身为上仙,应过的事不能反悔!”

“我应过你若是帮我梳了好看的发髻,便以身相许。”若荪淡定地站起来,摊摊手,“可是这个发髻我不觉得好看。”

恬墨傻愣了片刻,跳脚大叫:“你这个面瘫的门神哪里知道什么好看什么不好看!”

“是呢,面瘫门神不懂这些,真是辛苦你了,馍馍。”若荪拍拍他的肩,“洗洗睡吧。”

恬墨气急了,但生生忍了下去,昂首挺胸,“所谓小不忍则乱大谋…喂、若荪,等我一起睡!”

第七章沧海遗珠-2-

沉锦趴在案几前写字,写的是戏词。从长生殿唱到桃花扇,再到牡丹亭,他陪她唱了一出又一出。这一回,她想唱天仙配。昨夜里见远处有动静,她便问他,方知有一名织女仙逝了。从前只是听闻了许多传说,如今真真正正见到了,她心中感慨。

织女仙逝了,牛郎该如何?

天帝却不想唱天仙配,拧着眉说不会唱。沉锦便想将戏词写下来,一句一句地教他。但她不知,他并非不会,而是不愿。

“沉锦,你来。”天帝斜倚着卧榻,招手唤她。

沉锦搁下笔,过去依偎在他身边。

他说:“牛郎织女的故事不是这样的。”

“那应该是怎样的?”

“纺云阁有无数织女,选出最好的那一个当天孙,掌管织女三星。”

“天孙?好奇怪的名字。”

天帝抚着她的发髻,语气一沉道:“天孙不能婚配,孤独终老。”

沉锦蹙了眉头,幽幽地叹口气,“竟然这样残忍。”

“你的前世,便是天孙。”

沉锦惊愕不已,仰面望着他,看着他的双眸,便知道他不是在骗自己。“我是天孙?”

“你是天孙,不能婚配,我是太子,却不能自主。于爱情与权力当中,我放弃了你。”天帝紧紧拥住她,阖眼叹道,“如今好了,一切都回来了,我不后悔。”

沉锦惶惶不安,她不明白,这个贵为天帝的男子,是不后悔曾爱过自己、还是不后悔曾放弃过自己?

天空灰蒙蒙的,雪粉纷纷扬扬洒下来,在院里铺了薄薄一层。树枝树梢上都好似挂了一层霜,像开满了白花似的。恬墨去扫了扫墓碑,但过不了一会雪又落了下来,他便撑开了一柄伞,架在墓碑上,这才满足地回了屋。

前些天,若荪下山去市集上弄了些吃的回来。隆冬时节,人人家里都有储粮,偏偏他们两个神仙一穷二白。其实不吃不喝也无妨,不过恬墨嘴馋,嚼一嚼龙须草不过瘾,还要吃上些花样。于是若荪在厨房里忙活起来,依着她,只吃馒头就足够了,迁就恬墨,便要加两个菜。

恬墨倚着门框看若荪在灶台前忙碌的身影,越看越欢喜,冷不丁窜了过去搂住她的腰,嬉笑道:“好若荪,你若不喜欢这发髻,为何天天梳着?”

若荪侧头瞥他一眼,“我也不会别的发髻。”

恬墨笑得越发轻佻,在她腰间挠了一下,“你承认了罢,你是喜欢这发髻的,你也喜欢我。”

若荪早已习惯了他如此,反正也不痛不痒的,只是嫌他碍手碍脚。

窗外白皑皑的天地万籁俱寂,一丝一毫的动静都分外显眼。恬墨探头望了会,道:“有客人。”

若荪闻言,到窗边远目眺望。那是玉衡星君,白衣翩翩,几乎与雪融为一色,只是那飘逸的长发是突兀的黑色,绽如滴在宣纸上的墨。若荪洗净了手,准备去煮茶。玉衡这样讲究的人,况且每回都尽心招待她,她断然不能失礼。

恬墨的脸色却有些不快,嘀咕道:“我在这里守丧,他跑来作甚么?”

“就不许人家来吊唁么?”若荪倒是脚步轻快迎了出去。

恬墨生怕错过什么,一步不落跟着。

玉衡眉间的金砂被白雪映得更加闪亮,双唇的颜色本来就极浅,此刻泛着白。远远看见若荪变了个模样,他便笑了,渐渐走近才轻声说:“天界的事都料理完了,我便想来看看天孙。”

“嗯,星君随我来。”若荪领路,带他到素鸾的衣冠冢。

墓碑上还撑着那柄纸伞,伞骨都被积雪压弯了。

恬墨取下伞将那些雪掸去,再放回去。白玉朱字干干净净。

玉衡的手从广袖中伸出来,顺势牵出了一束五色花,摆在碑前。素鸾最爱这种花。只因它生在王屋山,那是素鸾的家乡。五色花的绚丽顿时让这寂寥的衣冠冢热闹了起来,玉衡微微笑道:“有你们这样记挂她,想必她是极欣慰的。”

恬墨暗觉讶异,这样的严寒,花神都休眠了,玉衡是用什么法子得来的五色花?

雪又下了,雪粉凝成了雪粒子,越下越密。若荪邀玉衡留下来吃顿便饭,玉衡想了想,道:“恐怕多有不便。”

恬墨忙不迭点头:“是啊是啊,多少有些不便,若荪,别耽误人家星君的正事。”

“哪里有不便?”若荪看看恬墨,又看看玉衡,“吃顿饭而已,不耽误事,进去罢。”说着,便请玉衡进屋。恬墨见机拉住若荪的手,笑眯眯说:“星君是客人,我们当然要好好招待,若荪,快去多加两个菜。”

玉衡望着他们若有所思,抿唇而笑。

第七章沧海遗珠-3-

因为有彼此相伴,日子倒是过的快。转眼开了春、又立了夏。

恬墨名为守丧,却过得不亦乐乎。闲暇时便与若荪打情骂俏,虽然对方是个不解风情的,木然无趣,但是他自得其乐,且乐此不疲。

早春时,恬墨偷偷回了趟天界,拿了些龙须草的种子下来,将自己的机杼也一并扛了下来。那龙须草长势凶猛,不出两个月便长满了院子。他喜极,便在院中织锦,趁着月色,闻着草香,还有美人相伴。唯一败兴的是那玉衡星官每个月都要下来一趟,与若荪谈谈法、论论佛,叫他烦不胜烦。

若荪从池边与老锦鲤玩了会,回来便坐在恬墨身边,他织了好久,这会终于看出点形状来,这原是一件仙子的羽衣啊。梵心便有一件衣裳是他织的,十分好看。

若荪问:“馍馍,你这是要送梵心的么?”

“你怎么会以为是给她的?”恬墨停下动作,歪头冲她笑,“自然是送给你的。”

“送我?为何?”

“既然都给你送了镯子,为你梳了头,要再配上一件衣裳才算齐整了。”恬墨笑得越发奸诈,“这才能算得上是聘礼嘛!”

“聘礼…”若荪慢吞吞念叨,“你是天孙,不能娶亲,准备什么聘礼?”

恬墨一怔,缓缓别过头,“等我当天孙过过瘾,然后就不当了,再娶你,这样可好?”

“不好。”若荪一本正经道,“你这样岂不是辜负了前任天孙的期望?”

恬墨可怜巴巴瞅着她,“那你就忍心看着我孤独终老?”

“馍馍,这是天孙的宿命。”

恬墨晓得跟她说不通,于是继续织锦缎,低着头说:“等着罢,这件六界之中最美的霓裳,我是要送给你的。”说这话的时候,若荪已经进屋了。

夜里狂风大作,险些刮倒了恬墨的机杼。若荪一闻见风声便知是觅风来了,披衣起床。推开门,不见他的踪影,仰面一望,发觉他栖在树上,双翅微微张着,有些暗暗的血迹,像是受伤了。

“觅风,你下来罢?”

大鹏摇了摇脑袋,在树上啄了些青涩的果子吃。

若荪又问:“你从哪里来?”

觅风答:“魔界。”

“你去魔界找她?”若荪不自觉提高了几分音量,“即便她在魔界,你去找着了又能怎样?难不成你也要堕入魔道?”

恬墨也醒了,从窗内探出脑袋来打量觅风,啧啧道:“从魔界还能活着回来,上古神兽果然是不简单。”

觅风却是受了伤,无力幻出人形,只能静静地歇在树上。

若荪上树去查看了他的伤势,替他稍微疗了伤,回屋与恬墨道:“我去请师父来为觅风疗伤,你且在这守着他。”

恬墨不知何时出了屋,正蹲在草地里拔草吃,一边含糊不清答:“嗯,快去快回。”

罗净正四下里找于归,找了一整天还一无所获。在天河边碰见刚上来的若荪,开口便问她:“可曾看见你师妹?”

若荪摇摇头,“她不见了么?”

罗净无奈长叹,“趁我入定时偷偷跑了,也不知去了哪里。”

若荪暂且顾不上那只小师妹,只道:“师父,觅风受了伤,如今在昆仑,随我去看看他可好?”

“如何受的伤?”

“他去了魔界。”

罗净冷冽的眸子眯了起来,“他真是胡闹,魔界岂是能够乱闯的,若叫青龙神君知道了,又要罚他。”他回首望了望广袤无垠的九天云海,决定先下昆仑去救治觅风,回来再找于归。

若荪见他犹豫了一刹,便道:“师父,我来找她。想必她是有意躲你的,或许我更容易找到。”

“也好。”罗净吐出这两个字,一跃而下,扑入云海之中。

若荪一动不动杵在原地,望着他的身影越变越小,最终消失在一片迷茫中。她方收回视线,思忖着怎么把于归找出来。自从上次罗净将她从杏林捉回来,才不过短短两天而已,但若荪已经在昆仑呆了大半年,不觉时日竟过得这样漫长。

第七章沧海遗珠-4-

也不知是谁的消息灵通,众仙家都在传她与玉衡拜堂之事,约莫都只知道个大概,却不知原委。前有素鸾的订亲喜讯,后有这场突如其来的喜宴,此事传开来真是有鼻子有眼。若荪狐疑,莫非自己已算嫁给了玉衡星君?一路上遇见的神仙都向她道喜。若荪嫌解释起来太麻烦,便一一拱手答谢。

直到在青宫外遇上了梵心。

梵心这几日都跟天后在参禅,刚刚出关,大概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习惯性地冲若荪冷嘲热讽一番。若荪自然不放在心上,左耳进右耳出,一个人轻飘飘进了北殿。

仙格林立,香烟缥缈,忽而飘来一抹微乎其微的鱼腥味,若荪定睛望着玉郎平日里歇息的白玉榻,上面那只墨绿墨绿的龟壳不是于归的又是谁的?也不见领仙玉郎的身影,若荪便大声喊:“上神,快出来罢。”

“唔…呼噜噜…”不知从哪一格里传来玉郎的声音。

若荪腾空飞起转了一圈,发现玉郎枕在一卷书上睡着了,而于归就枕着他圆滚滚的大肚子,也睡得十分香甜。若荪过去捏了捏于归的脸蛋,虽然不知道玉郎上神为何要将于归藏在青宫里,不过这小妖着实太难教化了。

“嗳,疼…”于归哼哼唧唧就醒了过来,揉揉眼睛,瞧见若荪,竟十分高兴,一骨碌爬起来,“师姐!”

玉郎被这一声师姐吵醒了,挑了挑白花花的眉毛,眼睛睁开一条缝,看见若荪,咧嘴笑着:“荪儿呐,你可算来了。”

“上神,我师父一直在找于归,她怎会在你这里?”

“呃…”玉郎刚刚睡醒有些迟钝,寻思了半晌,突然大呼,“她是罗净大师的弟子么?哎呀,我不知道,刚刚还收了她做徒弟。”

“收她做徒弟?”若荪瞥了眼于归,玉郎大概是寂寞了吧,座下的徒弟都成年了、远走了,剩他自己一人守着这北殿怪无聊的。

“呵呵…真是不凑巧,又抢了罗净的徒弟。”玉郎一副局外人的样子,捋着白须笑得满脸横肉,“等会我就带着于归去给他说说。”

于归彻底醒了瞌睡,蹦起来揪着玉郎的发髻嚷道:“上神,你说话不算话!我都把师姐的秘密告诉你了,你答应我要帮我藏好的!”

“藏好?”若荪轻轻反问,又睨着领仙玉郎。

于归忿忿跺着脚,“刚收了我做弟子,如今又要把我供出去!我不要你做师父了!”

玉郎一个劲冲于归使眼色,不过已经太迟了。若荪振振有词教育起领仙玉郎来,顺便把小师妹也教育了一通。

于归嘟着嘴小声抱怨道:“不过吃条鱼而已,大和尚那么小气。玉郎上神给了我好多好多鱼呢…”

“我这就叫师父领你回去,免得你越发不知好歹。”若荪话刚出口,那于归又化作一缕烟雾,嗖地缩回了玉床上的龟壳里。

若荪径自过去将龟壳拾起来,一边敲一边说:“我现在就去找师父,把你交给他。”说着,便要离去。玉郎突然窜了过来,挡在若荪面前,指着她喝道:“你老实与我说,玉衡对你做了什么?”

若荪茫然摇头。

玉郎问:“你为何要与他拜堂?”

若荪答:“那是天孙的遗愿,我想日行一善。”

“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玉郎吹了吹胡子,“还好你们没来得及拜堂,只穿了喜服不作数的。不过谣言已经盛传了,你要想法子辟谣。”

“清者自清,传多远也没有关系。”若荪朝玉郎挥挥手,踏着云飞出了青宫。

玉郎哀怨地叹道:“这孩子性子淡泊,一点不像我,真真被罗净教坏了。”

「池子过两天要回老家订婚去,最近也忙得没空写文哦,更新都老忘,不好意思啦」

第七章沧海遗珠-5-

夏初的昆仑青翠葱郁,流水迢迢,时不时传来鱼儿戏水的潺潺声。

若荪回来的时候,觅风正在树上养伤,看上去精神好了许多。罗净不知去了哪里,只有恬墨一人在院里纺织,他织的霓裳初具形状,华美的颜色如霓虹那般绚丽多姿。难怪要叫做霓裳。

若荪将于归顺手扔进了疏圃池,昆仑是她的地界,也不怕于归再乱跑。

见恬墨对自己熟视无睹十分反常,若荪便坐到他身边,小声说:“馍馍,师父都下来了,今晚我们吃斋。”

恬墨“嗯”了一声,没多说话。

若荪越发觉得他反常,探着头看他,说:“馍馍,我把于归也带下来了。”

恬墨仍旧轻描淡写“嗯”了一声。

若荪倒是不自在了,绕着他不停地走来走去。

“若荪,你别晃了,我头晕。”恬墨终于开口了,脸色微微不悦。

“哦。”若荪乖乖地停了下来,“那…我去做饭了。”

“都这么晚了。”恬墨这时才注意到天色,伸了个懒腰,又恢复了平日里的和颜悦色,“再织一夜这霓裳就织好了。你一定会喜欢的。”

若荪伸手摸了摸铺展在机杼上的裙摆,料子很轻柔,仿佛一触即破。这馍馍认真起来心无旁骛,手也真是巧,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恬墨站起来舒展舒展筋骨,“罗净大师呢?”

“不知在何处打坐,我去做些斋菜,他吃便吃,不吃也罢。”若荪虽然口里说着要去做饭,却一直在机杼旁流连,手指尖刚离了霓裳,手掌又覆下去。恬墨见她如此,甚是欢喜,出其不意在她脸颊啄了一下。

若荪缓缓回眸看他。

那深潭似的眸子里是嫌弃?是疑虑?恬墨看不明白,只是得意极了,险些就手舞足蹈起来。

突然之间,一声尖锐的呼喝败了恬墨所有的兴致,“好啊你们!你们竟然背着我在此幽会!”

他们转身一看,梵心正踏着一片五彩祥云,叉着腰盛气凌人。

恬墨微怔,又笑问:“梵心?你何时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