载月沉船
作者:蓝紫青灰
七妹
夏天的夜晚,最热闹的时候,应该是从七点半到十二点前这一段,太阳落了山,地气也收了,吃过了晚饭,上了一天班的人换了汗衫短裤,都出来了,手里拿着一把扇子,边走边噗噗地扇着,拍着大腿上扑上来的不识相的蚊子,用扇子柄反过去挠挠后背的痒,脚上一双拖鞋,悠悠闲闲,散散淡淡地在街上走着,找一块有风有人的空地方,吹吹牛,摆摆龙门阵。
这一条街是一条下坡路,一路向下就可以走到青衣河边,河水还算清,这是相比较而言的,是与旁边的一条乌澧江相比出来的。夏天的雷雨暴雨造成上游泥石流,江水挟带了大量的泥沙下来,夏天的江水从来都是浑浊的,何况上游还有那么多的工厂,每天排出那么多的工业废水。而青衣河上游除了几个农业大县,就没有更多的污染源。在冬天,青衣河是碧绿的,清凌凌的那种碧绿,夏天水黄点,那也是泥土染的,泥土有什么脏的?比工厂排出的水干净多了,青衣河边住的人都这么说。
他们守着这条微黄的青衣河,觉得开心得不得了,一个个扑通扑通往河水里跳的时候,会带着得意的心情嘲笑一下乌澧江边住的同城的兄弟们,嘲笑归嘲笑,还都抱着一颗同情的心。
游野泳的人一个夏天游下来,都混熟了,认识不认识的,顺口开两句玩笑,更多的是在比试谁的技术好,谁的闭气时间长,谁的游泳姿势好看,谁游得快,谁能游到对岸再游回来,谁能逆着水流游到对面的那个破亭子去。
游累了,一个个站在河边用块破布一围,换下湿漉漉的三角大红泳裤,穿上汗衫短裤,夹趾拖鞋,慢摇慢摇往坡上走。这一路走得慢得死人,力气都用完了,巴不得有人推他们一把。
等爬完坡,到了街上,他们会在七妹摆在路灯下的稀饭铺子前坐下来,,一个要一碗冷稀饭,两三碟子下稀饭的小菜,呼噜呼噜喝着绿豆稀饭,叭叽吧叽嚼着凉拌绿豆芽,盐水煮胡豆,非常大声地吃着喝着,非常大声地说着笑着,非常眼尖地偷看着七妹。
七妹是个非常漂亮的妹子,漂亮到不该在这街边摆稀饭摊。她早上卖豆浆,中午卖豆花,下午卖豆芽,晚上摆稀饭摊,卖的是绿豆稀饭。总之七妹从早上到晚上都是在跟豆豆为伍,人却苗条,不像圆滚滚的豆豆,倒像是细长细长的水嫩的豆芽。
游野泳的人游累了,一路上坡,七妹的稀饭摊就是中间歇脚的地方。有路灯有光亮,有稀饭喝有漂亮妹子看,这一天的晚上过得舒服得很。就算白天再累再热再辛苦,晚上都要去河里游个泳,然后在七妹的稀饭摊前消磨上半个钟头,咸语淡语说够了,才肯舍得回家睡觉。
七妹呢,就总是笑眯眯地给每个人端上稀饭,递上小菜,收拾空碗,擦桌子,洗碗洗碟子。七妹非常安静地在这一堆闹哄哄的疲倦的人群中安详地做她的小生意,笑眯眯的,不和任何人眉来眼去。
有人忍不住要撩七妹,说七妹,今天的稀饭里绿豆是不是放少啰,啷个数都数不出几颗颗来哟?是不是屋里头绿豆用完了,我明天帮你背一袋来要不要得?
马上有人说:哪个要你背哟,别个有人送,啥子绿豆黄豆豌豆胡豆,七妹屋子里头是啥子豆豆都有,就是没得老豆。七妹,我听说你晚上睡觉前都是撒一把黄豆在门后头,撒一把黄豆在窗底下,是不是真的?
于是又有人问了,不是有个送豆豆来你屋的老豆嘛,那老豆来的时候,那些豆豆还撒不撒吔?
一群人就哈哈哈哈地笑了,笑得爽朗又豪气。
七妹随便人家啷个说,也不生气,仍旧笑眯眯的,收钱找零。
玩笑开得有点过头,这时有个人轻轻哼了一声,这一声虽然轻,还是被喝稀饭的人听到了,于是纷纷转头去看发出声音的这个人。这群游野泳的人,和七妹开开玩笑,其实不带啥子邪心思,不过是看前面有人说了,自己不说,就像是便宜占脱了,不划算。反正七妹也不出声阻止,也不拉下脸来不理人,她不介意,别人又啷个会乖乖的不调戏呢?
众人看向这个发出冷笑的人,这个人是鄢老二前两天带来的,说是他堂二哥,住在乌澧江边上的,因今年那边的水越发的不干净了,才住在他屋头,就为了在青衣河里好好生生游一个夏天的泳。他的本事大家都看到了,那是没得话说的,游到对面再游回来,比大家要远好大一截,并且人家用的是标准的自由泳姿势,标准得可以做示范,刚才还表演了几个大家从来没练过鸭子翻筋斗的动作,惹得大家看了哈哈乱笑,说这个是个啥子花样,前翘后翻的,不看不晓得,一看还以为是个女的在水下头。鄢老二很大声说告诉众人,说你们这个瓜娃子,不懂就不要装懂,这个叫蝶泳,晓得不晓得?是所有游泳姿势里头最难的一种,你们这些没开过眼界的乡头人,我们鄢老三是从市里头的游泳队里来的,游泳队你们晓不晓得?
游泳队当然晓得,于是大家就都不再笑话鄢老三的鸭子屁股栽筋斗式的游泳了,却又鄙夷地说,游泳队的来这里干啥?要是跟我们比都比不过那才稀奇了,那我们也上游泳队去了。
鄢老三听了这些,就当没听到,继续他游他的,你们说你们的。鄢老二吹嘘完了,也不理他们了,自己也去横渡青衣河了。众人不过是要捞回些面子,也不是真要啷个,见鄢家二兄弟都不开腔了,也都各人游各人的了。
别人技术好,就要服气,这些人也不是不懂道理的,不过水里管水里,岸上管岸上,鄢老三水里功夫好,岸上再要冷哼冷哼的耍威风,众人是不理的。
马上有人说,哪个在哼哼,母猪在叫啊。鄢老二第一个就毛了,说啥子母猪不母猪?我们老三不过是看不惯你们开黄腔,别个七妹老老实实卖两碗稀饭,要听你们这么多屁话?你们这些没早上不刷牙的家伙,一口黄板牙,一开口,娃儿都要被你们薰昏过去了。
有人就问了,鄢老二,默到起你没在七妹面前开过黄腔嘛?现在要做正人君子,晚啰。你屋老三还有戏,让他去做个打抱不平的黄天霸,正好挣个表现,七妹哈?是不是?
七妹抿嘴笑,眼睛眨啊眨的,就朝那侠客鄢老三嗤嗤的笑了几声,手里的抹布在脸前挡了一挡,一回身就收了面前的两个空碗走了。众人都是一阵大笑,说看到了看到了,七妹有心了,鄢老三,明天背十斤黄豆放在七妹门口,看她收不收?她要是开门收了,你晚上进去,就不怕踩到门后头的黄豆了。
鄢老三气得脸白一阵青一阵,在惨白惨白的路灯下像是没得血色。他放下碗,站起来,走到说最后一句话的人面前,说,你有胆子再说一遍?
那人说,我就说,我说都说了,你也听到了,我用不着说第二遍。其实这话里头的意思已经很明确了,他不想说第二遍,也就是说,他不敢说第二遍。他用无赖腔把过招甩到鄢老三那边去,如果鄢老三懂得起,就打个哈哈,大家下个台阶,用不着动手,如果鄢老三懂不起,还要逼人上梁山,就是鄢老三挑起的了,跟他不相干。这原是街头无赖混混常用的招式,是给自己挣面子的手法。
但鄢老三不是街头的混混,他受不得激,年青人又是第一次在漂亮妹子面前充英雄,哪能就这么当了缩头乌龟,捏起拳头就朝对方的门面打了过去。
这一拳打过去绵软无力,被对方轻轻就拨了回去,一旁坐着喝稀饭的年青人都哈哈大笑,说鄢老三,就算你是浪里白条张顺,到了岸上也不是众家哥哥的对手。鄢老二,管一下你小弟娃,莫遭我们李四打坏了那张小白脸,就不招七妹喜欢了。
说到七妹,众人又转脸过去看她一眼。七妹靠着路灯杆子,手里抓了一把盐胡豆在吃。路灯在她的头顶上,她的脸藏在了阴影里,看不清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不过看她优哉游哉在吃胡豆的神态,应该是莫得意见的。
七妹都没意见,众人当然就闹得更凶了。一句又一句的笑话直往鄢老三脸上甩过去,鄢老三哪里受过这样的羞辱,挥起手臂又和李四打了起来。一个人要是拼起命来,别人还真的拿他没得办法,李四本来就不想和他打,又是个惯于偷奸耍滑的人,心气一输,就不是鄢三的对手,两个人扭作一团,你打我一拳,我踢你一脚,打得毫无章法。旁边的人也不说劝架,只管指指点点,说鄢三你个瓜娃子,虚壳子,莫得本事还想为七妹出头。又说李四你就是嘴巴凶,手上一点力气都没得,早晓得个人没得两把子力气,就不要逗猫惹狗的,找些疙蚤来爬。一句一句,挑拨得两人打得更凶了。
打得两人脸上有青有红的了,李四无赖脾气发作,丢开鄢三找武器,一眼看到七妹用来垫桌子脚的半块碎砖头,跑过去一掀桌子,抽出那半块砖头回身就朝鄢三砍过去。七妹眼明手快,忙抓住桌子角,才没让桌子倾侧,但碗里满满的清稀饭已经泼了一小半出来,顺着桌子流到了刚来的一位客人的裤子上。
那客人飞快跳起,伸臂从李四手里抢过砖头,往桌子下一抛,七妹抬起一只穿塑料拖鞋的脚,拦住那半块砖头的去势,手一松,桌子落在了砖头上。她顺手抓过一块抹布,把桌子上的稀饭擦去。这两人这两三下动作迅捷之极,李四才觉自己手上一空,那边七妹已经把桌子收拾干净了。
李四被抢了武器,面子上更下不来,他转身面对身后的那个人,问,你又是那路神仙?
人群中一个黑黑瘦瘦的,名叫张建的,平时喜欢拿了砖头练二头肌的人说,你认不到他呀?
李四借着路灯看一眼新来的,只见这个人更黑更瘦,人又生得矮小,还没得他高,就生了轻视之心,鼻子里哼了一声说,认不到。莫非他很有名嘛?说来听一下撒。
张建说,本市青年组散打冠军,我兄弟伙,陈谦。
陈谦
散打冠军。
这四个字一出来,在场的人一下子就安静了。
这一晚上真是哈,不晓得是不是撞到鬼了,先是来了个市游泳队的,这下又钻出来个散打冠军,把这一条街上的都压下去了,哪路神仙愣个照顾这方土地庙哦。
正不知怎么表现不在乎和不怯场,就听七妹叮叮当当收起碗来,摊开手板问众人要钱。李四从裤子荷包里摸出一张五角的和一张一角的,说鄢老二,你们两个的稀饭钱我帮你们给了哈,明天起记得还我,走了。
真是的,何必长别个的志气呢?显得愣个没有见识。
鄢老二马上懂起,说要得,明天我拿两瓶啤酒来,借七妹的凉菜,我们喝两杯。七妹,明天多做两个菜,不要光是凉拌豆芽,弄点凉拌豇豆,水煮花生,五香豆腐干的来卖,再卖啤酒,生意肯定比现在你光卖两碗稀饭好。
七妹不理他,把收回来钱揣到围腰口袋里头,自去洗碗。
鄢老二拉了拉鄢三,说老三,走了。明天再来耍。鄢三说要得,和鄢老二走了。
李四说,七妹,走了哈,明天记得起要煮花生哦。七妹像没听到,头也不抬。
张建和陈谦白扯了引钱,结果没炸到响,就像放了个哑炮,成了个撇火药。看看别个像没听到,两个人也晓得是不想让他们得意,就笑了一笑,坐回去接着喝稀饭,稀饭喝完了,也不走,张建掏出一包烟来,弹出一根给陈谦,自己也叼上一根,说,七妹,借个火。
七妹甩了一盒火柴在两人面前,等其它人都走了,收了碗,洗了,坐下来把手撑在磕膝头上打起瞌睡来。
陈谦抽完了一枝烟,又拿起一枝,在先头那枝上点燃了接着再抽,然后说,七妹,满孃让我来喊你回去。你一个妹崽家一个人住,好不让人安心哟。
七妹打个呵欠坐正了,捡起一颗胡豆朝路灯下一只灶鸡虫儿扔过去,那灶鸡虫儿被和它着身体差不多大的一颗胡豆打中,翻个身,六脚朝天不动了,过了一会儿,抻了抻脚,翻过身来,一蹦一蹦地朝暗处去了。
陈谦说,我晓得你身手好,不怕有人欺侮,但别人要说闲言闲语的,你一个妹娃儿家家的,好好听嘛?我老汉儿说了,给你在粮食局安排个工作,正式工,你放心,这次是真的。本来这个工作是给我的,我说先给七妹,她一个妹娃儿,有个工作,体面正当,比摆稀饭摊强个百倍,千倍万倍。张建说这些来喝稀饭的,没得几个是正经来喝稀饭的,都是来看七妹的。你听他们这些荤的黄的,没得一句听得入耳,都不晓得你是啷个忍下来的。
七妹懒得再听下去,气呼呼地端起大锑锅,走到不远处的下水沟边,手一侧,就把锅里的剩下不多的稀饭全倒进去了。
张建看不下去,说七妹,你又使啥子气?好好的稀饭你倒了干啥子?你卖两碗稀饭赚得到几个钱,遭得起你愣个抛洒?
七妹回来用旁边的一桶清水把锅洗干净,又把碗都放进去,锅盖倒扣过去,放菜的盆子就搁在锅盖上,收起摊来。
陈谦说,七妹,你回不回去,给个话,我好和我老汉儿还有满孃交待。你要是不回去,我只怕他们会自己冲过来,到时候你犟不犟得过他们,我就不晓得了。你那一身拳脚,都是我老汉儿教的,到时候遭他修理一顿,你面子也不好看。
七妹听他罗嗦起来就没个完,心里不痛快,乒乒乓乓地收拾着东西,把每一个都摔摔打打的,搞得两人坐不是站不是的。七妹干脆踢一脚他们坐的小板凳,示意他们站起来,那两人乖乖的帮着搬桌子板凳,家伙什儿全放在一张滑轮车上,推了送七妹回家。
陈谦让张建推着车,自己跟在七妹身后,在她耳朵边低声说,妹儿,陈哥对你不好嘛?你硬是张都不张势一眼。你这辆滑轮车还是我做的,你每天推豆花的豆豆都是我老汉儿送来的,你要啷个我们都不说个不字,你还要我们啷个做吗?
七妹听得火大,回身一脚就朝张建推的滑轮车踢去,陈谦见势得快,一把抓住她后领,硬生生推后拖了两尺,七妹回肘就是一个倒锤撞他肋下,陈谦收掌下切,七妹转身挥臂打出,掌根击在他额头上,陈谦被这一掌打得蒙头蒙脑,后退了两步才收住身势,定了定神说,妹儿,陈哥不是你对手,你要是上了场,冠军是你的。
七妹展颜一笑,屈指往他脑门上弹去,陈谦不避不让让她弹,堪堪七妹的指头就要弹到他眉心,忽然手腕一转,弹向路灯下一只绿色的涨水蚊。弹过之后伸指为掌,接住那只被弹晕的绿色昆虫,放脸前用嘴一吹,那只虫子在空中成螺旋状下跌,旋到一半,翅膀展开,嗡一下飞走了。
陈谦叹一口气,说妹儿,陈哥晓得你看不上我,你嫌我矮,嫌我黑,嫌我身手没得你好,嫌我没得工作,嫌我样样都不如你。你看你一个人卖了早饭卖午饭,卖了午饭卖稀饭,一个人日子过得尚好,我还在屋头耍起。我晓得我比不上你,但我跟你说,派出所在招人,我幺爸问过了,这次除了要有关系,还要身手好,不但要身手好,还要考文化课。我的文化课虽然不过关,但我是散打冠军,这个他们肯定是要考虑进去的,又有我幺爸的关系在,肯定可以进去。我要是进了派出所,你又进了粮食局,到时候我们两个都有了工作,你那时候儿好不好同意了?
七妹还是不回答,这时他们已经进了一条巷子,两边都是平房,巷子又弯弯曲曲的,虽然有路灯,还是亮一截暗一截的,陈谦趁走到暗处,手就往七妹腰里伸,七妹在黑暗里像是长着眼睛,竖掌迎向陈谦的手,一把抓住,陈谦还以为她是来和自己相握,心里一阵高兴,谁知紧跟着七妹手一用力,就把他的四根手指朝后撇,痛得他差点叫出声来,忙说,放手。
七妹把他朝后轻轻一推,走进路灯下,摸出钥匙来,嘴角微微挑了挑,像是在笑他不自量力。站在门口,等张健推着车来了,接过来,也不说谢,也不说留,只是冷冷地看着两人。
张健看一眼托着一只手一张脸都痛烂了的陈谦,摇头说,七妹你下手也太狠了,他这个样子,万一考不上,就是你的错了。谦儿,我们走,等你过一阵做了警察,看她还不啥子说的。陈谦还要再做逗留,被张建硬拉走了。
七妹这才用钥匙开了门,把车子推进去,关上门,开灯,又上了门的暗锁,拉上窗帘,巷子里看过去,只看得见一个方的亮块。
张建和陈谦在暗巷子里看着,等了有五分钟,确保没有什么人在附近,才安心地离开。等出了巷子,张建才说,谦儿,七妹这种性子,你怕是要花些工夫喔,看你每次都被她弄得这里伤那里伤的,不晓得好久才搞得到手。
陈谦满不在乎地说,我才不担心,她对我都下得了狠手,更不要说别个了。再说,连我都降服不了她,哪个会是她的下饭菜?我就是听不惯李四他们那些话,不晓得七妹是啷个忍下来的。
张建说,从小听惯了吧?她妈妈年轻那时,不是比她更招人?你老汉儿不是也花了好几年才缠到扭到的,说服了她妈和你老汉儿结婚?脸盘子太周正了,是要傲气些。
陈谦说,也是。满孃受的闲话,比她还多。我就是舍不得,满孃那是死了男人,她一个寡妇带个娃儿摆个豆腐摊,长得又那样儿,是招人。但七妹还是个妹儿,李四那些人的嘴巴…你看到,这个李四,我总要让他吃一回苦。
张建说,等你进了派出所,要啷个整他他还不是干望到?你这两天看看书,考试的时候分数不要太难看,肯定能进的。
陈谦说,我就是看不进去书,我拿到书就要打瞌睡。
张建说,那楞个嘛,我来帮你复习,初中毕业那套卷子你要是做得出个60分,估计就能过。
陈谦说,60分!我要是有60分我就考大学去了。
张建说,我是说总共60分。
两个人哈哈笑了起来,往张建家去,复习初中课本去了。
满妹
七妹这天没出摊,她穿了一件游泳衣在河里游泳。
七妹的游泳衣是她在市里最大的百货公司买的,蓝底白小圆点,泳衣上布满一个一个的泡泡,那些泡泡的反面是用橡筋线踩的,穿在身上痒兮兮的,很不舒服。但可以穿着游泳衣在河里游泳,她就不计较泡泡游泳衣啝人了。
敢穿了游泳衣在河里游泳的女人不多,可以说基本没得,那不多的几个女的,是小女娃儿,像七妹这样成年的姑娘,穿成这样,在这个小城又不多的,在这条河里,是没有的。七妹买这件泳衣的时候想了好久,看了好几次,每次想好了要买,临到柜台前又缩回去了。这次是红了脸才买了,在家里换上,对着镜子看了又看,往下拉了又拉,后来在泳衣外罩了一件爸爸的旧汗衫,又在旧汗衫外穿了自己的衣服,打了一把伞,趿了拖鞋,往河边去了。
天气闷热,在家里坐着就是一身汗,七妹家里没有电风扇,手里一把蒲扇扇得啪啪的也不凉快,想想这种天气,那些平时都在河里游泳的男人们大概都不会去了吧?这么一想,就忍不住了,换了这一身怪模怪样的衣服,游泳去了。
到了河边,确实没得第二个人,七妹放心了。她在伞下脱了衣服,收起伞把衣服也收在里面,用个大大的塑料袋装了,藏在河边一块石头下,拖鞋放在塑料袋上压着,就这样穿了汗衫加泳衣下河了。
粗大的雨点打在头顶打在耳边,隔着河水,一下一下像是鼓点,像是映着心跳。七妹在大雨下的翻滚的河水里自在地游着,感觉像是一只鸟在天空里飞。
天色昏暗,不过是晚上六点多,就已经没多少光亮了,这样正合七妹的意,她不要平时那些在她摊前胡言乱语的男人们发现她穿成这样在河里游泳。七妹知道自己长得好看,也知道那些男的是为了看她而来光顾她的摊,但看脸和看光光的大腿是不一样的,她不能阻止他们看她的脸,她能做的只是不理他们。
七妹在水里尽情尽力地游着,她很少能这么尽兴施展她的身手,偶尔和陈谦过过招,是她少有的动手的机会,她从来不会放弃这个机会。她有点盼着陈谦来,来了她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和他过招,她很想和他大打一场,又怕把他打怕了,他不再上门来让他打,只好打两下,逗一下,逗得他心痒,下次还要来给她打。
七妹的一身功夫是陈谦的父亲陈叔教的,那个时候陈叔在追求她妈妈,她妈妈是这一片最漂亮的女人,漂亮到七妹的爸爸疑神疑鬼,只要满妹一个人出去,他就要跟踪,只要满妹回家晚点,他就要动手,就要关起门来骂,什么难听拣什么骂,骂她又去见哪个野男人去了,又做了啥子见不得人的事,骂得后来就动手。
满妹,也就是七妹的妈妈,陈谦叫满孃的,是一大家子里排下来第十个的妹儿,但从来就没有人叫她十妹的,都叫她满妹,十就是满嘛。后来有了七妹,就升格成满孃了。满妹的性格是软而糯的那种,见了谁都笑眯眯的,轻言细语的,大人娃儿见了她都喜欢,在结婚后,却成了七妹的爸爸找她麻烦的借口。七妹除了继承了满妹的样儿,连性格也一并继承了下来。一张菱角一样的嘴,生气也像是在笑,更兼生了一双会说话的眼睛,两只黑眼珠像两点寒星,她的眼珠子一转,旁人只要一看见她的眼睛,就知道她是不是高兴了,是不是生气了。偏生她生气只生在眼里,到不了脸上,更到了嘴角,她生气也像是在撒娇。
七妹的爸爸没喝上几年干醋就死了,死在一次意外。他是一家饭店的厨师,最拿手的菜是麻婆豆腐,麻辣泥鳅,有一年夏天到鱼塘去进鱼,不巧被雷打死了,尸体烧得焦黑。七妹那个时候只有十岁,只觉得雷公真是长眼,真会挑人,专挑恶人打,她差点就要去马路对面的罗汉寺烧香拜佛了。满妹再没想到这辈子还有出头之日,领了抚恤金,带着七妹舒舒服服过起了日子。两母女日子过得很好,比七妹爸爸在时好上百倍,就是不时有男的借买豆腐来撩她几句,她装没听倒,也就完了。
七妹从小听这些风言风语长大,等她长大时,早就百毒不侵了。陈谦的爸爸老陈是粮店的,平时对满妹很照顾,有什么不要粮票的米啊豆子啊就喊她来买,也托人来问过有没得意思一起过。老陈的老婆很早就病死了,只得一个儿子陈谦。这两家人家要是凑成一家原是不错,可是满孃才过了几天没得男人打骂的日子,对老陈这样一个会打几套拳脚的男人躲都躲不赢,哪里还敢去招惹。老陈就说,我们练拳的人,是不打女人娃儿的,这样,我看七妹身骨很好,我来教她几套拳,你们两个女的,少不得要受些委屈,有点技艺傍身,我不在的时候也放心。
满妹对这个建议倒是十分的赞成,她吃够了被男人打的苦,七妹要是会打几套拳,至少不会再受她这样的气了,于是便同意了,只是有个要求,老陈教七妹的时候,她要在旁边。到底是做娘的,担心女儿受欺侮,老陈也求之不得,这样他就有了更多的机会和满妹在一起了。老陈教七妹教得很用心,七妹学也学得很用功,她总记得她爸爸打妈妈拳头打到肉样子,她不要那样的事情也发生在自己的身上。一个教一个学,等七妹学得差不多了,满妹的心也被他打动了。老陈人长得不咋的,跟陈谦差不多,矮,黑,瘦,小,但人品好,就把什么都盖过了。满妹是过来人,知道男人白是看,男人黑才是汉的道理。七妹的爸爸人倒是白了,由于是厨师,吃得也好,整个人高高大大红红白白的,可是打老婆,再好看也不是好人。
七妹学了几年拳脚,满妹嫁了老陈,陈谦长大了,一双眼睛就围着七妹不停地打转。满妹嫁过去的时候,七妹就留在了两母女原来的家里,不肯过去。老陈和满妹怎么劝也不听,反而接过满妹的摊子,做起了生意。
就像满妹葬了丈夫活得更舒气一样,七妹送嫁了妈妈,也过得自由自在,男人说些什么,她从来不放在心上,陈谦对她的好感,她只当是陪练的对手,陈谦从小不知陪她动过多少次手,再多一次不也是白挨。男人的风言风语,对她来说,就是打在水面的雨点,再大,打不到水下两寸,而她在水下像鱼一样的游着,那些雨点打不到她身上。
等她游得有些累了,把头抬出水面,才发现有离她不远的水里还有一个人。
那个人手里握着一块表,眼睛瞪着她,见了她从水里冒出头来,吃惊地冲着她嚷。雨点哗哗地打在两人的头顶和身周,除了雨,什么声音都听不见。
七妹先是警觉地游开一点,猛然想起这个人是那天为了她和李四打架的那人,才放了心,停在水里,看着他,不知他要干什么。他手里握着一块表,表上有一根带子,挂在他的脖子上,他一脸的欣喜,指指表又指指七妹,张嘴在说话,后来明白他怎么大声也没用,便举着表游到七妹身边,说,你闭气的时间比我还长,你真了不起。
七妹想,手表不怕水吗?
苏醒
鄢杰游到七妹的旁边,握着计时器,说七妹,你刚才在水下闭了十一分二十七秒的气,比全国纪录都差不多了,七妹,你去参加我们游泳队吧。
七妹用不可思谋的眼神看他一眼,转个身游开了,鄢杰跟着游上去,对她大声说,你的姿势不对,这样速度就慢了,你跟我学,我怎么游,你怎么游,我包你的速度可以上得去。说着把计时器的绳子在颈子上再绕一圈,游到七妹身前,放慢速度,做起了示范动作。
七妹倒不是一味的冷淡傲气,人家在教她,是一片好心,她当然是懂的,便跟着鄢杰一招一式学起了标准的蛙游。鄢杰回头看她,在大雨中抹了把脸,笑着露出一口白牙,说蛙泳对你来说太简单了,自由泳你肯定也一学就会,这样,我教你蝶泳,你看仔细了。翻个身又教起了蝶泳。
七妹看了他的姿势,先是把手掌挡在眼睛上遮着雨水笑,看了几遍,心里有数了,跟着学上了。鄢杰游回来守在她身边,指点她要领。七妹从小习武,有很好的领悟能力,学这个很快就上了手,鄢杰看着不住口的夸她,说你要是进了游泳队,肯定能拿全市第一。
一个教一个学,不知不觉间,大雨停了,云层散开,月亮悬在青衣河上,身周突然变得一片宁静,宁静得两人都觉得耳鸣。夏天哗哗的暴雨的声音在耳边响了这么久,突然一下子安静了,两人顿得身上一凉。
月亮悬在头上,河里也有个月亮的影子,随着水波飘飘荡荡的,七妹舍了鄢杰,往水里的月亮那里飘去,让水流把她送过去,她仰面躺在水里,手臂有一下没一下地打着水。
鄢杰也改成仰泳,从后追上,和她并排而下。七妹一转头,就看见了鄢杰的侧影。七妹想我出来太久了,晚了,明天的豆浆还没磨呢。脚踢了踢水,翻过身,转向岸边游去了。
鄢杰不声不响地跟着,两人都有点被这月亮和寂静搞得心神恍惚,上了岸觉得脚下发软,一步也走不动,找了块大石头坐下来,慢慢恢复些体力。
鄢杰先动了动,说,七妹,明天再来游泳,我教你游出速度来。听七妹不作声,鄢杰又说,我这次过来,就是要在河里练,比在游泳池有用得多。我们游泳队的泳池水是死的,我在河里练,逆流而上,你说是不是事半功倍?我要破纪录,破市纪录破省纪录破全国纪录,我还要破世界纪录。从颈子上取下计时器,说,男子一百米自由泳1924年美国的韦斯摩勒的成绩是59.0秒,人家早就游进一分钟以内了,我们还在为进一分钟努力。七妹,你有愣个好的闭气功夫,你可以不抬头换气,或是比别个少换两次气,你就可以比别个快,你就可以拿冠军为国争光。我要是有你愣个好的闭气功夫就好了。七妹,明天你来教我闭气,我教你游泳好不好?明天看样子天晴,会有好多人,要不愣个嘛,你收了摊,我们两个再来。
七妹想你这个疯子,我收了摊累得要死,还有空陪你游泳。这时歇也歇得差不多了,湿泳衣贴在身上冷,就站起来往那块藏衣服的大石头走去,从石头底下取了拖鞋,用手把脚上的泥沙搓干净了,穿好,塑料袋里的衣服拿出来,把伞撑开架在石头上,就是一间更衣室。
鄢杰早走到另一边去,也从一块石头下面拿出毛巾来擦身体,背对着七妹,月亮照在他的背上,像涂了一层油。
七妹先脱下那件大汗衫,揫干了放在石头上,再脱下泳衣,用汗衫擦干了,穿上衣服,再把泳衣和汗衫都放在塑料袋里,一手拿了袋子,一手拿了伞,一步一步往坡上爬。
鄢杰把大毛巾往腰上一围,先穿衣服,再脱泳裤,穿上球裤后再解开毛巾,用毛巾包了泳裤,几大步赶上七妹,也不说话,就那么慢慢地走,一条长长的上坡斜道上,只有拖鞋踢趿的声音,还有就是地上月亮投射下的两个人的影子,总也在他们的身前。
鄢杰跟着七妹一直走巷子口,还想再送进去,七妹回头朝他笑一笑,摆了摆手,鄢杰只好站在那里,等到巷子深处有关门的声音,按下计时器,看了时间,才回鄢老二家去睡觉。
第二天七妹还是摆她的摊,忙了早上忙中午,忙了中午,回家睡了个午觉,又煮稀饭准备晚上的生意。
晚上游泳的人游累了来坐,不晓得为啥子人少了好多,七妹觉得奇怪,看看锅里还有半锅的稀饭,卖不完,明天她一个人吃啊。
李四倒是还在,喝完了一碗稀饭,坐在那里不肯动身,对七妹说,你晓不晓得下午出大事了?
七妹摇摇头。她下午在睡觉,街上出了什么大事,她一点都不晓得。
李四说,愣个大的事你不晓得啊?下午十几辆解放车开起,高音喇叭喊起,在游行示众啊。那些大卡车上,一辆车前面站三个人,每个人后面有人端了机关枪押到起,我看那些游街的犯人,颈子头挂的牌牌,全都是流氓罪。说是前一阵儿,抓了好多流氓,你没发觉街上清静了好多嘛?听最高人民法院院长说的,市面愣个乱,要抓一批杀一批,要杀鸡给猴子看。
看七妹鄙夷的眼神,笑一笑说,我晓得不是这个成语,我一时想不起来个嘛。我跟你说,把板凳往七妹跟前拖拖,看看两人不认识的人喝了稀饭给了钱走了,才低声说,那里头有个流氓,我认得到,是我们从前学校被开除的留级生,叫冬瓜皮。
七妹一听就笑了。
李四也笑了,说,他本名叫夏东,我们都管他叫冬瓜皮,他是个专门打群架的,有一次他约了四十几个崽儿和河对面的痞子打架,我也在里头。那次差点打起来,痞子也喊了帮手,喊的帮手里有和冬瓜皮认得到的,既然认得到,就不打了撒。你晓得不晓得两个为撒子打?
七妹摇摇头。
李四说,为了十六中一个女的,听说长得乖得不得了,痞子也是十六中的,看中了别个,冬瓜皮却是先和那妹崽好了,那妹崽后来转学到了十六中,又和痞子好了,冬瓜皮这下不依了,先是约小刘妹子出来说个清楚,对了那个妹崽人称小刘妹子。他把小刘妹子叫出来,哪晓得痞子暗中跟到起的,两个见了面就动手,一个拿砖头一个拿水果刀,把小刘妹子吓惨了,一个人跑了,两个都不见,后来两个就约时间喊人来再打过,就有我去的那一次。那次没打成,后来两个又打了,打得冬瓜皮断了一只手,痞子头上挨了一砖头,两个这次才都被抓进去了。
七妹惊奇地看他一眼,没想到他还认识这么凶的人。好笑不?散打冠军的陈谦老老实实蹲在家里复习功课要考试,比陈谦还厉害的七妹在规规矩矩卖稀饭,反倒是一点没得本事的人在强凶霸道打架斗殴。可见陈叔说的是对的,练武的人不打架。
李四在七妹的眼光下扯了笑容说,幸亏我去的那次没有打起来,不然,说不定我今天下午也站在那些解放牌大卡车上了。七妹,我想清楚了,我从今天起要做个好人,改斜归正,我要写本小说,名字都想好了,叫《苏醒》。我要把我这几年的生活都写下来,保证比《第二次握手》还要精彩。你晓不晓得《第二次握手》是讲啥子的?不晓得呀,那我明天把书借来给你看。我给你讲,这本书原来也是个手抄本,后来才出了书。
七妹想什么叫原来也是个手抄本啊?你的《苏醒》难道已经写完了,已经变成手抄本在流传了?这么一想,就笑了。
李四看她笑了,又把板凳拉近点,想跟她说点他书里要写的内容。
七妹打了呵欠,开始收摊。李四看看也确实没得人再来喝夜稀饭,也帮到起收桌子板凳,又抢到起推了滑轮车到巷子口,七妹夺了几次没夺过来,又不想显山露水,只好任他送她回家。
回到家,七妹把东西放好,收下晒了一天已经干了的泳衣和汗衫要去游泳,拿起那件汗衫想了想,扔下了,换了一条满妹送来的陈叔单位新发的浴巾,裹了裹,拿塑料袋装了,又去河边游泳去了。
呼吸
一路下坡,遇上些三三两两游完了回去的人,七妹低头走在没有光亮的一边,怕人家认出她来。到了河边,看看河里游泳的人已经不多了,还有人斜背了轮胎内胎当游泳圈回去。七妹略站一站,就见水里那个奇怪的身形,那绝对是鄢杰在练他的蝶泳了。七妹没有急着下水,而是坐在石头上,借着月光看了一阵,研究了一下他的姿势,心里在想喔,原来应该这样,应该那样。昨天挨得太近,没看仔细,今天在河边看,更清楚些。
鄢杰练了一阵,浮出水面,一眼就看见七妹坐在石头上,他朝她挥挥手,往岸上去。拖泥带水地到了七妹跟前,说七妹,你来了?
七妹笑,看到我了,我还没来吗?说的都是废话。
鄢杰摸摸头笑了,说你等一下,我有东西给你。跑到昨天藏衣服的石头底下,拿出一个塑料包来,回来递给七妹说,诺,给你的。
给我的?七妹接过来,打开来一看,是一个红蓝两色的女式泳衣。全件衣服没得一个泡泡,肩上是细带子,背上还是细带子,下身的斜度开得很大。衣服是红色的,带子是蓝色的。这件泳衣,七妹在市里最大的百货公司的游泳衣柜台都没有看到过有卖的。包里除了一件泳衣外,还有一顶小小的帽子。
七妹忙把这东西推还给鄢杰。陌陌生生的,才认识不到两天,哪有接受别个衣服的道理,何况这衣服还是一件游泳衣。
鄢杰不收,对她说,这件泳衣是我们游泳队专用的,外面买不到,我今天专门回去为你买的。这里还有一个泳帽,你把头发和耳朵都放到帽子里头去,可以游得更快。你们女的的头发愣个长,在水里有阻力,所以最好戴上帽子。看七妹还有推辞的样子,又说,我看你昨天没得泳衣,就帮你买了一件。你一定不肯收,那就给我钱好了,这件泳衣十一块八角五分。
七妹怒了,心想谁没得游泳衣?你才没得游泳衣!站起来把外面的衣服裙子一脱,那件泡泡泳衣就穿在里头。
鄢杰看了笑说,原来你有啊,那你昨天啷个不穿呢?把帽子递给她说,戴起,我们去游泳。
七妹也笑了,接过帽子戴在头上,把头发都塞进帽子里。
鄢杰说,你下水之前最好先做一个全身运动,来做这个姿势,只要做三十下,就全身都热了。要把肌肉都暖和了,下水才不会出事。说完示范了一下,举起双手过头顶,弯腰下去摸到脚尖,一连重复做下去,七妹也跟着做。等全身都活动开了,鄢杰才让七妹下水。两人在水里游了两个多钟头,月亮又升到了中天,才回去。
七妹也没再说不要那件游泳衣的话。
第二天晚上,李四真的拿了那本《第二次握手》来了,说七妹,这书只能借给你两天,我星期六要还给别个的,你快点看。愣个,你现在就开始看,我帮你卖稀饭。
七妹早听人说起过这本书,说是好看得不得了,这下书真的到手,她哪里忍得住不看,依言搬了张小板凳坐到路灯底下去看书。因为想到只有两天,愣个厚一本书怕一时看不完,头几页就看得飞快,一看看到丁洁琼在北戴河的海里游泳,在下雨天的海水里聆听雨点打在水面,而她人在水下,雨点像是打在心上,人像是躺在鼓里的描写,一下子就愣住了。心想真的呀,写的真的像啊,怎么有这么巧的事呢?这不是在写我吗?我也是这样躺在河水的鼓里听雨点打在我的心上。
七妹抬头看一眼李四和喝稀饭的人,偷偷地把那一页又翻回去,重新看一遍,这一次是一个字一个字的看,看一遍心里默念一遍,像是要把这一段背下来。看过了再往下看,只是惦记着两人在天坛的约定是不是能够践约,当看到丁洁琼在天坛等了三天都等不到苏冠兰的时候,她坐不下去了,匆匆把书一合,放在围腰口袋里,开始收拾摊子。
李四十分理解,说,我就说好看嘛,我晓得你忍不住想回家去看完,来我帮你收。
七妹也不推辞,她想早点收了摊,好去河边和鄢杰一起游泳,昨天游完回家,鄢杰送她到巷子口,说明天等她。当时她没有回答,要是他以为她今天不去一个人先回去了呢?要是他也像丁洁琼一样在那里一直等下去呢?
七妹换了昨天鄢杰送她的新泳衣到河边去。这件泳衣她洗了一遍晒了一天有了太阳的香味。在别的好多姑娘还没得游泳衣的时候,七妹有两件新泳衣,想穿哪件就穿哪件,七妹想想就得意得很。
依然是老样子,把游泳衣穿在衣服里面,七妹又去河边了。她还是不先下水,找个暗处坐了,等河边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才开始做热身运动,做了三十个,鄢杰上来等她,嘴里替她数着数。七妹做完了,把帽子戴好,准备脱衣服。
鄢杰说,你昨天的泳衣阻力太大,所以我没说要看你的速度,你今天穿的哪一件?
七妹本来在解钮扣的手忽然觉得不好意思了,嗯了一声,转过身去,才把衣服脱了。这件泳衣半个背都露着,比她昨天那件泡泡泳衣遮的地方更少,那件她都穿了觉得不好意思,要在外头再罩一件汗衫,这件穿了,简直让她抬不起头来。
七妹偷偷看一眼鄢杰,不晓得他对她穿这件泳衣有什么表示,鄢杰却拿着计时器说,我们先到水里去,我说开始就你游,用最快的速度,游到河中间那块石头那里。我测量过了,从河边到石头那里差不多就是四百米。朝七妹摆摆头,说一声走,领头就下水了。
七妹想他们游泳队不是有很多女队员嘛,那些女的不都是穿的这样的游泳衣嘛?他看得还少了?又怎么会对她穿什么有什么看法?他最关心就是速度速度速度吧。
七妹越想越不开心,几步跑过他头里,扑进水里,用自由游朝河中阊那块石头那里游去。她要让鄢杰看看,你们游泳队再好,你们队里女的有我游得快吗?她们虽然一直有老师在教,可我是陈叔教出来的散打冠军都不是对手的七妹,我有我的底子,你的女队员们有吗?
心里有了比一比,要超过那些假想敌的念头,这一下水就像一支箭射进了水里,倏的一下就是好远,等她抬起头来换气的时候,身子已经在河边到石头一半的地方了。果然这泳衣比泡泡泳衣要好,游起来省力多了。
等她游到石头上,爬上去坐着,鄢杰也游了过来,抓住她放在石头上的一只手兴奋地说,七妹,你太了不起了!你是这样的河水里的速度,基本和我们队里女的在游泳池里的速度差不多,这里头要是扣除了河流向下的冲击力还有风速,那就大大的超过她们了,说不定男队员都不如你。看看七妹平静得很,好像没什么觉得稀奇的,才叹口气说,七妹,你不晓得这个运动,要提升一秒都是困难的,计数要精确到小数点以后,你不要小看了你的实力,你不去游泳队,太可惜了。
七妹心里是得意的,可是她不表露出来。就像她有一身的好拳脚,外头的人也不晓得一样。她当初跟陈叔学拳,是不想将来有人打得到她,她现在游泳游出速度,也只是想让鄢杰看得起她,不藐视她。那些秒数啊成绩啊冠军啊名誉啊,她从来没接触过,也就不知道有什么了不起的,她也就用不着去在意。但鄢杰这么喜欢,她还是高兴的。
既然鄢杰这么喜欢她的速度,七妹又怎么不让他拥有呢?于是七妹说:呼吸。
鄢杰问:呼吸?
七妹点点头,示意他跟着学,怎么让呼吸变长,怎么让胸腹腔吸满气,怎样在水里换气。她把手放在鄢杰的腹膈膜处,教他怎样把气沉到丹田,怎样让鼻孔的出气出得绵长缓慢。又自己演示给他看,深吸一口气,让胸部的鼓起一点点下降到腹部,然后在腹部又上升到胸部,又从胸部下降回丹田。她身上穿的贴身尼龙泳衣恰好可以让她充分展示她的气息运行,如果是昨天的那件泡泡泳衣,那是一点都看不出来了。
鄢杰看着她的演示,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他伸手去按那块忽上忽下的气息,按着按着,身体忽然有了异样,小小的紧绷的泳裤忽然变得要裂开来,鄢杰忽然间脸红耳赤,幸亏他的下半身是在水里的,七妹看不到他的异常。鄢杰收回手,说,七妹,我们来比赛吧,看谁先到对岸去。哧溜一下沉入水下,先游开去了。
七妹并没有注意到他的异样,比就比,你不一定比我快呢。七妹追上去,在超过他时拍了他一下头。鄢杰奋力赶上,两人在水里你追我赶,在达到对岸时都觉得没有尽兴,互看一眼,又往回游去。
七妹在水里真是觉得痛快啊,这一辈子都没得愣个痛快过。好像前面十几年的生活,前面几年悄悄的练功习武,就是为了这一刻做准备的。
飘浮
七妹和鄢杰的午夜游泳是他们两个人的秘密,没得第二个人晓得。陈谦考上了警察,跑来通知七妹的时候,只看到李四在七妹的稀饭摊前坐着抽烟,一边在她耳边说个不停,陈谦一看就马下脸来,一声不吭地坐下来,七妹也不和他打招呼,端一碗冷稀饭给他,再加一盘子凉拌绿豆芽。
李四当然还记得这个从他手里夺下砖头的人,看到他难免有点不安逸,仗着这一阵儿和七妹关系比以前好,经常借书给她看,就有些不把这个散打冠军放在眼里,他也晓得七妹和陈谦的关系,就当没看到陈谦,仍然在和七妹吹龙门阵,说他有个亲戚,有一台四个喇叭的收录机,哪天他去借来,拿来给七妹听邓丽君的歌。说到这里,还哼了起来:送你送到小城外,有句话儿要交待,虽然已经是百花开,路边的野花你不要采。
他还要再唱下去,陈谦就开腔了,说靡靡之音是腐化堕落的引子,这些黄色歌曲都是在被禁止的范围,你要是再敢在大庭广众之间公开唱,我就可以把你当流氓抓起来,你信不信?
李四虽然怕他的身手,但更怕在七妹面前失了风度,被人吓一句就怕了,还是不是个男人?于是就说,唱两句歌就是流氓?那街上愣个多流氓,你啷个不去抓耶?
这个时候不晓得啷个一夜之间就出来了好多男青年身穿紧身花衬衣,长喇叭裤,留着长鬓脚的头发,戴着麦克镜,手提一只四喇叭的收录机在街上走,声音放得响得要命,走一路唱一路:送你送到小城外,有句话儿要交待,虽然已经是百花开,路边的野花你不要采。
陈谦冷笑说,李胜,你不信嘛?要不要我拿公安局的文件给你看?上头列了一百首黄色歌曲,这首路边的野花不要采就是里头的一首。
李胜,也就是李四听了一愣,说放屁。
陈谦说,你妈才放屁。老子现在是警察了,你要不信,明天老子把警察服装穿来给你看,到时候抓你你就没得话说了吧?
李胜看他说得像真的一样,两人又是有过矛盾的,自己又是和冬瓜皮那群有过瓜葛的,还是躲警察远点好。就对七妹说,七妹,我要回去了,那本《南行记》后天记得带来还我哈。说完抬起屁股就走了。
陈谦坐着吃完了稀饭,等别的客人走了,才对七妹说,我考上了警察,过两天就要去报道,要先上两个月的学习班,这段时间不在屋头,你还是回去住嘛。我老汉儿和你妈喊你几道你都不听。满孃说可能是家里房子挤,你不想和我们挤到起住,才一个人住在这里宽松点。我们觉得这个可能是个理由,现在我要到警察学校去学习了,屋头有地方你住,你可以去住了不?
七妹摇摇头。
陈谦又说,你看我已经是个警察了,有工作了,以后说不定还要分宿舍。我有工作有房子,啥子都不缺,你看要不要我们就听我老汉儿和满孃的意思,我们两个也把婚结了?
七妹白他一眼,收碗洗碗。
陈谦又说,虽然是他们的意思,但他们是听我说的,才帮我提的。你又一直闷到起不开腔,又不说个好。以前嘛是我没得出息,你都个人晓得找饭碗,我还在问我老汉要钱,现在我是个警察了,你还有啥子不满意?
七妹嗤的一笑。警察,才考进去,连衣服都还没换上,就一口一个警察。
陈谦又说,妹儿,我这两天听到有人说你和一个男的在河里游泳,深更半夜才回屋,是不是真的?你要真的愣个做的话,我就要喊我老汉儿把你押回去了。你一个妹儿家,啷个可以和一个男的在一起游泳呢?传出去好难听哦。我本来是不相信的,但刚才我看李胜和你愣个亲热,又是借书又是唱歌的,我不相信也得相信了。妹儿,李胜是个流氓,他和前些天被抓进去的流氓夏东是好朋友,要不是他上次聚众斗殴运气好没去参加,那他也要遭抓进去了。妹儿,流氓你都敢惹啊?
七妹哼一声,拿块抹布擦桌子。
陈谦说,我晓得你不怕流氓,流氓怕你。但女娃儿家家的,名声最重要,你说你和一个流氓裹在一起,图个啥子嘛?图他会唱歌?我也会唱。图他会游泳?我也会游。图他肯陪你摆龙门阵?那是不务正业。他连工作都没得,除了摆龙门阵还能干啥子?
七妹问,那我的工作呢?上次说的粮食局的工作?
陈谦露出为难的神情说,对不起,妹儿,你的工作遭别个顶了。粮食局的哪个主任,硬要把他的小姨子塞进来,我老汉儿争不赢别个,莫得办法,只好忍了。你放心,下次我们一定再争取来一个名额,你看我是个警察了,别个看到警察的面子上总是让三分撒,下次一定没得人敢和我们抢。
他还要罗里罗嗦往下说,七妹早就恼火了,七手八脚收了摊,一锅稀饭都倒进了下水沟。陈谦晓得她心里不安逸,一边帮她收东西,一边嘴里还在长篇大论的安慰她,一边推了车子送她回家,一路上又是劝她回去住,七妹只是不理。
等陈谦走了,七妹换了泳衣去河边找鄢杰,游了两个来回才把心里的恼火发泄了,鄢杰陪她游来游去,等她消了气,才问在气啥子。七妹不想说她工作没得了,也不想说外头有人在传她和一个男人啷个啷个,只是觉得天下的事就没有如意的,巴不得就在这河里头游泳游到脱力,淹死了才好。这样爸爸的打骂,妈妈的改嫁,陈谦的逼迫,李四的纠缠,还有十几年伴随在耳边的风言风语,还有磨不完的豆子,发不完豆芽,卖不完的稀饭,所有这些都不再是她的烦恼。或许只有和鄢杰的深夜游泳才是她生活中的一点快乐,七妹望着月亮叹一口气,放任自己往下沉。
水里真是温柔,河水拥抱着她的身体,世间所有的烦恼要是可以被河水带走就好了。七妹彻底放松手脚,抱成一个松松的团,像一个胎儿在母体中的形态,身体在河水的中层飘浮起来,她闭上眼睛,心里在哼唱一首无字的歌,歌声在她心里唱了一遍又一遍,直到眼前出现光亮。
七妹被鄢杰的拥抱打断了冥想,她睁开眼睛,看见的是鄢杰急得眼睛眉毛皱成一团的脸,鄢杰在她耳边喊,七妹,七妹,你愣个了?是不是太累了?你啷个可以在水中间静止不动停愣个久的呢?你晓不晓你闭了多久的气?足足超过十五分钟。你晓不晓你超过世界纪录了?七妹,你一定要跟我去见我们教练和指导,他们要是看到你的成绩,一定会破格录取的。七妹,你刚才太吓人了,我差点以为你…七妹你吓死我了。
鄢杰抱紧七妹,用嘴去亲她的脸。
七妹像是没有听到他的话,她张开手臂抱住鄢杰,欢快的乐曲驱走了心里的阴霾,如果在水里飘浮十五分钟可以让鄢杰抱她亲她,那她愿意做这个打破世界纪录的人。
鄢杰一阵激动,也紧紧地抱住七妹的身体。七妹就像是天上的月,从来都忽近忽远,若即若离。七妹就像是巫山的神女,从来都让人捉摸不定。七妹的每一个让他觉得神奇的地方,都让她在他心里更神圣一点,而这神女有一天忽然对他这样的垂青,怎不让他欣喜万分。
鄢杰抱着七妹,在水里,在月光下,眼睛对着眼睛,看清了对方的心思,试探地,嘴唇和嘴唇吻在了一起。
幺幺
鄢杰说要带七妹到游泳队去,让他的教练们看看这个女娃儿有好神奇,七妹先是不答腔,装聋作哑,后来鄢杰说了又说,天天说,她再不答应,就说不过去了,但是又推三推四,今天说天气热,正好多做点生意,明天说今天凉快,我正好休息一天。鄢杰说七妹是不是怕见我们教练?你放心,你不要怕,他们看了你的成绩,只怕要把你当宝。
你才是个“宝”!七妹心里暗说。这里的人说的“宝”,是有点傻里傻气的意思。
七妹拖着赖着,就是不肯去见那个什么了不起的教练,鄢杰只好一个人回队。过一个星期回来,再不提这件事,只是很卖力地训练七妹的自由泳。七妹见他不提,她也乐得不提,说实话,她是怕的。七妹的天地只有这一条街这一条河,那些鄢杰嘴里说的,对她来说就是报纸和广播里的新闻,由播音员用标准普通话来念,念完了,和她的生活没有一点关系,她该干啥子还是必须要去干啥子。不然,她吃的穿的从哪里来,电费水费又用啥子交,夏天快要过完了,她的稀饭摊子还可以摆好久?并且,她忽然对摆稀饭摊子厌倦了。连李四都有工作了,七妹,难道要卖一辈子的稀饭?
那天李四兴奋地来找她,说七妹我有工作了,在汽水厂上班,你晓得不晓得汽水是啷个做的?七妹,以后你不要卖稀饭了,你卖汽水。又不要你煮,又不要你洗,我帮你从汽水厂拉汽水来,你找个门面,坐在里头,风吹不到雨淋不到的,一年四季都可以卖。你晓不晓得现在汽水有好俏?我们一生产出来,就被拉走了,还有啊,我们还没生产出来的,就已经被人订了。你问我是做啥子工种的啊,嘿嘿,我是搬动工。你不要小看这个搬运工哦,缺了我们,全市人民就喊喝不成汽水。
七妹问你在汽水厂的工作是啷个来的,李四说,是他妈提前病退,把班让他顶了,他才的。又说汽水里好多年青男职工,都是楞个进来的,有的是老汉儿退的,有的是妈退的。现在工作不要找,返城知青大批大批的,都没得工作。
七妹看看身边的熟人,陈谦当了警察上学习班去了,李胜当了工人搬汽水去了,她的一个女同学,进了公交公司,卖车票去了,还有一个女同学,进了服装厂,踩缝纫机去了。人人都有了着落,只有她,是所有人里第一个摆起摊子卖稀饭的,但自从卖上了稀饭,就像是卖给了稀饭,不卖稀饭都不成了,所有的人都认为不用去管她的生活,反正她有了活路,卖稀饭也不错嘛。七妹要强,不想依靠满妹,不想问她要钱,于是所有的人都认为,既然七妹楞个强了,就可以不去管她了。
七妹想我楞个要强干啥子呢?我还是去求求妈和陈叔,也许他们有办法,心里暗暗藏了一个念头,也许满妹也可以提前退休,把女儿安排进她做的那个街道工厂,用一台小机器织袜子。
七妹想他们不是喊我回去耍嘛?我就回去一次,看看有没得希望。星期天她做了半天的生意,趁下午休息的空档,换了一件干净衣服,买了半个西瓜,去陈叔家看满妹去了。
走进陈叔住的三层楼的老楼房,就觉得逼仄。一条走廊,房间在一边,并排两间屋子,走廊上搭个案板,生个煤炉子,放一个油腻腻的碗柜,就是厨房了。星期天陈叔也没出去,正在煤炉上炖汤,还没走近,一股老母鸡汤的香味就传出来了。楞个热的天,大下午的,陈叔居然在炖鸡汤。七妹站在走廊上,有点不知所措。
陈叔把煤炉子的风门再关小一点,熳煨着那锅鸡汤,一抬头,就看到了七妹,先是尴尬地笑了笑,马上堆起笑容,对挂了一块花布门帘的屋子里头喊,满妹,七妹来了。满妹在里头答应了一声,说快让她进来。陈叔把手在围腰上揩了揩,说七妹,进去嘛,你都好久没来了。
七妹把西瓜递给陈叔,撩开门帘进屋去,满妹在床前支起缝纫机,她就坐在床边踩着机子在做衣服,见了七妹,脸上带笑,说幺幺,来了?楞个热的天,也不说在屋头睡个午觉。七妹坐过去,笑笑,喊一声,妈。
满妹停下手里的活路,看看七妹的脸,说像是瘦了些,喊你回来住,你又不肯,一个人在外头,啷个喊都不应。脾气又犟,脸又冷,又不爱说个话。
七妹听满妹的话,明是在说她,话里的意思却是心痛她的,不是希望又加了几分。也不说她的来意,讨好地拿起缝纫机上的小花布,问,在做啥子衣服?拎起来一看,是件小得只有块手帕大的小衣服,她疑惑地看一眼满妹,问:妈?
满妹微微有些红了脸,慢慢开口说,这是给你妹妹做的。
七妹把满妹的腰身扫一眼,这才看出坐在缝纫机后面的满妹,真是是怀了娃儿了。七妹的脸红不是白不是,眼睛都不晓得往哪里看,放下小衣服,不晓得啷个接话。
满妹拣起衣服搌平,低声说,幺幺,你莫说妈不要脸,妈真的没得脸跟你说。你妈今年都四十三了,还会有娃儿,说出去羞死人了。你陈哥出去学习快两个月了,还不晓得这件事,等他回来,还不晓得是个啥子态度。幺幺,你,生不生妈妈的气?
七妹又啷个会生满妹的气呢,她拿起小衣服的裁片,说,妈,我来。满妹晓得她是在表态,表示她不生气,心里一块石头落下去了,把缝纫机让给七妹,说你来,我坐了一下午,腰都累了。
满妹站起来在屋子里走动,七妹偷偷看一眼她的腰,那腰已经比胸都要高了。七妹慌忙把眼睛垂下,对好裁片的缝头,做起了小衣服。
陈叔端了切开的西瓜进来,喊,七妹,来吃西瓜。满妹拿起一块西瓜递给七妹,七妹坐过一点,一口一口咬着西瓜,陈叔拿来一个搪瓷盘子,让两娘母吐西瓜籽。陈叔说,七妹,吃了晚饭再走哈,陈叔炖了鸡汤,这只鸡花了我五块两角钱。七妹点点头,笑着应一声。陈叔和满妹看了,松了一口气。
七妹做好了两件小衣服,在陈叔家吃完了晚饭,又被满妹拉着在街上散步,东一句西一句地闲扯,又问七妹,小娃儿取什么名字好。七妹晓得满妹是怕她觉得受到了冷落,于是加倍对她好,当妈的低声下气,她做女儿的又怎么能不陪着高兴呢,就想了很多名字让满妹选。第一个想到的是“琼”,她喜欢丁洁琼,当然就想到这个字了。
满妹念一遍,说,陈琼?陈穷?不好不好,穷啷个得行呢?我是穷怕了,琼不行。七妹看着满妹一本正经的脸色,就笑了,又想一个,说洁。满妹说,陈洁?更加不好。你是七妹,她倒成姐姐了?这不是倒过来了?
七妹也笑,问,是个儿娃子嘛?
满妹说,不晓得,要生下来才晓得。不过根据我的经验,是个妹儿。我肚皮不争气,生来生去都是妹儿。要不是你是个妹儿,你老汉儿也不会楞个生气,一天到晚打了我又打你。
七妹嗯一声,问,陈叔晓得了不?
满妹说,老陈说了,他就喜欢妹儿,要是像七妹楞个乖,他巴不得生上三四个。七妹老气横秋地说,这就好。满妹说,是啊,老陈这个人好,我算是有点狗屎运气。幺幺你莫生妈妈的气哈,我是跟了老陈,才晓得男人不是个个都像你老汉儿楞个恶劣。幺幺你以后就晓得了。
七妹说,妈妈你喊不了我几天幺幺了,幺幺以后就是我妹妹的名字了。
满妹眼睛一亮,说,要得耶,就叫幺幺。
七妹笑,说大名还是要的,要不叫瑶瑶?
陈瑶瑶?满妹念一遍,高兴了,说,要得耶,好听呐,陈瑶瑶。
七妹陪满妹散了步,陈叔一直在后面跟着她们,路上买了冰糕给她们吃,回去后又装了一包麻饼给七妹,说以后常来耍。七妹拿了麻饼一个人回去,黯然地想,今天他们一次也没提过要她回去住,没有提过要不要帮她找工作的事。他们两个的心思,早就被那个陈幺幺点据了,七妹在他们心里的位置,不知被缩到了哪一个角落。
鄢杰
七妹在和满妹陈叔散步的时候,青衣河边发生了一件事。
星期天是鄢杰从游泳队回来,和七妹见面的日子,他在堂哥鄢俊屋里吃过了晚饭,拿了泳裤就往河边走。他下午就来了,在七妹家敲敲门,没找到七妹,只好等到游泳时再见。他想告诉七妹,他这次又求了教练,把七妹的情况跟教练说了,教练说游泳队要招一个人,不是他说了算的,也不是谁条件好就能进,这是要教委体委批准了才能接收的。不过你这一个夏天的进步实在很大,照你的说法,是那个女同学在教你,我们倒有点兴趣,你把她带来我们看看吧。进是不可能的,如果真的像你说的那么好,我们看了以后再商量。
鄢杰听了兴高采烈的,马上回来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七妹。他在兴奋之下,对鄢俊说,你帮我看一下时间,我去游个来回。鄢俊就拿了他的计时器,从他跳下水那一刻起,就按了秒表,看着时间。他看着看着就惊讶了,鄢三速度之快,是他想不到的。在夏天开始的时候,鄢老三才来青衣河边游野泳的时候,他也拿计时器掐过秒,那个时候的鄢三,也不过就比他们好几个身位,没想到不到两个月,他已经大大地超过他当初的鄢三。
等鄢杰从河那边往回游,鄢俊已经吓得合不上嘴了,鄢杰的往回游的速度和刚才的一样,没有慢下来,动作没有变形,再过了河中间那块石头的时候,鄢杰开始加速,两只手臂一打,就是一个身位,几划几个划,鄢杰已经到了岸边。
鄢俊按停表,看一下数字,不置信地对爬上来的鄢杰说,老三,你晓不晓得你游了多少时间?你用这个速度在游泳馆里游,绝对打破世界纪录。
鄢杰露出一口白牙,笑得直跳,说,老二,呼吸!呼吸!七妹一直跟我说呼吸,我这下是真的掌握应该怎样呼吸了。
七妹?鄢俊问,你和七妹是啷个回事,这些时候我老是听到有人说七妹和一个男的在河里搞流氓搞生活作风问题,难道说的是你?
鄢杰听了大骂一声,说哪个在乱说,啥子搞流氓?我和七妹是在耍朋友,没得啥子作风问题,我们是正正经经的在耍朋友,我们啥子都没做过。
鄢俊说,愣个说是真的了?真的是你和七妹?你们在河里光起个胴胴搂到抱到,还说没做啥子?你晓不晓得七妹是啥子人?你晓不晓得七妹她妈妈又是啥子人?
啥子人?鄢杰问。
啥子人?烂婆娘。七妹他老汉儿把她妈妈堵到门口骂,说她妈在外头偷人,他们那一片住的哪个不晓得?七妹她妈不晓得被她老汉儿打成啥子样子,你啷个会和七妹搞到一起?七妹是长得乖,但是越是长得乖的越是不安分。何况你是市游泳队的,她只是个无业游民,是个卖稀饭的,你和她耍啥子朋友?你们教练要是晓得你和这种女娃儿耍,不把你开除了才怪。
鄢杰跳起来说,二哥,你莫再说了,七妹不是那种人。那些都是风言风语,没得人相信。二哥,我就问你,你信不信?
鄢俊说我不相信,但大家都信,我一个人不信有啥子用?再说,七妹是长得乖,这里的男崽儿都喜欢她,但没得一个人真的想和她耍朋友,不过是逗她两句,图个开心。你晓得为啥子不?
我不要晓得,那些男的不过是癞瘩宝想吃天鹅肉,吃不到,就说是酸的。鄢杰说。
酸个屁,老三,莫非你不晓得嘛?鄢俊说,七妹是聋子,你不晓得嗦?你和她耍了楞个久的朋友,你不晓得她是个聋子嘛?
鄢杰楞了,说,乱说,她哪里聋,我啷个一点不晓得?要是聋,她啷个和我说话,啷个听我说话?
鄢俊说,你个瓜娃子,你遭她耍了晓不晓得?她小时候遭她老汉儿打了,把耳朵打聋了,但那女娃儿硬是聪明,她聋了,但她学会看人说话了,她眼睛看到你,你嘴巴在动,她就晓得你在说啥子了。你没发现她话很少嘛?不是非说不可,她从来不说话。要不然李四那些人在她的摊子上说那些话,她为啥子从来不反驳?你各人看下,这里的女娃儿一个一个都楞个凶,踩到一脚都要骂上半天,你见过愣个不开腔不出气的女娃儿没得?
鄢杰本来不信,但想想七妹的言行,忽然就信了八九成。想她每次说话前都盯到自己的脸看,说话声音又轻,调子又低,句子又短,话更少。有时候她根本不说话,只是用她那一双会说话的眼睛看一眼自己,自己就明白她想说啥子了。她有一双眼睛,比有两只耳朵再加一张嘴还管用。
鄢杰想,原来是这样。
鄢杰说,怪不得她不肯跟我去游泳队,原来不是怕,而是因为她的耳朵。
鄢杰想,可怜的七妹。
鄢杰说,我去找她,我要跟她说,不要怕,我还是会喜欢她的,我会比以前更喜欢她。
鄢俊说你莫冲动,你要想清楚,你妈老汉儿,你的教练和指导,还有游泳队,会不会同意你和她的关系?你现在愣个好的成绩,马上就可以拿冠军,你不要浪费了。
鄢杰说,二哥,你晓不晓得,我这个成绩,是七妹教我的?没得七妹,我就是游泳队里中不郎当的一个队员,哪个看好我?捞起衣服就要换,这时过来了一群人,有七八个之多,鄢杰鄢俊粗看一眼不在意,以为也是来游泳的,谁知当先的一个对直直就走了过来,说,鄢三,你刚才说和七妹在耍朋友?
鄢杰借月光看仔细,那个问话的人就是当初在七妹的稀饭摊子前说下流话,引起自己不满,两人差点打起来的那个李四,那天李四还算识大体,放下砖头后又主动付稀饭钱想认识一下,鄢俊后来把四角钱还给了他,就没再打过交道,哪晓得今天他会直冲冲的问自己和七妹的关系。听他的口气,看他当初对七妹的态度,心里实在不想和这个人打交道,就说,李四啊,也来游泳了呀?你们慢慢游,我先回去了。
哪晓得李四不听他的敷衍,偏要纠扯他,还在问,你是不是在和七妹耍朋友?
鄢杰看看对方来者不善的样子,人又多,好汉不吃眼前亏,便说,四哥,我游好了,你们慢耍。
李四一伸手把他拦下,问,别个都说你和七妹在河里头搞啥子啥子名堂,老子天天上夜班,没得空来管,今天老子休息,非要问个清楚不可。你是不是和七妹搞上了?
鄢杰避不过,只得站住了,一脸正经地说,朋友,我和七妹的事,是我们两个人的事,用不着向你汇报。不过我奉劝你一句,七妹一个姑娘家,你莫要红口白牙污蔑她,你要是觉得她好,就不应该说脏了她的话。借过。
李四的手没有放下,而是抬手就打了他一个嘴巴子,说凭你也配和七妹耍朋友?我天天陪七妹守她的稀饭摊摊,不是为你守的。你个龟儿子,敢和我抢?你不晓得我李胜是啥子人?老子今天不整死你,算我白在冬瓜皮的兄弟伙里头混了。说着,就又是一拳打了过去。
鄢杰伸臂挡了一下,李四上前又是一拳,打得鄢杰退了一步。他刚从河里游了一个来回上来,用尽了力气,这时连挨两下拳头,就觉得有点不是对手。
鄢俊看他要吃亏,忙上前拦下,说,李四,我兄弟没有和七妹在耍朋友,你听错了。我兄弟是游泳队的队员,他们那个地方管得严得很,不许队员有自由散漫的行为的。你肯定是弄错了,七妹很有可能是和别的男的在耍朋友,不是和我们老三。
李四冷笑一声说,还不承认?连承认都不敢,算个屁的男人。
鄢杰说,二哥,七妹是我的女朋友,我不允许别个说她的坏话。转头对李四说,我是在和七妹耍朋友,但我觉得没得必要说给你听。你让开,我不和你打架,你也不要乱来,你当心也和你的朋友冬瓜皮一样,你看看他的下场。
李四听他愣个说,气得头皮都要炸了,说,兄弟们,给我打。旁边站着的六个青年一拥而上,对着鄢家兄弟就是一阵拳打脚踢。鄢家兄弟开始还能挡两下,后来就只能挨打不还手,被打得摔倒在地上,抱着头,任李四和他的兄弟伙又踢了几脚。
李四看打得差不多了,摆一摆手说,你龟儿子给我听到,以后不许再来这里扭到七妹耍,以后我看到你一次打你一次,听到没得。
鄢杰鄢俊两个人躺在地上,出的气多进的气少,哪里还能回答。
李四洋洋得意,转身就要回去,却见七妹从斜坡上下来,手里还拿着一块浴巾,显然是来游泳的。
峨眉
七妹见李四和一群看上去就不正经的人站在一起,个个脸色都不正常,月光下呈现出一种异样的兴奋状态,心想这人不是说要改邪归正了吗,怎么又和他那些爱打群架的人在一起了?这么多人还都用奇怪的眼神看着自己,心里就有点发毛了。她不喜欢自己穿泳衣的样子被这么多的年轻男子看到,以前游泳都是等大家散了回家了才来的,今天是来得早了一些?这些人还没走?可是看他们的样子,也不像是打算游泳啊。
李四见七妹在离他们十来米外的地方停住了,没来由觉得心虚,他悄悄移动一下脚,把身后两个倒在地上的人遮住。他喊来的那些兄弟也见机行事,把地上的两个人躲在他们的后面。
这么一群人都盯着自己在看,又不说话,又不打招呼,李四也没像平时那样跑上来罗嗦个没完,而是十分戒备地看着自己。七妹觉得这个情形实在奇怪,难道他们有什么秘密?是在商量一次行动?七妹从不是个喜欢惹事的人,她见眼前情况有问题,马上转身就走。虽然眼角看到这群人的脚下有两团阴影,但她的耳朵听不到声音,她听不到躺在地上的人发出的呻吟和粗重疼痛的呼吸声。如果她听得见,她会分辨得出钟是她的情郎的声音。
七妹转身走了,她一步一步不快不慢地向坡上走,把一场打斗扔在身后,像是没看到。
李四看她居然离开了,像是河边什么也没发生过,心头也在奇怪,七妹的反映太平静,怎么也不像是一个男朋友被打得躺在地上的人应该做出的反映。但她肯不理这里的事,却是让他松了一口气的。他也晓得,要是七妹看到他把鄢杰打了,会很生气,他也晓得,七妹看到他裹社会流氓打群架,哪怕是打的别个不相干的人,也会有意见。他忽然觉得他很怕七妹,怕他在七妹心里的形象就是解放卡车上被军警用枪押着的冬瓜皮那样的劳改犯。因此他明明看到七妹就在眼前,却不敢上去说话。
七妹走出一段路,还是对他们动都不动的站到的情形弄得很神经紧张,她身不由己地回头看了一眼,没看出什么明堂,那一群人把脚下两团黑影遮得严严实实的,如果不是黑影在动,会让人误以为是石头。
七妹看不出个所以然,扭头又走,却在一转眼间,看到那群人的脚边有一个东西在反射着月光,圆圆的,像个表面。那块表有根带子,那根带子□在月光下,那根带子是用塑料玻璃丝编的,她认得那根带子,十分肯定那是她编的。
全天下也只有这么一根塑料玻璃丝编的带子,那根带子是串在鄢杰的计时器上的,鄢杰天天带着它,挂在颈子上,他不会扔在地上不要。
七妹惊恐地回头看一眼,李四慌张地移动了一下脚,想把身后的黑影遮得更严。
七妹忽然明白了。今天是星期天,鄢杰一定会来,他一定会在这里等她,而她刚才见了地上的黑影都没想到那会是他,而是面对困境转身就走,转身这个认定让七妹无法原谅自己。她飞奔下去,完全不把李四那群人放在眼里。
李四绝望地喊一声,七妹!
七妹太灵敏,七妹太聪明,七妹太糯性,七妹的一双眼睛太会说话,以至她身边的人都忘了她是听不见的。他们知道七妹的耳朵有问题,听不见,他们仗着她听不见,说很多和七妹有关的黄色下流的话,他们说了,好象七妹就是他们的了,好象在说的那一个时候,七妹是属于他们的。
而七妹,她听不见,她只要不去看他们的嘴,那他们不管说什么,都与她无关。她只要自己心里平静就行了。七妹有一颗安静的心,所以她在对那些来光顾她摊子的人就都笑眯眯的,只用眼睛一扫,就让他们感觉得她要说的话,渐渐地,他们忘了七妹听不到声音这个事实。
李四喊一声七妹,七妹从他身边掠过,什么声音对她来说,都是拂过耳边的一阵风。
七妹俯身捡起那个在月光下闪着光的计时器,玻璃丝的带子戳着她的掌心。七妹把计时器挂在颈子上,跪在地上看一看地上的两个人,没错,确实是鄢杰和他的堂哥,两人都一脸的血,蜷着弯成一团躺在地上,嘴巴一张一翕,还有呼吸。七妹摸一摸鄢杰的颈动脉,跳得没什么力。鄢杰的眼睛已经睁不开了。
七妹放下鄢杰,站起来面对李四,一字一顿地问:是你带他们来打的?
李四面对七妹的镇定,摸不着头脑了。
七妹说,是不是都动了手?
一群人没一个说话。
七妹歪着头借着月光看他们的嘴,没人动过一下嘴唇。
七妹说,他怎么样,我要你们也怎么样。走到李四面前,啪地就是一拳,直中李四的门面,李四只觉得鼻子一酸,一股热流从两眼之间流了下来。他叫,七妹…
七妹说,我认不得你,你莫乱喊我的名字。顺手反手两记耳光,打得李四双耳别鸣,眼前直冒金花。他抱住头说,七妹,是他,是他想打你的主意,我不过是想教训他一下,要他晓得这是哪个的地盘…
七妹一直在看着他说话,还想从他嘴里听到有力的证据,说不是他做的,或者是两个人吵架了,才动的手。她一直都听陈叔的话,陈叔说过,我们清风峨眉,讲的是一个规矩,会打的人不打架,懂武的人不打不懂的人。她一直都遵从教诲,现在,她再不管那么多规矩了。她说,那我告诉你,这是我的地盘。
七妹的一拳一式是陈叔手把手教出来的,陈叔是峨眉盘破门的好手。峨眉一派,向无定论说是有明确的开派祖师和师徒传承,“一树开五花,五花八叶扶;皎皎峨眉月,光辉满江湖”是峨眉派的现状,五花八叶是峨眉派的八门五派。川中众多流派山门,便是以盘破门和黄林派为峨眉的大宗,陈叔便是盘破门的名师,陈谦可以拿散打冠军不是轻松拿下的。川中武风一向兴盛,袍哥组织更是在民间从来都没有消停过,七妹除了和陈谦过招,和陈叔练拳外,并没有和别的人对阵过,但她以一敌七,却是丝毫不惧。
那些来打群架的人,只不过是一些社会流氓,无赖混混,哪里有过正统的练习,运上七妹这样的盘打高手,个个挡得了脸挡不了身体,三下五除二,便被打了个稀里哗啦。有人见势不好,拔脚就想跑,七妹用脚尖挑起一块河边的鹅卵石,打中那人的膝盖弯,顿时便觉半边身子一麻,摔到在石头上。
正是:忽而竖发一顿足,岩石崩裂金砂走。百折连腰尽无骨,一撒通身皆是手。去来星女掷灵梭,夭矫天魔翻翠袖。险中求巧众尽惊,拙里藏机人莫究。
七妹先头说的“他们怎么样,你们就怎么样”的话,一点都没有夸口,鄢家兄弟两个躺在地上缩成一团人事不醒,李四带来的人,包括李四,也都躺在地上滚来滚去喊爹喊妈。
七妹是听不到这些的,她只管捧起鄢杰的头,用手去摸他的心跳,轻轻说,莫慌,莫慌,我来救你。蹲下身要背他去看医生,鄢杰听见是七妹的声音,放下心来,指一指鄢俊说,先救我二哥。
七妹答应了,放下鄢杰,要去背鄢俊,才走一步,又回来趴在鄢杰身边说,我先救你行不行?我只有一个人啊,我舍不得你在他们中间。
七妹背起鄢杰要往坡上走,鄢杰像是浑身没得骨头,搭在她背上就往地上滑,七妹怎么用力都没得用。
七妹抱着半躺在地上的鄢杰,放声大哭。
急诊
七妹看着一边东倒西歪的李四那边的七个人,又看看鄢家两兄弟,不知该怎么办。把两兄弟放在这里,自己去叫人来,她不放心,把两兄弟背离开这里,她没这么大本事。她俯下身在鄢杰耳朵边轻轻说,你忍一下。拣起她先头开打时扔下的大浴巾,把鄢杰包起来,用毛巾的角捆在身上,这才背起了鄢杰,可以爬坡走路了。走出一截,回头看一看鄢老二,看他要不是会再被那些人打。
鄢杰比七妹长大不少,她背在背上,鄢杰的脚就拖在地上。她不停地把鄢杰往背上再垫垫高,一边说,不怕不怕,马上就到了。等爬到坡上,七妹把鄢杰放下,解开浴巾,把他放在路边一个有软草的地方,说,你等一下,我去背你二哥。
鄢杰浑身都在痛,痛得死去活来,他也不哼哼,忍痛说,七妹,你是海灯法师的徒弟吗?说完扯一个笑,那笑比哭还难看,光是这一笑,就让他痛得眼睛眉毛揪成了一坨。
七妹看他这个时候还在说笑话,安慰她,倒是放了一半的心。峨眉山的海灯法师这些时候正被人吹嘘得啷个啷个神,说会一指禅,用一根手指杵在地上,就可以把整个人倒立过来,惹得一班少年想上峨眉山学武。只是那样的事情已经近似江湖传说,没人想到他们身边一个最卑微的卖稀饭的聋子姑娘,会是峨眉派的弟子。
七妹亲亲他痛苦不堪的脸说,我才认不到那个老和尚,我没去过峨眉山。
七妹放开鄢杰,一路跑下坡,依样又把鄢俊包在大浴巾背上山坡。把两个人并排放好,盖上毛巾,说:你们在这里等一下,我去喊人来救你们。
七妹飞快跑回街上,一边跑一边想,该找哪个耶?找陈叔和满妹?满妹大起个肚子,莫吓到她。找鄢俊的父母?她认不到他家里在哪里。陈谦也不在。想来想去,只想到一个人可以帮忙,就是陈谦的那个朋友张建。张建和陈谦是老同学老朋友,帮他复习功课,助他考上警察,并且张建家就住离七妹不远的另一条巷子里,她找得到。
认定了目标,七妹转进张建那条巷子里,路灯下张建在和一个人下象棋,旁边有一个人在旁边看,一边用手指指戳戳,恨不得各人上去下。
七妹在路灯光照得到的地方站住了,也不出声。张建下了一步,一抬头看见七妹远远地站在路口,马上站起来,把位置让给那个旁观的人,朝她走来。
张建走近,问七妹啥子事?再一看她满头的汗,头发蓬乱,裙子上还有血,吓了一大跳,拉她走到阴影里,再问:七妹,出了啥子事?
七妹摇头不答,拉了他就走,先回自己家,拖了那辆滑轮车出来,锁了门,对张建说,救人。
张建这下更是吓得不轻,跟了七妹走得飞快,不多时就到鄢家兄弟两个躺着的那块草地上,张建一看,吓得叫了起来,问是那个打的?打成这个样子?
七妹不说话,只是忙着把鄢杰抱上滑轮车,张建也不再多问,把鄢俊也抱上车,两个人推了车子,就往医院去。
这个时候,已经是十一点多了,出来歇凉的人大多数都回去睡了,街上除了电线竿子孤独地站在路边,没有别的人。偶尔在一盏路灯下坐着一个卖香烟瓜子的老太婆,也靠着路灯竿子在打瞌睡。滑轮车骨碌碌地滚过路面,深夜听来很刺耳,张建听了心发慌,脚步跨得越来越快。除了轴承的钢铁在石子路面单调的声音,再有就是七妹的塑料凉鞋啪嗒啪嗒拍打着的声音,自己的脚步声反而听不见。七妹的步幅大得他快赶不上。
只有七妹是听不见这些的,她想早点把鄢家两兄弟送到医院。在医院门口,她停下来等张建,说,我这里有钱,麻烦你把他们送进去。这点钱我晓得不够,你先拿到起,我再去找人借。
张建点点头,接过七妹手上一把毛票,去挂号。挂好号回去,七妹说,我走了,你千万不要对别个说和我有关系,就说是在路边看到的。说完就走了。
医院的急诊室亮着白而亮的日光灯,白晃晃的,医院的气息是凉而渗人的,有两个值班医生在无聊地打呵欠。张建把车子推进急诊室,医生一看就大惊小怪,两个人抬一个地把鄢家兄弟抬上病床,又问张建问题。张建在明亮的灯光下看到两人的伤和一身的血,心里也害怕了,一口咬定是在路上看到的这两个人,平时嘛也认得到,住在一条街上嘛,只是没说过话。不,他不晓得这两个人是遭哪个打的。
医生喊他在急诊室外面去等,不要走,要等到起,万一你走了,我们找哪个收医药费?张建说我不走,我要是要赖医药费要走,就不送来了。医生大概觉得他说的也有理,就放心地进去救治病人了。
张建坐在急诊室门口的长条木头长椅上,摸出七妹交给他的一把钱来数,数了两遍都没数过,一次是八十三块九角八分,一次是八十四块一角一。张建他们本来以为七妹摆的摊子愣个热闹,白天买豆芽,晚上喝稀饭的人愣个多,一定赚了很多钱,哪晓得才八十多块。
鄢家兄弟在里头救了几个钟头,张建在外头长椅子躺下睡觉。睡了不晓得好久,突然被很多人闹麻麻的说话声音吵醒了,他坐起来揉揉眼睛,看清楚原来是一群人拥了进来,七手八脚的抬着七八个人,那些人手手脚脚晃去晃来,折向不可能的角度,张建想,是手杆的骨头断了吗?啷个一晚上有愣个多人打架受伤呢?前一阵处决了一批流氓刑事犯,外头安静了好多,啷个,那些混混没遭吓倒,又开始了惹事生非了?那鄢老二和他的兄弟呢?这两个都是安分的人,不像是会出去裹社会耍跳刀打群架的人哪?
急诊室的门被新来的这群人推开,架起伤员就往里送。医生一看愣个多病人,一时都不晓得说啥子了,半天回过神来才说,啷个搞起的哟,一晚上都在往里头送。老子是做不动了。喂,你们又是啷个回事。
送伤员来的一群人七嘴八舌地说,你一言我一语,这个说错了一句,那个又来纠正,说了半天,才弄清楚是啷个回事。原来他们是一艘驳子船上的船员,才从江下面的一个油库运了油回来,船就靠在那下面的深渡渡口,离开船往上坡走,本来是以为可以回家睡觉了,没想到河滩上横七竖八躺了一坝坝的人,全都是昏迷不醒,有的人胸口有血,有的人手杆断了,有的人抱到肚子喊爹喊妈。他们觉得不能让这些年青人就愣个睡到不管,他们要学雷锋做好事,就把这些人送到医院来了。
医生看看这种情况实在不好,马上打了电话通知派出所,说这里送了好些打架打得要死不活的人,你们来看一下,事情怕是有点严重。
过了才半个来钟头,派出所的人穿了白制服就来了,一看,如临大敌,马上拦到驳船船员问情况,那些人又从头再说一遍,至于是哪个把这七个人打得伤重不醒,他们就不晓得了,他们就是做了一回好事。又问,你们会不会给我们送锦旗?派出所的一个人说,要得,我们做一面锦旗送到你们船队,说你们是见义勇为的好市民。那群船员一听,喜笑颜开,说,这下肯定有奖金。
派出所的到急诊室看了一下伤员的情况,自然而然就看到了鄢杰和鄢俊,看看他们的伤,再问问医生伤者的情况,都觉得是被人打伤的,至于是哪个打伤了,医生就不晓得了,要问,去问门口坐到起的送他们来的人。
于是派出所的民警再来问张建。张建这个时候已经觉得事情有点出乎他的想像,便一口咬定啥子都不晓得,就是在坡坡上看到有两个人睡到草地上,他见义勇为,学雷锋做好事,就主动把两个人送到医院来了。
民警就说,怪了哈,平时没得人做好事,啷个今晚上愣个多人做好事?你叫啥子名字,有没得工作,和这两个人是啥子关系。
张建想这个用不着撒谎,就一五一十地说了。民警又问,那你没和他们在一起?张建说没有,我晚上在巷子里和我们邻居下象棋。民警问,既然是在下象棋,愣个在走到河边去了呢?张建心里打个突,马上说,下得不想下了,又热,我就想去河边游泳,游凉快了好睡觉。民警问,愣个晚了才去游泳?张建说,是啊,下了一晚上棋嘛,下热了,又没有地方洗澡,就去游泳了撒。我们那一片巷子的人都是愣个做的。
民警盯到起他看了半天,张建故作镇定,面无表情地打了个呵欠,说,我明天还要上班,累死了,一晚上都没睡。民警仍然不放松警惕,说,你不许走,你说话可疑,我们要留下你继续问情况。
张建这下不满意了,说那他们呢?你啷个不留他们?民警说,他们说的是真实的情况,你说的有疑点,我们当然要留你。张建说我说的都是真的,你们爱信不信。说完又躺在长椅上,把手臂遮到起眼睛,假装睡觉去了。心里却在想,七妹到哪里借钱去了?她要是这个时候正好闯进来,那就真是说不清了。又想,七妹和这起打架事情有关系没得?七妹的身手,他是听陈谦说起过了,说她比他还要硬扎,如果这后来的七个人都是七妹打伤的,他是一点不怀疑。他只是担心,七妹千万不要跑起来,正好被民警抓到。又想,陈谦不是考上了刑警吗?真要出了事,里头有人,就好办了。
躲藏
急诊室里的九个人,到半夜三点来钟,被转院送进了市级医院,驳船船员们留下单位地址和姓名回家去了,张建被带回了派出所。这些人伤势这么严重,张建是唯一的一个有这起流氓聚众打架斗殴事件有关联的人,当然不能放走他。当晚张建被关在拘留室里,让他老实交待事情经过,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我党的政策从来是不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
张建说,我要是晓得他们两个下头还睡了一坝坝人,我会把他们送到医院来,还不跑,我傻呀。民警说,虽然人不是你打的,也许你也没有参与打架斗殴事件,但是你肯定晓得点啥子,你不说是吗?那就关十五天嘛。
张建想来想去,还是不想提到七妹。心想十五天就十五天,老子怕个铲铲。
这样打定了主意,就不觉得时间难过了,找了个地方倒下就睡。本来以为真的要关十五天,没想到第二天早上八点钟就放了,民警也没说是为什么,张建也搞不懂是为啥子。他出了派出所,在路边找了一家小面馆要了一碗面吃了,看看时间,去上班还不得迟到,便家也不回,就去上班了。
张建是在一家废品收购站工作,每天的工作内容就是把别人送来的废品过磅,开收据,给钱。从前管得严的时候,稍微大块点的铁砣砣都要问是从哪里来的,现在不管了,别人送来啥子,他们就收啥子。于是就收了好些高速钢、轴承、切割下来的刀头、一把一把的锯条、一束一束的焊锡、砂轮、还有劳保衣服和翻毛大皮鞋。全是从工厂里流出来的正品废品。其他的也有居民送来的旧棉絮、烂凉鞋、破衣服、玻璃瓶子、报纸书本。
张建忙了一上午,吃了午饭后就来不起了,想睡觉。昨晚基本没好生睡着过,睡一下又被吵醒,睡一下又被喊醒,早上忙的时候不觉得累,这午饭一吃,瞌睡就上来了。他找了个阴凉的地方,拖了两捆干净点的报纸堆在墙角,睡觉去了。睡着睡着,又被人推醒,睁开眼睛一看,又是七妹。
他吓了一跳,看看周围,一个人影都没得,才压低了声音说:你要死啊?跑起来干啥?你晓不晓得派出所的人在找你?你们昨天晚上到底是啷个回事?啷个河边睡了愣个多人?我在医院等鄢老二他们的时候,有人把在河边看到的七个人送来了,个个都遭打得不成人样子。我昨晚后半夜是在派出所过的。我想他们肯放我出来,是不是钓你?又再压低点声音问:是不是你打的?
七妹戴了一顶草帽,穿的是旧衣服旧蓝布裤子,瘦瘦小小,也看不出她有啥子绝世武艺。张建觉得奇怪,为啥子这个妹儿做事愣个出人意料?
七妹说,张哥,昨晚谢谢你了。人是我打的,李四他们七个打鄢三他们两个,打得要死不活,我才出的手。张哥,连累到你,不好意思。
张建说,我没得事,不过你要留神。难怪不得,我说是为啥子,原来那些人里头有李四啊。我看他就不是个好人,以前和冬瓜皮那伙人打得火热,后来冬瓜皮进去了,不晓得啷个遭他溜脱了。
七妹镇定地说,张哥,派出所的人在我家附近藏到起等我,我从后头窗子翻进去换了衣服再出来找你。我猜是李四他们中间有人醒过来了,说了是我打的。你这里外头也有派出所的人。
七妹说起这里那里的埋伏来,眼睛都不眨一下。
张建吓一下,说那你还来?
七妹笑一笑说,他们抓不到我的。我带了一箱劳保手套来,你称了把钱拿到医院去,看病养伤都要钱。我走了。
张建又不敢大声喊,只好让她走了。墙角有一个纸板箱,张建过去打开一看,满满一箱新的棉纱手套。张建想她从哪里弄来的?不过劳保手套这种东西,哪家屋头都有一些,他趁没得人把箱子搬到角落里,没有拿去过磅。这种东西,卖废品是卖不出价钱的,他有朋友有渠道把劳保用品回收了再发给工人,这个价钱可比卖几箱子都要高。
下了班,张建先回家吃了饭,给父母交待了一下昨晚在哪里过的夜,便到医院去看鄢家兄弟,那两个人鼻青脸肿的,看了都认不出来。鄢杰有肋巴骨断了,鄢俊有手臂骨折了,两个人都打了石膏躺在床上,惨得不得了。鄢家的父母都来了,围在床边说个不停,又是气愤又是伤心,一见张建,就围了上来,问究竟是啷个回事。张建又把昨晚对民警说的那套内容再讲一遍,说得鄢家人将信将疑,不过看在他送儿子来医院的分上,没有太过为难他。
这种情况下,张建坐不住了,扯了个借口就走了,回到家里,家里居然也有民警在,正问他父母情况,见了他就问昨天和他下棋的人是哪些,张建没得办法,只好说了。他不说,出门口一问,还不是马上就晓得了?他在巷子里的路灯下下棋,过路的人都看到起的,瞒也瞒不住。既然有人证明他确实昨晚在和人下棋,那打架的事就和他没得关系,但那个来喊他的女娃儿人呢?下棋的两个人可是看到的,虽然没注意,但七妹在这一片可是个名人,只要看到她一个背影,就知道是七妹了。
张建没得办法,只好说是七妹来请他去帮忙。七妹人呢?那就不晓得了,我从昨天晚上就没见过她。
既然证实了是七妹来找的张建,李四那群人里头又有人说是七妹动的手,那没得话说,七妹一定要找到,出来交待清楚。
张建说我真的不晓得七妹在哪里啊,要不你们去她家里看看?民警听了冷冷看他一眼,收队。
张建想既然已经是这个样子了,我也不用避开你们,就大大方方地去找七妹,敲她的门,喊:七妹,在不在,开门。
屋子里头没有人答应。而旁边巷子有人伸出个脑壳来看。张建朝他看一眼,还朝他笑一笑。张建后来养成了习惯,每天下班以后都要去敲敲她的门,这样一直过了一个月,鄢家兄弟出了院,在家里养伤,他把七妹交给他的东西换成了钱,偷偷交给他父母。
七妹后来又在那个老地方放了好几回东西,有整箱的新鞋子,新毛巾被,新衣服。这些东西都是市民的生活必需品,张建拿了以后交给朋友,因为卖得便宜,一下子就卖光了。
张建老是找不到七妹,也没办法问这些东西是从哪里来的,但又不能长期放在废品收购站,也不能搬回家,除了拿出卖,找不到其他方法。
鄢杰在出院之后,游泳队的人去医院看过X光片,跟医生确认不能再恢复到以前的水平,便露口风说要劝他退了,另外给他安排工作,等他伤好了,就去。鄢杰沉默着不说话,谁都不理,对鄢俊的埋怨毫不理会,鄢俊说,你那个世界冠军,只存在了一分钟,就没了。太可惜了。为国争光啊,你啷个一点都不珍惜。
鄢杰根本没听进去,他每天只是等张建来,等张建来了,就问,七妹呢?还没得消息?张建摇头,他就叹口气,说我啷个愣个傻,我晓得他们游不过我,我可以跳到河里去,我游到对岸去,这样的话,就不会出现后来的事。现在天气也冷了,七妹不晓得在哪里住。
张建不晓得啷个安慰他,渐渐就不太去了。
他去找陈谦,想让他问问,是不是七妹的案件可以撤消,李四那些人,也出院了。虽然都伤得不轻,但没有人出人命,七妹的问题应该不大。他找到陈谦屋头去,陈叔说陈谦还在学习班,没有回来,好像是延期了。七妹也没回来找过他们。陈叔一脸的担心,说是他害了七妹,如果不是他教她武功,七妹就不会把人打得住院,弄到自己有家回不得。一个女娃子,一个人在外头,不晓得住在哪里,又不带个信回来,好焦人嘛。
满妹已经快生了了,一听陈叔提到七妹,就开始哭。说妹儿造孽,一辈子都是苦命,小时候遭她老汉打,现在又被逼得躲在外头。你要是见到她,就喊她回来,大不了坐一年两年牢,总比在外头躲来躲去强。夏天都过了,天气冷了,她到底在哪里住哟。
张建这里也坐不下去,找个借口又溜了,走之前趁他们不注意,放了点钱在桌子上。
飞贼
陈谦上了三个多月的警察学校,除了专业的知识学得不错外,凭他的一身散打功夫,也很得老师的喜欢,说将来一定是个刑警队长的材料。陈谦踌躇满志,花了好几天的时候,给七妹写了一封信,把他的学习生活成绩还有对她的想法都写了出来,说只要她愿意,等他从学校结业了,他们就去结婚,要是不想和陈叔满孃他们一起住,他们可以住七妹原来的屋子,等派出所给他分了房子,那就去住新楼房。
陈谦看将来的日子,那是美满得没得话说。而美满不美满,就看七妹愿不愿意。七妹为啥子不愿意呢?他有点想不通。
陈谦把信寄了,回来接到一个任务,说是在教练室集合。陈谦和同学们一起去了,队长点完名,说最近治安又有些问题了了,打群架打得进了医院,人也没找到。还有,居然出了飞贼,这个飞贼专挑铁道上的货运车下手。那些铁皮车厢,又没得人押运,又没得人看守。贼娃子硬是聪明,上了车,只找民运商品,啥子毛巾衣服鞋子香皂的,也不贪心,每次开包只偷个一箱半箱的一包半包的,手脚又麻利,行动又巧妙,神出鬼没的,好久了,车警都没抓到这个飞贼。由于是在这一路段失的窃,列车车警就找我们援助,大家今晚就在铁道边上埋伏了,看他出不出现。不出现的话,明天再去,这也算是实战练习,愣个好的机会让你们去,难得哟。飞贼人手不多,看作案的手法也不是穷凶极恶之徒,没多大的危险,你们就去立功吧。
陈谦他们兴奋起来,七嘴八舌讨论这个飞贼,说是什么人这么大胆,敢在火车上下手,这不是铁道游击队吗?有人想起来,问陈谦,说,你不是对本市的武林很了解吗,你觉得会是哪些人干的?
陈谦说:你啷个觉得一定是练家子干的?同学说,这不是月亮坝耍大刀——明砍吗?除了练家子,哪个敢扒火车?陈谦说:那可不一定,本市武林人士,一般不做这种犯法的事。说完大家大笑,说还“武林人士”,你以是三侠五义啊。
一辆卡车把这些学员警察送到了铁道边,和车警们会合了,车警讲了一下飞贼的惯常作案手法,说这个飞贼拳脚很好,我们有一个同志上去,刚看到一个黑影,还没去前照面,飞贼就跑了。看他那个身手,上下火车简直是像飞一样。我们常年在火车上执勤,上上下下也算如轻松的了,和这个飞贼比起来,那是不值一提。那天我看到他下车,背上背了一个大包袱,一只手在挂锁上一搭,人就飞起来了,往下一跳,落在铁网网上,像脚下有弹簧一样一弹,弹过铁路基脚旁边种的护坡林,下去就看不见影子了。本来那个铁网网是为了拦人的,没想到反倒做了他的弹床。那个快呀,不注意看,还以为是一只鸟。只不过没有楞个大的鸟。
听了车警的讲述,陈谦他们越发的有兴趣了,听命令听指挥,在飞贼往常可能出没的地方埋伏好了,掩藏起来。这一夜陈谦他们白等了,等到天亮,没人出现,收队回去睡觉。一连埋伏了三天,都没得动静,陈谦他们有点呆不住了,都在疑惑会不会白等了。车警却更加兴奋,说做贼的没得楞个好的耐性,他货物出了手,钱拿到了,肯定马上又要行动。我们再等两天,马上就会有结果。
陈谦他们又等了两天。这天是月末,天上没得月亮,星星也低,入了秋,晚上已经很冷了。他们一连五天都在城郊野外,实在有点熬不住了。抓飞贼的兴奋抵不过瞌睡虫,一个个都在骂那个贼娃子,害他们天天晚上睡不成觉,忍肌受冻的,等老子把你抓到了,看老子啷个修理你。
陈谦没有开腔,一直保持着一个学武之人的警觉。这个时候他更多的是像一个武林人士,而不是一名警察。他竖起耳朵抖起汗毛,往常他老汉儿讲的那一套江湖路数,全都跑到了他的心上。学了愣个多年的武,只听他老汉儿说起过从前的蜀中,有些啥子啥子门派,有些啥子啥子高手。从前高手们又做过啥子啥子大事,不说清朝的时候闹过大小金川起义,派了官兵来镇压,就是民国那时候,袍哥势力也是大得很,自流井贡井的川盐生意,就是他们把持了的。有身份的袍哥,都不用自己去打去杀,只需要坐在茶馆里吃吃“讲茶”,没得人不敢听。又说,我们川中武林,从来都是有骨气有傲气的,啥子进六扇门啦,做镖局的镖师啊,这些狗腿子的活路儿,从来都不是做的,宁可卖卖麻糖,打打铁,推推豆腐。这一点,七妹就比你有骨气多了,你看她功夫比你好,身手比你硬扎,不过是在发豆芽。你去考个警察,换在过去,那就是捕快,三班六役,师爷讼棍,都是鱼肉百姓的,我们是从来不屑做那些。不过现在不同了,人民当家作主嘛,军民一家人,警民鱼水情,老话说不得了。
陈谦想起他老汉儿说的这些,想我没有鱼肉百姓啊,我就是抓贼,抓贼总没错。三侠五义也好七侠五义也好,南侠北侠再加五鼠,不都是帮包青天做事?世人都管他们叫侠,没说他们有啥子不好。
陈谦眼睛盯着一辆辆飞驰而过的火车,心里想道武和侠、官与贼的关系,有点走神了。忽然队长轻声说:看,来了。
众人一听,精神都是一振。看着一辆轰隆隆疾驰过来的火车,果然看见一个瘦小人影在路基边上做隔离带的铁丝网上一搭,人就上去了,接着轻轻一跃,脚尖在铁网顶上一借力,飞身跃上火车顶,快捷迅速就像一只鸟落在上面。陈谦心里暗暗赞叹,心想这个人好厉害的功夫。
黑影上了车顶,不知用了什么工具,三下两下就打开了货车车厢。天上无星无月,四周漆黑一团,微微有点亮光的,是远处的一两处民居的灯光。也没见这个黑影打个手电划根火柴,只凭着这点亮光,就打开了车厢挂锁插销,黑暗中眼力之强,陈谦自认不及。
这时队长发令说,陈谦,你上。
陈谦愣一下,说:我上?这里这么多老手,还有熟悉情况的车警,怎么会让他一个新生去拿这样的硬手?
队长说,这个飞贼是个练家子,别的人上去不是他的对手。就凭他们学了三四个月的擒拿格斗,哪里打得过这样一个草上飞?
陈谦说:是。队长开口就是派他去,那是看重他的本事。这下一定不能让队长失望。虽然自认不是飞贼的对手,但也不好对队长直言,再说下面还有愣个多的后援,还有人带了枪,凭你啥子武林高手,血肉之躯,又不是太平天国红灯照,会啥子刀枪不入。
陈谦打叠起精神,从藏身的地方出去,看准一个落脚处,手搭在挂锁上,脚在一个突出的铰链上踩实了,才上了车顶。光是这一上车的身法,就高下立现了。陈谦自己也明白这个,打定了主意,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只要缠得飞贼脱不了身,拖下车去,下面自然有人接应。因此他一出手,就是刚学了三个月的擒拿手,从前学的盘打破爆全都弃之不用。
飞贼正在查看箱包里的货物,忽见有人蹿上来就是有板有眼有章有法的两招,知道是来了高手,丢下货物,就要往车下跳去。陈谦上前封住他的退路,看他往左就打左,看他往右就拦右,就是让他在车顶上这一小块地方,左挪右移,就是下不了车。
这时列车忽然慢了下来,而前方左侧有车过来,看来是货车临时停车,要让一列快车。这一下陈谦暗想天助我也,车停下来,那埋伏的人就可以跟上来了,快车错车,有灯光可借,也好方便下面的同伴上车拿人。这么一想,下手就狠了,先头一点胆怯,被这样的天助之威壮了起来。
他这里胆气壮,飞贼那边也知道情势于他不利,更是千方百计寻机下手。陈谦胜券在握,擒拿手舍了不用,改用他习练了十多年的盘打术,他这一下招数一变,对方一搭上手就察觉到了,愣了一下,张口道:陈哥。
陈谦和他过了几十招,都没挨得上他的身边,并不能从他的招数上认出他是哪一个师门的人,忽然听见一声“陈哥”,他下意识地回答说:你是哪一个?
哪知对方并不回答,反而出招更快,逼得陈谦连连后退,几次险些要从车箱顶上摔下,要不是对方留情,他已经落下去了。陈谦被打得晕头晕脑,说,七妹,饶命。
是七妹。刚才那一轮紧攻抢打,终于让他明白对面这个飞贼是他心心念念的女子七妹。只是七妹又怎么变成了飞贼呢?七妹是发发豆芽卖的有旧时高古风格的高人,是他想娶回家里去过一辈子的俏妹儿,怎么会是飞贼?
七妹也早认出了来抓她的人是陈谦,她说,陈哥,放我走。
陈谦说,哦,好。
陈谦让开一步,让七妹走。
这时对面那列快车也到了,车厢玻璃透出的光亮让车顶上的两个人像在台上唱戏。陈谦后退一步,被脚下一根绳子绊倒,摔在了箱包上,而七妹正要跳在车顶。
队长和车警都看清了这一幕,在他们看来,是他们最好的学生被飞贼打得倒下了,正要逃跑,于是队长下令,开枪。
开枪的是小分队里的神枪手,听到命令没有一点迟疑,叭地就是一枪,打在飞身跃下的七妹的身上。七妹的身体重重地摔在路基下的碎石子斜坡上,被飞驰而过的快车遮住了血肉之躯撞击石头的沉闷的声音。
陈谦的心就跟被数不清的火车压过的路基一样是碎石一片。
他跟着跳下车顶,借了最后一节车厢的灯光找到了七妹。七妹的身体是热的,软软地倒在他的手臂里。七妹随他抱随他摸,从来没有这么温驯过。他的手颤颤抖抖地摸上七妹的心,那心已经不跳了,而他的手掌上,是热乎乎黏稠的东西,一股血腥气冲进他的鼻子,那就是血了。
陈谦轻声叫,七妹。他问:七妹,为啥子是你?他说,七妹,你缺啥子,你跟我说,你要啥子我都可以给你,为啥子你要走这一条路?到底这几个月发生了啥子事,会让你死在我的胸口?
山月
隔年的农历七月十四,陈谦带了纸做的灯和短蜡烛到青衣河边来给七妹放河灯招魂。
七妹死了有一年了,陈谦天天都想起七妹无声无息倒在他心口的那一刻。
无声无息,就像七妹这个人的存在。七妹就算活着,也是静悄悄的。
静悄悄的,是七妹在飞驰的火车车顶和他过招的情景,一招一招,他在心里过上无数次。
很早很早以前,在两个人从前还没长大的时候,由陈叔一个师父教出来,过了不晓得多少招,不晓得有几千几万招。他曾经希望可以和七妹天天这样过招,打累了,吃一碗满妹煮的绿豆稀饭,就像陈叔和满妹这样一起过。
虽然他黑、矮、瘦、小,比不上七妹白腻的颈子,乌黑的头发,苗条的身材,带笑的嘴角,会说话的眼睛,麻利的动作,还有灵活的身手。但是陈叔也黑、矮、瘦、小,满妹也白腻苗条,不是一样可以配得上,活得好?
他和七妹愣个多年的感情,为啥子就不如鄢杰?他才来多久呢?为啥子七妹就可以为了他,连命都不要。既然是为了别个不要命,为啥子最后把命送在他的手上?
陈谦看着前面坐在河边石头上的鄢杰,他也在放着河灯,他的河灯是用白纸折的船形,不像陈谦自己的,是漂亮的彩纸的荷花灯。陈谦不想看到他,但也不好开口赶他走。他放完了所有的河灯,抱起幺幺,说,幺幺,去把这个东西拿给那边的哥哥。
幺幺也快一岁了,会喊爸爸妈妈,会喊哥哥,也会看着七妹的照片喊姐姐。幺幺已经会走路了。幺幺拿着陈谦给她的东西,跌跌撞撞走到鄢杰的身后,轻轻喊,哥哥。
鄢杰回头,看到一个奶娃儿站在那里,笑眯眯,一双眼睛会说话,就像是七妹的眼睛。鄢杰问:喊我吗?
幺幺把手里的东西塞进鄢杰的手里,说:给你。哥哥说,给你。
鄢杰看手里那东西,是一个计时器。他一直用的那个计时器,七妹给它编了玻璃丝的绳子,天天挂在他的颈子上。后来那天他被打伤,计时器也不见了,他一直以为是落了,没想到过了一年又看到它了。计时器的玻璃壳子破了,针也折断了,计时器不走了,它就停在那个时候了。
那个时候,他正满怀希望在等七妹来,想跟她说教练想见她,那个时候,他满心欢快,游出他一生中最好的成绩,那个成绩停留在了这个计时器上,也把他和七妹的一切留在了一个定格的时间里。
他没有想到还会见到这个计时器。
在七妹躲藏的那一段时间里,七妹是一直把这个计时器带在身上的,当她死在陈谦胸前的时候,陈谦摘了下来。七妹的身上,啷个可以有别的男人的东西?
鄢杰问那个小妹儿,你叫啥子名字?
小妹儿抿嘴一笑:幺幺。
鄢杰在这个笑脸上,看到了七妹的影子。
陈谦在后头喊:幺幺,我们回去了。
幺幺答:好。
幺幺朝陈谦跑过去,陈谦抱起幺幺,转身走了。
鄢杰拿着计时器,脱了鞋子,向青衣河走去。河水就像是七妹微微的笑声,绵绵的,汩汩的,轻声细语,不多话。不说,不响。
鄢杰带着计时器沉入河水里,七妹在水里笑。那些夜晚啊,月亮挂在头顶上,七妹在水中央,漂浮着。
白纸船灯和荷花灯都在河水飘着,天上几乎是满月啦。
鄢杰在河水里寻找着七妹,那些快乐的无声的日子啊,远去了,再也不回来。
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
朝发清溪向山峡,思君不见下渝州。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