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遂摇头表示不信,说:“你读这么多年医学院,里面男生那么多,男女比例是十比一了吧?就没人找你凑近乎?”

茵陈捶他一下说:“就是没有。我上大学的时候才十六岁,那些二十多岁的‘大’学生们不带我玩,三十多岁的都结婚了。再说,我能和比我大那么多的男同学谈吗?他们说起上山下乡工厂农村的,我都插不上嘴。他们也嫌我什么都不懂,又觉得我占便宜了,总之和他们就是怎么都不合拍。”

“都把你当小妹妹了。”甘遂说。“没有共同语言确实是个问题。哪像我们,见面就说个不停,什么二月茵陈五月蒿,什么不如卢家有莫愁。”说着就笑,开心得不得了。

茵陈说“是”。她看着甘遂,心里说多谢有你。甘遂看着她的眼神,伸臂把她搂紧。茵陈朝他笑,心里被幸福的感觉涨满着。

他揽着她的细腰,慢慢在孝陵的园路上走。树叶有的在黄了,有的飘落了。在这个秋天的上午,天高气清,爱意如秋阳在他们心头流转。每隔几分钟,甘遂便会趁转弯或是树后游客路人看不见的视线死角处悄悄地吻一下身边的这个女人。

在石像神道前,印有“景区摄影”的大阳伞撑着,摄影师在招揽生意。甘遂说我这次出来没带相机,不能给你拍照了,我们请他给我们拍张合影吧。茵陈点头说好,理了理头发,拉了拉衣角,倚在一根石经幢上,那根石经幢只得半人高,上面雕满了卷云纹。

甘遂去开票,说寄你那里吧,女孩子都想早一点看到自己的照片的。茵陈觉得他说得对,就把研究所的地址报一遍,甘遂一边听着一边默记,低声笑说我也记住了,这下好和你写信了。茵陈问你听一遍就记得住?甘遂说你就等着收我的信吧。茵陈笑。

甘遂开了票付了钱,也用手指梳了梳头发。茵陈见状,替他整理仪容,拉拉衣领,掸一下肩膀上的灰尘。眼中流露,尽是欢喜之意。

甘遂替她把散开的一头秀发理了理,笑说:“头上金钗十二行,足下丝履五文章。”茵陈看着他笑,知道是在赞她美。

虽然茵陈头上连一枚铁丝发卡也没有,脚下不过是一双普通的半跟黑皮鞋,但她的美丽,却是有目共睹的。摄影师在镜头后面对焦的时候,经过的游客中好几个男性都在频频地偷看她,走过了还回头看。也有女性看她一眼,又看一眼,像是在说:这姑娘不错,蛮好看的。

这时摄影师叫:“看这里了,好了,拍了啊,不要动,眼睛不要眨。好。”茵陈和甘遂直视镜头,头和头自然地靠在一起,脸上是他们一生中最美的笑容。

走走停停,一个孝陵就花了大半天时间。茵陈一个上午都觉得腰酸,知道是昨晚的原因,就死咬着牙不肯嚷累。甘遂却知道体贴她,走不多远就停下来让她坐,走得热了出汗,他把外衣脱了搭在手臂上,在石磴上请茵陈坐时,先铺好,说石头冷,垫上再坐。后来找了个僻静的地方坐着,茵陈脱了鞋横坐在青石条磴上松一松疲劳的脚,头倚着他的肩膀。甘遂索性把她放倒在怀里,让她半躺半靠地窝在他的胸前。

太阳光刺眼,茵陈闭上眼睛。甘遂问:“累了吗?”茵陈嗯一声;甘遂又问:“饿了吗?”茵陈再嗯一声;甘遂又问:“腰酸吗?”口气已经带了调笑的味道。茵陈微微有些红了脸,伸手去拧他的腰。恼道:“你才酸。”

甘遂含笑,握过她的手来,放在嘴边亲一下,又理一理披散在怀里的她的头发。理着理着,忽然就笑了起来。茵陈听他这次的笑不那么不怀好意了,才懒洋洋地问:“笑什么?”

甘遂俯低身子,在她耳边说:“宿夕不梳头,丝发被两肩。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他明明是在和她调笑,但语气却是那样的认真。茵陈睁开眼睛,看着他,和他双目对视,直看到他心里去,她看得见他心里对她的喜爱,从心里直映进眼里。他的一言一笑都在说喜欢。

茵陈忘了娇嗔,忘了羞赧,也不再故作怄恼。而是直白地回应道:“芳是香所为,冶容不敢当。天不夺人愿,故使侬见郎。”她不怕告诉他她的心在陷落,她只怕他不明白。

他用《子夜歌》戏她,她用《子夜歌》回应他。并且告诉他,我打扮好了去看你,天从人愿,让我见着了你。这话是茵陈的心声。

甘遂颇为得意,他笑说:“看,共同语言是多么重要啊。”茵陈噗一下就笑了出来。甘遂问:“好点了吗?”

茵陈嗯一声。岂止好一点,好得太多了。在经过昨夜纵情欢乐之后,又有这样温柔的笑语,茵陈心里的一句话是:夫复何求?就算生命在后一刻停止,也值得。

从孝陵出来都觉得饿了。甘遂说:“中山陵真的别去的,你爬不动那三百九十二级台阶的。”茵陈说:“可是到都到了门口了,不去好象会很遗憾?”甘遂说:“不会,我告诉你什么样你就不觉得遗憾了。我们这就回城里去吃饭,下午在宾馆睡个午觉,晚上我们再出来找地方玩。”

茵陈确实支撑不住了,便说好。回到城里,挑了一家老饭店吃了午饭,疲倦袭来,连吃饭都没胃口,马马虎虎喝了碗汤吃了半碗米饭就放下了筷子。甘遂知道她累了,也不劝她多吃点,结了账回到宾馆,甘遂先回自己房间洗漱,出来时把把“请勿打扰”的牌子挂在门外的把手上,去敲茵陈的门。

茵陈让他进来,甘遂再把这边的“请勿打扰”牌子也挂在外面,锁好门,吻她。茵陈有些担心,问白天你在我这边可以吗?他们会来吗?

甘遂笑一下说:“你也说了白天啦,白天才不会有人查房。上午已经打扫过了,下午不会来了。再说这是内部高级宾馆,服务员都是经过训练的,不会有人乱敲门。还有我的级别比他们高多了,他们不敢越级。部队和地方不一样,你放心好了。”

茵陈嗯一声,再和他闲言两句,也就睡了。这一觉一直睡到五点多才醒,看着外面半明半昧的光线,再看看枕边的人,茵陈有一刹那的失神。她像是回到十多岁的时候,在大学宿舍里午睡醒来,有点搞不清身在何处,自己又做过什么,怎么会发生现在这样的状况。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想起来,她离那个迷惘的少女时代已经有十年,睡在她身边的,是她的情人。她已经彻底告别了她的少女身份,现在的她,是一个已经知道情爱是什么的女人。她的生命停留在十五岁的少女时代已经太久了,久得令她厌弃。如今把它交在她喜欢的男人手里,不枉此生了。

茵陈满心欢喜,她收回望着窗户外边天空的眼光,落在枕边这个男人的脸上。他的呼吸轻轻地扑在她的面颊上,像蝴蝶的翅膀在扇动。茵陈心里涨满了爱,就像春天上涨的池水,柔绿地在荡漾。她伸臂抱住他,吻他,要把他镌刻在记忆的深处。

Chaptre 9 佛狸祠

晚上他们去了金陵大饭店吃饭,那里有舞厅。茵陈第一次来到这种场所,颇为新奇。慢三慢四她还可以跳一跳,毕竟在大学里有过跳集体舞的经验。等迪斯科的音乐响起,她就退回座位里,跟不上节奏了。灯光闪音乐响,空气闷,那样密不透风的环境里还有人在抽烟。

她说甘遂大声说,我出去透透气,躲到舞厅外面去休息一下眼睛和耳朵。甘遂说我也出去,这里实在太吵了。

茵陈不是会在大酒店跳迪斯科舞的那一类时髦女性,甘遂第二天晚上换了地方,带她去一个书馆听弹词。身穿蓝底玫瑰红锦缎旗袍的妙龄女子和身穿灰布长衫的中年男士隔着一张桌子坐着,一人手里一把三弦,一人怀抱着一把琵琶,这天唱的是一出《玉蜻蜓》,唱完了一段,又换了一个穿珠绣湖绿旗袍的女子上来,她唱的是一首古曲《越人歌》。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听着这《越人歌》,茵陈情不自禁地把目光从歌女的身上移到了身边的甘遂身上。甘遂对这样的玲珑曲子并不十分在心,坐在这里纯是投茵陈所好,因此茵陈的注目,他马上就感觉到了,他对她一笑,茵陈羞涩,两人相视,心下痴醉。

跟着甘遂,茵陈不需要动脑筋想任何游玩的去处,他知道的地方,她听得没听说过,她只要跟着他就好。第二天甘遂开着摩托车去了栖霞山,应承他许下的诺言。当初说南京就是来看红叶的,那么栖霞红叶是一定要看的。

从栖霞下来,茵陈说:“明天我们去雨花台吧?我喜欢雨花石,家里有一饼干盒子的雨花石,我外婆到了冬天就取出来养水仙花。”

甘遂却说:“你如果是想挑雨花石的话,就要去六合江边找。雨花台那里没什么好的雨花石。而且雨花台不近,这点路,还不如去六合呢。就这样,我们明天就去六合。我那同学在六合有房子,到了六合,我们借他家的房子住,不用住宾馆,省得你总是提心吊胆的。”

茵陈听了,直拿拳头擂他的背。甘遂呵呵笑着,把摩托车开得飞快。

回到宾馆他在自己房间里打电话,找到借他摩托车的朋友,说要还了那辆摩托车,又说明天去六合,把你家里的屋子借给他两天。那朋友笑骂了他两句,答应了,说晚上来取车的时候送钥匙来。甘遂说我把车钥匙交在前台,你也把房门钥匙放那里,我回来的时候去取就是了。那朋友忍不住好奇,说怎么都不让我见一见的?甘遂笑说扯淡,有什么好见的?你去北京我请你吃饭就是了。那朋友哈哈一笑,挂了电话。

甘遂晚上在前台取了钥匙,知道那边已经安排好了,放心地在茵陈的房间里过了夜。

去六合挑雨花石,是要直接去长江边上的挖沙采石场的。一辆卡车开过来,把一车斗的鹅卵石倾倒在地,附近村民一拥而上,带了小扒子在石头堆上翻找。甘遂带了茵陈在旁边看着,看谁找到了,就问他们买。

茵陈自己也去挑,在地上捡了根小木棍,仔细地看。一个采沙船工头模样的人过来看了一会,觉得一群村民中间杂了这么一个女孩很打眼,就问她,你是第一次来?茵陈说:“是啊,在南京玩,想起雨花石,就过来了,挑两块回去养水仙。”那人说:“好,一般人到了南京既使想买雨花石,也是去雨花台,很少有人会来六合的。我就喜欢你这样的,不是想着要靠这个发财,而是把它当为玩意儿。瞧瞧那些人,眼睛里就只有这块石头值多少钱,根本不是真的喜欢雨花石。”茵陈笑一下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也是应当的。”

那人嘿嘿一笑,又问:“你在挑什么?”茵陈说:“花纹好看的呀,有水墨山川的,日月星辰的,人物动物的,数字文字的。”那人哈哈笑着,说:“也是一种挑法。你先要知道,雨花石是什么,才知道该去怎么挑。”茵陈问雨花石是什么?那人说:“是玛瑙。”茵陈瞪大了眼睛,不置信地问,真的吗?那人说当然是真的,我还能骗你小姑娘?

茵陈笑说,是夺姑娘。那人再哈哈大笑,“夺姑娘夺姑娘。我说夺姑娘,既然是玛瑙,就要找冻子,要找半透明的。你就冲这两点去找就可以了。”茵陈一听,眼睛一亮,把手下一块鱼子冻的石头递给那人看,说是不是这个?那人拿过来一看就夸赞说:“不错,夺姑娘很有眼光。”茵陈第一次找就找到正宗的雨花石,这一下信心大增,说声谢谢,又埋头找去了。

那人踱开,过一会儿到了甘遂身边。甘遂递给他一支香烟,那人看一眼烟上的牌子,忙说谢谢。甘遂笑一笑,把一整包都塞在他手里,说:“我住在齐部长家,住两天再走。”

他知道他和茵陈这样的青年男生又是陌生人,在这样的小城会引人注目,而能够承包下采沙船淘选雨花石的一定是有一些社会关系的,说不定是河政处的干事,他要是举报到联防队半夜来查,那就太扫兴了。因此先把关系报出来,让人敬而远之,不来打扰。果然那人点点头,收下香烟便走开了。甘遂看一下茵陈到了哪里,走到她身边,蹲下来和她一起挑。

茵陈现学现卖,问他,你知道雨花石是什么吗?甘遂说不知道,难道你知道?茵陈说,我刚知道的,原来是玛瑙。又贴在甘遂耳边问:“不是说地上地下所有矿产都是国家的,我们来挖石头,算不算盗窃国家财产?”

甘遂摇头说:“不算。这是县里采沙场的范围,这不过是采沙的副产品,就好像守林员采摘木材上的黑木耳卖,是劳动致富。”

茵陈哦一声,笑了。举起一块石头来对着太阳光照了照亮,看是不是透明,对甘遂说,你看这块,漂亮吗?这个可以叫“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甘遂被她说得兴起,也扒拉起石头来。两人一会说这个好看,一会说那个像个什么,嘻嘻哈哈的,一个下午就这样过去了。

甘遂问朋友借的房子,是一幢老式的带花园的旧宅。原是民国时期一个政府要员的别墅,而在此之前,是晚清扬州一个盐商的藏娇金屋。后来又几经转手,到了甘遂这个同学的父亲的名下,如今多半时候都空着。那同学以前就用来招呼他的朋友,甘遂和他关系一直很好,那同学每次去北京,甘遂都盛情接待。有了这一处洞天福地,甘遂才敢对茵陈说来六合。

两个人在六合逍遥快活,早上睡到自然醒,梳洗完了出去吃早饭。六合县城里各样小吃一样一样吃过来。那有名的八百大糕、瓜埠赖月饼不算什么,正是秋季,冰糖煨花生米、糖芋艿、熟老菱也都寻常,龙袍蟹黄包才是应市之美味。这顿早中饭吃得饱饱的,叫了三轮车去玉带,玩一样的捡雨花石。累了饿了,回到城里,去逛魁星亭万寿宫。又听说新近在桂子山发现一处石柱林颇为有趣,碾转换了两道车,最后找了一辆手扶拖拉机才到了那里,这一来一去,又是一天过去了。又听说有个金牛湖风光秀丽,一去,又是一天。

在六合东玩西玩,可玩的都玩过了,好吃的也吃遍了,算算住了有小一个星期。茵陈偶尔想起她的研究所她的工作来,不免心怀愧疚,但和甘遂一说一笑,转眼就忘了。这天晚上在灯下数着雨花石的时候,茵陈闷闷不乐。甘遂问怎么了,茵陈说:“我这下回去,肯定饶不了我。延迟了这么天,还是在南京的时候给研究所和外公打过一个电话,等我回去,要被外公骂死,单位也会处分我的。以后再有什么研讨会,不要想出来,再也不会派我参加了。”

甘遂问:“想回去了?”茵陈垂头,继续摆弄着那些石头,说:“总要回去的,迟一日是一日的难受。”

甘遂说:“那就明天回去吧,我们先回南京,我去帮你买回杭州的卧铺票。”茵陈看他一眼,问:“那你什么时候来看我?”甘遂说:“我一有机会就去。”

茵陈仍然不开心,把雨花石一枚一枚地用手绢包了,再收进书包里。她为了这些漂亮的石头,特地去买了一叠手绢,一块手绢包几个,就怕石头和石头之间彼此摩擦,损坏那些花纹。甘遂曾笑她说这些石头在河水泥土里碰撞了几千万年才有这样的光彩,你这两下根本对他们起不了任何破坏作用。但茵陈就是不忍心,一定要把它们当珠宝玉石一样的分开来放。

收好石头,茵陈说在屋子里怪闷的,我要出去走走。甘遂知道她心里不好受,替她拿了件外衣披了,陪她散步。

六合城里白天很热闹,到了晚上就很冷清,到处都关门闭户的,没什么去处。两人在深秋的街上默默地走着,走了好半天,才看见一个路口的路灯下有人搭了锅灶,在炒栗子。栗子香老远传了过来,深秋夜晚清冷的风里,灯光、炉灶、栗子的甜香,都有一种温暖的感觉。

茵陈走过去问卖栗子的小贩还有卖的吗,小贩说,还要等一会,马上就好。

炉灶后面转出一个中年妇女,拖过一条长凳说:“妹子坐吧,还要等五分钟。”茵陈说声谢谢,还真的坐了下去,和妇人聊起天来。

甘遂递一支烟给小贩,两人也聊了起来。甘遂问今年农村收成怎么样,小贩说还不错。茵陈问妇人既然不错怎么又出来了?风餐露宿的多辛苦。

妇人说:“我们的习惯是打了谷子收进仓,关上门就出来,不吃家里的粮。等到快过年了才回去。”

茵陈笑说:“那大姐,你们一定是万元户。”那妇人笑嘻嘻不说话,看来是真的了。

甘遂听了笑了,过来坐在茵陈身边,问:“你们年年都来六合吗?”那男人说是的,这个摊点是我们包了的。茵陈问:“到了冬天不冷吗?就住在街边上。”她抬头对甘遂说:“记得吗?‘寒冬噎酸齑,雪夜围破毡’,据说贾宝玉和史湘云两个人,家败了后就住在路边的围棚里。真想知道后面写些什么。”

妇人听不懂她后面的话,前面的倒是明白的,听她说冷不冷,便说:“不冷,这里不是有口锅有个灶吗?”

茵陈回头看着她说:“好羡慕你们。”妇人笑说:“我们有什么好羡慕的?”

“都值得羡慕。”茵陈看一眼黑漆漆的天空,说:“今天是月初吧,连月亮都没有。”那男人看一眼天,说:“初二。”茵陈嗯一声,又说:“六合城里除了魁星亭万寿宫,就没有什么古迹可以玩了吧?”

她本是随口一说,谁知那男人说:“不只这两个地方。那边瓜埠山上有个庙,叫狐狸寺,听说很有名的。”茵陈一怔,问:“狐狸祠?供狐仙的吗?”

甘遂说:“不是的,是佛狸祠。辛弃疾《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还记得吗?”

茵陈说当然记得。念道:“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甘遂接着念:“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茵陈喟然说:“原来利魏太武帝拓跋焘的行宫就在这里。”转头问那男人,现在那山上还有什么?那男人说什么都没有了,盖了一些居民房子。茵陈叹一口气说:“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栗子炒好了吗?”

妇人说好了。和她男人一起把大铁锅里的糖炒栗子铲出来,筛去铁砂,装了一纸袋的熟栗子,称了称,说了价钱,甘遂摸出钱来付了,茵陈和这对小贩夫妇道别,说谢谢你们。

茵陈捧着栗子只是闻它的香气,暖着手,却不吃。

甘遂问:“要不要明天去瓜埠山看看?”

茵陈说:“不用了,刚才那大哥不是说了吗,什么都没有了,现在就是居民区。正好是应了那一句‘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辛弃疾那个时候已经是寻常巷陌了,何况如今?也好,就留一个地方在我们的遗憾里吧,将来想想,刘寄奴和拓跋焘都曾经和我们呆在同一个地方过,也是一种奇妙的感觉。明天我们就回南京吧,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

甘遂嗯一声,说:“也好。”

茵陈回头望一眼那路灯下的栗子摊,心想,神仙也好皇帝也好,刘寄奴也好拓跋焘也好,还不如那一对卖糖炒栗子的,既使是出来挣口饭吃,也在一起,冬天有一团灶火烤着,就不觉得冷。

Chaptre 10 杏花头

第二天一早,茵陈收拾好东西,还有雨花石,把他们睡过的床单枕巾被单都洗了,在室内晾好,才和甘遂离开。甘遂看她做这些,对她说不用了吧,他家有勤务员的。茵陈说这样不好,用过的当然应该洗干净。再说不是有洗衣机吗,方便的。甘遂只好由她去。

回到南京,甘遂在玄武湖附近找了间宾馆订了一个房间,让茵陈休息,自己去买票还钥匙。

在前台开房的时候,服务员这下问了,说只要一间房吗?甘遂说只要一间,是一个人住。服务员哦了一下,说,没有结婚证不能住一间。甘遂不耐烦起来,忍了忍才说,下午的火车票。服务员这才不说话了。甘遂和茵陈上楼的时候,还听见那女服务员在和旁边的人嘀咕,说再是半天也要付一天的钱,几个钟头,就去夫子庙逛逛好了。

甘遂本来就心情不好,听了这话几乎要下去和她们理论。茵陈倒自嘲地笑了,说:“算了,不是所有人都和你一样,不把钱当回事。老百姓过日子,讲究的是精打细算。”甘遂拿了钥匙开房门,说:“我听说外国有钟点房,就是专门给出差在外需要休息睡眠的人准备的。”茵陈说真不错,考虑得真周到。”

甘遂放下两人的行李,说:“你休息一下,我去给你买票。”茵陈说好的,“这一路都是你在照顾,我没操一点心,回去之后要不习惯了。”甘遂说这些都应该是男人做的。

茵陈等他走了,拉好窗帘,真的上床睡觉去了。她这一个星期东玩西玩,上山下河的,走了不少的路,运动量大大超过她以前那种近似静止状态的生活,人易疲倦;加之分离在即,心情不好,也提不起精神出去玩。甘遂说要开一间房休息一下,她马上同意了。换了从前,也会是和前台的服务员一样的想法,半天时候,就找个地方玩玩吧,何必浪费一天的房钱。自从认识了甘遂,茵陈不知不觉地,在思想和行为上受了他不少的影响。

一直睡到甘遂回来,叫她出去吃午饭,茵陈才醒来。昏暗的房间里,甘遂坐在她的床边轻轻摇醒她,茵陈睁开眼睛,看见的是甘遂殷勤关切的脸。茵陈一时失态,伸出手臂勾住他脖子说:“我们怎么办?”

她一直把这句话放在心里不说,她知道他们之间的鸿沟巨大,她决定把这一场偶遇当作是人生中的一段插曲。将来,该回忆就回忆,该忘记就忘记,她不会向甘遂要求什么,她有她的骄傲。就算她对他一见倾心,宁可把一切世俗规矩都丢在脑后,也要赴这一场爱情盛宴,但她的骄傲不允许她向他要求一个承诺。既然甘遂知道男人应该做什么,知道怎么照顾一个女人,那他该做什么该说什么,就不是该她来提出的。

但是她还是忍不住问了。在没彻底清醒的时候,在内心软弱的时候,她向这个男人投降,问他,我们怎么办?她是不想被他看不起的,既然他不提他们的将来,那她,也不会提。

但她还是问了。

甘遂不忍心,安慰她说:“我会给你写信的,还有脂评本的红楼梦和容斋随笔,我也会寄给你。”

茵陈黯然说:“算了,你自己留着看吧。多看一本少看一本书,没什么关系。”

甘遂摸出两张火车票,说:“你看,两张去杭州的,我送你回家。我不会让你一个人就这样走的,不然这一路,你还不知道要怎样难过。”

茵陈把伤心扔在一边,笑说:“怎么想起陪我回杭州了?”

甘遂亲她的脸,说:“不舍得你嘛。”

传说梁山伯送祝英台,送了十八里,长亭更短亭,也没送到她家里。茵陈想,我比祝英台还要强那么一点呢。

这一路,从南京到杭州,甘遂买的软卧,一个隔间,只有两张卧铺床,中间一张茶几,茶几底下还有暖水瓶。茵陈看了笑说:“跟你出来享受了这么多的特权,以后我一个人再出门,让我怎么能习惯?”

她已经把哀思收了起来,未来一个人的日子再难过,不会比这一刻面对凌迟般的分离更艰难。

甘遂笑笑不答,放好两个人的行李,取出茶杯来泡了茶。他的茶叶是随身带着的一小罐顶级君山毛尖,出门这么多天,茶叶少了一半多。茵陈在家喝惯了狮峰龙井,这几天一直喝这个毛尖,倒喝出些味道来。品一口茶,看着杯子里一根根竖着的茶叶,笑说:“这茶不错,跟龙井比另有一种香味。我们杭州人一向喝龙井,别的地方的茶叶品尝得不多,回去我买点请我外公尝尝。”

甘遂说:“这个是顶级的,你在市面上买不到的。能够买到的,就不如这个好了。这半罐你带回去喝吧,我给你放在你的袋子里。”拉开她行李袋的拉链,把这半罐茶叶和雨花石放在一起。

茵陈也不阻止,也不客气,而是笑嘻嘻说:“好啊,那我就请我外公品尝这个了。顶级君山茶,等闲难得一见。”

甘遂一路没怎么说话。那么能说会道的人,在这个时候,异常的笨拙。

火车过了上海,又过了嘉兴,再过一个多小时,杭州就要到了,车窗外面天也黑透了,吵闹了一路的列车广播这时也关了。甘遂说出去吸枝烟,回来问要不要吃点东西?你晚饭没吃。

茵陈半靠着车厢壁,背后垫着枕头,摇头说不想吃。又笑说:“这几天被你养刁了口味,火车上的饭菜一点引不起食欲。”

“那就吃个苹果吧,饿着对胃不好。”甘遂说着取了军刀来削苹果,又一片一片地片下来,一片放在她嘴里,喂她吃,一片放自己嘴里。两人默默把一个苹果分着吃了,再找不出话来说。

茵陈被离愁别绪压得难受,她振一振精神,说:“你知道我刚才在想什么吗?”

甘遂做一个请讲的手势,茵陈接着说:“我想起了《梁祝》,梁山伯和祝英台。”甘遂点点头,问:“怎么了?为什么会突然想起这个?”

“不是突然,是自然而然。梁山伯对祝英台再好,也就送了十八里,还是华里。可比不上你,从南京送到杭州,有五百公里呢。”茵陈说。

“那我可比不上。他们是走路,我们乘的火车。”

茵陈脸上带着笑容,轻声哼起《十八相送》来:“三载同窗情如海,山伯难舍祝英台,相依相伴送下山,又向钱塘道上来。”停一停,说:“这可不是到了钱塘道上来了吗?”

甘遂问:“是徐玉兰她们的越剧吗?很好听。”

茵陈说:“是我们浙江的越剧呀。这是袁雪芬的唱段,你喜欢听吗?那我再唱一段:‘过了一山又一山,前面到了凤凰山,凤凰山上百花开,缺少芍药共牡丹。梁兄你若是爱牡丹,与我一同把家归,我家有枝好牡丹,梁兄你要摘也不难。’”看着甘遂,笑着学男声唱道:“你家牡丹虽然好,可惜是路远迢迢怎来攀?”

她这里笑着,眼泪却流了下来。甘遂把她抱在怀里,亲她的脸,说:“别唱了。”茵陈不听,继续唱:“梁兄呀,英台若是女红妆,梁兄你愿不愿配鸳鸯?”

甘遂说:“愿意的。”他吻她的脸。两个人都知道马上要分开,紧紧地抱在一起,能多抱一会儿是一会儿。茵陈勾住他脖子,咬他的耳朵,在他耳边轻说:“再爱我一次。”甘遂的手停了一下,说:“我去锁门。”

锁好小隔间的门,甘遂来到她的床边,像举行仪式一样的和她相爱。跟随着火车撞击铁轨的节奏,每一下都撞在心上,撞在最深处。最后的时刻,甘遂等茵陈喘息定了,才加快了动作,几下之后,他退了出来,紧压在她的小腹上。茵陈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落在她的皮肤上,就那么一小点地方,温热的,却像满满一缸滚烫的洗澡水漫过了全身。

过了一会儿,甘遂呼吸稍平,吻着她说:“对不起,没别的意思,这次没准备。”

自从两人欢会以来,一直是甘遂做这些准备和措施,茵陈佯装不见。这最后一次,甘遂选择在了体外。茵陈知道他是怕她会有什么想法。本来他决口不提两个人共同的将来,就已经让她消沉了,这最后一次超出了他们相处模式的常规,说不定会让茵陈多想的。

茵陈这下是彻底明白了。他们不会有将来,她只是他旅行途中的伴侣,点缀一下寂寞的旅途。如果有哪怕一点的可能,他都不会在这个时候说对不起。

茵陈放下衬衫下摆遮住已经凉了的小腹,定定神说:“我不怪你。”

这一切都是她自己愿意的,她不会怨天尤人。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是她的决定,有什么样的结果,她都一个人吞下。茵陈推开他,把衣服穿好,收拾卧铺,泼掉残茶,杯子放进袋子里。

甘遂整理好衣服,坐回对面那张床。

两个人都目光都不敢对视,只是做下车的准备。过了一会儿,就听见有列车员的声音,一间间隔间敲过来,说是杭州马上要到了,乘客请把卧铺票取出来,换回原来的车票。

甘遂拿好两张车票,打开锁,到门外去点起一枝烟,等着列车员过来。

不多时便到了杭州,甘遂把两个人的行李拿了,和她一起出站。茵陈说:“你不用出站了吧,我都到家了,你不用再送。”甘遂说:“天这么黑,哪里能让你一个人回家?”

他看一看车站出口,见有一辆出租车停着等生意,拉了茵陈坐进去,问茵陈开到什么地方去?茵陈只好说了家里的地址。

这最后的一程路两个人继续沉默着,快到家时茵陈问他,这么晚了,你去哪里住?

甘遂说:“你不用担心我,我哪里都可以去。”茵陈知道他在杭州,只怕比她还要多些门路,也就闭了嘴。

进入小巷后,茵陈指点司机怎么拐弯,停在一个小院子的门口。茵陈说到了,推开车门出去,甘遂把她的旅行袋和手提包递给她,对她说:“我会给你写信的。”

茵陈盯着他看了一会,说:“好。”伸手拍门。

甘遂关上车门,说:“走吧。”出租车慢慢倒出窄巷,甘遂从后视镜里看见茵陈进了那扇门,才对司机说:“回火车站。”

--------------以下接出书版--------------

【第五部 甘遂】

Chapter1 如意

如意甘遂从上海回来后,就对植物产生了兴趣。他知道茵陈是一种野菊花,初春萌发的嫩叶可食,五月成熟成了蒿,晒干可以入药。他也知道甘遂种植物的根茎,同样可以入药。不过在中医学来说,连大白菜和萝卜以及米饭面条都是药,那茵陈和甘遂,都是一味中药也就没什么稀奇了。

他觉得奇怪的是,茵陈之所以叫茵陈很正常,因为她有一个当中医的夕公,而他叫这个名字,就纯属巧合。他问过他的母亲,为什么要叫甘遂。樊素珍说,是你父亲的意思,又说,你三十岁才来问这个问题是不是有点迟?他转问他的父亲,他父亲甘霈说,遂是称心如意的意思,你是男孩子,总不能叫甘遂心甘如意吧?不过,要是白薇生个女孩,也许可以叫这个名字。

甘遂只好苦笑,他肯定不遂他父亲的心,他父亲白替他取了一个好名字。

他笑一笑回答说,也可以叫甘心如意。

他的妻子靠着沙发吃水果,听他们商量名字,以为是在说她怀着的孩子,就笑眯眯地说:“四个字的名字,是不是太标新立异了?我前天看文摘报,说是有ー对夫妻给他们的孩子取名叫成吉思汗。”

甘遂微微表示惊了ー下,笑问:“姓成吗?倒是个好名字。就是不知道派出所给不给登记。

甘霈放下报纸,笑呵呵说:“照这样的话,那姓唐的就该叫唐太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