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世上,她是唯一真心对自己好,不要求回报,无怨付出的人,这就是母亲。

“娘。”赵肃平息了一下心情,撩起袍角,跪下磕头。“孩儿不孝,三年都没回过家!”

“起来起来!你这是作甚!”陈氏擦了擦眼角,一把揽住他。“回来就好,你是在为国尽忠,为皇上做事,这点道理娘还是懂的,看你都瘦了许多!”

赵肃汗颜:“那是因为儿子身量拔高了。”

陈氏笑道:“那前几年我帮你做的那些衣服鞋子指定是穿不下了。”

赵肃扯过他身旁的贺子重介绍:“这是我在路上碰到的朋友,救过我,他无处可去,我便让他跟着一起来了。”

贺子重一脸严肃:“大娘好。”

陈氏先是含笑点头,忽而一惊:“救过你?你还遇见过危险?”

赵肃自知说错话,忙扯开话题:“娘,我可一天没吃饭了,饿得很。”

仿佛为了应和他的话,贺子重的肚子适时发出一阵咕咕声。

众人忍俊不禁,陈氏忙笑道:“快快入席,饭菜都备好了!”

陈氏虽然是女眷,可赵家人少,没那么多讲究,贺子重是晚辈,戴忠又早被视为家人一般,连同赵吉在内,七人便都围成一桌,这里头还有两人,一个是伺候陈氏的,一个是帮忙做些杂活的,都是买来的奴婢,无家可归,除此之外,其他人被放了假回家过年,到正月十五才回回来。

远处爆竹声不时响起,在静谧夜中分外鲜明,家中四处都贴着春联年画剪纸,灯笼辉映着红色,欢喜洋溢,令人觉得温暖。

陈氏一边给他们夹菜,一边听赵肃说这几年来的经历。

赵肃自然是捡有趣的说,那些官场上的轶闻,京城的繁华,贺子重闻所未闻,也听得分外认真,有时候居然还能从中听出赵肃说的笑点,和大家一起笑起来。

他虽然木讷,却不是愚笨,李自德因为他有利用价值而对他笑脸相迎,还有眼前这些人待他真心的热情,他都能分辨得出来。

热腾腾的饭菜,赵肃的笑容,陈氏劝他多吃点的声音,甚至是戴管家的咳嗽声,都让他觉得留恋,贺子重也说不清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只觉得心里头像是有种东西汩汩流遍全身,暖洋洋的,就像练功打拳到了佳境的那种滋味。

手里筷子夹菜的动作未停,贺子重面无表情地想:要是天天这么过就好了。

除夕是要守岁的,所以大家都不像平时那么早歇下,吃完饭,贺子重和赵吉到街上去玩了,赵肃则陪着陈氏到后院散步,过了半个时辰,远远地便听到门口传来赵吉的声音,像是在指挥贺子重做什么。

等看到他们的时候,赵肃就愣住了。

贺子重,赵吉,每人手里都抓了一大把“萝卜花”、“大叶兰花”、“冬雪小梅”。

“怎的买了这么多焰火?”

赵吉笑嘻嘻的:“这都是子重的月钱买的。”

赵肃看着那堆焰火,下意识想揉额角:“这些怕不得花光你的钱吧?”

贺子重点点头。

赵肃无语:“贪热闹的话,买一两束去玩就好了啊,买这么多,你们俩放得完么?”

贺子重言简意赅:“嗯,心里高兴。”

那双墨黑的眸子毫不掩饰自己的喜悦,他喜欢这样的氛围,喜欢这些人。

这些焰火估计能点到他们手断掉吧……赵肃一头黑线,挥挥手:“你高兴就好!”

话虽这么说,嘴角也微微翘起。

赵吉点燃了一束,五颜六色在夜色中绽放极致的美丽,点点流光从眼前划过,在所有人的脸上留下喜悦的痕迹。

京城,裕王府。

朱翊钧觉得有点郁闷。

往年这个时候,他应该是和赵肃一起过的,赵肃必然会带着他走遍大街小巷去吃好吃的东西,放焰火点爆竹,看花灯杂耍,然后再回到府里一起守岁,甭提有多热闹了。

现在,只有他一个人。

其实这么说也不对,父王和两位母妃都还在,他也还是要去和他们一起吃团年饭,磕头行礼,今年甚至还多了个弟弟。

但是朱翊钧趴在院子里的石桌上,看着夜空里焰火四起,璀璨夺目,却恹恹的,提不起一点兴致。

他想起刚才去见父母的时候,娘亲怀里抱着不满一岁,被绸缎锦被紧紧裹着的弟弟朱翊镠,一脸疼宠怜惜的模样,可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时,却只留下了淡淡矜持的笑容。

朱翊钧毕竟才七岁,他再聪明也揣摩不透李氏的心理。

在李氏看来,朱翊钧是裕王世子,是将来要继承爵位的,说不定还可能继承皇位,自是要严格要求,绝不松懈,一举一动都要求他做到最好,母以子贵,这不仅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儿子好。

但幼子朱翊镠就不同了,比起兄长来,他没有那么大的责任,自然可以享尽父母的宠爱。

其实李氏的想法,和全天下那些有两个儿子以上的母亲也没什么不同,她们用了她们觉得正确的方法,却忽略了孩子本身的心情。

要是肃肃在就好了。

朱翊钧闷闷地想着,脸上浮现出落寞的神情。

冯保看在眼里,走过来,弯下腰,轻轻道:“世子爷,要不奴婢和您上街逛逛去?”

要是在平时,朱翊钧肯定高兴得蹦起来。

但此刻,他只是摇摇头。

冯保又问:“那,奴婢让人去拿焰火来放?”

朱翊钧想了想,点点头。

不一会儿,焰火拿来了,年轻侍女和内侍们放着焰火在院中四处游走,缤纷颜色到处绽放,人多笑声多,朱翊钧的心情似乎好了一点,眨眨眼看着大家玩闹,也要了一束来放。

刚点上火,啊的一声,丢下手里的焰火,回身就走。

冯保不明所以,忙跟在后面:“世子爷,慢点儿!”

朱翊钧跑回屋里,从柜子里拿出一叠纸,提笔蘸了墨,趴在桌子上写东西。

冯保凑近一看,写的是个肃字。

“世子爷,这是?”

一个字写完,朱翊钧放下笔,笑眯眯的:“差点忘了,每天都要写个肃字,看写到第几个的时候,肃肃才会回来,这样我就知道他离开多少天了。”

第54章

福建,赵府。

赵肃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心道是谁在念叨自己。

想来想去,也许只有远在王府的朱翊钧,但他是王府长子,此时想必是在众人的簇拥下热热闹闹过年,少了自己一个无关紧要的人也不算什么。

肩上多了一件披风,他讶然回首,母亲陈氏从身后绕了过来。

“夜深天寒,别着凉了。这披风是为娘闲暇时缝的,还生怕太大了些,没想到你现在长高了不少,倒是刚刚好,你在外头,总怕你冷着饿着,尤其是当了官,听说一忙起来三餐不定也是常有的事。”

她嘴里念着些琐事,看着赵肃的目光温柔而和蔼,赵肃却一点儿都没觉得烦。

人活在世上,总是需要一些目标和依靠的,正如赵肃之所以对赵家还有一份感情,是因为有陈氏,而陈氏之所以委曲求全,无论在怎样恶劣的环境下也没有寻死,也是因为有赵肃在。

赵肃笑道:“娘放心,我不缺衣服穿,也没饿着自己。”

“听赵吉说,你和子阳、陈家公子住在一起,三个大男人,也没个贴心的近身伺候,赵吉性子毛躁,为娘怎么能放心?”

陈氏嗔怪道,顺便问起赵暖:“子阳没有和你一起回来吗?”

“他生意忙不开,今年特意写了家书回来,说不能回家过年了,听说他爹知道了之后暴跳如雷,我看他是怕回家之后又要被他爹逼着去念书考科举。”

赵肃轻笑一声,扶着陈氏往回走。

母子二人聊着琐事,长乐县的这间唐宋居的生意依旧很红火,陈氏陪嫁丫鬟出身,能有今天这般成绩,已经是极限了,也没想着再扩张生意,赵肃思忖着反正赵暖在京城也开了一间唐宋居,以后的生意重心大可转向那边,便劝陈氏与他一起回京同住。

陈氏摇头:“人老了,还是在家乡待着安心,我知我儿在外面有出息,这就足够了,无论你在外头如何,什么时候想回家,这家里的门总是向着你敞开的。”

赵肃哈哈笑道:“娘怎么就老了,这模样放到外头,说是孩儿的姐姐,也是有人信的。”

陈氏作势打他,赵肃笑着躲开。

一时间满室温馨。

陈氏忽的停下动作,笑叹道:“你莫玩笑,娘终归是老了,不能陪你一辈子,你身边该有个贴心的人。”

来了,赵肃咳了一声:“既然娘提到此事,我也有些想法,须得先和您通通气。”

陈氏点头。

他便将徐阶和陈以勤想为他做媒的事情略略说了一遍。

陈氏呆了半晌。

为了不吓到她,赵肃没有提到徐陈二人的官职,但从字里行间,陈氏也知道这两人必然是地位不凡,眉间不见欣喜,反倒忧心忡忡:“如此说来,两位大人都垂青于你,若是与哪一边定下婚事,岂不是对另外一位不敬?”

赵肃微微一笑:“所以我想请娘另外物色一门亲事,届时父母之命,两位大人也都无话可说。”

陈氏讷讷道:“这,这不妥吧,既有两位大人的美意在先,我身份低微,连名分都无,怎好擅自……”

“娘!”赵肃打断她,“我们早就被赶出来,不算是那一房的人了,再说这件事情,我有法子解决,绝不会让您受委屈的。”

见陈氏不语,赵肃便柔下声音:“娘,你半生凄苦,是该时候享享福了,先前我不愿意让您操心,是因为我觉得自己年纪尚轻,如今徐、陈两位大人盛意拳拳,拒绝哪边都不妥,不如由娘来出面,我不求门第家世,只要温柔娴淑便可。”

他这么一分析,陈氏想想也对,既然选哪一方都会得罪另外一方,倒不如另谋一桩,自己身份低微,届时请宗族出面便是,便笑道:“只求贤妻,不怕娘给你挑个无盐女么?”

赵肃噙笑:“娘挑的人,自然不会差到哪里去,我若说了这句话,才是多此一举。”

他根本就不指望这种盲婚哑嫁能娶到天仙美女,自来到这里之后,他也算去过不少地方了,总的来说,江南一带由于生活富庶,女子普遍要美貌些,京城天子脚下,高阀贵妇也不少,层层衣饰这么打扮下来,饶是原本面目寻常,也能衬托出几分贵气。

像李妃娘娘这样赏心悦目的美女,已经是极难得了,否则也不会令裕王倾心,但那毕竟是别人的女人,身份又摆在那儿,赵肃也仅止于欣赏罢了,绝无旁得心思,至于要说让他神魂颠倒的,还真没有。后世风行于所有传媒,让人眼花缭乱的各色美女,早就把每个人锻炼出百毒不侵的免疫力,更何况,赵肃性情看似温和,实则偏于冷淡,又不是雏儿,戏本里那种看到个女人就想压倒的情节,基本是不存在的。

“你这一说,我倒是想起个人选来,要说这个人,与你还有些渊源的。”

赵肃诧异:“喔?”

“便是长乐陈家的小姐,上一回他们似乎就有结亲的意思了,只是你还没回来,我也不敢贸然应下。”

陈洙的堂姐妹?赵肃在脑海里搜索着陈洙与他说过的几位姐妹。“不知是哪一房的?”

“好像是二房的,陈洙公子的堂妹,还是位嫡出的小姐,我打听过了,这位陈小姐温婉贤淑,见过的人没有不称道的,就是身体弱了点。”

赵肃沉吟:“嫡出庶出倒无所谓,我只怕她是嫡出的,便待您有所轻慢。”

陈氏心头感动:“枉你镇日忙着公务,还要为这种小事费心,陈家家风严谨,调教出来的子女品行都是不错的,陈洙公子不也和你是好友么,你可向他打听一下。”

赵肃点头,不愿在这件事上花费过多的心思。“那如此就由娘来决定吧。”

大年初三。

赵谨与吴氏正在吃早饭,忽闻下人来报,说赵希夷来访,两人齐齐愕然,忙起身到前厅相迎。

赵希夷是赵谨的亲伯父,又因是致仕下来的,连本地知县也要礼让三分,吴氏自然不敢托大,平日那些精明厉害全收起来,客客气气恭恭敬敬地拜见大伯,又互相恭贺一番新禧大吉之类的吉祥话,这才分头落座,让人奉上茶点。

“昨日才到大伯家拜过年,怎么大伯今日倒是亲自上门来了?”吴氏笑说,有些奇怪。

“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有件事情,想与弟妹商量商量。”赵希夷看了赵谨一眼,“子恪,你先下去吧。”

赵谨直觉这事是与自己有关的,当即就有些不乐意了:“伯父?”

吴氏见赵希夷面露不悦,忙道:“谨儿,你先下去。”

看着赵谨不情不愿离去的背影,赵希夷微微摇头,开门见山道:“弟妹,事到如今,我也就不拐弯抹角了,赵肃这次回来,你可曾上门探望过?”

吴氏本还诧异赵希夷为何如此郑重其事,闻言当即面色一变。

见她那样子也知道指定没上过门,赵希夷顿足叹息:“弟妹啊弟妹,你怎就如此糊涂!赵肃本是赵家子,你是希峰的嫡妻,正房夫人,就算他将来官做得再大,也得喊你一声母亲大人,可你现在死命将他往外推,还把他们母子赶出门,又是怎么回事?”

吴氏咬牙不语。

“这些年来你对他们母子做的事情,我都听族长说了,如果赵肃身无功名也就算了,可他现在不仅有了功名,还是前途无量,你还这般对待他们,将来连累子恪事小,只怕还要连累宗族!”

吴氏不是无知妇人,可被他这一番话压下来,也觉得喘不过气,只能强笑道:“大伯有所不知,赵肃生母出身低微,一介奴婢,却不知廉耻攀附主家,论理我当初就是打死了或卖出去也不为过的,可念着她怀有身孕,这才忍了下来,谁知她得寸进尺……”

赵希夷有点不耐烦:“以前的事情如何,我略知一二,现在也不是追究详情的时候,如果你现在还固执己见,只怕对你无甚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