茵陈的信中并没有提到六合。常山抑制住打开电脑去查六合在什么地方的冲动,听海洲讲他所知道的那一个故事。对同一个事件,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角度。海洲知道的,便是甘遂的那一面。正如一个硬币有两面,他已经知道了茵陈的这一面,就等着甘遂的那一面来补充成一个完整的故事。

他想,六合。就是在那样一个远离尘嚣的古老小镇,两个本来没有理由在一起的青年男女,有了亲密的机会。

 Chaptre 3 茵陈蒿

茵陈上大学的时候,只有十六岁,而她的大学同学,年龄大的有三十多岁,几乎是她的一倍。有的结了婚,有的有了孩子。像她这么小的,只有她一个。她是罕见的没有任何社会阅历的应届生。可就算是应届生,十八十九的也有那么两个,因此她在那个班级里,完全是个另类。所有的人都把她当小朋友,管她叫小同学。班级里有任何事都想不起她,选班长选年纪最大的老大哥,选舍长选年纪最大的大阿姐,她那尴尬的小年纪让她挤不进他们的圈子。当那些上过山下过乡插过队落过户的同学说起这十年的感受时,她连听都听不懂。茵陈在大学期间,过得像个学校的局外人。

那些年纪大的同学,记忆力注意力都不比不上她了,当五年本科读完,他们已经面临而立或干脆直奔不惑,他们最迫切的需求是要工作、发工资、盼分房、找对象、结婚生孩子,他们要加速做完已经拖延了十年的私人生活,他们没有闲情逸致会和一个小他们太多的小妹妹谈一场风花雪月的爱情。他们毕了业,忙忙地奔向了社会,因此到保研的时候,只有茵陈得到了导师的青睐。

难得有这么年轻的学生,这么好的苗子。面对一批中年面孔的老学生,茵陈的学生腔在这个时候占到了上风。几乎所有课目的老师都喜欢她,她在课堂上可以从头到尾坐正一动不动地抄写笔记整整一堂课,年龄大的学生很难保持有那么长的专注能力,茵陈用她的少年好学,打败了那些社会经验丰富的大哥大姐。

她顺利读了研。她的导师带的几个学生,又是比她大出好多岁的大年纪学生,有家有室,她于是又重复了大学五年的现状。茵陈在这样的环境下读书,没有一个男生追求过她。诚然她很漂亮,大眼睛长睫毛雪白皮肤鹅蛋脸,但她比他们小那么多!她可以管他们叫叔叔!

茵陈的本硕连读读得波澜不惊。她本人也不急,一来小,对男女之事并不关心,二来被老大哥们衬得更小,连他们都没完成终身大身,她急什么呢。一直到她进了研究所工作,单位的阿姨们见了这么一个人儿,都惊呼了:这么乖的小囡,怎么可以没有男朋友呢?一个个赶着给她介绍,而男士们一看这姑娘这么高的学历就都退却了。这样的仙女娶回家去,是她侍候我还是我侍候她呀。又听说女医生们都有洁癖,喝水都要喝蒸馏水,筷子都要用酒精棉花消毒。仙女还是看看比较好,真要娶回家来这,谁都吃不消的。

茵陈分到研究所工作两年了,男青年见了几个,人家都嫌她条件太好,自惭形秽,不肯谈下去了。听得阿姨们直跌脚,眼睁睁地看着这么一朵玫瑰花开放着,却没人去摘。二月的茵陈嫩苗,慢慢快成五月的陈蒿了。

甘遂却恰好在这个时间出现了。茵陈看到那张电影票,心怦怦直跳。歌德先生曾经说过:“哪个少年不善钟情,哪个少女不善怀春?”甘遂的出现,彻底打乱了茵陈心中的一池春水。

这是第一个明显表现出对她有兴趣有好感的青年男子。他的好感表现得那么明显,她都害怕一起开会的同行们看出来了。他总是想办法和她一桌吃饭,找她说话,朝她微笑,对她长时间凝视。茵陈第一次感觉到了爱情在向她微笑,而她,怎么会忍得住不回报以微笑呢。她等它的降临等了那么多年,几乎怀疑它会错过她,就像在大学里那样,因为她的渺小和安静,它把她遗忘在了人群里。

她把那张写了两个人的字的纸条夹在她的笔记本里,偷空就去翻开来看一眼。那一个下午,她已经投身在了爱情里了,就像一只不小心掉进麦芽糖里的小虫子,甜蜜得找不到方向,慢慢下沉着,不知死之将至。

下午六点三刻,茵陈换了一件刚洗净晾干的粉色朝阳格子的衬衫,让领口的小花边翻在淡青色春秋衫的外面。她洗了长发,一时没干,拿块小花手绢松松地系在脑后,那是大多数爱美的年轻姑娘在夏日沐浴过后喜爱的打扮。随意、轻松,带着一丝慵懒和家常。

东湖宾馆离衡山电影院很近,她慢慢地朝那边走,却在刚过马路后就看见了甘遂。他换了一身便装,雪白的衬衫束在深色长裤里,腰里仍然是军部里的那种牛皮宽皮带,肩宽宽的,腰背笔直,站在老法租界粗大的法国梧桐浓密的树荫下,清爽得让路过的行人忍不住侧目。

茵陈在心里赞叹,心想他真好看。又想男人不能说好看的吧,应该说英俊。甘遂身上既有军人的英气,又有书生的文雅,还有医生的冷俊,三种气质加在一起,让茵陈这样没有经验的姑娘一见便即倾心。

甘遂见她娉娉婷婷地来到面前,含羞带娇地看他一眼,垂下头说:“你在这里啊。”甘遂说:“本来想在宾馆门口等你的,怕影响不好,就在这里等着。这里离那边拐了个弯,他们看不见的。”

茵陈嗯了一声表示赞同,心里说你想得真周到。虽然一起来开会的人过了这几天就要回到各自的单位去了,谁也不会对她的生活有什么干涉,但她一向不爱引人注目,还是觉得不好和偶然聚在一起来开会的男青年有什么来往。

甘遂做个手势,请她和他一同走。“电影是《逃往雅典娜》,你喜欢吗?”他问。

茵陈摇头,说:“不知道,我没看过。”

“我也没看过,是一部译制片,我中午路过时看见了,觉得机会难得,就买了两张票。你能来,我太高兴了。”

茵陈低头一笑,说:“你也没问过我来不来。我要是不来,你这张电影票不就浪费了?”

“电影院门口会有等退票的人吧?再说,你为什么会不来呢?我没想过你会不来。”

茵陈把手挡在鼻子尖前笑了一下,嗔说:“你不是说,我能来你很高兴。那我就有可能不来的吧?”

甘遂嘿地笑一声说:“我那是客气的说法,你还当真了?”

茵陈抬眼看他,疑惑地问:“为什么我要不当真?”

甘遂不知怎么回答,他第一次遇到这么认真的姑娘,只好说:“我还真怕你不来。我乱写你的名字,你不生气吧?”

茵陈摇头,说:“不会呀,你还特地去查了书,我怎么会生气呢?”

甘遂这才发现这姑娘单纯得令人惊奇,她不是他以前认识的别的女人,有各种目的有各种心机,她像一滴蒸馏水一样的纯净。他换了角度,带着疼爱的口气问她,为什么会叫茵陈这个名字呢?是姓茵名陈,还是有别的姓。茵真不是常见的姓氏。

茵陈不好意思地笑一笑说:“我外公是一个中医,我这名字是他取的。姓茵,当然就叫茵陈了。”

甘遂惊奇地说:“真的是姓氏啊,我还以为是学外国人,姓和名颠倒过来的。”

茵陈笑一笑,说:“我是小姓,自然不如姓周姓张的人多。不过中国古代姓氏有几万个,常用的现代汉语字典也没收录这么多字,也就是说,字典上每一个字,都会是一个姓氏。”

甘遂点头,说:“你说得对。”又笑问:“你肯定遇上很多人这么问你。”

“习惯了。从小学读书开始就有人问,还有老师固执地叫我陈茵。每当点名时点到我,说,陈茵,陈茵来了没有?我就慢吞吞站起来回答说,老师我叫茵陈。”

甘遂听得哈哈大笑,说:“都跟我一样的少见多怪。”

茵陈耸一耸肩,表示习惯了。

眼看电影院就在前面,甘遂问:“要不要我买些零食带进去?”

茵陈忙摇头说:“不用了,我没有吃零食的习惯,从小我外婆就不让我吃零食。再说刚吃过晚饭,吃零食对肠胃消化不好。”

“其实我也不吃零食,军营里没有吃零食的习惯,我是以为你们小姑娘会喜欢。”甘遂解释说。

“我不是小姑娘。”茵陈嘟囔一句,她最恨人家说她是小姑娘。

甘遂看出她不高兴,轻轻啊了一声,问:“怎么了?我说错了?”

茵陈忙说:“不是不是,是我不喜欢人家叫我小姑娘。我在大学里老是听到这个词,听了有一辈子那么长了,他们一直都当我是小姑娘。”

甘遂停下脚步仔细看着她,赞同说:“对,你是大姑娘。”

茵陈不好意思笑了起来,也为她莫明其妙乱发脾气而觉得不好意思。

甘遂好奇,忍不住问:“你到底是多大的姑娘了?我按你的学历,再算一算你的年龄,你怎么也应该有二十七八了,不仅是大姑娘,差不多是老姑娘了。对不起,我又说错话了。”

茵陈这下没生气,她只笑说:“二十七八岁,肯定是老姑娘了。”

甘遂得她娇语俏言的说笑,确实没有生气的样子,追问说:“那你到底多大?”

“二十五。”茵陈说,“离老姑娘的标准也不远了。”她一笑,丝毫不为那个老字而担心。

只有真正年轻的人才这么不介意那个老字,她把别人的少女时期并到了青年,又把青年时期拉长到半生这么久,她对她整个青年时期已经厌倦了。她白担了青年的名头,一点青年的好处都没得着,眼睁睁就要奔向老姑娘的行列了。她自己也觉得荒唐滑稽,是以用一种荒诞的口气说了出来,带着些自嘲的意味。

甘遂却没想那么多,只是为她的年龄再吃惊一下,他惊叹说:“原来你是天才少女?十六岁就进医学院了?”

茵陈存心要吓他,纠正说:“其实是十五岁半,我小年生的,九月份开学时,还没满十六岁。”

“那你几岁上小学?”甘遂光顾上吃惊了,一点没注意他在探究她的隐私。难道五岁就进学校了?

“我六岁开蒙,五年小学读完,十一岁进的中学。跟大家一样。只是年纪大的学生运气不好,他们该上学的时候都去上山下乡去了,学校没人教课,我初中毕业后就在家自学高中课程。正好大学恢复考试,我试着去一考,就考上了。我们班里的大同学,有比我大一倍的。”

“哦,这么算下来,也没怎么跳级,不算天才少女。”甘遂笑,“不然,我跟你说话太有压力了。”

茵陈不好意思一笑,说:“你也不大呀,不也一样是研究生毕业。”

“部队不一样,没那么乱,我们一直有书读。”

“那你是军人世家?”茵陈问。

甘遂点头,把他家的军人传统讲了一遍,还说在我们家,我都算出格了,没当职业军人,而是学了医。主要是我母亲是军医,不然,我也要上前线的。

“军医也有可能上前线的吧?”茵陈对他的生活很好奇。

甘遂嗯一声,说:“我是搞研究的,不算医生。”

茵陈说,我也是。

两人相视一笑,停在衡山电影院门口,各自从衣服口袋里摸出电影票来,让验票的人撕了票根,甘遂堕后一步,护着她进去。

两人在路上的交谈,让进场和开映时间从他们的脚步下溜走了,两人才一进剧场,灯就暗了,眼前一片黑,茵陈被进场口那厚厚的幕帘绊了一下,就要摔倒。甘遂依着直觉和本能飞快伸手拉住了她,用力稍大,茵陈回身一跌,撞进了他的怀里。

甘遂一愣,他没有正人君子似的推开她,而是就势一回臂,揽进怀里。

茵陈霎时间脸上飞烫,她想避开他,却被他紧紧握住了手腕。这时有工作人员过来,拿着手电筒问,几排几号?甘遂把自己的电影票给工作人员看,工作人员用手电筒照了一下,领头往前走,甘遂拉着茵陈跟在他后面。

茵陈挣了两下没挣脱,又不好太大动作,只好让他握着。直到坐下来,甘遂都没放开,茵陈小声说:“放开。”甘遂转头贴在她耳边说:“不放。”

茵陈发出一声“你…”,就没了下文。

甘遂说:“不放。”他不但不放,还把手从她的手腕上滑下,握住她的手掌,与她十指相扣。

茵陈的脸上一阵阵的发烧,小声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甘遂趁前面的大荧幕上亮起,开始打电影片头的光线侧头看着她,“就是这个意思。”

Chaptre 4 天堂鸟

那场电影讲了些什么,茵陈看得云里雾里,她只觉得手心出汗,那让她觉得难堪。出汗这种事,怎么能让这样一个男青年知道呢。她借着汗湿,把手从他的手掌里滑出,伸进衣服口袋里,悄悄在手绢上擦干。过了一会儿,又取出来,像是无意地放在了椅子的扶手上。

她怕他以为她是不愿意让他握着,可也不好意思主动再去握他的手。

甘遂却没那么多的前思后想,他看见了,他伸手把自己的手掌盖在她的小手上面,他的手掌比她的大出好多。

她慢慢翻转手腕,让掌心向上。甘遂再次握住,还紧了一紧,低声说,就是这个意思。

“执子之手,与子携老。”茵陈是这个年代少有的读过《诗经》的年轻人,她想到这一句著名的诗经名句,情不自禁的在嘴角露出微笑。当爱情来临的时候,就是这么突如其来。

后来当电影进行到脱衣舞表演,看得茵陈百般不自在,在座位里动了一下,垂下了眼睛。甘遂也觉得不好意思,忙说:“我不知道有这些,我没看过这个电影。”

茵陈嘘一声说:“我知道了。”说完就嗤嗤的偷笑。

好在这个情节三分钟后就结束了,那个风趣美丽的脱衣舞娘也就是脱掉了外面的衣服而已,与外衣同样花色的胸衣和短裤都好好地穿在她美丽的身体上。电影本身很精彩,后面的结局也轻松,有关二战的故事可以用这种方式来拍,让两个人都觉得很神奇。

电影演完,随着人流走出电影院,一边小声讨论剧情。他们牵着手,在人多的情况下,不想被人流挤散,因此更有理由握着,不肯放开。

走到马路上,看电影的人已经散开了,甘遂仍然拉着茵陈的手,他问:“电影好看吗?”茵陈老实地说:“前头的没看明白。”至于为什么没看明白,他们都心里有数。

甘遂说:“那明天再来看,我明天中午过来买票。”

茵陈没有回答。

甘遂偏过脸去问她:“好不好?”

茵陈把脸转向另一边,咬着嘴唇,生怕笑容泄露她的心思。

甘遂弯腰把脸凑到她面前,抬眼看着她,等她答应。

茵陈犟不过他,只得轻轻嗯了一声。

甘遂十分满意她的答复,他举起手,让她的手在自己的脸上擦了一下。

茵陈心跳得要跳出胸腔了,她悄声说:“你别这样。”

甘遂哪里会听她的,反而握着她的手,放在自己嘴边亲了一下。

茵陈被他的举动吓着了,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他疯狂不知礼数的行为。甘遂看她发愣的样子觉得实在可爱,竟然倾身前去,在脸上又轻吻了一下。这不过是轻轻一触,嘴唇碰到了她的脸而已,但在茵陈却是从未经受过的。她再也想不到有人会在第一次约会的时候,就做出这样的冒失之举。

她又是难堪又是心跳,又是欢喜又是惶恐,她垂下头,用细不可闻的声音说:“你怎么能这样啊,这…这是在大马路上。”

甘遂看一眼四周,把嘴唇贴着她耳朵说:“没有人。”他亲亲她的耳朵,那耳朵烫得让他忍不住把脸挨下去。他把她轻轻拥在怀里,耳语说:“小姑娘,学着长大吧。”

茵陈心里其实是开心的,她也默许他这样的行为,她自己也觉得她应该长大了,应该品尝她这个年龄应该发生的事情。她靠在这个男人宽阔的胸膛上,把头埋在他的气息里,轻声说:“我有点怕。”

“怕什么?”甘遂低头吻她的脸。

“像是在做梦一样。”茵陈梦呓一般地说:“刚出来的时候,我不知道会是这样的。你是认真的吗?你想好了是吗?你是真的喜欢我,还是只是想…亲一下?”

甘遂笑了一下说:“不喜欢会想去亲吗?”

“是不是太快了?我们认识还不到一个星期。”茵陈问,她仍然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怎么就发展到了这个地步了?

“那你认为应该怎样?等会议开完我们各自回去,然后我给你写信,说茵陈同志你好,在开会期间得到你的帮助受益非浅,我有一个问题不明白,想向你请教。”甘遂拉下她束发的手绢。一场电影看完,她的头发已经干了,他把手指□她的长发里,吻她的脖子。“茵陈同志,那样的话,我们什么时候可以谈到这一步?”

茵陈仰头看他,让长发披散在腰下。她说:“也许永远不会到这一步。我一个人的时候,会让理智占尽上风。我会想出我们之间的各种距离,找各种借口。”

“那么…”甘遂的手沿着她的长发往下梳,然后停在她的腰里,他搂紧她。问她,“你要那一种结果?”

茵陈闭上眼睛,说:“吻我吧,还没有人吻过我。”

我不想做一个二十八岁老姑娘,她心里说,趁我还在青春年华,趁我的头发还乌黑发亮,容颜还娇美,还有勇气接受一段来势汹涌的爱情。不管结局如何,让我知道在一个可爱的年轻的男人怀里被拥抱被亲吻是一种怎样的美好滋味。

甘遂得她允许,将她抱紧在胸前,先吻她的耳垂,慢慢滑过脸颊,最后落在嘴唇上。他技巧娴熟地含住她半片唇,让她无师自通地也含住他的下唇。随着他的吮吸,她的战栗一波又一波袭上来,让她双腿发软。

亲吻原来是如此美妙的一件事,茵陈想,如果错过了,我将不知道我失去过什么。她学他的样子深深地吻他,让心里去感受喜欢一个人会发现出什么样的举动。

就像他说的,如果不喜欢,怎么会想去亲吻一个人呢?

从他们相识的第一眼起,他们的眼中就只有彼此。他对她的凝视与微笑,早就让她心动加速。他对她的青睐,让她有一种知遇之感。从她步入大学的那一天起,她就与男生们在男女挑选的同一个平台上了,可是他们谁也没看中她。

他们只看到她的稚嫩的面孔,那让他们觉得距离遥远,他们越过她,放在了与他们更为相配的异性身上。他们没有看到她内心的美好,她的安静,她的娴雅,甚至她的美丽都不足以让他们动心。只有甘遂,只有这个才一见面就对她微笑,才一见面就要在她面前卖弄的男人,他认识了她,对她那么好奇,探究她名字的意思,毫不迟疑的对她发出进攻。他只看到了她的本来面目,年轻,美丽,值得男人倾心。不去考虑任何世俗的因素,哪怕是茵陈自己,都做不到这一点,就像她承认的,如果他给她写信,她会找各种借口,提出他们之间的差距。

茵陈太需要甘遂这样的爱了。好比树林里的两只鸟儿,雄的发现了雌的,发现她是那么好看,那么吸引他的注意。于是雄的就抖开羽毛,亮出歌喉,想尽方法使尽手段去吸引雌鸟的注意,这是一种原始的求偶本能。

天知道茵陈太想要这样的本能了,她被人品评挑选得太久,他们都失去了雄性本能,他们的脑中只有人类商贩的算计,他们不肯付出一点真心和真性情,勇气和果敢。

这个时候的茵陈,像伊甸园中的夏娃,已经吃下了那枚智慧的苹果,甘遂给她开启了一扇情爱的大门,哪怕被逐出天堂的花园,也绝不后悔。

她和他在法国梧桐的茂密树枝下热烈拥吻,她在他的唇间低语,问他,为什么是我?

甘遂吻遍她脸上每一处地方,回答说:“为什么不是你?我第一眼看见你,就心跳加剧。你是学医的,知道心跳为什么会忽然变快的,是不是?”

“我知道我知道,那是因为血液循环加快了,涌向心脏的血液增多,心脏要泵出的血液相应也就多了,它在加速工作。”茵陈说。

“你看,这是一种自然现象,它不受人为的约束。一个男人在见到他喜欢的姑娘时,血液会替他做出选择。如果再细看,会发现他瞳孔会放大,鼻孔在翕动,他在接受她发出的讯号,回馈到大脑,血液会呼应,它们冲向心脏。你感觉到我的心跳得快吗?我的小中医,我在这一分钟里,心跳是多少?”甘遂把医学用语说得像歌德的诗歌。

“超过一百。”茵陈说。它超过一百,她心里知道。

“我在你手心出汗时,就知道我没有领会错。”甘遂将她抱得更紧,让她丰满的胸脯贴着他。“所以我就吻你了,我知道你不会拒绝我。”

“不会。”茵陈在心里说。当我为你心脏狂跳手心出汗时,我怎么可能拒绝你?我等你等了那么久。

Chaptre 5 疼痛尺

果然第二天他们又去看那个场次的电影,还是那部喜剧二战片,还是《逃往雅典娜》,只是这次他们仍然没有看明白这个故事讲了些什么,怎么就有一个脱衣舞娘去德国人的军营里去跳脱衣舞了。他们买了后两排的位子,甘遂在整部电影放映的时间里,一直握着茵陈的手。两个人用极底的气声断断续续地说着话,随着故事的进行,场景的变化,银幕会忽明忽暗,在那短暂的一黑的间隙,甘遂会借这个机会吻茵陈一下。

茵陈一边害羞着一边躲避着,一面又欢欣地接受着。她要全身心地投入,谈一场她渴望已久的恋爱。电影放到一半,茵陈已经放松下来,在银幕亮的时候,她靠着甘遂的肩看着银幕上的男主角耍着帅,和脱衣舞娘打情骂俏眉来眼去幽默风趣地调着无伤大雅的小情,在银幕黑的时候,她会仰起面,迎接甘遂的热吻。银幕上下都在谈着恋爱。银幕上是英俊的007号情报员詹姆斯·邦德的真身罗杰·摩尔,银幕下是英俊的军医学者甘遂。

又是军人又是医生还是做研究的同行,他的三种身份的叠加散发出的迷人气质让茵陈倾心不已。职业军人未免粗豪了一些,职业医生未免严谨了一些,纯研究员未免学术气了些。只有这样三种身份放在一个人身上,并且这个人还年轻英俊,有一双会笑的眼睛,关键的是这双眼睛是在对她笑。

这让茵陈怎么能不沉迷。

电影放完,两个人没有直接回宾馆,而是沿着淮海西路慢慢往东走。

这条路是上海最具殖民地风情的马路,两边是两层小楼,马路边上是高大的法国梧桐,粗壮的枝干平伸出去,在马路的中间合拢。电影散场,快九点了,马路上行人已稀,他们像所有的情侣一样牵着手在散步。路过襄阳公园时,他们还进去转了一圈,在黝黑的没有人的角落里拥抱在一起。

夜已深,秋风起,梧桐树的叶子在风里沙沙地响。一片叶子落下来,掉在甘遂的肩上。惊醒了他。

甘遂停住他的亲吻,他捧着茵陈的脸说:“我想和你在一起。明天会议结束,我有一个星期的假,我们去南京,去中山陵明孝陵,我们可以从早到晚在一起。南京栖霞山的枫叶这个时候已经红了,我们看枫叶去。”

茵陈一分钟也没犹豫,就说好。

隔天的午休时间,甘遂外出,去火车票预售处买了两张去南京的软座票。他有军官证,买软座不用单位开证明。回来后下午的讨论会间隙,甘遂偷空对茵陈说,票我已经买好了。茵陈刚一听还以为是晚上的电影票,一想心里有点不确定,再一看甘遂的神情,就知道她想错了,他买的不是电影票,是火车票。

茵陈脸色微微有点发红,她强自镇定了,等脸色也正常了,才抬头听主持会议的人致结束词。

这一次的研讨会结束了,会议主办方在发放纪念品。这次是一叠细长的盒子,看样子就是钢笔。

会议的主办方这次的流程安排得很周到,上午学习下午讨论,最后一天仍然细心地把这这里的房间为他们保留了一夜,方便第二天乘车回家。大多数人下午都去逛南京路淮海路了,甘遂不用再避开旁人,他径自敲茵陈的房间门,来约她。茵陈正在收拾资料,和她同屋的人已经出去了,房间里就她一个人。

她打开门,见是甘遂,心重重地一跳。这是他们第一次在一个无人的私密的房间里,她已经知道甘遂是怎么的热情外向,自然有些心慌。好在甘遂只是邀请她出去玩,茵陈问去哪里?甘遂说:“百货商店你也不会兴趣,不如我们去豫园吧。上海这个园林还是可以看一看的。时间也不多,不然我们可以去苏州。”

茵陈一听是去看园林,倒放心了。她把收拾到一半的资料用一本厚书压住,关了窗户,跟甘遂离开。

到了宾馆前台,甘遂问服务员去豫园要乘什么车,服务员告诉他们,先乘哪一部,乘几站再换那一部,又问记住了吗。两个人都说记住了,服务员一脸的不相信,他们只好复述了一遍。到了宾馆外面,不远处就是公交车站,两人停在那里等公交车。

茵陈还在为刚才的事情发笑,说把我们当小学生呢,恨不得叫我们拿支笔记下来。甘遂说:“你的记性一定很好,学习好的人,记性都好。”茵陈反问说:“这是一个问题吗?我想你也是一样的。 ”

甘遂却说:“什么都记住未必是好事,要学会选择性遗忘。有时脑子里讯息太多,就容易静不下心来做事。因此不相干的事,不如忘记为好。”茵陈说:“这个说法有趣,那你怎么能就正好忘得记你想要忘记的?要忘记的话,不是都忘记了?比如一件事,对人的影响肯定是有痛苦也有甜蜜,怎么能就只记得甜蜜的,单单把痛苦忘记了?”

甘遂哈哈一笑,“这其实是人的本能,不是吗?不是有句老话说:好了伤疤忘了痛。”茵陈却摇摇头说:“不会的,伤疤好了,是不痛了,可是一但看见,不愉快的回忆就又会回来。并且会产生痛楚感。有些断肢的病人,明明伤口已经愈合,却老觉得失去的那一部分肢体在痛,会痛得人冒汗打滚。这个就叫幻肢痛。如果把疼痛的感觉刻一把尺,有的人的耐受尺的数字大,有的人的耐受尺的数字度小。”

甘遂觉得她这个比喻很有意思,笑问:“你的耐受尺的数字是大是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