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破晓时,苏长衫醒了过来。

“苏同!苏同…”五湖惊喜的唤他,只见他有些吃力的睁开眼睛,第一句却是哑声道:“把甲虫赶走…”

五湖愣了,苏长衫有气无力的又加了一句:“在我腿上。”

原来,草丛里清晨起床的两只花甲虫落在他腿上小憩,五湖赶紧去赶虫,两只花甲虫振翅飞走了。

“你…你觉得怎么样?”五湖紧张的看着他,新月般的双眸里似有清澈的溪水。

“难受。”苏长衫如实答。

五湖的眼睛里顿时绞上心疼的雾气,却听苏长衫道:“睡一个晚上不能翻身,难受坏了。”

“你…”五湖一时只觉得只觉得地上的少年大大的可恶,让她不知道是该恼还是该笑。

“是你救了我?”苏长衫稍缓过力气来,声音就懒懒的很欠扁:“大侠受伤醒来,身侧总有美女——看来,我不仅落入了苇沾衣的圈套,还落入了说书的俗套。”

五湖的脸红了:“不要乱说…”她的声音越说越低,苏长衫不知道她想起了昨夜的情形,也没有看到少女脸上的绯红。

“帮我找根拐杖。”苏长衫和气的说:“三尺长的。”

“你现在不能乱动。”五湖有些着急:“关节被透骨钉伤到,不是一天两天能痊愈的——”

“我知道。”苏长衫仍然很耐心的说:“但我的眼睛看不见了。”

五湖愕然看着苏长衫,不知道这是不是他又在捉弄人,终于,她伸出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指下的眼睛没有反应。

视线仿佛悠闲的看着远方的天,却看不到眼前的手指。

“你的眼睛…!”五湖颤声道。

“我听说,蜡烛里加入了‘焚心’与‘红绡’,烛烟会让人失明。”苏长衫的语气之平,仿佛只是在说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苇沾衣在牢里点了几根蜡烛,在灭烛相谈时我就已经看不见了,可惜自己毫无觉察——”他摇头:“我会被迷惑,只因第一次遇到一个对自己这么狠的人。”

“焚心”和“红绡”,无药可解。

苇沾衣如果还活着,也看不见了。牺牲自己的双眼,只为夺对手的光明…被这样的人选中为敌人,实在是一种不幸。

苏长衫望着黑暗的虚空,君无意的才华在军事上最为卓绝,但论政治圆熟,他比不上宇文化及;论狠厉与手腕,他更不是苇沾衣的对手。

如今,唯一的方法——

一滴水落在苏长衫的手背上,将他从沉思中拉回来。

泪滴跌碎,氤氲成一个凉凉的水印,五湖泪眼蒙蒙的看着苏长衫,眼泪一颗颗掉落。

苏长衫轻轻将泪拂去:“女人的泪,不该落在男人的手背上。”

五湖抽着鼻子,听他缓声道:“泪不能落进男人的心里,这个男人,就不值得你为他落泪。”

二十、陷阱

客栈内,君无意醒转过来,视线中只见烛光朦胧。

门口传来一阵吵闹声,刑部的官差们推门而入,为首的戚大人诧异道:“君将军!”

君无意坐起身来,这才发现身边竟还躺着人。

躺着的人面孔有些熟悉,胸前一片血污,双眼暴睁显然已毙命——是客栈掌柜!

谡剑赫然插在他胸前。

官差们迅速将尸体围住,一个披头散发的妇人冲了进来,一把揪住君无意的衣襟:“你…你杀了孩子他爹!”她拼命哭喊,凄恻疯狂令人不忍:“我相公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要杀他?他听说你生了病,特地来看护你…你竟然杀了他!你这个人面兽心的禽兽…”

她大声的哭喊着,摇晃着君无意,突然哇地一口血喷在他胸前,猝然倒了下去。

君无意站在原地,一时无法反应。

一个年轻官差迅速蹲下身来探妇人的鼻息:“…”愕然抬起头:“死了。”

“仵作。”戚大人皱眉朝身边道。

仵作领命上前,翻开死者的眼皮,摇头:“悲痛过度,猝死。”

戚大人面色凝重,朝君无意拱手:“君将军,迎宾客栈的老板徐福和老板娘罗氏,两条命案在将军房内发生,将军有杀人嫌疑,请随我们到刑部走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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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意,”只听女子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君墨如一手拿着药,一手牵着莫笑走进来。在莫笑的一声惊呼中,君墨如捂住她的眼睛,手中的药也掉在地上。

君无意定了定神,朝君墨如道:“二姐,你先带莫笑出去。”

君墨如一眼见到谡剑插在死者身上,心中一凉。

一个时辰前君无意突然晕倒,请来郎中把脉之后,又看了茶渣,诊断是水中有刺激伤口的茯苓青,茯苓青在夏季可以泡茶清火,但受伤之人服用就会让伤口崩裂。长安老字号的平斋医馆的老大夫,行医数十年的经验与医德不由人不信。于是她急急带着莫笑去抓药,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房间内却出了这样翻天覆地的变故。

面对步步为营的陷阱,君墨如虽然聪敏,毕竟悠闲在深闺中,没有任何江湖经验——

“我弟弟没有杀人,是有人嫁祸。”君墨如深吸一口气:“他若真要杀人,何必连人带剑一起将证据留在这里,等大人来拿?”

戚大人立刻猜出了君墨如的身份,君家的女儿,洛阳大世家容家的长媳。官员可以无视江湖,但不能无视世家,朝廷每年的税赋,五成来自洛阳。容家担得起富甲天下四个字。

“容夫人,”戚大人拱手道:“我也不相信君将军会杀人,但要请君将军协助我们将这个案子查一个清楚。”

君莫笑从娘手中挣脱出来,小胖子一股蛮力,大眼睛瞪着戚大人:“你敢欺负我舅舅,我会揍你!”

“别闹。”君无意按了按莫笑的肩头,眸子清明坦荡:“我也想将这件事查个清楚,就随戚大人走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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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宫中,灯火通明。

隋炀帝看着手中的折子,突然一把将奏折扔在地上,“啪”地一声响让值夜的太监心惊肉跳。

地上跪着宇文化及,不敢抬起头来。

“君无意欺君,勾结突厥谋图大隋江山?”隋炀帝冷笑:“朕还没有耳聋目瞎到这等地步!”

“臣触怒龙颜,臣死罪。”宇文化及重重磕头:“君将军隐藏卓云行刺的消息,将人秘密收押是事实,长安东街的迎宾客栈近日有突厥人出没,皇上只要派人调查下去…”

“皇上!”只听桂公公尖细的声音和人一起进来了:“刑部戚大人求见。”

“宣。”

“臣叩见圣上,”戚大人跪下禀报:“迎宾客栈出了杀人案,死者尸体在君将军房中,君将军地位特殊,刑部怎样审理此案,请皇上圣裁。”戚大人在朝中以老实耿介而闻名,外号“戚木头”,事事以律令为先,从不徇私枉法。亲家公犯了事,女婿请他吃一碗红烧肉,他也要数清楚有几块回请过去。

“说下去。”杨广的脸色冰寒。

“详细情形臣也没有调查清楚,”戚大人叩头道:“臣接到有人报迎宾客栈有突厥人闹事,就带人前去…”

戚大人话音未落,桂公公又进来禀道:“刑部韩大人求见!”

韩大人跌跌撞撞的进来跪下,颤声道:“皇上,两个突厥人把苏状元从狱中救走,并将苇侍郎打成重伤,苇侍郎现在还昏迷不醒…”

“哗啦”一声响,御案上的奏折被一把掀在地上,杨广面无表情的站起来:“都下去。”

几个臣子诚惶诚恐的告退下去。宫中的烛光亮堂,烛火跳跃扑朔迷离,仿佛看不清的人心。

桂公公已有好几年没有见过皇上这样发怒,不敢言语,也不敢去捡地上的东西。

一阵馥郁袭人的清香飘入鼻端,桂公公抬头一看,只见辰妃曼步走了过来,桂公公立刻敛眉垂首,识趣的悄然退了下去。

辰妃俯下身来,将地上的奏折一本本捡起。

“朕没有传召你。”杨广冷睨她一眼。

辰妃将叠好的奏折放回案上:“夫妻之间,君臣之间,都有一个信字,皇上贵为九五之尊,也不例外。”

杨广的声音没有一点温度:“你的胆子,是越来越大了。”

“皇上一直在为公主之事怪罪臣妾,臣妾好心办了坏事,却不后悔。”辰妃大胆迎着天子的视线,美丽张扬的眸子燃烧成星:“臣妾只是个妇道人家,也知道,多一重猜测,就多一层烦恼;但人的弱点是宁可烦恼,也要多疑。”

二十一、人心

长安夜,寒星高悬,宫阙万间,沉默着宿命的美与强势。

隋炀帝冷笑指着那些匍匐青石上的雕龙画凤:“帝王的威严却只能由工匠雕刻在青石上,有人却以山脉为宫,以大河为廊。朕一条运河凿开大地,他却一把剑凿开青史。刀剑会腐蚀、宫殿会破败,人心里的高山却连一块岩石也不会少。”

大业元年,炀帝初登大宝时,百官跪拜朝见,只有君无意身穿白衣。

明黄是权力的颜色,深蓝是计谋的颜色,血红是战争的颜色。

恐怕从来没有人告诉过少年君无意这些。

杨广在那时有一种怀疑,君无意如果生长在大隋的宫廷,也会和自己一样,洞察权力的炙热,承袭尊贵的明黄,而不会用一双清隽的眸子,涵藏了整个春天的坦荡。

“皇上未必信不过君将军,只是信不过史官的笔,信不过朝臣的心。”辰妃娇笑,她嗅到了隋炀帝话语中颓丧与嫉妒的气息:“皇上是一代英主,对内忧外患了若指掌,对二臣相争听之任之,究竟是要看宇文将军的本领——还是,要看君将军的底线?”

隋炀帝原本摩挲着化为水的温软小手,突然强横的一把拧紧辰妃的纤腰,下手之重,让美人眼中顿时有吃痛的恼怒。

“将相各有功业,谁超出自己尺度而被毁灭,朕不会可惜。你一个女人——更给朕安守你的本分。”

辰妃扭过头去:“臣妾把最好的时光都盛开给皇上了,还剩下些什么?长久也是漫长的余烬,臣妾不稀罕长久。”

这并不是一座仅用爱情就能滋润的深宫。

隋炀帝开始亲吻她,乌发如水一样缓缓在夜色中散开。

“皇上,淑妃娘娘来了。”桂公公迟疑小声的禀报。

杨广皱着眉头放开辰妃,门口淑妃穿着月白的裙纱,窈窕如月中乘云而下,只见她手中端着一碗羹汤:“臣妾看夏夜炎热,给皇上做了一碗清心莲子羹,不知姐姐也在此,打扰了皇上和姐姐,臣妾这就告退了。”她举止温柔得体,声音歉然。

辰妃用一只碧玉簪拢起乌发,站起身来:“皇上喝了莲子羹,还有这许多奏折要处理,臣妾也告退了。”

她的姿态仿佛带着玫瑰的芬芳,与淑妃的柔弱如水相映。

她们进宫的那一天起,就寄生在权力与争斗的荫蔽下,彼此印证。

桂公公一甩拂尘,躬身在宫殿门口相送。

等香影都消失在了黑暗中,杨广用手指敲着莲子羹:“桂全,朕这个皇帝,当得怎么样?”

桂公公赔着笑:“老奴不敢揣度皇上的难处。”

“朕的这些女人,”杨广的声音在宫殿里有些空荡:“都对朕太用心。”

若在宫中没有足够多的耳目,她们怎能如此及时,在龙颜一怒后如此迅速的赶来,大胆的谏言,温柔的关怀…各显神通。

“朕乏了,”杨广仰靠在龙椅上:“给朕找个不用心的女人来。”

桂公公一愣。

“不美、不争、不会用心,”杨广似笑非笑的眯起眼:“君贵妃也有她的好处。只是,她那点格局和头脑,只有君将军那样的男人才有足够的耐心。”

桂公公手中一抖,拂尘几乎吓得落在地上,再看向龙椅,皇上已经闭目假寐,刚才的话仿佛根本就没有说过。

烛光在帝王的面孔上,投映出一丝残酷的阴影与满足。

身在宫中,该聋的时候必须是聋子,该瞎的时候必须是瞎子,桂公公无声无息的退了下去,走出殿门,才发觉背心全被冷汗湿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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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夏之夜并不热,后宫之中,尤其清冷。

两位嫔妃并肩而行,淑妃笑道:“姐姐可记得当日灵堂之外,突厥王子对长宁公主似有好感?”

辰妃傲慢道:“那又如何?皇上只怕已经对突厥起了战心,不会再嫁公主去突厥了。”

“姐姐一向最能体贴圣意——”淑妃微笑:“如此说来,皇上是有所安排了。”

“你知道皇上的安排是什么?”辰妃的声音突然一冷。

淑妃一怔,露出恭谦的神情:“妹妹不知。”

“兰陵公主是怎么死的?卓云是怎么死的?说这宫中没有内鬼,谁也不相信。”辰妃冷笑:“皇上圣明,定会把鬼找出来。突厥人在朝中如果有内应,一个也跑不掉。到时牵涉到后宫——”

这时,假山后面传来一阵窸窣声,辰妃喝道:“谁?”

辰妃和淑妃面面相觑,半晌,一只猫窜了出来,全身漆黑,只有四只爪子是白的。

“这是兰陵公主的‘四蹄踏雪”?”淑妃诧异道。

猫显然很久没有人喂食物了,黑毛竖起,腿脚瘦长,脖子上挂着一个东西。淑妃小心的把猫捉起来,取下它脖子上金属,失声道:“是左翊卫军的将军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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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明之时,刑部大堂挤满了围观的百姓。

一品上将军被审,大隋文皇帝时曾有过先例,但这一次不同。因为被镣铐押在堂下的人是君无意!

君将军战功卓绝,在朝十年的声名威望高如泰山,就算有过,功足以抵过——

百姓们都惊愕的看着堂中。只见端坐上方的刑部侍郎苇沾衣脸带病容,朱红朝服也映不亮他苍白的脸色,和气俊秀的眉目堪怜。

苇沾衣以帕掩唇,低咳几声,视线仿佛扫到到场的官员与门口的百姓。

围观的百姓里三层外三层,足有千人。

这样的阵仗,让苇沾衣咳得水气蒙蒙的眼底有一丝和悦,他收起帕子,仿佛也收起了这些天的辛劳。

——他很明白,什么样的人可以暗杀,什么样的只能在太阳下摧毁。

“君将军。”苇沾衣的声音虚弱,但由于四周的寂静而十分清晰:“你犯下欺君、渎职、杀人、里通突厥四项大罪,你可知罪?”

二十二、兄弟

“君将军,你压下卓云行刺的消息,欺君通敌。”苇沾衣和颜悦色的说:“与阿史那永羿共同下山,在迎宾客栈与突厥人共谋,因为被掌柜发现,残忍的杀害了手无寸铁的罗掌柜。”

他的声音虽弱,话语如石字字在人心激起狂澜,说到最后一句,围观的百姓里终于发出一阵难以置信的议论声。

苇沾衣也只说到这里,便恰如其分的停下,并没有任何咄咄逼人的意思,视线似掠过堂下。贴身的主簿诧异注意到,他的眼神总是循着声音的方向望去的。

看不见,不表示被蒙蔽。

黑暗中暴露的东西,往往比日光下的表象更接近事实;正如平静带给人的震撼,往往比暴怒更为深刻。

苇沾衣享受着黑暗中清晰的听觉。人群里发出的声音,就似固若金汤的墙壁里一道裂缝。

他从不用蛮力去摧毁,只精心打造这一道裂缝——人心的信任一旦开始裂口,千里之堤的坍塌不过是时间早晚。没有什么比信任建立得更难,没有什么比怀疑传染得更快。

杀了君无意,百姓口中的传说仍会化身火种;而让这世间最光明的人沦陷黑暗,才是真正的摧毁。

“明将军,”苇沾衣轻缓道。

明靖远应声而出。

“你率众前往崖下救援时,是何情形?”

“君将军和阿史那永羿以及十四银影骑在一起。”

“昨晚在长安西城出了什么事?”

“左翊卫军三千人前往西城门,”明靖远皱眉道:“这样的大规模调兵实在异常,所以右武卫将他们拦住。为首的张统领说,他们接到了君将军的将令和手谕,是奉命行事。”

君无意听到这里,眼神一抬:“张统领何在?”

“已收押牢中。”明靖远冷秀双目里似有钢刀劈面:“君将军想解释昨日大规模调兵的误会,不妨把将军令拿出来,做个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