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敖放声大笑,笑容里充满嘲讽的意味,在场的人,几乎无人相信,这个还在抽抽搭搭地哭鼻子的小姑娘,居然能够一挑三千。

西门吹雪和陆小凤却真的没有动。他们站在阿青身后,看着她拿着那根竹棒,慢慢走入禁卫的包围圈。

丁敖冷笑一声,屠方、殷羡也冲过来,数不清的侍卫围上前来,个个弓上弦,刀出鞘,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数不清的禁卫纷纷上前,寒光闪闪,但面对的只有阿青一人。

司空摘星没有动,老实和尚没有动,叶孤鸿没有动,石秀云也没有动,苏少英想动,却被石秀云拉住。

阿青轻轻一抬手,一道虚影晃过,她的身法灵巧之极,只见她在人群之中飘忽来去,浅绿色布衫的衣袖和带子飞扬开来,好看已极,随着她的舞动,呛啷啷、呛啷啷的响声不绝,那是兵刃落地之声,随后那捂着手腕倒地的惨叫亦是连绵不绝。

这阵阵声音从金銮殿一直响到午门之外,她的身影如一条极长的长蛇,飞快地游走,所到之处,尽是兵刃落地与众人的惨叫之声。

她很生气。虽然她的表情很平静,但我知道,她很生气。

站在午门之外,回望紫禁城内宽阔长街上横七竖八躺着的禁卫,我知道,她很生气。如果不是因为生气,她断断不会在卸下众人兵器的时候,在他们的手腕上戳一个血洞。

西门吹雪跟着她身后,从容地抱着我的尸体,缓缓踱步而走。

丁敖的脸色早已白得像纸。

阿青回身,拿竹棒制住他的咽喉,冷冷道:“你还要拦我吗?”语罢,不管那被吓得瘫软在地的家伙,她从西门吹雪手上接过我的尸体,一声清啸,纤腰扭处,飞空踏月,扬长而去。

没有回白云城,她带我去了金陵。

我曾经给她说过,那是叶家的发源地,叶家的祖坟皆在此处,当时她疑惑不已,对她来说,无论是祖坟,还是发源地,都是陌生的词。

但她一直都记得。

坐在自己的坟前,看着自己的墓碑,是一件很奇妙的事情,这些天来,从京城到金陵,我想了很多。生前总是忙忙碌碌,为着白云城,为着自己的剑道,而如今,这些事却都已经不在重要。一只鬼魂,能做的只有回忆过去。

我很寂寞。

她也很寂寞。

每日,每日,我看她支着脑袋注视着已睡在棺木中的我,喃喃自语之时,我都从她的脸上读到了一种表情。

寂寞。

曾经,她很快乐,每一天她都很快乐,无论到什么地方,她都有本事让自己快乐。

但现在我却让她不快乐。

秋风再起,草叶枯黄,我感觉不到这一切,只是靠在墓碑边坐着,她就坐在我的身边,挨得很近,近得我能看见她脸上细细软软的绒毛。

她却永远也不会知道我在。

“我不回白云城了,你不在,我回去也没有意思,”她柔软的肌肤贴在我的墓碑之上,大理石的质地坚硬冰冷,她擦了擦红红的眼睛,吸吸鼻子,低低道,“我喜欢你的,叶孤城,阿青好喜欢你,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我听见了,你喜欢我,我很高兴。

但我要怎样才能让你知道,我已听见了?我喜欢你喜欢我?

我没有办法。

每每,当我看见她红肿的眼睛,心生怜惜,习惯性地想去摸摸她的头时,都只能扑个空。我已是鬼魂,阴阳两隔。阿青,我真的没有办法让你知道,我还在。

叶孤城也有这般没用的时候。

现在的我,真的很没用。本以为死亡是解脱。但现在,心里只有无限的懊悔,失败又如何?只要她在,失败也没有关系,只要她在,我永远不是一无所有。

“阿青姑娘。”

我听见有人在唤她。

竟是一个男人。他的头发漆黑,梳得一丝不苟,用金色的头冠束起,衣衫极华丽高贵,雪白雪白的衣裳上连一根皱纹都没有,轮廓优美如雕刻般的脸上带着种自负而坚决的表情,眼神锐利如刀锋。

此人绝非善类。在看到他的第一眼,我已起了杀意。

“宫九?”我看见阿青回头,看了他一眼,唤了这人的名字。

她什么时候认识的这种人?

宫九颌首微笑道:“在路上偶然见着你,看你这般伤心,忍不住寻过了看看。”他扫了一眼我的墓,顿了顿,又道:“你若是很难过,不妨去我师父的岛上散散心,那里有很多稀奇的东西,很好玩,说不定能让你开心起来。”他的眼睛微微一眯,用近乎蛊惑般的语气低低道:“在那里,你能忘了叶孤城,忘了一切不开心的事情。”

“滚!”压抑不住心中的怒气,我怒喝一声,拔出赤霄一剑朝这个叫宫九的家伙的心脏刺去。

他依然在微笑。

我对他当然产生不了任何危害。叶孤城再也不能对任何人产生危害,因为他已经死了。

我颓然地收回赤霄,已经越来越习惯心头涌上的这种无力感。此时,我突然听见了阿青的声音,她在拒绝这个宫九:“我不想去,抱歉啦。”

随后,她起身,拍了拍衣裳的尘土,望向远处的大道,那里有一辆马车缓缓驶来,越来越近,我已看清,驾车的人竟然是苏少英。

“阿青,我来接你,”苏少英有些腼腆地朝她笑笑,“花满楼说,百花楼里头的菊花开得正艳,邀你去小住一番。”

比起宫九,我更想杀了眼前的这个苏少英,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但我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上了苏少英的马车。

马车并不太颠簸,很舒适,但阿青依旧不开心,她抱着膝,倚在门边,垂眸低声道:“你说,他真的死了吗?”

她当然不是在跟我说话。

苏少英一怔,随即柔声道:“你已亲手埋葬了他,虽然伤心,但你要快些振作起来才是。”

阿青揉了揉眼睛:“可是,可是我觉得他还在,就在我身边。”

我在,我一直都在。坐在她的对面,凝视着她的容颜,我很想告诉她,我一直都在她身边陪着她,从不曾离去。

53悲剧结局二.高处不胜寒

原来做皇帝的感觉是这样。

君临天下,万邦来朝。

一身金丝镶边的黄袍在身,叶孤城高高坐在金銮殿的皇位之上,接受着群臣跪拜。在那一刻,他的心中顿时涌出万千豪气,深深感觉到自己即将创建一个新的时代,翻开崭新的一页。

是的,他不再是一介剑客,亦不再是偏远的南海之上的小岛之主,他是整个天下的主宰。

少年时期,当他握住剑柄的时候,当他初初学剑的时候,他也曾有过这种感觉,长剑在手,天下都任他去,他想做什么,都没人拦得住。后来,渐渐地,他发现,身为剑客,亦有无奈的时候,如今,他做了皇帝,才算是真正地能够随心所欲。

紫禁之巅的惊天一战,他赢得漂亮,亦向天下人展现了他的实力,如丁敖之流也不得不臣服于他,心甘情愿做他的大内侍卫。

至于南王一家,谋害先皇,赐死。

不错,南王杀了那个皇帝,而叶孤城是戳破南王和南王世子阴谋的人,皇帝临死之前下诏,将皇位传给叶孤城。

就是这么简单。

坐在皇位上,叶孤城淡淡一笑。

今天是登基大典。

他正是志得意满的时候,并没有注意到,她没有来。

天下易主,她却在御花园里头喂小羊吃草。

皇宫很大,但女子能去的地方只有内廷,即使是内廷,也是很大了,以阿青的脚力,不过半天,她已经将整个内廷的路线都摸熟。阿青在御厨房发现了一头小羊,本来是要晚上来做烤羊羔的,但她喜欢,便牵走了。御厨不会违抗她的命令,因为谁都知道,新主喜欢这个女子,若没有意外,她便是新的皇后。

御花园很大,里面长了很多奇花异草,因为花满楼的教导,她如今已经能认出很多花草的品种,知道御花园里的花草都很贵重,不过那又怎么样,再贵重,也是花草而已。

阿青放任小羊撒欢跑,小羊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她就坐在台阶上看着。

“阿青。”

背后有人在唤她,随后有一只手温柔地揽住她的肩,灼热的鼻息喷在她的脖子上:“今日为何不去?”

阿青微微垂眸,看着自己的脚尖,小声道:“大典上的规矩好多,大家都好严肃。你派来的那个嬷嬷,教导得我两眼发晕,我不敢过去。”

“不去便不去罢,但这几日要好好学规矩,那只羊玩玩便罢,不要野了心。十日后是封后大典,你可不能给我出丑。”说完后,他亲昵地刮了一下她的鼻子,语调宠溺。

他很少做这般亲密的动作,所以现在,他的心情一定很好。

阿青怔了一怔,然后缓缓点了点头。

环住她的那只手渐渐松开,他在她的脸颊上印下一吻,然后快步离开。

他很忙,阿青知道,最近他都很忙。刚刚登上皇位,叶孤城有太多的事情要处理,有太多的势力要协调,他没有很多时间陪她。

“咩…”那只小羊欢快地叫起来。

阿青看了看那只羊,然后抬起头来,看天空。

皇宫里的天空很窄,四四方方,即使是大大的御花园,也让她觉得不痛快。

因为实在是太安静了。

这里的人,走路不敢发出声音,说话不敢大声说,连吃饭都不敢大口吃,她随便问一问,他们就露出非常诚惶诚恐的表情,让她觉得索然无味。

这里很漂亮,什么东西都很精致,但没有好玩的,那些好吃的也因为精致过头,让她很不喜欢。

她想念外面,想念那些朋友们。

但这里是防守严密的紫禁城,江湖上的人,如果不是疯了,是不会来冒险来闯紫禁城的,司空师父只偷偷来看了她一次,就溜掉了,他说,皇宫不好玩,他要换一个地方。而花满楼,他是自在惯了的人,亦不喜欢皇宫。

就连陆小凤,也没有空过来,因为他要处理朋友的丧事,石秀云亦没有空过来,因为她要安慰孙秀青。

紫禁之巅,旷世一战,胜了叶孤城,却牺牲了西门吹雪。

他死了,何其无辜,何其可惜。

叶孤城太忙了,忙得没有时间来看她,甚至也忘了让她出去散散心,看看朋友。或许不是他忘记了,他只是不想让她出去,他希望在忙碌的时候,一回头,就能看见她,一看见她,他便满身疲惫全消。

可是阿青很不开心。

今日是他的登基大典,却也是西门吹雪下葬的日子,她很想出去看看,以她的能力,出去看看当然没有问题,但她曾经这样做过一次,回来的时候,他很生气。

她不想让他不开心。

所以她宁愿呆在紫禁城里。

夜已经很深了,南书房里还亮着灯,自当政后,叶孤城励精图治,比那个死掉的皇帝更加勤政。阿青睡不着,便想到南书房来看看他。她没有穿鞋,光着脚踩在地方,一点声音也没有,她觉得这样没有拘束,很开心,她喜欢这么做。皇宫里的地面很光滑很干净,亦极少会被其他男子撞见,所以即使叶孤城看见,他也不会再斥责她。

到南书房的时候,她刚好看见一个小太监端着盘子去送夜宵。

“我来吧。”阿青笑眯眯地接过小太监手上的盘子,轻手轻脚地踏进门槛,想给他一个惊喜。

叶孤城要是看见她这么贴心地来送宵夜,一定很高兴。

刚刚踏进门槛,她便听见里头有声音。

不止一个人的声音。

有人在说话,声音有些熟悉,似乎是白云城的人:“陛下,段太傅的孙女不仅貌美,而且温柔贤惠,段家已是百年世家,娶段小姐来做妃子已是委屈,若不是因为您坚持要青姑娘做皇后,段小姐本是非常合适的皇后人选,您也知道,青姑娘的性子,并不擅长治理后宫。”

阿青脚下动作一顿。

另一个年轻而陌生的声音又说:“赵将军的女儿英气勃勃,也是很好的妃子人选,陛下,您刚刚登基,朝堂不稳,纳妃是最好的平定朝中势力的方法。”

紧接着又有人说:“陛下…”

阿青听见了很多人在说话,他们说的很多事情,她并不明白,但她听清楚一件事,这些人都想要叶孤城多多娶一些女子,越多越好。

阿青忽然觉得,光脚踩在地上,真的好凉,一直凉到了心底。

夜间前来议事的臣子,必是受信任的宠臣,众人七嘴八舌之后,叶孤城终于发话。

他的音质冷冽,骄傲而不以为然地淡淡说道:“一个皇帝,若要以控制后宫来控制朝堂,那真是没用到极点。”

“朕不屑。”

一锤定音,将群臣企图为他填充后宫的建议通通封死。

天下,要一个皇后就够了。

阿青揉了揉眼睛,轻轻退出,将装着夜宵的托盘递给门边的侍女,然后静静地离开。

她知道叶孤城才不喜欢屋子里到处都是女人呢,什么后宫佳丽三千,他讨厌这样。

不过,隐隐地,阿青心底仿佛有个声音在告诉她,正是因为他不愿意用这些臣子的建议,才导致他如今这般辛苦。

阿青又揉了揉眼睛,望了望窗外清冷的月光,低头摸摸那睡得正想的小羊的毛,觉得有些寂寞。

皇宫的日子说快不快,说慢也不慢,阿青要学好多规矩和礼仪,要学怎么走路,怎么说话,怎么吃饭,甚至连穿衣服也要学。而且还有好多贵妇人进宫跟她聊天,聊的内容都好无聊。有一次,在花园里头用膳,太阳很大,她看着有一个贵妇头上的金钗晃来晃去,晃得她眼睛疼,心里有点烦,抬手一挥,就将她的金钗挥掉了,这又不是什么大事,那个贵妇吓得脸都白了,跪在地上连连求饶。

阿青很不解,不就是把金钗扔到树上,金钗正好全部插·进了树干里头嘛,她很注意手劲呀,几乎一点真气都没有用,她却吓成这样,真是不能理解。

不过她知道,不能给叶孤城添麻烦,所以虽然她对贵妇这群生物完全喜欢不起来,但她还是好好学着怎么应付。

阿青天生聪慧,有老嬷嬷在一旁指点教导,她学得很快,还能举一反三。

表面上看起来,她已经适应了皇宫的生活,但其实她一点也不开心。如果说真有开心的时候,那就是深夜,当叶孤城处理完所有事务,从南书房回来后,他抱她的时候,和她亲近的时候,那是她一天之中最开心的时候。

“阿青,”那一日,做完最亲密的事情后,叶孤城将头埋在她的胸前,呢喃道,“生个孩子吧。”

生个孩子,我们就有继承人了。

阿青怔了一怔,抬眸,偶然地就撞见了那柄挂在墙上的赤霄。

它已经挂在那里很久很久了,以至于都落了灰尘。

江湖,友情,义气,潇洒,快意恩仇,似乎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

第二日,叶孤城出城去巡视黄河水利,路途有些远,要七天才能回来。叶孤城本来以为,有这么一个机会出去,阿青会很高兴。

但她却摇头拒绝了。

那一刻,叶孤城的心底隐隐有不好的预感,但他却忽略了,事情太多,他不能为了这么一点小小的预感而分神。

七天一晃而过。

他回宫的时候,给阿青带了很多好吃好玩的东西,他以为她会很高兴,但是,她根本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