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突然有声音一动。

“谁在外面?”微生砚问,心中竟有一丝企盼。半晌,只见一只男孩子的靴子,接着,淳于滨磨磨蹭蹭的进来了。

微生砚眼中有一丝失落,很快淡淡的被关切取代。

“哥哥!”淳于如意高兴的去拉他:“先生刚刚醒过来呢。”

淳于滨脸上一派满不在乎的神情:“我练功路过,谁来看他?”话虽如此,他却根本不敢抬头,只低头盯着自己的靴子,与以往的嚣张大不相同。

微生砚吃力的扶着床沿站起来,牵起淳于滨的手。

这一次,淳于滨没有拒绝。那手掌的肌肤清冷如玉,柔和而有力,雪白的腰间没有束带,宽大的衣袍上几缕青丝拂过腰际,又拂在淳于滨的脸上。七岁的淳于滨只到他的腰那么高,有些不高兴。很不甘心的用力仰起头去看他的脸,淳于滨在心里嘀咕,大人们的话也许是真的,他真的很像…一尊玉琢的雕像。

他牵着孩子走进了兵器室,让淳于滨将一件兵器拿起来。

是一把很重的弯刀,淳于滨双手并用,使了吃奶的力气才把它拿住。

“这是你曾祖父慕容封使的‘晏月刀’。这把刀曾杀过寨西十二恶人,饮过雄霸一方的匪首胡关霸的血。开皇元年,上千名百姓被雪崩围困于崤山,你曾祖父用这一把大刀,将几丈厚的冰劈开,给百姓取水…”

淳于滨睁大眼睛听着,津津有味的完全沉浸到故事里去了。

“这是你祖父慕容乾的长剑…”

他一样一样的讲着,七岁男孩的小拳头渐渐握紧了,小小的胸膛挺得更高了些,那里有热血在涌。

最后,那人轻轻拿起一把玄色长枪,抚摸着枪身:“这是你父亲慕容昊天的‘破空枪’,江湖上恶人闻风丧胆。名枪破空,当代代相传。”

淳于滨的眼中闪烁着火星,双颊烧得通红,他梗着脖子突然说:“我错了,先生。”

这是倔强男孩平生第一次认错,也是,第一次叫他先生。

微生砚释然一笑,那笑容仿佛雪山之巅开出的月华。只在一瞬,便是千年。

那日傍晚,他牵着两个孩子走在小径上。水天一色,烟波抚翠,细雨濡湿了他洁白的衣角——那画面,是怎样的美丽。她只是远远的、痴痴的看着。

微生砚永不知道,新婚雨夜,他所听到的醉呓并不完整——

那时,淳于翎在梦中说:“昊天,你一定也为我高兴…”

【子正踏月】

一、娃娃

正月楼是长安城最有名的客栈之一,它还有一个名字叫状元楼。据说本朝自开科考以来,一共有四位状元郎、十五位进士在这里住过,风水极好,有文曲星庇佑。所以每年临考前,不仅外地的考生都争相入住,长安本地的不少考生也要在这正月楼住上一住,沾染些状元气。

每到开科取士的时候,正月楼的老板黄福财也财源广进、笑逐颜开,但今年他却哭丧着脸。

东厢第三间房,刑部的官差正在出出入入。

昨夜,这间房里出了人命案子。尸体是今天早上打扫房间的伙计冯二发现的,只见一人吊在房间的横梁上,手里还拽着一把精美的折扇,虽然没有血,但看上去十分可怖。据正月楼的住客登记簿上写的,死者是一个福建籍的考生,名叫方瑞,据说还是当地乡试的解元,谁知道他怎么会被吊在房间的横梁上?

刑部一个精瘦的官吏走下了楼来,后边的几个抬着尸体也走了下来,黄福财抖抖索索的迎了上去。

那个瘦官吏问:“这方瑞是一个人住吗?”

“回大人,”黄福财慌慌忙忙道:“是两个人住。有个江南的考生叫苏长衫的和他同住。”

“这苏长衫现在哪里?”

“我…我不知道。今天清早有个官爷来送信,说是将军府的,他就出去了。”

另一个官吏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只见瘦官吏脸上诧异,问:“那苏长衫形貌怎样?”

黄福财抓抓脑袋:“长得没有什么特别,穿着件衫子倒也朴素,但他一进店里就挑了东边第三间厢房——那是我们店里最好的一间房,价格也最贵。”

说到这里他有些心虚,不自觉的眼角下瞟。

刑部查案的官吏看人眼神最是锐利,眉毛一拧,“到底是怎么回事?”

“回大人…小人…”黄福财吓得一个哆嗦:“苏长衫是半个月前住进来的,方瑞却是前几天来到店里,穿得寒酸得要命,手里还抱着个娃娃,连一天的房费也交不起…还想住店,我正要把他赶走,恰好这苏长衫下楼来,就让这方瑞和他同住。东厢房本来就有两人的床铺,但我要按人头计算银子,又…又多收了苏长衫三十两。”

瘦官吏冷横了黄福财一眼:“你的生意倒是做得精!”

黄福财早已吓得屁滚尿流,跪在地上直捣头:“小人贪了小便宜…但万万没想到会出这样的大案子,这是作孽啊…小人再也不敢了,这就将三十两银子还给苏长衫…”

“你说方瑞还抱着个娃娃?”瘦官吏打断他的喋喋不休,沉声道。

“是啊…一个七八个月大的娃娃。”黄福财满满头是汗,哆嗦着答。

“娃娃现在哪里?”

“我店里的伙计大愚照看着…”黄福财朝店里大嚷一声:“大愚!快把娃娃抱出来!”

“哎!”随着回答,一个身穿粗布冬衣的伙计快步走了出来,只见他怀中抱着一个蓝布襁褓,打着补丁的衣袖上都是油渍,似是刚下过厨房,但一张脸倒是俊朗。

瘦官吏看了看襁褓里熟睡的婴儿,问:“这是方瑞的娃娃?”

“嗯。”伙计似乎很喜欢婴儿,把那襁褓微微晃动,好让那婴儿睡得舒服些。

“大人问话,你怎么还是一股傻劲?”黄福财斥骂道,又满脸堆笑朝瘦官吏道:“大人,这是我店里的伙计大愚,一向就是有点愣头愣脑的。”

瘦官吏并不理他,只问大愚:“娃娃怎么会到你手上?”

“昨天晚上方秀才托付给我的。”大愚说。

“他为什么要把娃娃托付给你?”

“他说有事要办,让我先照看团团。”大愚摇着婴儿,看来团团是这娃娃的名字。

瘦官吏再问黄福财:“昨天晚上店里还有谁见过方瑞?”

“昨天晚上店里值夜的就是大愚,只有他见过方瑞。”黄福财忙不迭的答。

瘦官吏皱着眉头看了看大愚:“昨天晚上是你值夜?”

“是啊。”大愚回答。

瘦官吏道:“你跟我到刑部走一趟。”

黄福财吓得脸色发白,哆嗦道:“大人,这…”

“现在案情不清,最有嫌疑的人除了和方瑞同住的苏长衫,就是昨晚值夜的这个伙计。”他一声令下:“带人走!”

————————————————————————————————————————

烛火如豆,牢狱寂静。

大愚抱着娃娃,畏冷似的蜷在牢狱的一角。一个大男人抱着一个小娃娃坐牢,着实奇怪。此刻,他睁着眼睛看着对面一个同病相怜的人。却见那人身上的衣衫干干净净,身下枕着干燥的稻草,正舒适的打着瞌睡。

“哇——哇——!”婴儿的哭声突然打破了牢房的宁静。

大愚慌慌的摇着它,娃娃的哭声却并没有止住,反而越来越大。

对面的人被吵醒了,睡眼惺忪的朝这边看了一眼,道:“别再摇了。”

大愚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他。

“婴儿大半天没有吃东西,自然会饿。”这边平平的声音打着哈欠道。

大愚一脸着急的看着他:“那怎么办?”

“给他奶水吃。”

“可是我没有奶水。”大愚很诚恳的说。

“…”对方似乎被他诚恳的回答呛了一下,停了片刻才道:“我知道,这牢房里也没有。”

大愚四下张望,发现牢房里的确除了稻草之外,找不到其它东西,他抱着娃娃到牢房门前:“狱卒大哥,娃娃要吃奶水——米汤也行。”

狱卒白了他一眼:“现在是半夜!”

大愚为难的看着他。

狱卒瞪着眼道:“看我干什么?看我也没用!只有送饭时间才能送食物进来!把指头给它吮吮就不哭了,一天饿不死的!”

大愚黯然的回到他原先坐的地方坐下来,把手指塞进团团的嘴里。团团见到有东西进嘴里来,立刻一口咬住。哭声暂时停止了,可不一会儿又响起来,而且哭声更大了。

只见昏暗的灯光下团团哇哇直哭,花瓣般柔嫩小手乱抓,无辜的大眼睛满是水花。

“婴儿也不喜欢被愚弄。”对面的少年摇摇头。

大愚手足无措的看着哭得正凶的娃娃,突然,他似乎想到了什么主意,把手指头放进口中,这次却是微微一皱眉,似在忍痛。

手指再次塞进娃娃口中,娃娃一口含住了,这次安静了很久,哭声也没有再响起。娃娃卖力的吮着,似乎他的手指真的有奶水似的。

这时,那布衫少年突然起了身来,走到牢门前。也不说话,塞了个东西到狱卒手中。那狱卒只觉得手心一重,低头一看,竟是整整十两银子!

“冬夜寒凉,给兄弟们买酒驱寒,顺便买一碗米汤过来。”

狱卒眉开眼笑,连连道:“这就去!这就去!”

那狱卒匆匆的去了,少年走到大愚跟前:“米汤一会儿就到,把手指拿出来。”

大愚感激的看着他,把手指从婴儿口中抽出来,只见指头仍汩汩流着鲜血,他却先用另一只手将婴儿嘴边的血渍轻轻抹去,专注的神情很是爱惜。

少年把他手中的婴儿接了过来,递给他一块布条。

大愚笨手笨脚的将手指包扎了五六圈,还可见星星点点的血迹。只听对方平铺直叙道:“你咬得倒是用力。”

大愚很不好意的看着他,好像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叫什么名字?”对方问。

“大愚。”

“你有姓吗?”

“我复姓南门,南门若愚。老板说这四个字太麻烦,就叫我大愚。”

那少年原本随随意意的听着,这时视线在他身上淡淡扫过:“大智若愚,好名字。”

南门若愚不好意思的咧嘴一笑,纵使浑身粗布麻衣,这个笑容也俊朗如画。其实他的鼻口生得尤其标致,笑起来唇齿一露,更加生动。牢狱里仿佛被一瓢阳光泼过。

“我姓苏名同,字长衫。”少年轻松的说。

“我知道。你上个月初九住进店里来,吃得最多的菜是平湖卢笋,喝的最多的茶是巫山云雾。”南门若愚认真又有些笨拙的说:“你早上有开窗的习惯,夜里要用三盏灯烛。”

苏长衫这时认真打量了他一眼。

“来客栈里住的客人,你们的生活习惯我都记得。”南门若愚挠挠头:“黄老板说我嘴笨,但记性还是好的。”

二、扇子

清晨,露水春色满长安。

刑部衙门外百米开外,摆着一个混沌摊,摊点虽小但很有些名气,不少官差早上都要来这里吃馄饨。

此刻天刚蒙蒙亮,摊子前只坐着一个劲装少女,眉开眼笑很招人喜欢:“我要大碗的,先来八碗吧。”

还有些睡眼惺忪的小二吃惊的看着这玲珑娇俏的少女:“姑娘,你…你要多少?”

“八碗呀,要大碗的。”少女认真的说,突然像想起了什么:“再帮我打包一碗,一会儿我要去牢里看犯人,怕他会饿肚子。”她笑眯眯的样子,不仅很确定吃八碗馄饨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而且好像去牢里看犯人也是一件有趣的事。

小二哆哆嗦嗦的去了。

少女翘着腿很快乐的看着白气蒸腾的锅,突然睁大眼睛——不远处刑部衙门的大门打开了,几个人影走了出来。虽然有点远看不清楚,但那暗红衣的是官差,还有一个身影似乎很熟悉——

等那人影从容的越走越近,少女终于像看见了鬼一样指着他:“你——真的是你!你怎么出来了?”

苏长衫悠闲的坐下,这时八碗馄饨也陆续端上来了。

“你越狱了?”乌黑的眼睛继续瞪大。

“我早膳还没有吃,越狱做什么?”苏长衫打了个哈欠:“况且,我一向喜走大门,不走偏门。”

“君将军替你说话了?”叶舫庭狐疑的歪起头。

“君无意从不替人说话。”苏长衫从怀里掏出一把折扇在桌上:“我不过告诉审案的胡大人,我早上出门时方瑞还活着,我在将军府饮酒时方瑞死了,人不是我杀的。”

“他就信你?”叶舫庭终于忍不住先吃了一个馄饨,眼里的疑问和嘴里一样塞得鼓鼓的。

“我说的有理,他为何不信?”

“那胡大人莫非是个女人?只有女人才会被你哄得不知今夕何夕。”

苏长衫打开折扇来:“胡大人自然是男人。”

叶舫庭将他的折扇抢过来:“你换扇子了?这把扇子好漂亮呢——”

“这是昨天死去的方瑞手上拽的。”苏长衫提醒她。

“哇呀——!”叶舫庭急忙像丢烫手的山芋一样把帕子甩给他:“死人的东西你也敢摸!”

“这不是死人的东西,是梨棠园的台柱——云生的扇子。”

叶舫庭心有余悸的瞅着那方帕子:“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这时,小二殷勤的过来:“姑娘,你的八碗馄饨上齐了,还有一碗打包的现在包上吗?”

“一起上来——不打包了…”叶舫庭嘴里吃得鼓鼓的,含含糊糊的说。

“这扇子的骨架质地很好,却不是寻常的竹、木、紫檀、象牙、玳瑁,而是乌金制成。我大隋国土不产乌金,只有几年前突厥启民可汗来大隋进贡时,献来过一块当地的乌金。据说皇上一时兴起,命工匠用这块乌金做了六把扇子,上面的诗词都由他亲自书写。这扇面上所书‘暮江春不动,春花满正开。流波将月去,潮水带星来’正是皇上亲笔所写的《春江花月夜》。六把扇子中,流传到宫外的也仅有这一把——就是皇上一年前在龙舟上听戏听到欢畅,龙颜大悦而赏给梨棠园云生的。”

“这世上还有你不知道的事情吗?”叶舫庭听得一愣一愣的,等回过神来,忍不住白了他一眼。

小二殷勤将原本要打包的馄饨端上桌,碗里清汤绿葱,看着十分美味。苏长衫只去拿筷子,好像完全没看见她的大白眼。

他时而洞察秋毫,时而又装聋作哑,实在让叶舫庭无奈:“难怪那可怜的胡大人经不住你的忽悠,放你出来了。”

“官府怀疑我,还有店里的一个伙计,无非是疑我们趁夜深人静杀了方瑞。”苏长衫笑道:“我只是告诉胡大人,尸体虽是清晨发现的,但案发时间却不大可能是在夜晚——因为方瑞的尸体既无中毒,只有外伤淤青多处,可见死前的挣扎搏斗;颈上的勒痕是致命的一处,所以他不是吊死,就是被勒死。而客栈的横梁两房相连,并不隔绝,如果有人上吊挂在了上面,旁边的客房多少会听到动静。如果有人在屋内行凶杀人,更不可能悄无声息。所以,最有可能的时间——是早膳时。”

早膳时分,考生们都下到一楼,而东三厢在三楼最东面,离膳堂也最远。

——自然也最有作案时间。

吏部官员都是身经百案之人,竟无人想到这一层。

一夜提审,几番问讯,刑部官吏渐渐从公事公办到汗流浃背——等天色欲曙,苏长衫竟从阶下囚变成了座上宾。

一点优越不足取信。十倍超越他人,才能真正让人心服。

这样的事,也只可能在苏同身上发生。

当然,最高兴的还是大愚,因为苏长衫不仅让娃娃有米汤吃,还让他自己可以回店里去,不用坐牢了。

叶舫庭老气横秋的叹了口气:“苏同…唉,为什么你是苏同?”

却见苏长衫不再回答,只认真的吃起馄饨来。

“苏同!”

“…”

“我和你说话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