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手无寸铁的天人居然汇成了一股不可思议的冲击力,压在枫的胸口,隔着厚实的胸甲,枫还是有一种窒息般的恐惧。脚下似乎绊到了什么,枫摔倒在人流里,灰尘呛在他喉咙里,人们踩过枫的身躯,甚至踩上了他高贵的头,可是枫却没有爬起来。因为倒地的时候,他看见了一双眼睛,他脚下那个死人的眼睛。

恍惚间,他的眼神甚至比那些活着的人更加安祥,枫甚至觉得自己能看见僵死的眼睛里有笑容,窃窃冷笑!他再也不用害怕什么了,他已经死了,而践踏在他们头顶的人终将和他们一起葬身在这片大地的深处。

这就是末日的浩劫,无论如何都摆脱不去的宿命!那个死者的笑容似乎在告诉枫什么,那笑容里有着如此残酷的意味,枫根本无法挪开自己的双眼,而任自己和那个死者一起被践踏。

“帝释,你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影子的声音清晰的响在他耳边。

枫想起了孩子,孩子头顶的房屋不可能支持多长时间。他努力拧过头避开那个死者的笑容站起身来,天王的力量毕竟不是普通人可以抗拒的。可是很快枫就发现自己被绞在了人群里,他努力的想突破出去,可是越来越的人不但遮蔽了他的视线,而且带着他不断的偏离方向。他煞不住步伐,在人的洪涛巨浪中,枫只是一叶小舟。

这是他的战场,那么他独自面对这千百万的军队。他一再的推开人流,可是那些逃命的人们一次又一次的汇集在一起,枫再也不能忍受,他的手已经不由自主的按住了剑柄。

梵之剑在低沉的吼叫,这些狂奔的人们只是一些喘息的行尸走肉,而他们却压抑了枫的力量。杀意在枫的脑海里闪过,象是面对阿修罗时那种炽烈的战气。那是一种冲击和杀戮的决心,拓开一切才能冲向目标。

这时枫又一次听见了影子的声音:“帝释,你想拔剑么?你的剑能劈向谁呢?难道是那些无辜的人?”

“无辜”两个字让枫清醒过来,枫这才明白原来他面对的就是他所要拯救的人民,他的剑决不是用来杀戮的。他的剑要斩破劫数,可是劫数又在哪里呢?在人流的空隙里,枫看见孩子身旁已经落下的灰尘和碎石,可是枫只能收剑。他没有选择。

每一次推开人群的努力都是徒劳的,他面前总会有新的人流出现。人们不管枫要拯救什么,他们只知道逃,逃,逃。即使他们已经无处可逃。

“你还相信自己的力量能改变一切么?如果想逆转劫数,你就要和自然为敌,甚至和你要被拯救的人民为敌,因为那个毁灭的宿命正是你的人民自己的。”影子平静的说。

“不会的!”伴着一声大吼,枫忽然用双臂在人流中拓出一个空隙,短短的一瞬间,他已经巨枭一样凌空跃起。他准确的落向人流中一个一闪即逝的空隙。

可是枫错了,他还在空中,地面已经炸开了巨响,巨大的裂痕抹去了他落脚的位置。

枫落进了裂缝,晶莹的剑光跳跃在裂缝的阴影里。枫凌空旋身,拔剑。梵之剑擦着一串明亮的火花扎进了裂缝石壁。没有思考,枫一拳砸在壁上,踩在砸出的凹穴里跃上了地面。

他和孩子正在裂缝的两边。

枫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可怕的分裂,看不见的手在撕扯大地,裂缝在短短的一瞬间变为上百丈宽。那已经是一道深谷,不知多少人在一眨眼间消失在里面。哀嚎的声音还在深谷里回荡不休,枫竟然看不见底。

“不要诧异,在末世的劫数中,天地崩塌,这样的力量算不得什么,更可怕的现象都存在,”影子说着,“要救孩子,就得抵抗这一切。”

“好吧!”枫静了下来,低低的喘息着把剑插进了大地。他的脸上衣一丝略显狰狞的笑意,他觉得整个世界都在和他为敌,战场上以剑挑战一切的心跃动了。

“再来一次,难道还会失败么?”枫吼了一声,吼声里有愤怒,甚至有狂妄,天王原本就是以意志征服整个仞利天空的征服者。

他想对周围的一切说:“既然一切都都是敌人,那么就让一切都来吧!”

所有的话都在那羽烈激昂的吼声里,莹蓝色的空明笼罩大地,梵的力量压迫着大地发出低沉的轰响,深谷渐渐弥合起来。所有震动平息在枫的剑光中。

枫的头发在自己气息造成的飞旋气流中狂舞。深谷渐渐汇合为平地,他要以自己的力量证明没有什么不可挽救的宿命,天王绝不是天劫手中的一个玩物!

枫提着剑走向了孩子,梵的力量还结成莹兰的结界包围着他,人流再也不能阻挡他的步伐,枫一步一步逼近了孩子。孩子似乎还惊恐的趴在地下,枫已经站到了他身旁。这时候,房屋终于倒塌了,石块和灰尘在一瞬间包围了枫和孩子。可是,灰尘没有压住枫的剑光,枫仰天挥剑,晶莹的剑弧留闪在空中。瞬间,所有砸落的石块被他以一剑的力量反激出去,连一粒灰尘都没有落在孩子的头顶!

枫静静的看着周围狂奔的人们,然后蹲下身抱起了孩子。“不要怕,我在这里了!”

枫对孩子温和的说。可是,当他触到了孩子身体,还未绽开的笑容僵在枫的脸上。没有生命的气息,他抱到的竟还是一具尸骨!

“怎么……会这样?”枫颤抖的手指摸着孩子的脸,他分明救了孩子啊,难道这都是幻觉么?枫努力的闭上眼睛又睁开。

“孩子是被自己的恐惧吓死的,你能够救他出恐惧么?你自己不是也在恐惧么?”影子说,“劫数的力量是包含一切的,他还是死在劫数里了。”

血红的天幕下,天王的重甲闪着凄迷的红色,梵之剑垂在枫的身旁,上面似乎是鲜红的血。枫抱着孩子瘦小的尸骨,呆呆的望着四周闪动人影。

无数双恐惧的眼睛里,有枫茫然的双瞳,这一次,他似乎不再感到痛苦,而是渐渐的麻木下去。枫缓缓的举起了长剑指向天空。

“我不相信!”木然的枫忽然嘶哑的吼着,然后他的剑无力的垂向地面。

随着他的吼声,所有人都消失了,连孩子的尸首也不在他的怀中,只有那血红的天空,宽广的大地,和大地上一个苍凉的身影,战斗到最后的战士!

天空暗淡了,透明的墙壁也消失了,影子没有走动,可是却离枫越来越远。

“你,不相信?”这是枫第一次听见影子用这样疑惑的语气,“执着的天王啊,你的心里到底有什么我还不了解呢?”

天地融为一团墨黑。强烈的寒意笼罩了枫的心头,他不敢再面对自己心里的黑暗。

“阿莲珈!”黑暗里的枫试探着喊道,“阿莲珈你在哪里啊?”

打了一个冷颤,枫感觉到一只柔软的手正按在自己的额头上。他猛的坐了起来,阿莲珈正坐在自己床边,关切的看着他。有了她的存在,似乎寂静清冷的梵天神殿也变得祥和温暖起来。

枫疲惫的躺了回去,这时候他才发现手里还握着阿莲珈的一只手。他想放开阿莲珈的手,可是想了想,最终还是没有放开。

“枫,你怎么了?”阿莲珈擦去枫的冷汗,又摸了摸他的额头。

“没什么,你在这里就好了,”枫不想隐瞒,可是又不知道从那里说起。

“梦见什么可怕的东西了么?”

“没有什么,不要想了。”枫摇了摇头。

“你睡了很长的时间,整个夜里一直在喊我的名字,可是怎么叫都叫不醒,我很害怕。”阿莲珈纤纤的眉间有一丝忧郁纠结着。

“害怕?”

“我一直喊你,一直喊你,你怎么都不回答……”阿莲珈轻轻低下了头,“真吓人啊!”

阿莲珈的手也是冰冷的,她的额头也挂满了汗珠,她的眸子也是一样的忧虑,枫忽然都感觉到了。原来在枫喊她的时候,她一样在喊枫,枫因为找不到她而恐惧的时候,她也因为唤不醒枫而害怕,那么枫现在因为她在自己身旁而欣慰,她是不是也因为见到了枫而温暖?当她点燃一盏莲灯去寻找枫,枫是否也在等待她的到来?

枫曾经在善见城头许诺一定会回来见她。而枫想过骗她,想过就此挥剑战死在黑暗中,直到这一刻枫忽然明白了自己的许诺对阿莲珈有多么重要,而这个许诺对于他自己是一样的重要。

有一些许诺是不能违背的,而又一些是不愿意违背的。

素白的月光里,阿莲珈素白的衣朦胧着,似乎要融化在里面,就此消失不见。枫忽然坐起来把阿莲珈搂在了怀里,抱得很紧。只有这样紧紧的抱着阿莲珈,能感觉她的存在,闻到她的气息时,枫才不怕她会忽然消失在月光里,毕竟梵之剑还在他的腰间,什么也不能夺走她!

于是枫的心里有了一丝融融的暖意。

怀里的阿莲珈分明颤抖了一下。许久,枫觉得阿莲珈的发丝挠在自己耳边,阿莲珈把头轻轻枕在了枫的肩膀上。

“为什么喊我的名字呢?”

“我梦见了很可怕的事情,我找你,你又不在,我觉得很恐惧……找不到你啊!”枫不想再说了,他只想这样抱着阿莲珈,知道她确实在自己身边。

很久,他听见了一声叹息,阿莲珈的呼吸就在他耳边,那话却听着遥远如乾达婆的歌声:“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你在梦里会喊谁的名字?”

枫惊异的松开阿莲珈,看着她的脸。

月光照得她的面颊莹然得几乎要透明起来,阿莲珈笑了:“我闹着玩的……”可是她明净的双眼中有淡淡的泪光在滚动,泪水露珠般坠落,落到枫的手上,一阵冰冷。

枫看着她笑,看着她流泪,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只是说着玩的!”在哭出声来之前,阿莲珈双手搂住了枫的脖子,把面颊贴在枫的脸上。枫看不见她的面容,耳边却是她低低的哭声,枫想问个明白,可是终于他什么都没有说。

夜里风很轻,月色很冷,无限清辉中,枫一直抱着她到天明,阿莲珈泪水一直没有停过……

第十八篇 今夜的星空

一千零一级石阶通向仞利天空神庙,高据在层层的石阶上,神庙俯瞰着整个善见城。

这座洁白如雪、不染半点尘埃的建筑是仞利天空仅次于梵天神殿的圣地。每个傍晚,当僧侣们以大悲咒结束晚课的时候,丝丝缕缕的云气就会扬起在善见城的上空,僧侣们的诵经声如同天音般笼罩四野,动人心魄。而随着七十二声晚钟的最后一记轰响起来,竟会有无量数的五彩毫光洒落到整个草海上。

几乎每个天人都以参见神庙的大比丘恒断神僧为幸。在善见城,帝释是王者,而恒断神僧无疑是觉悟了的圣贤。他无双的智慧超越诸王之上,普照着整个天界。

枫站在神庙的石阶下,冰冷的目光闪烁在浓密的睫毛下,他面前的僧侣们惶恐的退后了。

“殿下,大比丘已经入定,请殿下明天天明的时候再来吧!”两个僧侣交换着眼神,合十为礼。

“前天早晨,昨天夜里,今天中午,大比丘都在入定,是么?”枫冰冷的声音听不出半分感情。

两个僧侣哆嗦着嘴唇,没说出话来。

枫冷笑一声:“每当我要见他的时候,大比丘总是在入定,既然这样,我不在乎在他入定的时候见他!”说着,枫已经踩上了石阶。

僧侣们不约而同的拦在了枫的面前,“比丘……真的在入定啊!”他们的声音分明颤抖着。

枫静静的看着他们,僧侣们看不清枫的眼神,可是一种强烈的气息已经压迫在他们的胸口,天王战气中的“王威”并非只是一个传说。僧侣们小步退到了一边,枫的脚步声响起在玉石般的台阶上,足足一千零一声,象是踩在僧侣们的心头。

小僧侣慌张的冲进了神庙的宝殿:“比丘,比丘,不好了,不好了!”

宝殿里寂静而幽暗,只有恒断一个人正举着一盏烛火,凑近墙壁,一边仔细观看那一十八幅佛陀本生故事的壁画,一边小心的摩挲着它们。正读到萨缍那王子舍身饲虎的一幅,象征生的血红和象征死的黑暗融合在一起。壁画的一侧,恶虎正吞噬着王子,淋漓的血滴落着,染红了白生生的骨架,悲痛的国王还在哭泣,而另一侧洁白的塔已经立起,王子的灵魂从塔顶升天,诸神礼赞,天众乐舞。

凄冷缠绵的线条纠结着,沉重的画面似乎把什么东西一直推到小僧侣的脸上来,他打了个冷战。

恒断却没有说话,依旧是摩挲着壁画思索什么,他冲小僧侣挥了挥手,小僧侣茫然的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比丘,殿下他……”

“知道了,知道了,你去吧。”恒断还是随意的挥着手。

小僧侣疑惑的退了下去,恒断喃喃自语道:“以他那样,怎么会不来?什么都挡不住的……”他还没有说完,枫稳健的脚步声已经响起在宝殿中,停在了恒断身后。

恒断还在看着壁画,枫却也没有说话。恒断终于吹灭了烛火,转过身来盘膝坐在地上。枫披甲按剑,就着铠甲上浮动的冷光,不动声色的凝视着恒断。

“殿下请坐下吧!”

枫也盘膝坐下,横剑膝上:“大比丘似乎不想见我。”

“不错,我确实不想见殿下。”恒断淡然道。

枫的眉锋一扬:“想必有什么理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