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山说我有女朋友。对方又问那她会做饭吗?常山笑得差点从椅子上摔下去,他回答说她不会做饭,都是我给她做。对方停了一下,问,你都会做什么?不会三明治吧。常山说,我会做柠檬鱼。女孩子们都喜欢。对方说,你为什么不说即时贴是你发明的?常山打上一串哈哈大笑的字母,那我要怎么证明?我就算发一张照片,也不能说这不是我做的。

对方也狡狯,说,你就说说怎么做吧。你要是复制菜谱,我是看得出来的。

常山说我的私房菜,不怎么想告诉别人。不过你既然问了,那我透露一点。去超市买来三文鱼块,放上胡椒和白兰地去腥,少许海盐,放在锡纸里,上面放三片柠檬片,一片黄油。放进烤箱,上下火都调到200度,烤15分钟。打开锡纸再烤5分钟,上色。

对方沉默了一会,说听上去很简单。常山说本来就不难。练好这一手,什么样的女朋友没有?一个个吃得不想离开,留下来洗盘子都肯。对方说,哼,你还是在吹牛。然后就下线了。

常山闷声发笑。如今的女孩子多数不会做菜,而会做菜的男孩子就更少,像他这样做得一手中西美食的男生,在学校一直很受欢迎。就算他一直有云实在身边,也不能阻止有女同学来表示过好感。

一直没有等到云实上线,他很晚才离开实验室。自从他接到云先生的电话,到詹姆斯顿去处理苏瑞的丧事,就没和云实说过话了。他算了算时间,也不过才四天,便释然了。这件事在他,是龙卷风过境一般的具有摧毁一切的能力,而对旁人,不过是几天日常不变的生活,波澜不惊,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何况云实在西班牙,和他正好日夜颠倒。也许她正好出去到一个小城小镇什么的,不方便与他联系。云实又颇有艺术家的气质,想去哪里,拿上钱包就走,连背包都可以不打。

不过,他真的是很想她了。想和她说话,想听到她的声音。想她那些温柔贴心的关怀。常山觉得这个学期过得太慢了,什么时候才能放假呢。

第二天去了教室,和同学打过招呼,和导师交流完,又回到日常的生活中。他出去买了点菜,回到他租的房子,炖上一锅牛肉后,打开电脑。电脑显示他有邮件,他点进去看,是一个有超大附件的信,发信人正是云实。他心头一松,心想看来她是出去玩了,也许是学校的安排的课程。这个邮件就是她拍的照片。他上线,呼叫她。云实没有出现。

邮件大,好一会才打开,他一张一张看那些高清晰的大图,每一张都有300KB大小,照得异常的美丽。照片里都是云实,她穿着白色的纱裙,手里握着一束花,花是纯白的小朵小朵的玫瑰花蕾,扎成一束。她握在手里,每一张照片里都握着。他想提醒她,说放下花,换个姿势。又想她又听不见,就笑了。

笑着笑着,忽然脑子里灵光一闪。这些照片,不会是云实在是拍摄艺术照或替什么杂志当平面模特儿吧,不然,为什么打扮得像个新娘?

他一张一张地看照片,先一部分还只是云实的个人照片,后面照片里出现了一个男人。那是个黑头发棕色眼睛的南欧人,皮肤晒得黑黑的,一眼看上去就是一个西班牙人。他留着连鬓的小胡子,头发卷曲着,披到了肩头。他穿的是白色的带摺皱花边的古典式衬衫,一只耳朵上有一只耳环。他在照片里,不时出现在云实的左边、右边、身后,有时抱着她,有时拥她在胸前,有时在吻她的脸,有一张甚至把云实横抱在手里。

常山看得胸口发闷。有一张,云实和这个西班牙男人手牵手在街道上走,两人在接着吻。身后是过路的行人和随意停靠在路边的车辆,稍后的背景,是马德里著名的建筑。

这是在给什么杂志做模特儿吧,也许是婚纱广告?也许是她的功课,也许是她的副业。常山迫切想知道这一组照片的拍摄目的,他放弃一张一张细看,飞快拉到邮件的尾端,那里写着一行字:再见,肯扬。

常山盯着这两个字发呆。他想云实这是什么意思呢?为什么要说再见?

他又回去从头看,这次看得仔细,他看到云实的左手无名指上,有一枚细圈的白金戒指,上面有大颗的闪亮的石头。

当那个男人出现的时候,他看到他的无名指上同样有白金戒指,只是素圈的,没有任何装饰和点缀。他想,你看,不是一对。显然是拍摄道具。他一张一张往下看,看一张点评一句,看到有一张云实露出脚上穿的裸粉色的芭蕾平底鞋。常山说,露丝,你个子娇小,还是穿高跟鞋吧。穿高跟鞋的女人才算女人,你穿这么一双芭蕾鞋配婚纱,还是在走秀的吧?哪家公司赞助的?你这是给婚衫做广告,还是给鞋子做广告?还是给钻石做广告吧,多好,钻石恒久远,一颗永流传。

不知不觉地,他有点酸溜溜的。

从衬衫衣袋里摸出那枚红宝石戒指,他说,你看,我也有的。是家传的,比你那枚道具戒指有价值多了。云实,你都不等我,一个人去拍什么婚纱照。

他拔她的手机,再也不去算越洋电话要花多少钱了。云实的电话传来一个机械的声音,说你拔打的电话号码已经取销。他再打她的宿舍的电话,过了一会儿有人来接,他用刚学了几句的西班牙语问,露丝玛丽云在吗?那边一个女孩子的声音回答说,露丝玛丽云前天结婚了,现在去加泰罗尼亚渡蜜月去了。你是接到她的通知了吗?常山用他掌握的少数几个西班牙语单词理解了她话里的意思,他木然地说,是的,是的,我明白了。

他收起电话,望着电脑里的云实的笑脸,一颗心麻木得像被十吨重的冰冻住了。

过了很久,他又拿起电话,拔通云先生办公室,云先生正好在,接了电话。常山说:“云先生,我是肯扬。”

云先生听是他,沉默了一会儿,才说:“肯扬,我们也是刚知道的。”

常山不解,他问:“云先生,这是为什么?”

云先生说不知道。他说:“肯扬,我和她妈妈是真的不知道为什么会是这样的。你和囡囡从小青梅竹马,我们早在好多年前,就把你看成是我们的家的一员了。你说要向囡囡求婚,我和她妈妈高兴了好久,我们在私底下说,这下好了,肯扬总算开口了,我们就算明天不在了,囡囡下半辈子有了肯扬,我们也不担心,去了天堂都不用挂念她。”

云先生停了一下,常山不知怎么接口,只是闷闷地答了一声。云先生接着说:“昨天晚上她在电脑上跟我们说,她结婚了。还把结婚照片传给我们看。我问她,你这样做,肯扬呢?她说,肯扬是肯扬,云实是云实,就算和他熟点,也没什么关系吧?他就像一个哥哥。”

云先生再叹一口气,“囡囡说的,她一直想要一个姐妹或兄弟,你们认识后,她就把你当成了哥哥。你就像哥哥一样照顾她,无微不至,可是也管得她不自由。她要是再和你生活读书都在一起,永远也离开不了你的影子。因为你,她说她连恋爱都没谈过,青春空白得像蒸馏水。总算借交换生的机会到了西班牙,才知道天地这么大。”

常山嗯了一声。

云先生又说:“她说她要从现在起彻底改变过去一尘不变的生活。她妈妈听了都哭了,说让她怎么对肯扬说。那傻孩子拿着他妈妈留下的戒指,跟我们说要向你求婚呢。”

常山“啊”了一声,说:“是啊,我正准备向她求婚。还好她决定下得早,不然,还要让她想话来拒绝我,一定难为死她了。这样也好,免得为难她了。”

云先生听了好生难过,说:“肯扬,对不起。”

常山说:“没有没有,跟你们没关系,是我不好,以她的男朋友自居,管她管得管头管脚,她一定不自在了。她是艺术家,最受不了拘束。唉,是我不好。”

云先生不知说什么,在电话里,又不好像在家聊天似的,可以半天不说话。只得说:“肯扬,你走的那天,我在家门口对你说,欢迎加入云家。这话永远有效。就算你不能成为云家的女婿,但我和她妈妈,仍然当你是云家的孩子。”

常山无奈地想,我还真和“别人家的孩子”这个词有缘份,都是别人的家,都不是他的家。

常山跟云先生客气地说:“好的,云先生,我记下了。我会继续把云家当成我的家的。云先生,我上课时间要到了,我要挂电话了,再见,云先生。”

云先生不确定地问:“肯扬,你还好吗?”

常山说:“我很好,我没事,就是觉得有点难受。”

他挂断了电话,捂着胸口,觉得心脏被谁给揪住了,钻心的痛。

奥尼尔夫人说过,人的命运都写在了脸上,就等着有慧眼的人去解读。她当时就说了,他的求婚不会顺利,而他不相信。

他忽然想起就在那天夜里,奥尼尔夫人说完预言的那天夜里,他在云家的客房里睡觉,电脑上开着外挂,他在下一个游戏副本。半夜,电脑的亮光闪着他的眼睛,他朦胧间像是看见屏幕上有谁的白色纱裙在飘。当时他以为他在做梦,以为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白天才想着要向云实求婚,晚上做梦就想见她穿上雪白的婚纱了。

这时他才明白,那不是梦。那是云实换好了婚纱,在视频的镜头前向他道别。她在那里,一定可以看得见他在她家的客房里睡着的样子。他们彼此见惯了对方沉睡的姿势,早就没了神秘感,他们一早就是兄弟姊妹了。

云实在结婚的前一刻,还记得打开电脑的摄像头,向陪她一同成长的兄长道别。她何尝忘记了他。她只是爱上了别人,抛弃了他。她长大了,而他还留恋过去不肯放开。她狠下心斩断与他的情愫,她要独自飞翔。

Chaptre 8 蓝调情人

常山用了云实的婚纱照做了电脑的屏幕保护,当然是只有她一个人的。每天写累了功课,在休息的时候,电脑就会自动播放云实美丽的笑脸。常山看着这些照片,并没有云实已经嫁人的真切实感,他就像是在看普通的美图,抱着欣赏的心态。他偶尔捧着盘子,在吃饭的当儿,也会冲着屏幕问一声:你好吗,露丝?好久没见了。

圣诞节已经过去了,他没有如学期刚开始时计划的那样去西班牙。他也没去芝加哥到云家去过节。云先生云太太卖了希尔市的房子,云先生供职的公司在芝加哥替他们租了一层公寓,委派了很得力的搬家公司来为他们打包运输,他们只收拾了几个随身的衣物细软包就起程了,等他们到了芝加哥,在酒店住了一个星期后,公寓已经布置得如同酒店一样完美了。他们这个家搬得轻轻松松,不用常山去帮忙。

到圣诞节前夕,云先生订了机票,和云太太飞去马德里看云实去了。临去前打了个电话给常山,问有什么话要带给囡囡。常山愣了半天,才说,替我祝她幸福吧。

他想不出有什么话可以跟云实说。他以为他们之间一早有了默契,他非她不娶,她非他不嫁。他爱她爱了那么多年,从第一次见面,云实留着盖住脑门的童花头,只露出一双漆黑的眼睛,看着他,对他说出“云实”这两个中文字的时候,他就知道他爱她。这种爱如涓涓细流,滋润着他荒芜的心灵。他在她身上找到了源头,她给了他所有在生活和精神上欠缺的,他绝望地渴望她。在他以为他可以拥抱她的时候,她舍弃了他。

常山一点都不怨恨云实,他想云实的生活中,有什么缺少的呢?恩爱的父母,完美的家庭,美丽的容貌,温柔的性格,上佳的学业,出色的人才。她唯一所缺的,正如她说的,她要一份可以激发她冲动行为的爱情。她唯一缺的就是爱情,常山的爱情就是兄长般的爱情,她觉得太平淡了,而一个西班牙的拉丁情人的热烈爱情,一定可以点燃她的激情之火。

他想起他读过的那本武侠小说,那个名叫令狐冲的大师哥,因为同样的原因,失去了他的小师妹。人类的情感过了多少年都没有改变过,二千年前是这样,二千年后的人会为同样的感情烦恼痛苦着。《诗经》里的爱情篇章,在现下,仍然有人感同身受。如同那首苏瑞唱的歌:Alas my love,you do me wrong,To cast me off discourteously。

“我思断肠,伊人不臧。弃我远去,抑郁难当。”所有现实生活中的感情,都可以在小说里找到投影。

因此他不愤怒。除了悲伤,就是希望她幸福。他的悲伤,也许一辈子都无法得到痊愈。三十年后,他会对着云实那如花似玉的女儿说:囡囡,舅舅送你一枚宝石戒指,带着它去嫁一个自己喜欢的人吧,就像当年你妈妈那样,好让自己的人生无憾。

常山一个人在宿舍过了一个寂寞的圣诞节和新年,他再一次无处可去。一个人煮,一个人吃,一个人看着电视里纽约时代广场的水晶球落下,一个人看远处天空上的烟花,在黑色夜空的衬托下,绚烂无比。过了午夜,仍然睡不着,他披上棉褛,到学校的小教堂去做祷告。他并不十分信教,只是在这样的冬夜,也就这里还有人,可以让他跪下,向天上的慈父寻求一点温暖。

只是他再一次无家可回。希尔市于他,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云家住了十五年的房子都卖了,而芝加哥的新云家对他来说,有什么去的必须理由吗?他和当年苏瑞卖了房子搬去詹姆斯顿一样,每年复活节感恩节圣诞节给云先生寄卡片,云先生收到后,总会打个电话过来,问他要不要回家来过节。云先生说的是回家,这让常山很感动。但他说不必了,不必给节日期间繁忙的航空运输增加压力了。云先生也就不再说什么了。而他,正好趁节日期间三倍的薪水去百货公司打工,那里人气足,可以让他忙到忘记他一个人的孤独。

常山沉默地读完了他硕士课程,继续攻读博士。他在一本学术期刊上发表了一组有关AUTI□问题的论文,得到颇多的肯定。同时他在一张报纸上写专栏文章,用的是笔名,常山·诺温——Changshan Nowan——Nowan就是NO ONE,常山谁也不是。

专栏文章的稿费收入很好,他已经早就不用去打三分工挣足生活费了,他租了一个好一点房间,不用和人合租,有可以供他煮出美食的厨房,还有整洁的卫生间。他甚至交了一个女朋友,一个美丽的红发女郎。红发美人儿如她们的头发和传说中的那样,一惯的脾气火爆,性格刚烈,过了三个月,嫌诺温太温吞,和他吻别后,转而搬进了另一个德州男子的宿舍。

常山待她走后,大大的松了一口气。他花了三天的时间去彻底清洗了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就像他当年为奥尼尔夫人翻新房子一样。卫生间的瓷砖用牙刷刷过,卧室干脆换了全套床单和枕头。就算这样,过了好久,他都还能在窗帘下面发现一两根红色的长发。她的红色长发掉得到处都是,他想不出为什么一个人可以掉那么多头发。只有厨房,他不用怎么费力清洁。那个地方,红发美人儿根本不进去。

有过一个女朋友,常山彻底死了交新女友的心。他知道他再也不可能爱上别人,勉强自己毫无意思,他宁可在心里为云实留着一块空间,也不愿让一个不相干的人来填满他身边的空隙,吵吵嚷嚷,喋喋不休,诸多要求,无理取闹。

他在想,少女时期的云实是多么可爱。那个中学毕业的舞会晚上,云实穿一身纱裙,偎在他的身前。

啊那个时候啊,他们就像所有童话故事里的少男少女,像所有言情小说里的小情侣,美好得像是圣诞节的雪花玻璃球,透明、清澈、单纯、温情。摇一摇,雪花儿漫天飞,小人儿在里面翩翩起舞。而他们的时间,就定格凝固在那一刻,那以后发生的事,都是AUTI□,都是出自他的想像,是他的“幻想世界”。

在写了一阵专栏后,本地报纸对他进行了一次报导,说是年轻的心理学博士常山·诺温将担任一所大学的讲师,这是该学校最年轻的心理学讲师。

那篇报导配了一张他的照片,是他的博导林登教授和他的合影。林登教授是这个领域大名鼎鼎的人物,专著写了好几本,每年去各个大学演讲的演讲出场费就是一大笔收入,何况还有版税的收入。林登教授口才很好,每年拉来的科研经费有很多,常山的博士课程读得很轻松。两个人相处得也很好,常邀常山上他家去,过感恩节和复活节还有圣诞节。

林登教授有个女儿,在纽约工作,过圣诞节的时候回家来,发现家里有这么一个年轻人,顿时生了好奇之心。她刚和纽约的男友分了手,正找新的后补,常山恰好合适。

常山对热情外向的洋妞不太感兴趣。在他心里,云实已经长出了翅膀,停在了他心室的屋顶角上,化作了石膏像的天使。两人的关系,要到常山毕了业,在这间小大学找到了教职,才亲密起来。期间林登小姐又换了好几任男友,但谁都不如常山让她觉得可靠。再嬉皮的女孩子,在年纪稍长之后,回归到传统世界,又把可靠当作了一项优良品质。

学校里有不少热情外向的女学生,为了分数会向男教师们抛媚眼示好,甚至投怀送抱。常山于是邀请林登教授的女儿来他的学校做客,说是要烧他的拿手菜牙买加菜请她试吃。在这些年里,常山和这个洋师妹熟稔了不少,经常通通电话,发发电子邮件。他已经习惯身边有个年轻女性让他去照顾去关心,一如当年他照顾关心云实。

说起来莱切尔·林登还真是他的师妹,比云实这个小师妹要师妹得多。可惜莱切尔不懂师妹这个词的衍伸意义,他悟到了这样的妙语,也没人可以分享。可见同文同种是多么的重要。要怎么才能跟一个纽约客讲清小师妹这个词里有多少的怀念和伤感呢?常山但愿云实在身边,可以和他一起分享他的心得。

在烹饪羊肉的时候,他写了一篇文章,讲的就是“师妹”这个词的心理安慰。等羊肉烤好,文章也写完了,用电邮发给他的责编,然后开车去接莱切尔。

莱切尔穿着时尚,美丽知性,在一间广告公司供职。和时尚圈子里的男人打过太多交道后,还是觉得像他父亲那么的学术男性更靠谱,于是不理会一打以上的邀请,专程飞到这个小城来和常山过复活节。常山接到她,问她林登先生可好,莱切尔说,他去密西西比了。

常山听到这个遥远南方的名字,忽然想起同样是在南方的弗吉尼亚州的詹姆斯顿来了,也许他可以去那里过圣诞节?这几年他都是过的白色圣诞,换一换环境,出去渡个假,到温暖湿润的南方去,享受那里正宗的牙买加菜。

他想到这里,便问莱切尔,是否想过一个热带绿色圣诞。莱切尔问哪里,常山说詹姆斯顿。莱切尔笑他,去接受童子军爱国主义课程吗?常山笑一笑,说:“我有一个姨妈,在那里经营一间渡假酒店,我有多少年没和她联络过了。”

莱切尔好奇,说她从来不知道他还有亲戚,她以为他一直都是一个人。

常山说:“啊不,我有好多亲戚,只不过他们都离开了。有的去了天堂,有的去了外国,有的去了别的城市,而我,来到了这里。好多年过去了,他们从没想起过我。”

他惆怅了片刻,然后向莱切尔微笑说:“除了你,亲爱的,只有你还惦记着我,大老远来看我。”

“我是惦记着你的牙买加菜,我的蓝调情人。”莱切尔说。

常山哈哈一笑,将车子驶入他的停车位,背起莱切尔的背包,请她上楼。

莱切尔把行李袋往常山的卧室一扔,也没说把衣服挂出来。两个人生活习惯上的不同,在这一点上已经显露出来。莱切尔随性洒脱,颇为不羁。而常山,则早一天就把他的床单换了洗了,还买了一个新枕头给莱切尔用。原来他枕的那个拿出来,他打算睡客厅的长沙发。

等莱切尔换了衣裳,常山已经把菜端上桌,倒好了酒,请她入座。莱切尔说看上去真不错,这叫什么?

“这叫‘鲜’。”常山说:“开胃菜是火腿芝麻菜羊乳奶酪色拉。复活节嘛,总是要有火腿和羊肉的。头盘是罗勒柠檬番茄烤鲷鱼,第二道菜的煎烤羊膝肉配百里香洋葱炖土豆。这在中国,合起来就是一个字:‘鲜’。”

莱切尔对这个“鲜”字没有什么体会。常山放下酒杯,顺手在刚进门时取来的一叠报纸上抽了一广告页,挑空白多的地方,用一支笔写下“鲜”这个字,然后在旁边画了一只羊和一条鱼。莱切尔仔细研究了一个这幅图画,摇摇头说:“我明白了,就是很好吃的东西,又有鱼又有羊。”

常山笑着点头,说:“这样领会也不错。鲜确实是好吃的意思。谁要是赞美说这个菜很鲜,那就是告诉旁人,这个菜很好吃。”

他发“鲜”这个字的音时,是用的中文,莱切尔听不懂,放弃了再讨论鲜不鲜的问题,本着广告人的职业敏锐,对鲜字旁边那个广告发表起了意见,说:“这个广告做得不好,看上去很□。 ”

常山好奇什么广告会很□。隔着桌子把报纸取过来一看,原来是一个有名牌子的牛仔裤广告。照片里那条牛仔裤只有大腿上面一段,变形折叠成一朵玫瑰花的图案,长长的花茎上有两枚刺,标牌也化身而刺,钉在花茎上。常山一看这广告就笑了,说:“确实有点。臀瓣如同玫瑰绽放。”

莱切尔点头,说:“这是性暗示,这是在用女性的性别特征来暗示,在诱惑。这是一个男权的社会,女性是被用来消费的。”

常山并不是一个男权主义者,不过他也不喜欢女性主义者随时都攻击男性。他把报纸翻了一面,扔在一边,继续吃盘子里的鱼肉。

莱切尔瞄一眼报纸,问:“你的照片又上报了?这次是因为什么?”

常山不解,说:“没有啊,我很久没上过报纸了,上次上报,还是借你父亲的光。”

莱切尔用餐刀指一下报纸,说:“那不是你吗?不过这记者拍照技术不好,把你拍老了。”

常山听她说得像真的一样,好奇心起,拿过报纸来看。果然那一版上有一张照片,有一个长着亚洲人脸的男性正和本地一个科学组织的负责人见面。那张照片就是这两个人会晤时拍的。那个亚洲人的脸,常山看上去也觉得眼熟,眼熟到他第一眼看上去,以为是自己。他歪头看了看厨房门上的玻璃,在他的角度,玻璃正好可以充当一面镜子。他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的脸,再对比一下报纸上照片里的亚洲人的脸,惊奇地发现,居然有八分相似。

只是那张脸看上去比他要年长一些,所以莱切尔说,记者把他拍老了。常山十分肯定那个不是他,也许五年后他会是这个样子,但既然目前人类还不能穿越时空,让他把一张五年后他自己的照片带回来,交给报社刊登出来,那照片里这个人就不可能是他。

可是两个人的脸相似度有八成,那也实在说不大过去。

常山仔细把那条新闻看了一下,那上面说,来自中国的优秀遗传学学者来本市参加一个行业会议。文章里介绍这名学者时用的是拼音字节,不是常见的美国人名。常山是先排除了人名,然后才确定那是拼音。他把他快遗忘了的汉语拼音拼法来念出这个人的名字,从他嘴里发出的音是Zhou Hai。

“这个人叫周海。”他说。在这一刻,他先是觉得心脏被针刺似的痛了一下。这种拼音的拼读方法,还是云实教他的。

过了足足有五分钟,在莱切尔已经就别的问题发表过好几轮的评论后,他才意识到,那两个读音,是不是应该调过来念。

写下来,也许是,海洲。

Chaptre 9 小丑帽子

常山重又拿起那张报纸来看,半天说不出话来。莱切尔看着他发呆,好笑地把手放在他脸前晃了两晃。常山回过神来,把报纸放下,用叉子叉起一块鱼肉,送进嘴里,“那是我兄弟。”他平静地说。

“你是说你身边的那个人吗?”莱切尔惊奇万分,“可他和你不像啊。难道是你那些神秘的亲戚?就像你那个在詹姆斯顿镇的突然出现的姨母?”她显然认定图中那个亚裔男子就是常山,而他们在谈论的,当然是站在他旁边的白人男性。

“不,我说的是你说的身边那个人的身边那个人。”常山说的连他都觉得表达不清,但他知道他说的是谁。“那个你认为是我的人,其实不是我,是我的兄弟。”

莱切尔这下是真的惊讶了。她又把报纸看了看,“我没听你说过你有兄弟。”

“你也没说过你没有姐妹。”常山狡狯地说。

“那是因为我没有。”莱切尔放下报纸,吃盘子里最后一块鱼。“你很神秘,我要是今天不来,不知道你有亲戚。这个兄弟,也是你那些神秘的亲戚中间的一个吗?是几等亲?”

“是亲兄弟。”常山看她吃完了,站起来收走盘子,送进厨房,取出羊膝肉来,分进两人的餐盘里。转身又拿出一瓶红葡萄酒,连杯子都换了,替两人倒满。他坐下来,忽然很想说话。

“他是我哥哥,他叫HAI ZHOU,中文名字是海洲,中文意思是海洋中的岛屿,或者是海边的城市,甚至是海市蜃楼。而我的中文名字是常山,意思是山。在中国,这还是一个城市的名字。我有一阵对我和我兄长这两个名字产生过强烈的好奇心,买了大比例尺的中国地图查找这两个名叫海洲和常山的城市。”

常山开始讲,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这个故事在心里酝酿了有好多年,他早就烂熟在心,他本待把这个故事讲给云实听的,但云实没有兴趣再关心他的心思。

好在有林登师妹,他总能找到一个女性倾听他的心声。即使在从前,他有的话不想和云实说的时候,还有奥尼尔夫人。

“结果呢?”莱切尔问。

“结果是没有结果。”常山喝一口酒。“好像在中国,任何一个海滨城市都可以叫海洲,或者任何一个海岛。这个词还可以入诗。你知道中国是诗歌的国度,什么都可以写进诗里。”

“哦,我知道,有个有名的诗人叫李白,他写过一首描写寒冷的山峰的诗。‘人们打听通往寒山的道路,却一无所获’。很有意境不是吗?”莱切尔眉飞色舞地说。

常山失笑,解释说:“李白是中国最有名的诗人,但这首诗不是他写的。这是一个名叫‘寒山’的和尚写的,原句是‘人问寒山道,寒山路不通’。”

莱切尔耸耸肩,并不为自己记错了而不好意思。“都是山。和你的名字的那个山有关系吗?”

“没关系。”常山苦笑,“我找到过两首诗,里面都用了‘海洲’这个词。宋朝有‘青天霜干垂今古,素枝寒光照海洲’。清朝有‘山鬼含睇帝子怨,海洲忽近吴天荒’。你看他们名字多么美,甚至你刚才说的李白,也曾在诗里写‘海客谈瀛洲’。不论是海洲还是瀛洲,都是海上仙山的意思,是神仙住的地方。”

“这个神仙,是天使吗?”莱切尔好奇。“那你的那座山是什么意思?”

“有些像。”常山再次苦笑。“我的那座山则平凡不过,一个小小的城市,和我来的地方希尔市差不多那种,远离大城市的小城镇。”

莱切尔做了手势,表示听懂了,她很无奈。她甚至有一点理解了,她说:“雅各和以扫。”

常山点点头,他知道她听懂了,并且这个类比比得很恰当。其实说穿了,不过兄弟两人待遇不公平,就像以撒和利百加的两个儿子,一个受尽父母的宠爱,一个只能吞下眼泪。

“这还不是重点,就算他是天使,住的地方是仙岛,我是中西部的乡村,我也没办法。但是我后来才发现,所谓的海洲和常山,并不是我以为的天使海岛和农民乡村,而是海洲常山。这不是两个地名,而是一个名词。中文叫海洲常山,英文叫Harlequin Glorybower,小丑帽子。”

“小丑帽子?”莱切尔越听越觉得古怪,“你们的妈妈是个奇怪的女人,为什么要为自己的孩子犬小丑帽子’这个名字呢?”

“不知道。我没见过她。不,我见过她,但我不记得了。”常山觉得莱切尔对他母亲的评语很恰当,茵陈确实是一个古怪的女人。“我很小的时候,她就去世了。她在临死前,把我交给我的养父母,我的姓氏维方德就来自他们。而我的哥哥海洲,则生下来就没见过她。”

“为什么?”莱切尔睁大的眼睛。

常山把盘子往前一推,背靠在椅子背上,他已经没有胃口吃他精心烹调的美食了。“我父亲,就是我和海洲的父亲,不知是什么原因,认为他不能娶我们的母亲,却又觉得她不应该以未嫁女子的身份抚养一个婴儿,海洲在刚生下来时,就被我们的父亲抱走了。”

“这个我能理解,”莱切尔抢着说:“在一些古老的地方,未出嫁的女孩子生下私生子是要被烧死的,你们的父亲考虑得很周到。他把海洲带走,你母亲才可以体面地活下来。后来呢?”

在莱切尔的想像中,古老的东方显然如同赤道几内亚的食人部落,因此未婚女性不能抚养孩子,在她看来,也就没什么奇怪的了。

常山瞪着她,为她的轻描淡写愤怒。“他把一个婴儿从刚生产的母亲身边带走,你不认为这是错误的吗?”

莱切尔吃完了,把刀叉放在盘子里,用餐巾擦擦嘴,喝一口酒说:“我是说我能理解,没说他做得正确。”

“不,你的意思就是他做得正确,只是你没明说出来。我很惊讶,这句话是从你的嘴里说出来的,而你,在十分钟前,还在为一条牛仔裤的女性意识不忿。这难道不矛盾吗?”

“这一点都不矛盾。正是我对女性的处境有深刻的认识,才会,第一,对男性社会的消费女性的心理需求不满;第二,正因为这是事实,我更明白女性在这个男性为主导的社会上生存有多么艰难。我当然不支持他的做法,在美国,你的母亲可以起诉他。但是,你确定那不是发生在美国对吗?好吧,我建议你可以设想一下,你的古老的中国,记住,不是美国,也许在那里,你们母亲所面对的,比你想象中的要困难?既然你们的父亲这样做了,他肯定是想清楚了后果。”

她做了个手势,阻止常山意图打断她的话,“他一定不会是个坏人,他不是为了要抢一个女人的婴儿而抢,就像你说的,他认为一个未出嫁的女孩子不方便独立抚养她的孩子。而你母亲也原谅了他的做法,后来他们不是又生下了你?”她笑一下,“你看,他们是相爱的。”

“哈,相爱!我看不出他们哪里相爱。我只看到一个自私无情卑鄙的男人和一个愚蠢的女人。为了他们的私欲,不负责任地把海洲和我带到这个世上,让我们孤苦一生。”常山冷笑着把餐巾扔在桌子上。“如果有人把你的新生儿抢走了,你会怎么做?”

莱切尔哈一声,“我会拿把枪去把他杀了。”

常山不说话,看着她。

莱切尔解嘲似的一笑,“理论是理论,现实是现实。”

常山哼一声,“都是有嘴说人,无嘴说己的。真要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就哭得比谁都厉害。”

莱切尔摇摇头,走到常山面前,抱着他的头说:“告诉我,你不是这样想的。”

常山在她脸上吻一下,“谢谢你。我只是一时气冲上来了,我真的不是这么想的。我爱她,她对我很好。”

他想起那个年老的银行职员,他曾经告诉过他,她是怎样的小心把他用襁褓捆在身上,那么虚弱病瘦的身体,那么美丽绝望的眼神。她的寂寞容颜让一个男人记了二十年,念念不忘,直到见到她怀抱中的幼子长大成人来寻找生世之谜,好告诉他,一个女人有怎样的哀愁。

莱切尔在他额上吻一下,靠着餐桌抱臂而站,问他,“后来呢?‘小丑帽子’怎么了?”

常山笑。“后来我才发现,因为海洲叫海洲,于是我就叫常山,好让我时刻不忘我们是一个整体。她要我去找到海洲,告诉他我是他的兄弟。她觉得她有愧于海洲,她把他留在了中国,而我却在美国。好像在她心里,海洲永远是那个刚出生就被带走的婴儿,而我却是取代了以扫长子名份的雅各,我要负起照顾他的责任。我们是兄弟,要像手足般亲爱。”

“这有什么不对吗?”莱切尔不解。“你在她身边长大,你还有了她信任的养父母,你将在一个富有民主的国家和相亲相爱的家庭里长大,而她留在中国的那个儿子,她不知道他会遇到什么。她对那个国家抱有恐惧,她对他的未来存有怀疑,她要你去找到他、照顾他,不是很对吗?因为你们是兄弟,你们应该互相帮助。有能力的帮助能力弱的,既然雅各和以扫的长次名份都能调换,那能力强弱也不是由谁是哥哥谁是弟弟来决定的。”

莱切尔拿起报纸来细看上面的照片,“她只是没有预料到海洲会强大到不需要你去照顾,那些让你受伤的感觉,全是出于她的恐惧。”

常山坐在椅子里,仰望着她。“你不愧是你父亲的女儿,你分析起我的心理来,丝丝入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