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分头落座。

裕王笑道:“酒易伤身,多喝不好,今夜便喝杏仁茶吧。”

陈以勤附和道:“王爷所言极是,少雍家住何处,待会儿回去可还方便?”

赵肃:“劳大人垂询,我认得路,不妨事。”

高拱笑了起来:“喊什么大人,指不定你将来也是要入朝做官的,改日大家便是同僚了,倒是忘了给你介绍,他叫陈以勤,陈正甫,我是高拱,表字肃卿。”

怎么不是张居正?

这个疑问自赵肃脑中一闪而过。

他并不知道,张居正是嘉靖四十三年经由徐阶推荐,到裕王府邸当讲官的。

也即是说,还有三年,才会在这里见到张居正的身影。

没法马上见到这位传奇性的人物,自然有些遗憾,但是眼前这两位,也不是寻常人。

这位中兴名臣,会在五年之后进入内阁。

在裕王潜邸时,要跟严嵩父子周旋,要帮裕王应付极品老爹嘉靖皇帝。

当了首辅之后,又要斗徐阶,斗言官,然后又被徐阶斗,被言官围殴。

最后,被张居正赶回家,抑郁而终。

一山难容二虎,何况不止两只老虎。

大明首辅,就相当于后世的国家总理,当皇帝不怎么管事的时候,这个内阁首辅的权柄更大,几乎等于实际上的国家主席和总理。

这个位置实在太吃香太晃眼了,人人都垂涎欲滴,想上去坐一坐。

但椅子只有一把,聪明人却那么多,供不应求之下,必然是激烈的斗争。

相比之下,陈以勤名气稍微小点,但也是未来的内阁龙虎斗中的一员。

而此刻,未来的皇帝,连同两位未来的阁老,正跟赵肃围坐在桌子边上,谈笑风生。

此时的裕王还要夹起尾巴很小心地过日子。

此时的高拱和陈以勤也不会料到自己将来的命运。

被史书上称为“性迫急,不能容物”的高拱跟赵肃说话的语气却温和得很。

也许是眼下还没飞黄腾达吧。赵肃心道,一边起身,朝两人拱手一揖:“家师在时,曾数次听他提起两位,晚辈一直心向往之!”

这自然是虚词,当时朝廷里,高拱和陈以勤不是最耀眼的,更不是最硬气的,他们默默地隐藏在裕王府里,戴公望与他历数群臣,对这两人也只有寥寥数语,可这样的客气话,确实最容易拉近彼此距离的。

果不其然,高拱诧异道:“令师是?”

“家师姓戴讳公望……”

不待他说完,陈以勤击掌恍然:“原来是戴仲甫!”

见高拱还糊涂着,陈以勤便向他解释:“当年杨继盛屈死,戴仲甫曾四处游走上疏说情,最后还被免了职的。”

高拱也想起来了:“是他!”

又肃然道:“令师傲骨凛然,我也佩服得很!”

赵肃叹息:“他常常为当年不能救杨公的事情憾恨不已。”

杨继盛的事情,天下人人都知道是冤案,唯独慑于严嵩父子的权势没法平反,一说起来,其余二人也是叹息连连。

裕王见氛围有些低落,忙道:“今夜冬至,好好过个节,就不要提这些了,令师既然跟高师傅你们都是旧识,那也就是自己人了,真可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高拱提起精神,笑了起来:“王爷说的是,少雍乡试夺了解元,这卷子是怎么答的,与我们说道说道?”

有了戴公望这一层,双方关系立马产生质的飞跃,加上四个人都不是太难相处的性格,至少目前还不是,裕王虽贵为王爷,却是四人中最没脾气的一个,加上赵肃举止温和磊落,说话谦而不卑,一顿饭下来,彼此聊得投机,也让高拱等人对他有了不错的印象。

永寿宫。

严嵩坐在绣墩上,双手拢在袖子里,眼睛虚阖着,垂首不语。

嘉靖念他年事已高,特赐面圣时刻坐着回话,其他人都无此殊荣。

而此刻,一身道袍,披头散发的皇帝正负手来回踱步。

“裕王世子怎么会走失?什么时候不见的?为何裕王府到现在都没报上来,反倒是你先知道了?”他一连三个问题,在空旷的大殿内回荡,声势压人。

严嵩却似乎不为所动,语调依然慢吞吞的:“回禀陛下,那会儿老臣正要睡下,听见外头有下人来报,说裕王府小世子不见了,裕王府上下急得和什么似的,都在外头找人呢,老臣心想兹事体大,就赶紧进宫来禀报,是要派五城兵马司的人帮忙找,还是派锦衣卫,还请陛下明示。”

他深夜进宫,又说这番话,表面上是请示,实际上却有两层意思。

一来,是试探皇帝对裕王的态度,如果他真的在意这个孙子,必然会马上派出人手帮忙找,甚至还会命令全城戒严等等,如果皇帝不这么做,那就值得玩味了。试想一下,如果唯一的孙子他也不紧张,还会在意向来厌弃的儿子吗?

二来,表明自己的态度。发生了这种事情,皇帝的儿子还隐瞒不报,我就已经跑进宫告诉您了,这不是忠心是什么?

嘉靖显然也知道这一点,他的脸色缓和下来。

“惟中啊,听说令夫人近来卧病在床,你也跟着整宿没睡,可别熬坏了身体。”

严嵩颤巍巍起身,弯下腰去:“谢陛下垂询,拙荆年纪也大了,只是少年夫妻老来伴,老臣难免心里……”

说罢抬袖拭了拭眼角。

嘉靖似乎也动了感情,温声道:“这里还有几颗丹药,是陶仙师告病还乡前给朕留下的,不若你拿回去,给你夫人服用。”

严嵩嘴角一抽,忙道:“陶仙师所炼丹药,都是陛下成仙之用,拙荆乃凡夫俗妇,哪里有这样的福分!”

他虽然连连推辞,却架不住嘉靖的热情,皇帝所赐,岂可推三阻四,严嵩无奈,只得拜谢收下。

嘉靖看着内侍将那装丹药的匣子递给严嵩,似乎还颇为心痛:“也就剩三颗了,都给你了罢,要自己吃也行,给你夫人吃也行。”

在他看来,能够得赐仙丹,跟着自己一起成仙,这是臣子的福分,殊不知严嵩内心正在默默吐血,却还不得不装出一副高兴的样子叩谢圣恩。

严嵩一走,嘉靖的脸色立刻阴沉下来。

侍立一旁的黄锦察言观色,趋上前小声道:“陛下就是心太慈了,把仙药都给了严阁老,您用什么呢?”

嘉靖挥挥手,叹了口气:“药再炼就是了,严嵩怎么说也跟了朕那么久,看他那副样子,朕也真不忍心,”语气一顿,话锋一转,“反倒是裕王,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也想隐瞒不报,是怕朕责罚他么,难道养个儿子,还不如一个臣子?”

说至后来,渐渐严厉,胸口也不住起伏,嘉靖脸色潮红,分不清是愤怒还是亢奋。

黄锦连忙上前抚背,又让人端来热汤,小声劝慰:“陛下勿气,您刚用过丹药,仙师交代过的,可不能生气,否则会急火攻心,兴许裕王是怕深夜扰了您的清修,这才不敢奏报,而严阁老跟了您那么多年,自然更了解一些!”

嘉靖喘了口气,半天才道:“朕聪明一世,怎么就养了这两个不争气的儿子,全都碌碌无为,胆小怕事!”

“黄锦啊,你说说,以前也曾有不少人弹劾过严嵩,说他有五奸十罪,但是天下间,也只有他了解朕,唉,有时候朕可真想不要这两个没用的儿子,学堂兄那样,从藩王中挑选皇储!”

黄锦大惊失色,连忙匍匐在地,颤声道:“陛下!……”

嘉靖口中的堂兄,正是前任正德皇帝,他荒唐玩乐一生,到死也没有子嗣,这才便宜了当时还是藩王的嘉靖,但现在的嘉靖皇帝甚至还有两个儿子,从古至今,也断然没有皇帝舍弃自己亲生儿子,去挑选旁支当皇帝的道理,嘉靖这话要是传到外面去,势必要掀起一阵狂风暴雨。

“起来,真没出息!朕也就是说说罢了。”嘉靖睨了他一眼,没好气。

您是随口说说,我却差点被吓掉半条命。黄锦擦擦头上冷汗,爬起来陪笑:“奴婢胆小,陛下可别这么吓唬奴婢了!”

“你分别派人到镇抚司和东厂去一趟,让他们分头去找世子,找着了回来禀报一声,必要时可以关闭九门,全城搜捕。”

黄锦应诺一声,心道陛下还是偏向裕王的罢,但转念一想,方才皇帝还说出了想要放弃两个儿子,另选储君的话来,不由又有些胆寒。

第18章

赵肃回到家的时候已近三更,刚洗漱完毕想歇下,便见赵暖推门进来。

“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遇见个小孩子迷路了,送他回家。”赵肃轻描淡写地带过去,又见他眉梢眼角都带着兴奋。“你这是怎么了?脸色潮红,面泛桃花,动了春情了?”

赵暖没好气:“你小子可以不要说得这么难听吗?”

“难道不是吗?既然不是,我就送客了。”

“别别,我是有事要跟你说,”赵暖现出几分平日里少见的扭捏。“事情是这样的,晚上不是和你们走散了吗,然后我就一个人去逛,结果,嗯,结果碰到了一个女子。”

那副模样,活脱脱的少年情窦初开。

赵肃眉峰微聚:“好人家的女子能这么轻易让你碰着?别是什么出身不好的罢?”

赵暖急了:“谁说不是好人家的女子,我打听过了,她是刑部员外郎俞彻俞大人的千金。”

说罢便将二人相识的过程说了一遍。

无非是赵暖到庙市,偶遇上香的千金小姐,帮了点小忙,对方亲自行礼致谢,就是这一眼,赵暖便陷落进去了。

只不过当这俗套的故事主角是自己的兄弟,情况又有些不同。

赵肃看着他嘴角带笑的模样,叹了口气:“不是我泼你冷水,对方是刑部员外郎,从五品。”

而赵暖,连秀才都不是,充其量只是个童生。

先别说对方是不是也对他有意思,单就两人的身份而言,无疑云泥之别。

这时候的明代,没有后世想象的那么封闭。

像严嵩,终其一生只有一个发妻,以他的地位,也没被放大到咄咄称奇的地步,像弘治帝,更是只有一个皇后,更没有狗血小说里那种大臣们天天上书逼着他纳妃的情节出现,可见这在当时只是寻常事。

而朝廷大员们,出身贫寒的有之,出身商贾世家的也有,许多限制规定早就模糊化了。

但是,如果赵暖想娶一个从五品官员的女儿,还是很有难度的。

哪怕他现在只是个举人,可实现性也会大上很多。

偏偏他什么功名都没有,家还远在福建,这种情况下,哪个脑筋正常的父亲会把女儿嫁给他?

但是赵暖的神情很认真,很严肃,赵肃再了解不过,当他出现这样的表情时,就代表这件事情他一定会竭尽全力去做。

“你是认真的?”

赵暖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涨红脸道:“当然是认真的,其实这不是我第一次见到她了……反正这位俞小姐,我非娶不可。”

顿了顿,又道:“她的人很好,很爱笑,又有善心,她爹虽然是当官的,可素有清名,他们家没多少余钱,她也不像那些娇滴滴的千金小姐……”

赵肃似笑非笑:“打听得可真够详细的啊?”

赵暖马上住了嘴。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再好,你也得过她爹那一关,你怎么让他们同意?”

赵暖扭扭捏捏:“我已经有打算了,不过还得你帮忙……等你明年取得功名,就跟我一起上他们家提亲,就算俞大人不能马上同意,起码也跟他约定个两三年,待我做了生意赚了钱,便能让俞小姐一辈子衣食无忧。”

赵肃冷静地分析:“有几个问题。一,你怎么就笃定我能中榜?二,万一他们家早就订了亲呢?三,清官之所以是清官,就是他们不肯随波逐流,这样的人,能看得上商人女婿?”

赵暖满腔兴奋被噎住,一时言语不得。

赵肃拍拍他的肩膀:“有缘无分,也是白搭,你好好想清楚。”

赵肃不知道他的话,赵暖听进去没有,从那晚长谈之后,他就三天两头没了人影,就算碰面,也多是询问在京城开铺子的事情。

他知道赵暖是下了决心想做出一番事情来,也想拉兄弟一把,便与他一道盘算起来。

京城地租极贵,以两人的余钱,只够在偏僻地方租赁一个小铺子。

开唐宋居分号是暂时行不通的,因为天子脚下,大家什么没见过,靠小点心糕点想吸引顾客,一时半会肯定没有生意,而他们手头的钱最多只够支撑铺子三个月,三个月后如果没有进项,就会血本无归。

最后,在赵肃的建议下,赵暖决定开一间“旧货铺”。

像有钱的人家,隔一段时间就会清掉没用的破旧玩意,但这些东西还有四五成新,放到外面卖给平民百姓,人家还能用上好几年,到时候赵暖可以用钱把这些东西收购到手,再转手卖出去。年底将近,置换东西的人也多了,如此一来,薄利多销,也能赚到钱。

但赵暖在京城毫无人脉,要与官宦人家搭上关系,谈何容易。

赵肃想到了陈以勤。

自那日送回朱翊钧之后,赵肃受裕王之邀,去过几趟裕王府作客,与高拱、陈以勤都混得比较熟。

裕王贵为王爷,但手头拮据,这种事情不太好开口,高拱现在的职位也没有太多油水,唯独陈以勤比较好说话,又出身世家,家境富余,逢年过节经常会清掉一些旧物,赵肃找了个机会上门拜访,将赵暖的情况与他略略说一遍,陈以勤不仅欣然应允,还给赵暖介绍了不少同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