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息了几日,那头范礼安也整理好东西过来与他们会合,六月初,苏正等人先行回京,而赵肃则带着范礼安和薛夏绕道福建长乐省亲。

一个金发碧眼的外国人出现在小城,自然引起不少议论,那一阵子,范礼安成了整个长乐瞩目的对象,只不过带他回来的人是赵肃,如今的赵肃早已不是当初寄人篱下的庶子,别说整个赵氏家族,就算是长乐县的父母官,也要仰他鼻息,毕恭毕敬。

赵肃在濠境染上的风寒尚未痊愈,也无过多应酬,只是闭门谢客,留在家里,这些年他奔波政事,在家事上很少费心,这一趟既是省亲,也是弥补。

母亲陈氏依旧身体爽朗,倒是妻子陈蕙一直卧病在床,精神不佳,看上去状况很差,赵肃特地留下来陪了她们将近三个月才启程回京。

另一方面,兴致勃勃,踌躇满志的范礼安在给朋友的信中这样写道:亲爱的Ruggleri阁下,

当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也许我已经到达了遥远的东方大国的首都,它的名字叫北京。我想我是一个非常幸运的人,至少比起我的前任们来说。他们之前被作为远东观察员派遣到这儿,完成在东方传教的使命,可是他们不肯改变生活习惯,还要求信徒学习葡萄牙语,这使得这里的人们迟迟无法理解,也不肯接受上帝的恩赐。

我认为他们这样做是不对的,对于一名忠于上帝的子民来说,即便他说的语言和我们不一样,生活习惯和我们不一样,我们也需要去尊重和理解,这样才能更好地让对方接受我们,从而接受上帝。因此我很认真地学习了明国的语言,并在我到达远东的第三年,终于得到一个机会,可以真正进入这个神秘的国度。

之前我曾经以为,明国没有开辟海上航线,他们的皇帝对于这件事情也毫无兴趣,长久的封闭必然导致落后,如同之前欧洲大陆上那漫长的黑暗岁月一样。但很快我发现这个想法是错误的,明国子民并没有想象之中那样古板,他们不仅乐于接受外来事物,而且他们本身也并不无知。我所认识的一个东方人,哦,姑且称之为赵吧,他的见识之广,甚至超越了欧洲一些国家的皇帝。——现在我才真正明白,上帝派我到这里来,果然有他的用意,在我有生之年,必将尽我所能,完成上帝赋予的责任。

亲爱的朋友,希望你在读到这封信之后,也能尽快动身,我期待与你的会面。

愿上帝与你同在。

无论范礼安打算如何在中国展开他的传教生涯,九月初,他们从长乐回程,一路走走停停,到了九月中旬,才终于抵达北京。

朱翊钧也终于等来他日夜想念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顺便回答上章有人提出来的几个问题。

1、传教士与中国人的语言沟通。他们会中文,而且要精通,起码沟通是没有问题的,范礼安就是第一个提倡要尊重中国习俗,在中国传教要说中国话的人,在他之后的罗明坚和利玛窦都继承了他的路线。有朋友说让赵肃秀英语,其实英语在那个时代是没用的,英语专业八级也没用,因为当时英国还没称霸世界,英语也不是流行语。当时通行的语言是拉丁语,包括什么法语意大利语葡萄牙语,都是拉丁语系的衍生。

2、意大利等国家的称呼问题,当时意大利是叫意大里亚,非洲叫利未亚洲,美洲叫亚墨利加洲,但是我要是也把这些写进去,就容易让大家看得很糊涂,所以意大利、葡萄牙之类的,就还是用现在的称呼,没有改变。就像清朝满语的称呼,皇阿玛、皇额娘其实应该叫汗阿玛、汗额聂,但这样的话就会很古怪,不符合我们的习惯。这毕竟是小说,肯定不会严谨得像史书,而我也不是历史学家,所以希望大家不要太纠结这些细节。

3、当时欧洲人对中国的态度。这个就复杂了,肯定有褒有贬,就像我们看到外国,同样有些人鄙视,有些人赞叹一样,所以不是所有的欧洲人都膜拜中国。像嘉靖三年驻守在澳门的一个西班牙人就很瞧不起中国水师,而到中国传教的利玛窦等人却极力赞美中国,都是一个道理。

第102章

对一个人喜欢得越深,就越容易患得患失。

即便九五之尊也不例外。

朱翊钧坐在书案前,一手捏着奏折边角,一手稳稳执笔,表情貌似平静。

只是目光直视纸面,手腕停在半空,半天没有落下。

那个人要回来了。

坐在这里等着他进宫吧,自己如何等得了那么久。

亲自出去相迎吧,他倒是想这么做,可皇帝的身份摆在那里,过于张扬容易惹来非议,对那个人也不好。

思来想去,不知不觉落了笔,又写了一个端端正正的肃字。

朱翊钧凝视半晌,笑了。

回到京城,薛夏他们就先入宫交差去了,至于赵肃,皇帝那头早有旨意下来,让他先回家沐浴休息几天再进宫觐见不迟。

在他回京之前,就已经将范礼安的事情上奏,朱翊钧让礼部代为安顿接待,也无需赵肃操心,其余人等,苏正,宗弘暹各有去处,分道扬镳。

赵肃到家的时候已是夜幕初临,门口灯笼点上烛火,下头台阶上早就站了个人不停眺望,见他一身风尘仆仆纵马而来,不由惊喜大喊:“大人!”

“毛毛躁躁的,都多大的人了,也不知道长进!”赵肃数落了一句,却是嘴角带笑。

赵吉乐呵呵的,一边让人接过马匹缰绳:“这不是瞧见大人回来高兴的嘛,您这一去就是大半年,担心死我们了!”

赵肃拍拍他的肩膀,一边往里走。“府里一切可还好?”

“都好都好,两位小公子也都很好,而且今天……”

话没说完,赵肃已经一脚踏进院子,看见了负手站在树下的人。

仿佛意识到背后的目光,朱翊钧转过身,露齿一笑:“你回来了。”

他见赵肃怔愣,又上前拉他的手臂。

“一路上累了吧,进去吃饭,就等你了。”

赵肃任他拉着往里走,忽然有些说不出话来。

他也曾经想过满身疲惫回到家的时候,能有个人守候着,等他回来,说一句熨帖的话。

可这些年长住京里,母亲和妻子都没法跟过来,他与陈蕙的感情充其量只是相敬如宾,远达不到心有灵犀的地步,家里没有女主人,所以这个愿望也仅仅只能成为一个愿望。

他没有想到的是,朱翊钧会出现在此时此地。

“陛下……”饶是反应敏捷如他,也过了许久才反应过来。“您为何……”

“先吃饭再说罢,朕为了等你,肚子都饿扁了。”朱翊钧眨眨眼,露出委屈的神色。

果不其然,赵肃立时心软。

“是臣的错,竟让陛下久等。”

“朕好久没出宫了,还是托了你的福。”朱翊钧笑眯眯。

赵肃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却还是没说,嘴角微微扬起。

两人进了屋子,原本乖乖坐在桌子上等老爹回来的赵耕和赵耘眼睛一亮,都扭下椅子扑过来,一个搂住脖子,一个使劲往赵肃怀里钻,爹爹,爹爹喊个不停。

赵肃一手抱住一个,揉着两人白嫩嫩的脸颊,假疼爱之名,行蹂躏之实。

“爹不在的时候,小馒头和小汤圆有没有捣乱,给牡丹她们添麻烦?”

赵耕鼓起脸颊,用稚嫩的声音说着老气横秋的话:“爹爹,我们有名字的,不叫馒头和汤圆。”

赵耘在旁边跟着小鸡啄米似的点头:“有名字的!”

赵肃大笑:“这是你们的乳名,爹爹疼你们才这么喊,别人想取这个名字,爹还不让呢!”

赵耕没说话,表情却写着“你骗人”三个字。

赵肃戳戳他小脸上的酒窝,赵耘不甘寂寞凑过来磨蹭,十足像只小猫咪。

朱翊钧在旁边轻咳一声:“饭菜都凉了,先吃饭吧。”

赵肃这才发现自己忽略了天子,笑道:“陛下恕罪,臣久未归家,一时忘情。”

朱翊钧绝对不会说自己在嫉妒,脸上露出善解人意的笑容:“人之常情,来,多吃点儿。”

伸手夹了一筷子菜到他碗里。

余光一瞥,两个奶娃娃都跟着自己的筷子转,他噗嗤一笑,又分别夹了容易咀嚼的小饺子到他们碗里。

赵耕和赵耘虽然年纪还小,却被教导得很好,端端正正坐着,似模似样拿起自己的小筷子,安安静静吃着饭。

其他人都退了下去,屋里连同孩子,只有四人,皇帝又是微服出来的,无须太过讲究,彼此围坐在桌前吃饭,不像皇帝与臣子,倒更像一家人。

朱翊钧的记忆里,只有当年还在裕王府的时候,裕王、正妃陈氏、生母李氏,还有他,才会偶尔在一起用膳,自从搬到皇宫之后,这种光景就再也没有过了。

赵肃见他在发呆。“陛下?”

朱翊钧回过神,笑了笑:“没事,吃饭。”

那一闪而逝的落寞被赵肃捕捉在眼里,微微一顿,没说什么。

过了一会儿,朱翊钧发现那人时不时就给自己夹菜,而且都是他爱吃的,心头欣喜,只抬头朝他一笑。“多谢肃肃。”

赵肃心头一跳,发现自己竟然因为一个久违的称呼而悸动。

第103章

吃完饭,赵耕赵耘被带下去,朱翊钧看着赵肃一身风尘,难掩疲倦的模样,忙道:“你快去洗漱,朕还有好些话要和你说,今夜便同榻而眠吧?”

怎的又是同榻而眠,这里又不是没有多余的房间。

一句话到了嘴边,对上他亮晶晶的眼神,赵肃心头一软。

“是,臣这便先告退了,陛下且在书房看看书。”

朱翊钧笑吟吟应好,目送着他离去。

待赵肃沐浴完毕,整理好仪容,回到书房时,皇帝正拿了本折子在看,脸上没有一点不耐之色。

“陛下。”

“这是你写的?”朱翊钧晃了晃手里的奏疏。

赵肃点头:“这是臣还没写完的折子,本想过几日进宫再一并呈给陛下,上面所写,都是此行在广州的见闻收获。”

“如今朕的人就在这儿,肃肃不必再写了,大可面对面和朕促膝长谈。”朱翊钧笑道,起身拿起旁边的酒坛子,拍开坛口封泥,倒了两杯酒。

“这是……?”

“这是朕从宫里带出来的,埋了二十年的陈酒,今儿个高兴,自然要好好庆祝,就当是为你洗尘了。”

“这里头放了桂花?”赵肃抽抽鼻子。

酒香瞬间钻入鼻间,弥漫了整个屋子,颇有点未饮先醉的味道。

“对,不过后劲大,朕长这么大,还从没和你在一块儿喝过酒。”

他举起杯子,两人碰了一下,铛的一声,分外清脆。

皇帝虽然白龙鱼服,可毕竟也是在君前,赵肃双手执杯,不忘礼数。

朱翊钧嘴角勾起一抹浅笑。

赵肃笑道:“有的,陛下忘了,那会儿还在裕王潜邸的时候,臣常常上门蹭饭,先帝和高师傅都在,少不了要喝酒,当时陛下年纪还小,在一旁也闹着要喝,结果先帝不得已,给陛下尝了一小杯,可让您醉了整整一天。”

“是么?”朱翊钧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现在朕长大了,起码要喝很多杯才会醉倒了。”

赵肃知道他借着给自己洗尘,难得出来一趟,平日在宫里,连想醉一次酒都不太容易,所以更加珍惜这少有的放松时刻,便也不再拘着规矩,两人边喝着酒,边聊起赵肃在南边的见闻。

屋里温暖如春,酒香越发浓郁起来,光只是闻着,都几欲令人沉醉其中。

一杯接着一杯,不知不觉大半坛子下去,两人姿势都随意许多。

朱翊钧借着此刻,肆无忌惮的目光打量着旁边的人。

赵肃脖颈枕着手肘,身体歪歪靠在椅背上,脸上染了些潮红,也不知是醉的,还是热的。

“你平安归来,这头三杯,是给你洗尘压惊的。”

“谢陛下。”

“第四杯,是贺你在南边立下大功,为朝廷造船练兵筹得四百万两白银!”

“谢陛下。”

“第五杯,为你有一双玉雪可爱的佳儿而饮。”

“谢陛下。”

“第六杯……”

“……”

“这第十九杯,则是……”

“陛下,臣怕是……有些醉了。”

赵肃打断他,只手撑着额头,觉得头晕乎乎的,神智开始飘散,身上仿佛点了一把无名之火,开始发热。

“醉了正好,今夜高兴,我们便不醉不归。”朱翊钧同样酒意上涌,眼神却越发明亮,目光灼灼盯着赵肃,几乎可将人洞穿。

“不喝,了,”赵肃摆摆手,舌头都有点大了起来,“这屋子有些热,臣出去,透气……”

说罢按着桌子起身,踉踉跄跄走了几步,不由自主往旁边歪倒。

朱翊钧眼疾手快将他扶住,却因对方将全部体重倾过来,身体也没能稳住,两人齐齐摔在地上,朱翊钧没有松开手,还维持抱着人的姿势,看起来有些狼狈,也幸而没人瞧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