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无意内力深厚,加上山谷的回音,他这一句话仿佛充斥在天地之间。

士兵队伍里发出一阵骚动。有种东西渐渐传染开来,就像吹过海面的风,拂开士兵们死寂的心湖一滴热血。

一个士兵冲出来:“山下有我的阿叔,你们不能杀他们!”

屠大元手起刀落,在他的一声冷哼和鲜血飞溅中,又有士兵双眼充血冲了上来:“等也是死,拼也是死,我跟你拼了!”一句话仿佛唤醒了众人,更多的士兵们蜂拥而上。

“反了!反了!…杀!给我杀——”曹治双眼血红,却被胡猛一把拉住:“大人,士兵们都反了,局势对我们不利,不能耗下去了!”

胡猛将手中的锤朝君无意掷去——他知道这一击必中,君无意绝不会闪避,他向来把百姓的命看得比自己的命重要…想到这里,胡猛心中突然有种怅惘,他就这样杀了君无意,就这样——

铁锤却没有砸在君无意身上。原来,不知何时士兵们自动在君无意身前围起了一道人墙——层层人墙,固若金汤。

被砸倒的士兵栽在地上,更多的人站在同样的地方。

胡猛和屠大元对视一眼,拖起了疯狂叫喊的曹治向后逃跑——人心所向的力量,让他们这些杀人不眨眼的侩子手也觉得害怕。

君无意眼前天旋地转,人影晃动他已看不清楚,但他知道——山下还有百姓没有逃走…

曹治为什么没有再攻击他?

大脑太过晕眩无法思考,君无意只凭着本能的力量,凭着精钢一样的意志——撑着石壁。

“君将军!我们来帮你!”

“君将军…!”

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像他在长安带兵时的三军之声,不熟悉的是带着丰州方言的话语,熟悉的是感受——依赖与信任的热血…

君无意并不知道,自己全身已经被鲜血湿透,在他的身下,血迹还在继续扩大…但他仍撑着巨石屹立不动,争取着一分一秒的生机,撑起了一天一地的光明。

已经逃远的胡猛不禁回头看了一眼,山风猎猎中,君无意浑身浴血的样子,仿佛日出——那样慷慨悲壮,那样风华无双…不可战胜!

天下都在盛传君无意人心所向,原来,是真的。

这样一个人,隋炀帝怎么能放心?

曹治心中升起一种快意,嘴角浮起一丝冷笑,因为他在这一瞬间想到了一个绝对能置君无意于死地的方法。

五、谋反

一纸八百里加急的军报,震惊了大隋朝堂。

“君将军在丰州聚集三百士兵和上千民众谋反,杀了刺史曹治的儿子曹元贞——”叶舫庭直摇头:“这不是天大的玩笑吗?”

“朝堂上没有玩笑,谋反更不是玩笑。”苏长衫平平的说:“皇上已经要亲审此事。”

“皇上难道会相信曹治搬弄的是非?”叶舫庭也收起了嬉皮笑脸的神色:“君将军是什么样的人,皇上不知道,朝臣们不知道吗?”

“不错。曹治的奏折一从丰州传到长安,文武百官中已有数十人力谏皇上不要听信谗言,为君无意担保。从开过元勋老臣,到刚刚上任的新官——人人都在力保君无意。”

“…”叶舫庭拍拍胸口,松了口气。

苏长衫的脸上却并没有一丝轻松的神色:“几乎所有朝臣的心都向着一个人,并不是一件寻常的事。这些奏折里固然有真心信任君无意的朝臣大将,也有宇文化及的门生群党——”

“他们保君将军做什么?”叶舫庭狐疑的问。

“帝王自古没有不多疑的,有时疑心一起,煽风点火便接踵而来。这些力保君无意的奏折,只怕是凶不是吉——”苏长衫看着窗外,西风烈斜阳,庭院里一派肃杀。

“你是说大家的心都向着君将军,皇上能就算原本没有疑心,只怕也起疑了!”叶舫庭敛起了笑容。

“有些一心帮君无意的朝臣们,料不到自己的举动会人被利用。”苏长衫将手中的书卷掷在桌上:“那些要以此事置君无意于死地的人,如何能错失千载难逢的良机?所以才形成了满朝一心,群臣力保君无意无罪的盛况。”

“你是说君将军凶多吉少?”叶舫庭急了:“皇上让曹治将他押回京师受审,还有机会…”

“等不到长安了。”苏长衫平平的一句话,让叶舫庭怔住了:“你可知曹治是什么人?”

叶舫庭想了想:“我曾听将军说,曹治既是一个干吏也是一个酷吏。现在北方有动荡隐忧,正好需要这样的人物来驻守边防。

苏长衫回过头来:“曹治还有个外号叫孝直。三国法孝直‘一饭之德,睚眦之怨,无不报复,擅杀毁伤己者数人’。这样一个锱铢必较的人物,不论君无意为什么杀曹元贞,只要曹元贞的死与君无意有关——你说,他会怎样对君无意?”

叶舫庭觉得脊背一阵寒冷。

“皇上对曹治的了解恐怕比我们都深,他让曹治押送君无意回长安,表面上不偏不倚,也顺了朝臣们的意思。”苏长衫话语一沉:“其实,等于默许了——曹治按自己的方式制服君无意——法无不可用,生死不论。”

叶舫庭咬紧了牙关,沉默许久,突然跺脚道:“我知道你为什么辞官不做了。这狗屁朝堂,不是你的天地——也不是君将军的天地!”

“但君无意却执意要给天下百姓一方立足之地,一片朗朗青天。”苏长衫叹了一声:“他永远不能像我一样轻松。”

冬意浓,残阳染天际。

“苏公子,”小厮在门口报道:“有人送来了两匹马。”

叶舫庭推开门去,只见两匹黝黑发亮的骏马欢快的打着响鼻。“西风、青衣,怎么是你们两个?”她又惊又喜的跑过去,摸着马的鬃毛:“谁送你们来的?”

“是一个士官送来的,说主人让带话过来——说苏公子看了就明白。”小厮摸着头回答。

“一定是我爹捣的鬼!”叶舫庭拧起眉毛。这分明就是叶家的两匹骏马西风与青衣,从小和她一起长大的,她怎会不认识?

苏长衫的手平稳有力的抚在马背上:“不愧是叶大将军——果然是日行千里的好马。”

叶禹岱是大隋战功赫赫的老将,也是统领外军“射声”的右御卫上将军。某位懒散无比,只以吃喝捣蛋闻名长安的小丫头,原本是是堂堂将门之女。

“我爹葫芦里卖什么药啊?”叶舫庭不高兴的瞪着苏长衫:“他总是和君将军作对,能有什么好事!”

苏长衫一提马缰,翻身上了马背,笑道:“我倒觉得,满朝文臣武将中,只有你爹最了解君无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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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月伶仃的挂在窗外的枯枝上,牢狱里气息湿冷。

“这十天里按大人的吩咐,各种酷刑都用过了。”屠大元跟在曹治身后,小心翼翼的说。

沉重的铁镣吊着双手,君无意身上的血衣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肩背两处重伤且不说,重创之下还强撑石壁引起的内伤更为严重,在这种情形下再承受酷刑,此刻看起来,他就像挂在铁镣下的沉沉的夜色。

“皇上让我送你回长安受审。”曹治冷笑理理衣襟,浑浊的眼神里有种残忍的快意:“还以为皇上对你有多深的信任,我不过一个折子,皇上就信了七分——圣旨默许将你交给我处置。”

“皇上待我如何,我自清楚…”君无意的声音微弱,却字字如金石,敲打在众人心上:“我原以为你曹治是性情中人…呵呵。”他竟笑了一下:“没想到…是恩怨不明的小人。”

曹治脸色一变,很快变成了森冷的残忍:“我恩怨不明?要我将所有的报复都加诸在你身上,曹某从来没有一时一刻弄错过——区区皮肉之伤,又怎能敌我丧子之痛?”他突然疯狂的大笑:“我却听说君无意爱民如子——杀了那些百姓和士兵,不是比杀了你更能让你体会彻心之痛吗?”

如愿听到君无意压抑的咳声,曹治大笑:“况且,我不先答应放过他们,你能乖乖就范吗?我不欲擒故纵,你会有现在的后悔不迭吗!恩怨分明,要的就是报复得彻底。”

他将手中血红的刀扬起来:“我还听说,为将者最生不如死的,就是不能再上战场——所以我今日不杀你,只挑断你的脚筋——看看残废的君无意是不是生不如死!”他话音落下,刀也同时落下!

鲜血溅在曹治的脸上,月光凄厉的扑进小窗来。

胡猛别过头去,不忍再看。

君无意缓缓抬起头来,他并没有昏过去,甚至眼神还是清明的:“…我怜你…丧子之痛,这一刀…我君无意受了…”

那眼神里既没有寒冷的恨意,也没有万念俱灰的倦意,虽被痛苦折磨,仍坦荡如染血的山河。

连最冷酷、最有经验的侩子手也有些动容。

却听君无意接着道:“…但你杀害的无辜百姓…天理难容…你若今日不杀我…我必有一天为他们讨回公道。”

胡猛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有一种逃离这里的冲动!他心里有什么东西在无声汹涌——连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害怕——害怕自己冷酷如石的心到底还有血是热的,还有义是铁的。

“我当然不会杀你——”曹治阴冷的眯起眼:“杀了你我怎么向皇上交代?——就算能给皇上交代,又怎么向我自己交代?…断你的双腿,废你的武功,让你成为一个废人,不是比杀你更有趣吗?”

他一抬手,狱卒端上来一些长着尖刺的褐色长藤。

那狱卒似乎很惧怕这些藤蔓,小心翼翼的回避着被其中的任何一根碰到。曹治突然朝那狱卒一扬手!一根藤蔓沾到了他露在外面的胳膊,狱卒大叫着跌倒在地上,翻滚不已——挣扎半晌,突然口中渗出一丝血来,不动了。

屠大元摸了摸狱卒:“…他咬舌自尽了。”

曹治满意的看着地上面目扭曲的尸体,朝君无意慢条斯理道:“这就是天下奇藤,名为琨昃。藤上生有利刺,其毒能化解内力,刺上又有牛毛小刺——稍稍碰一下,据说很多人都会疼得咬舌自尽,我特意为将军精挑细选的这十三根琨昃,就留给将军好好享用吧!…”他大笑着,朝身旁的人喝道:“来人,给君将军更衣,明日我们就启程去长安,怎么能让将军一身是血的去?”

屠大元心惊肉跳的亦步亦趋,这曹治心肠冷酷狠厉,又最做足表面功夫,决不让人从外表看出一丝一毫动用私刑的痕迹来。

明日,君无意如果未死,一定还是白衣不染尘的上囚车!

六、劫狱

“这里就是丰州大狱了?”叶舫庭压低声音问,轻轻拨开面前遮掩的树叶一角。

“守门的有两个狱卒。”苏长衫平平的说,几点冷月光落在他的眉梢上。

在叶舫庭还未反应过来时,只听前方两声闷哼,持刀守卫的两个人影应声而倒——苏长衫将剩下的石头随手一扔,收回手来。

“走吧。”

正是月夜。

丰州大狱以机关之险闻名天下,看守的人一向不多。只因在通往大牢的通道内有七七四十九处机关,每一道都防不胜防,险不胜险。北朝猛将郭振东、武功传奇一时的大盗张天轩、武当修真道人…数不清的大人物,都命毙在这座大牢的机关里。

“听说很多武功高强的大人物,都在这破机关里翘辫子了…”叶舫紧张的扯着苏长衫的后背衣襟。

“放心。”苏长衫头也不回的说:“你不会有事的。”

叶舫庭拼命点头,听到前面那个平平的声音理所当然的接着说:“它诛杀的都是大人物,自然对小人物不感兴趣。”

“苏同!”叶舫庭被他气得七窍生烟,正要一脚踹过去,突然听见头顶传来一阵轰鸣之声,在她还没有回过神来时,已经被一股大力带向旁边!

巨石砸落,陷地三尺。

叶舫庭惊魂未定的抬起头,看着近在面孔咫尺的大石,还未等她安抚一下受惊吓的心脏,数十枚尖刀又从两边石墙上喷射而出!

苏长衫一把带住叶舫庭,滚到大石下,同时一脚踢向石壁,那石壁轰然大开,他借着那一脚反推之力,向后滑行退去出数丈远!

沉重的石壁迅速向下关闭,险险擦着叶舫庭的脚尖——

密闭的石室,四周没有一丝缝隙,只在头顶的石壁有七个完全相同的凸起,看上去像是机关。

叶舫庭正要动,苏长衫按下了她:“这里的空气只够支撑很短的时间。”

愕然四顾——叶舫庭发现,在她盘膝而坐的四周,四架森森白骨也保持着盘膝而坐的姿势,只是那骷髅的眼窝深黑,手骨抵胸口,显然都是窒息而死。

恐惧之下叶舫庭只觉得呼吸有些困难,她咽了一口口水。

苏长衫顺着石壁一一摸着头顶的七个凸起。

叶舫庭的脸涨得通红,石室内的空气显然已经不够用了,她急促的说:“喂…既然找不出区别,先按一个试试看…我快窒息了。”

“如果我没有猜错,这七个机关中只有一个是打开石室的。”苏长衫头也不回的说:“其余六个——都是将石室锁死的机关。”

七个机关从表面看没有任何差别,难道只能赌一赌运气吗?

叶舫庭的头涨涨的,眼前苏长衫稳定的、慢慢的摸着那些机关的手似乎也变成了两只——

不是两只,而是四只、八只…无数只手的影子如疾风般拂在机关前!

他在做什么?

突然,一个机关被转动,其余六个轰然碎裂!随着一声巨响,头顶的碎石纷纷砸落,在叶舫庭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时,石壁打开了——

叶舫庭用力的摇摇头,看清了石壁后面。那是一间湿冷的石室,她和苏长衫对视一眼,快步走了过去。

地上铺着几根单薄的稻草,草上坐着人。

灯火昏暗,君无意苍白清减的脸上,神情还是温和的。

“君将军!”叶舫庭欢呼。

“像我这么忠心的下属难找了,你要给我加俸禄哦——”叶舫庭像以前一样嬉皮笑脸的去拉他的胳膊,笑容却突然一滞,因为她手中一沉——她分明已经拉起了君无意,但他又重重向下跌去!

如果君无意不想走,没有人拉得动他;如果君无意想走,没有人可以让他跌倒。

她反手迅速扣上君无意的脉搏,倒吸一口冷气:“——你的内力,怎么散得如此厉害?”敛去了笑意,担忧的看着他苍白之极的脸色:“你是不是吃了很多苦?我们…我们先逃出去再说!”

君无意凝聚起仅存的内力,缓过一口气来,吃力的抬抬手:“…我不走。”

“你坐牢坐上瘾了不成?怎么不走?”叶舫庭急了。

“我现在逃走,便正中曹治下怀,有了谋反之实。”君无意声音低但清晰的说。

苏长衫走上前来,身影挡在君无意和叶舫庭之间,他轻轻掀起君无意的衣衫——叶舫庭的视线恰好被挡住,什么都还没有看到,苏长衫却已经将那衣角放了下来。

“当真不走?”苏长衫平平问。

“不走。”君无意答得很清楚。

“你现在不走,曹治不仅要废你的双腿,还要废你双臂、双眼。”苏长衫说出这句话来,君无意和叶舫庭都怔了一下。

“将军,你的腿——!”叶舫庭失声道。

君无意闭上眼睛。

“我去杀了这曹治!“叶舫庭猛地站起来,提剑向外冲去。

君无意想要阻止她,可稍一用力,脚踝间传来的剧痛让他一阵昏眩,他吃力的喘息:“苏同,快拦住她…”

一只手拦在叶舫庭面前,苏长衫慢慢的、从容的说:“女人不适合杀人——”他毫无表情的说:“我去。”

七、拔刺

“苏同!”君无意一声厉喝。这一声牵动内伤,他伏在稻草上,呕血不止。

苏长衫是何等清醒冷静的人,他从不在冲动之下行事——而此去,是轻率蹈死之行。

人生总有冲动的时刻。壮士死知己,提剑出燕京…如此而已。

“你要去…没人拦得住你…”君无意眼中微微发热,用尽全力道:“…你去吧。”他只觉得这十日来所受的折磨,都不如这一刻来得汹涌;这十日来所受的内外重伤,这一刻尽数决堤向四肢百骸。

“将军!——”叶舫庭惊呼,奔到君无意身边,用力的摇晃着他无力垂下的手臂:“将军昏过去了!苏同!…”

苏长衫背着君无意,叶舫庭提剑跟随。

机关暗道已被苏长衫来时所破,几人很快沿着原路走了出来。外面已是清晨,空气清冷,枯草凝白霜。

“顺利出逃——!”叶舫庭深吸了一口气,笑嘻嘻的拍着苏长衫的肩膀。

“顺利?”苏长衫平之又平的说:“的确是太顺利了。”

叶舫庭听出他话中有话,狐疑的瞅着他。

苏长衫托了托背上仍然昏迷不醒的君无意,大步向前:“就算这是遍布机关的死牢,也不至于只有两个武功低弱的看守。”

“你说——曹治是故意的?故意放我们走?”叶舫庭从兜兜里掏出她的瓜子,一边磕一边说:“哦…这样君将军谋反之事就再无疑问,到时,朝廷会派大军来诛杀君将军,就算我们几个有三头六臂,也插翅难飞。”

她咽下一颗瓜子:“反正君将军在狱中也会被他折磨死,还怕什么罪证确凿?”她一脚踢开一块石头,那石头飞得老远,在冷冷的阳光中画出一条弧线:“就算是皇帝自己来了,还有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天理公道——比他大!”

丰州临近北方边界,再往北去十里翻过翀山,就是突厥国土了。

山脚下有一片村落,青山环绕。

一路走来,叶舫庭好奇的瞅着一群正在玩泥巴的小孩:“苏同,这些小娃娃长着蓝眼睛咧!”

“村民们虽是隋人,但看来也有一些与外邦人通婚的。”苏长衫道:“我们找个人家先安顿下来。”他朝娃娃们玩耍的庭院中走去,里面有一个老伯坐在太阳下在编草鞋。

“大伯,我们路经此地,能不能借宿几天?”叶舫庭笑眯眯的凑上前去,她生得讨人喜欢,声音也清甜。

编草鞋的老伯抬头看了看他们,叹了口气:“你们也是逃难的吧?”

叶舫庭和苏长衫对视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