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太子信以为真,被他那句“掩饰身份”唬得一愣一愣,仔细想想又觉得赵肃说得很有道理,不由萌生了一点分享了别人小秘密的兴奋感。

“太傅言之有理,常洛拜服。”

他正正经经地给赵肃拱手行礼,闹得赵肃哭笑不得,边上张宏也是一脸忍笑的模样。

跟赵肃接触过的人都知道,他身居高位,人却并不古板,私底下经常是妙语如珠的,这也是他好人缘的原因之一,尤其特别是小孩,都乐意与他相处。

太子朱常洛,记事之后的第一回见面,就被赵大人影响了审美观,从此如脱缰野马,一发不可收拾,以至于在若干年后,他喜欢戴着络腮胡子出宫的这个习惯,成为大臣们眼中的怪癖之一。

“太子,你先下去吧,朕有话要对太傅说。”朱翊钧忽然开口。

“是,儿臣告退。”小太子嫩嫩的声音和认真的神情让人有种发笑的违和感。

张宏也知趣地退了下去。

四下无人,朱翊钧终于露出笑容。

“肃肃,你过来坐。”

“陛下把太子遣了开去,可是有何要事要对臣说?”

“过来些。”朱翊钧招手。

“那臣就逾矩了。”赵肃走过去,在床边坐下。

“你明知故问!”朱翊钧牙痒痒的,一见他靠近,马上就把人抓过来。“我一个大活人坐在这里,你居然跟他言笑晏晏,也不理我。”

言下之意,竟连儿子的醋也吃。

赵肃啼笑皆非,还没来得及辩解,便被吻住双唇,亲密交缠,许久方才分开。

两人额头相抵,朱翊钧的气息有些不稳,近些日子总是病着,两人已经很久没有亲热过,刚才那一吻,竟挑起了些许情欲,朱翊钧强自平复下,低声道:“劳你帮我把书柜最下边的那个匣子拿来。”

赵肃捏了捏他的手,走过去,将东西拿过来,交给他。

“你猜里头放了什么?”朱翊钧的手按在上头,嘴角噙笑。

“臣怎么猜得出来。”匣子看起来有些年份了,但开合处被磨得锃亮,看起来是经常打开的,他这么一说,赵肃也起了几分好奇。

朱翊钧但笑不语,用钥匙解开锁,再打开匣子。

里头没有金银,也不是玉石,满满一匣子信,信封保存得很好,他把最上面的那叠信笺拿开,露出下面厚厚纸张。

“你还记得不,小时候你给我画画,讲故事,喏,就是这些。”

赵肃接过纸,一张张看了起来。

纸张是被特地装裱过的,看起来依旧如新。

朱翊钧在旁边笑道:“这张,是司马光砸缸,那会儿我老念成司马缸砸光,接过有一回你也跟着我念错,被我笑了好久。还有这张,卧冰求鲤,我还记得我听完故事,流着口水问你,鲤鱼真有那么好吃吗,结果你被我缠得没法子,只好带我上街去吃烤鱼。”

朱翊钧想起往事,笑不可仰,赵肃也牵起嘴角,目光温柔。

“还有这些信,则是你外放山东和四川的时候与我写的,我都保留着,本来图画是可以给太子继续启蒙用的,可我舍不得,等我走了,这匣子我也要带走,到了九泉之下,就算见不到你的人,看看这些也好。”

赵肃握住他的手微微一颤,强笑着打趣道:“陛下这是存心想看臣哭鼻子么?”

“那可要我哄哄你?”朱翊钧莞尔,轻轻拍着他的手背以示安慰,一面道:“先前你还没回来的时候,我怕……,嗯,就想到处走走,去你曾经待过的地方都看看,将来也好留个念想,结果就去了贡院,你当年会试过的地方,你猜我在寒字第一百五十九号房瞧见了什么?”

“什么?”赵肃一愣。

朱翊钧狡黠一笑:“墙上画了个人头,旁边还有一根冰糖葫芦,虽然在那里考试的士子很多,可一看那画风,就知道是你的手笔,亏得这些年贡院墙壁没有翻新过,不然我还真找不到这个。你老实说说,是不是那会儿就对我,嗯哼,有了非分之想?”

真亏他一国之君,能说出这样不三不四的话,赵肃挑了挑眉,笑道:“陛下倾国倾城,自然是人见人爱。”

朱翊钧哀叹一声,抱住他:“可惜我上了贼船,从此就下不来了。”

顿了顿,又闷闷道:“若我不在了,你就再娶个吧,你忙于政事,总该有个知冷知热的女子为你操持内院,你也得有个红颜知己,不能一个人这么过下去,我也不放心……”

赵肃又好气又好笑:“不劳陛下为臣费心,臣已派人去寻李时珍了,他是当世名医,指不定会有法子的。”

朱翊钧诧异:“可是那个从前曾给皇爷爷看过病,诊他阳寿不过三年的人?”

“正是。”

朱翊钧点点头:“若是他来了,兴许有几分希望,不过……”

“你多派些人手去,让他们快一点。”朕怕等不到那个时候了。

“嗯,陛下放心。”在他面前,赵肃总是控制着,不过多流露出忧虑、伤心的负面情绪,然而每回听到这样的话,心底总会不由自主涌上一股悲凉。

都说世间不如意者十之八九,可大明好不容易有了今天的局面,为何却要有一个人先走。

愿为双鸿鹄,振翅起高飞。

当年的誓言犹在耳边,难道到头来竟要落得生离死别的下场。

你若不在,鸿鹄孤飞,纵然天阔云高,江山秀丽,又有何人与共?

赵肃从宫里出来,一路回到府里,终究没能忍住,关起门在书房里默默流了一场眼泪。

因为性别,因为身份,也因为性格,他的感情藏得太深,太过内敛,不似朱翊钧那般外露,可并不代表他付出的比对方少,大家都知道他很伤心,可没有人能真正明白他心里有多苦,二十年的感情,从粉雕玉琢的小孩儿,到励精图治的帝王,赵肃在他身上倾注了无数心血,一想到朱翊钧很有可能随时撒手人寰,他的心就像被人生生剜去一块,痛苦无以名状。可偏偏身在其位,还不得不打点起精神,安排好内外一切,在这个敏感的时候,更不容出一丁点差错。

眼泪流出来,心里就舒服许多,赵肃平复了一下情绪,拿起书案上的公文,几行入目,心情逐渐平静下来,吴维良就敲门而入,两人正细谈之际,就听下人过来禀报,递上名帖。

此时赵肃已经完全回复了平日里的镇定和精明,瞥了一眼拜帖上的名字,唇角一勾。

张四维。

吴维良凑过来一瞧,笑道:“老狐狸上钩了,他怕是为示弱而来。”

“他既想示弱,我岂能不领情?”赵肃也笑,转身吩咐下人,“你去回了,就说我这里还有客人在,一时半会抽不出空,请他稍等,不要怠慢了人家。”

“是。”

对方等不及,先找上门来,已是输了一筹,既如此,就该轮到自己摆摆架子,吊一吊胃口了,这样一来,对方心里就会越着急,觉得你胜券在握,对于谈判来说是很有效的,这也是官场上广为人知的法子了。

可广为人知,不代表就没用。

就如眼下,张四维在花厅喝茶,随着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心里确实像有只猫爪子在挠,越来越痒。

就在素来好修养的张四维等得快忍不住拂袖而去的时候,赵肃终于施施然来了,面色有点憔悴,可是笑容依旧和善。

张四维站起来,行礼:“见过元翁。”

纵然是私人场合,两人都一身便服,但首辅的身份摆在那里,还是礼不可废。

“子维无须多礼,倒是我姗姗来迟,让你久等了。”赵肃笑道:“我虽蒙圣上和诸位看重,居首辅之位,可毕竟才疏学浅,不敢当元翁二字,若凤磬不嫌弃,就喊我少雍好了。”

若换了平时,张四维一定会不冷不热顶回去,但现在,自己处于劣势,而赵肃主动伸出橄榄枝,给了他一个台阶下,他岂有不接的道理,闻言从善如流:“我冒昧来访,该我赔罪才是。”说罢注意到赵肃双眼略微红肿,吃惊道:“少雍,这是?”

赵肃也不隐瞒:“方才思及陛下病情,哭了一场,让你见笑了。”

从皇帝公布病情之后,朝野议论揣测之声就没有断过,许多人暗地里有些小心思的,也纷纷有所举动,但凡不会影响大局的,赵肃都不会去管他们,现在他需要搞定的只有一个人。

眼前的张四维。

张四维听罢叹息一声:“不瞒少雍,我日夜辗转难眠,亦是为了陛下的病情而忧心,只是如此主持大局,还要你多费心,若有需要用到我的地方,凤磬定在所不辞”

这是示好的信号。

眼下局面对张四维十分不利,原本想要看赵肃笑话的心思彻底成了泡影,赵肃不单没有深陷重围,反而渐渐掌控了局势,许多事情到了他手中都能迎刃而解,真正让人有种“治大国如烹小鲜”的感觉,这也让张四维无法再干坐下去。

不管以后是什么光景,现在毕竟皇帝还在,张四维不能把希望都寄托在虚无缥缈的未来,如果再不低头,赵肃完全有能力将他打压得溃不成军。

赵肃显然也很明白这一点,他轻轻一笑:“多谢子维兄,说起来,前阵子有人送了一份东西到我这儿,我本想找个机会交给你的,正巧你就来了,你且等等,我去拿来。”

张四维心下一沉。

需要让赵肃亲自去拿的,必然是重要的东西。

少顷,赵肃回来,手里拿着一本册子。

“子维兄,看看这个。”

张四维强忍焦虑地接过来,翻了几页,便再也维持不住镇定,腾地站起来,把账簿往旁边一摔:“少雍,这,这是有心人的污蔑、陷害!”

这是一本账簿,而且还是山西张家其中一房的账簿。

里头清清楚楚,一条一条列出明细,俱是张家近十年来阳奉阴违,兼并土地的证据。

照理说这种账簿属于暗簿,是绝不可能外流出来的,可现在的事实是,不仅泄露出来,还好死不死,落在赵肃的手里。

怎能不令张四维肝胆俱裂。

老实说,如果在明朝官员里一个个挑选,张四维本身还是一个才干不错的人,他具备一个政治家的眼光,也能站在大局上看待事物,而非作为政客只会搬弄是非,但是他有一个致命的缺点,那就是他的家族。

山西张家,商贾巨富,家族里不仅有张四维,还出了许多官员,前兵部尚书王崇古,就是张四维的舅父,这样一个家族,已经不是一个纯粹的经商世家,而可称得上官商交错,势力庞大。在山西,张家是晋商的龙头,无人敢掠其锋芒。

有这么一个家族,是好事,也是坏事。好事是有人在背后撑腰,结成联盟,一荣俱荣,坏事是一旦家族出事,就会牵连到自己,一损俱损。

所以为了家族繁盛,张四维只能在这条路上继续走下去,可以说是无奈,也是必然。

赵肃伸手示意他坐下。“子维兄勿要激动,我也不信里头所言,所以才拿来给你看,并未呈交陛下。”

最后一句话意味深长,张四维马上回过味来,道:“少雍明察秋毫,凤磬感激不尽!”

赵肃道:“如今时局敏感,正是上下同心之际,我不愿为了些许小事,伤了大家的和气。”

张四维岂会不知赵肃所指,分明是说他先前不厚道,想在背后捅刀子的事情,于是讪讪笑道:“少雍说得是,我回去之后定立即去信约束家人,让他们收敛言行,不可胡作非为。”

“这种事情怕不是说说而已,恕我直言,子维兄若想让家族永保富贵,最好的办法无过于奉公守法四字,否则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看似鼎盛无比,实则危机暗藏。”赵肃敛了笑容,一字一顿说来,自有股慑人的气势。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张四维虽然闻言不快,可也心知赵肃说的是正理,张家还没有被清算,是因为张居正正好死了,之后赶上战事,好不容易战事结束,皇帝又病了,如果不是有这么多大事接连发生,他们张家焉能安稳到现在,只怕早就被当做杀鸡儆猴的那只鸡了。

“多谢少雍提点,过几日我便告假,亲自回去走一趟。”张四维郑重承诺。

见他拿出诚意,赵肃笑了一下,拿起账簿,几页几页撕开,然后丢到炭盆里,瞬间化作黑灰。

张四维愕然:“少雍这是?”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更何况这不是子维兄的过错,而是张家的过错,我不愿因为张家,而错失子维兄这样一位良臣。”赵肃抬眼,看着他,恳切道,“古有房玄龄与杜如晦同心协力,我今愿与君携手共事,当一对房谋杜断。”

账簿本可留着用来作为把柄,可赵肃却一把火烧了,以示与他合作的诚意,张四维叹息一声,也有些感动。

“惭愧,惭愧,从今往后,凤磬定当尽力就是!”

赵肃哈哈一笑:“得子维兄此言,如饮百年佳酿!”

隔阂已去,二人自然是相谈甚欢,直到夜幕降临,他才告辞离去。

人一走,吴维良就从屏风后头出来,龇牙咧嘴:“可差点没累死我,他再不走,我就得饿晕在里头了。”

赵肃失笑:“谁让你要在那儿偷听的,等事后我再转述与你,不就得了。”

“听人口述哪有身临其境来得精彩?我也是今儿才知道,大人就是个芝麻包子,外白里黑,坏到家了!”吴维良啧啧出声:“您倒好,手一挥就把陈大人千辛万苦为你找来的账簿烧了,可张凤磬要是知道你手头还有陛下的诏书,不知作何感想?”

“账簿就是把柄,不烧了账簿,他就不会诚心诚意和我合作,当然现在也不是就完全没了利益冲突,但只要能让他安分一阵,也就可以了。”赵肃坐下来,喝了一口茶,慢慢道。

吴维良点头:“我也不赞成将张四维赶尽杀绝,因为没了张四维,大人就会形成一支独大的局面,一个人在世上是不可能没有敌人的,权力越大,眼红的人越多,敌人也就越多。留着张凤磬,反而能起到意想不到的效果。”

赵肃道:“正是如此。少了一个张四维,还会有个李四维,王四维,他总算还是个有能力的官员,换了另外一个人,未必就比他好,如果我把所有反对我的人都赶跑,那么下一个该被清扫的,就是我自己了。所以,给自己找个敌人,但又在可掌控的范围内,才是最安全的做法。”

吴维良哈哈一笑:“运筹帷幄,谈笑用兵,来,以茶代酒,我敬大人一杯!”

自那天之后,张四维确实消停了下来,兼之内阁的事情非常多,南北战事都要善后,流求要建省,水师要扩充,吏部要改革,改革还涉及科举,大家忙得焦头烂额,想勾心斗角都没时间。

时间渐渐流逝,一直到了来年开春,朱翊钧的病势越发沉重起来,经常整日整日地昏睡过去,只是今日沉睡的时间更长了,已有两日未醒。

旁边是几日前终于找到的李时珍,正在给皇帝把脉。

一侧有太后和皇后,小太子站在边上,牵着赵肃的手,咬着唇屏住呼吸,他们身后,还有张四维、申时行等几名阁臣,这等大事,众人自然不敢怠慢,虽然李时珍的名声如雷贯耳,但实际上,每个人心里抱的希望都很小。

“老大夫,陛下的病情如何?”赵肃一直在观察李时珍的神情变化,生怕他摇头或者叹气。

“陛下的病拖得有些久了,怕是脑颅里有些积血。”

赵肃道:“是的,其他太医也是这么说的,可用了药并没有起色,您可有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