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光祖是徐阶除了张居正之外的另一个得意门生,嘉靖二十六年进士,与赵肃的老师戴公望同年,如今位居太常寺少卿,正四品,家世清白,,真要论起来,还是赵肃高攀了。陆家小女儿幼承庭训,德容妇工无不精通,就是心气儿有点高,上有父母宠着,今年十六了,还没订下人家,家里长辈开始着急起来,这才找上老师徐阶,请他帮忙物色。

赵肃听得有点头大,只得推托道:“不瞒阁老,昨日陈大人才和我提起亲事,为的是陈家的长房孙女……”

徐阶当然知道,却故作惊讶:“竟有此事?那倒是老夫落在后头了,少雍未及弱冠便高中探花,人品风流,也难怪会被捷足先登。只不过,”他特意顿了顿,见赵肃听得认真,这才续道:“老夫与你老师也有几分交情在,少不得要提醒你两句,希望你不要见外。”

赵肃微微一笑,语气诚挚:“阁老言重了,家师曾经说过,也许您不是本朝官职最高的人,却必然德望最高,晚辈能得您指点,不知是几世修来的福气。”

人都是爱听好话的,位高权重者也不例外,只不过说话的对象眼光越高,就越要说得不着痕迹。

徐阶对他这种恭谦的态度很满意,对方虽然踏上裕王府这条船,可并没有仗恃生骄。“陈以勤是你的房师,又与你一同在裕王府共事,情份非比寻常,这点人尽皆知,若是陛下将大位……裕王作为储君,陈以勤是潜邸旧臣,十有八九是要入阁的,届时你是他的孙女婿,不免会落人口实。”

言下之意是:有朝一日赵肃想入阁,除非那时候陈以勤已经退休下野,否则有这层关系在,肯定会为人诟病。相反,如果与陆家结亲的话,就没有这个顾虑了,陆光祖为官清介,在士林中名声素好,赵肃有了这个岳家,反倒是锦上添花。

赵肃心头一震,若不是徐阶,自己还真没想到这一层。

无论他是纯粹出于好意,还是另有计较,自己都要感谢他的这番提醒。

赵肃苦笑:“若不是阁老一说,晚辈还懵懂无知呢。”

徐阶露出一丝笑意,又叹了口气:“你的老师殉难,我也难过得很,可正因为如此,老夫对你更有一份责任在,不希望你的前途因此受到任何影响。”

这话说得语重心长,真情实意,即便是赵肃,也不能不对他生出好感,双方由此越发显得亲近。徐阁老能纵横官场数十年,不是只靠隐忍和跟风的,智慧、城府、拉拢人心的手段,同样缺一不可。

赵肃感激道:“多谢阁老提点,晚辈实在受益匪浅,请受晚辈一拜!”

说罢起身拱手长揖。

“起来起来,你我还客气什么!”徐阶看起来很高兴,还伸手来扶他。“我已经老了,眼看着再过几年也得退下来了,有你们这些年轻人在,就是我大明之福!”

你就是再过个十年也能和人死磕,一直到你的得意门生张居正挂了你都还老当益壮呢。赵肃忍不住腹诽道。

徐阶勉励了他两句,又留他吃饭,直到天色将晚才把人放行。

赵肃离开徐府时,心情没有丝毫的雀跃和激动,反倒异常沉重。

徐阶看中自己,要帮赵肃做媒,显然也是基于自己的政治考量的。

一旦赵肃真的和陆家结亲,在外人眼里,也就等于向徐阶靠拢,现在也许还没什么,将来一旦高拱上位,两方有了矛盾,他就成了猪八戒照镜子——两面不是人了。

但徐阶说的也有道理,陈以勤那边,关系太近,也是要避讳的。

如此一来,两桩看上去风光美满的亲事,反倒成了赵肃避之唯恐不及的烫手山芋。

选哪一桩,感觉都膈应,可凭现在的自己,哪一边都不好得罪。

赵肃揉揉眉心,觉得很苦恼。

归根结底,还是自己的根基太浅,实力单薄。在别人看来,他不到二十就已经是从六品,又背靠着徐阶和裕王两棵大树,假以时日必能平步青云,可只有赵肃自己知道,他哪一边都指望不上。

徐阶和他非亲非故,平时或许可以套套交情,对方也乐意送几个顺水人情给他,顺便成全自己提携后辈的名声,可真要有事的时候,一个连自己亲孙女都可以送给政敌为妾的老狐狸,绝对不吝于弃卒保车的。

裕王那边就更不可靠了,因为嘉靖帝迟迟不立储,导致裕王的地位很尴尬,自保尚且来不及了,哪里还有多余的力气照顾别人?

赵肃慢慢走着,思路随之逐渐清晰起来,也越发对自己现在的处境有了一个明朗的认识。

不能着急,要一步步来,赵肃告诫自己。

他现在已经拥有一批志同道合的同年,过几年大家各自外放,积攒资历人脉,自己也要趁这个机会好好发展,等到再次聚首的时候,就是大展拳脚的时候了,届时他就算不是身居高位,起码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做事瞻前顾后,处处受制于人。

放弃了刚来到这里的初衷,放弃了原先那个小富即安的悠闲目标,转而走上一条也许布满荆棘的道路,连赵肃也说不清,究竟是自己想要去改变这个时代,还是这个时代影响了自己。

第二天,赵肃带着满腹心事去到翰林院,发现所有人都用诡异的目光打量着自己。

王锡爵笑嘻嘻地走过来,猛力拍他的肩膀:“少雍,真人不露相啊!”

“什么?”赵肃揣着明白装糊涂,饶是他脸皮再厚,被这些或善意或促狭或探究又或嫉妒的眼神来回地瞟,也觉得有些吃不消。

王锡爵揽住他的肩膀往旁边一拉:“行了,这会儿大家都知道了,徐相要给你做媒,陈大人也想把孙女许配给你,双喜临门,怎么着也得请我们上醉仙楼啜几顿吧!”

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双喜临门也是能随便说的?这两家随便哪一家都让他消受不起了。

被赵肃冷眼一扫,王锡爵也觉得自己用词不妥,忙改口道:“此事当真?”

“你们消息怎的如此灵通?”

“昨日张大人来过,闲聊说起的。”王锡爵笑嘻嘻道:“你别一副哭丧着脸的样子,这是多少人求都求不到的好事呢!”

张廷臣也凑了过来:“元驭说得是,不过我说少雍,你最后总得选定一家吧?”

赵肃笑道:“这种事情不由得我作主,等我修书回去询问母亲再作决定,徐阁老那边也只是问问而已,想和陆大人家结亲的人多得是,人家哪里能看上我这个穷翰林了。”

他眼角余光一扫,发现只有两个人还坐着,余有丁木着脸写字,而戚元佐则微微皱眉,面露不悦,似乎嫌他们吵闹。

陈洙不在。

“伯训呢?”赵肃问。

张廷臣道:“他今日有些不适,来了之后不住咳嗽,我们便让他先告假回去歇息了。”

赵肃心里有些愧疚,自己与他同住一个院子,这种事情竟然还要从旁人口中知晓,怪只怪他这些天早出晚归,基本都和陈洙碰不上面。

几人正说着话,申时行吃力地抱着一大叠文书从隔间里走出来,见状没好气道:“还不过来帮忙!”

“汝默,这是要做什么?”赵肃正愁没机会摆脱王锡爵,忙接过一些。

“这些都是历年的碑文,谕祭文档案,很久没人整理了,顺序都被打乱,我看今日得空,便拿出来理一理。”

其他人也过来帮忙,王锡爵嘴里还一边小声数落:“就你这股子认真劲,没看那边两尊大佛还……”

“元驭!”没等申时行说话,赵肃就打断了他。

赵肃只是面容年轻,心理年龄却已经不小了,又张了双桃花眼,笑的时候让人如沐春风,板着脸色时,竟也有种说不出的气场,王锡爵被他唬得一愣一楞,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你这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赵肃叹了口气。

申时行也低声数落道:“祸从口出,谨言慎行!不说咱们都是同僚,你这番话要是入了哪位大人的耳朵,必定会落下张狂无状的评语。”

王锡爵知道自己心直口快,不由讪讪一笑:“下不为例,下不为例!”心底却仍是不大瞧得上戚元佐和余有丁二人,倒不是因为他们做了什么事情,只是总觉得性格不合。

话说回来,即便余有丁他们这样严谨刻板的性子,在翰林院里自然也有一小撮性情相近的朋友,大家平日里井水不犯河水,倒是相安无事。

几人正说着话,潘允端从外面进来,一脸古怪地对赵肃道:“少雍,外头有个小孩儿,说是你侄子……你什么时候多了个侄子了?”

赵肃莫名其妙,正想说找错人了,冷不防一个念头冒出来,脸色也变得诡异起来。

顾不上和他们多说,连忙往外走。

没多久便瞧见门口果然孤零零站了个小孩儿,锦衣玉袍,粉嫩白皙,偏偏神情严肃得很,说不出的可爱。

赵肃大吃一惊。

小世子三个字到了嘴边,又硬生生憋住,改成:“钧儿!”

“肃肃!”小孩儿眼睛一亮,蹬蹬跑过来,扑了个满怀。

“你怎么会跑到这里来,冯保和其他人呢!”赵肃不见喜色,反倒紧紧拧眉。

小屁孩憋着嘴,委委屈屈:“我离家出走了!”

第47章

要说赵肃的教育还真是功不可没,这从朱翊钧离家出走的前期准备和后期实践上就看得出来。

首先是勘察地形。朱翊钧小朋友借着主人翁的身份之便,早就把从自己院子到门口的最短距离摸索出来了,由于正门目标太大,还特地选择了府里下人出入的小门。

然后是支开不相干的人。趁着冯保有事走开的当口,他独自跑到院子里玩,又故意左弯右绕,不要侍女跟着,然后从另外一个门溜掉。

平日里赵肃经常带他出门,所以朱翊钧对京城已经算很熟悉了,跑出来之后,一边走还一边问路,终于抵达目的地,结果被拦在门口不让进,朱翊钧灵机一动,拽住刚从外面要进去的潘允端,仰头就说要见叔叔。——他甚至还记得赵肃的教诲,在外面不要轻易表露身份,不然很容易碰到坏人,也知道自己是偷偷跑出来的,更不能让人知道。

赵肃听完,半晌无语。

不知道该摸着他的脑袋夸他聪明好,还是该懊恼自己的教育效果好过头了。

小孩子犹不自知,还仰着脑袋眨巴眼睛等他夸奖。

还是鼓励为主吧,挫折教育要不得。

赵肃想着,蹲下身,与他平视。

“好端端的,怎么离家出走了?”

不说还好,一提起这个,小孩儿的脸色顿时黯淡下来,依入他怀里,手揽上赵肃的脖子。

“肃肃要成亲了吗?”

赵肃一愣:“谁说的?”

“父王和陈师傅在说,我又问了冯大伴的。”

朱翊钧原本听到赵肃要成亲还挺高兴的,因为冯保和他说,成亲是一件好事。可当他知道什么叫成亲之后,就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了。

“大伴说,成了亲之后,就要生儿育女,还要抚养他们长大,教他们诗书礼仪,那这样的话,肃肃你不就不能陪我了吗?”朱翊钧看着他,脸色很认真:“我不想你被抢走。”

赵肃哭笑不得,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朱翊钧见他没有回答,愈发把事情当真了,眼睛蒙上一层泪雾,可又想起赵肃说过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好抽抽鼻子,两眼水汪汪地瞅他,又道:“父王有美人儿,母妃有弟弟,我只有你了。”

赵肃捕捉到中间那句,微微诧异:“李妃娘娘有喜?”

朱翊钧点点头:“大家都很高兴,父王还说一定是弟弟,大伴说母妃要养胎,不能轻易去打扰。”

赵肃曾经以为,像朱翊钧这样,虽然生在王侯之家,但作为裕王独子,又是受宠的侧妃所生,理当受尽万千宠爱,事实上,裕王确实非常喜爱这个儿子,在吃穿用度上也从未委屈过他,但是裕王本身喜欢玩乐享受,三天两头看不见人也是常事,更不可能手把手教导朱翊钧了,而李氏出身贫寒,虽然飞上枝头,成为王爷侧妃,却对朱翊钧的要求越发严格,生怕别人因为她的出身而说她小家子气,不会教子。

在这种情况下,要说父母关爱,实在少得可怜,所以朱翊钧对朝夕相处的赵肃才会如此依赖和看重,对他来说,赵肃不仅仅是老师,还在一定程度上取代了父亲和玩伴的角色。

那语气很哀怨,听得赵肃又心酸又好笑。

“我不会被谁抢走的,我永远会在你身边,只要你还需要我。”他轻轻抚着小孩儿的背,眼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温柔。

朱翊钧听了这话,才又高兴起来:“肃肃说话要算数,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子曰,人无信不立,国无信则衰,子又曰,言必信,行必果,子还曰……”他把自己读过的典故全背出来。

“……”赵肃投降。

妥协的结果是,被缠着又去外头买了一大堆零嘴安慰他,才把人带回去,那时候裕王府上下早就鸡飞狗跳了。

等赵肃回到家,已经是夜色降临了。

院子里静悄悄的,没有点起烛火,赵暖也不知道上哪儿去了。

赵肃和陈洙虽然当了官,却还像从前一样,和赵暖住在一起,他们喜欢这种热闹的氛围,闲暇时三个大男人聚在一块儿,一壶小酒,几碟小菜,对月胡侃,也是乐事一桩,可惜随着赵肃和陈洙入了翰林院,赵暖从诏狱出来,又忙着生意之后,这种机会就越来越少了。

赵肃先去了陈洙的屋子,敲了几下,没人应,便径自推门而入,接着月色,依稀瞧见床上被子隆起,像是躺了个人。

点了烛火,走近一看,还真是陈洙在睡觉,只是脸色看起来很不好。

伸手探向他的额头,很烫。

他的书童呢,怎么放着主人在这儿也不管?赵肃皱了皱眉,拧了一条湿布巾过来放在他头上,又去灶房里生火下米做饭。

陈洙是被一阵饭香刺激醒的,他只觉得脑袋昏昏沉沉,喉咙又干又涩。

迷迷糊糊想爬起来喝水,却发现四肢无力,还咳嗽连连。

颈子被稳稳地托住,扶起来,温水从外面涌入微微张开的嘴巴,水不冷不热,刚好。

陈洙忍不住喝了许多,浑身觉得舒坦一些,这才慢慢睁开眼。

熟悉的人影映入眼帘,一口还没咽下的水差点呛了出来,他脸色涨红。

“咳咳咳!”

“没事吧?我熬了粥,等会凉了先喝一些,我再给你抓药去。”

“不用了,这个时辰药铺早就关门了,我躺会就好。”陈洙摆摆手,“怎么是你?”

赵肃在床边坐下,闻言挑眉:“怎么不能是我,我听元驭他们说你病了,本想早点回来,结果被小世子绊住,早知道你病得这么严重,说什么也要赶回来的。”

陈洙苦笑:“也不是什么大病,兴许是昨晚吹了风,我身体素来很好,极少生病的,你别管我了,快进屋歇着吧,怎好劳你来服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