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长衫缓缓道:“八年前在杭州,西湖舟上一青衣,是何等清风朗月的佳士,我童年时期开卷,一直以钟灵江南的大才子苇沾衣为骄傲。”

苇沾衣浑身一震,死死抓住胸前的衣襟。

在这一瞬间,他终于知道苏长衫为什么没有杀他。

——那时,士兵们搬大床进来时,牢门太窄,他向侧让过,身上一个香囊掉落,几片梧桐叶落在地上。

那一刻,苏长衫已经猜到了他心中所图。

与这样的对手交锋,如在悬崖上诵经,杀人只将刀锋切在人心上——苏长衫不杀他,不是手下留情;正如他不杀苏长衫,并不是因为仁慈。

苇沾衣突然扬声大笑:“苏郎啊苏郎…看来我无论怎样高看你,仍然是低估了你…”他一边说一边咳血:“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最终还是你…”

若他的对手不是苏长衫,没有人能阻止他走完心血所铸的一局残棋——

在笑声中苇沾衣缓缓闭上眼睛,凋零似一片风中枯叶。目盲只是夺取双眼光明,绝望,才真正能夺取一个人的光华。

苏长衫突然一把接住苇沾衣软倒的身体,手指触到他失明的眼中流下的泪滴。

“幽人今夜误,立尽梧桐影…”乘月而下的回忆,将他一生所有痴恋的情怀,都站成了一树残影。

苇沾衣的头向旁一偏——

唇边的血已成了黑色。

他在舌下藏了剧毒,说不出这一生的苦涩、等待与绝望,他在多年前,早已为自己作好了精心的准备。

苏长衫吃力的将苇沾衣平放在地上,背影中有寂静的悲。围观的百姓中已有女子的眼圈红了,这样一个机关算尽的人,竟让人无法彻底的去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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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旨到!——”只见人群分开两列,桂公公高声捧着圣旨赶了过来。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左翊卫上将军君无意,功高德广,特加封世袭太尉,赐黄金千两,即刻率军三万,平定突厥叛乱,钦此——”

君无意跪领圣旨。

“突厥大军在几天之内竟然已经到了长安城外百里,”桂公公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皇上下令缉捕阿史那永羿,杀无赦,绝不能让他逃出长安城。”

原来,这才是阿史那永羿的目的!

他制造出这许多事来,一切的障眼法,都是为了大军的悄然行进。

突厥大军的动作神速,君无意是见识过的。他们完全能在七日之内从丰州赶到长安,长枪直指大隋的咽喉。

君无意不顾身上还有铁镣,立刻朝大堂外走,却突然止住脚步,回过头——只见一个栗子砸了过来——近十丈的距离,栗子不偏不倚正好砸在君无意的右手上。

相交十年,无需更多言语。

苏长衫目盲仍能出手,内伤必然没有大碍。

堂外阳光灼热,君无意朝已等候在外的将士沉声道:“韩参军,你增兵三千到北城门。”

北城外是突厥随行驻扎之地,为防里应外合,这就是锁链最薄弱的一环。

“是!”韩参军领命跃上马。

一骑烟尘,长安动荡。

“夏参军!”

“在!”

“卫校尉,你率骁骑十二营分散到各街巡查,昼夜轮换。”

“是!”卫矛眼中闪过一丝迷惑——最精锐的骁骑十二营,不是守城门,而是在各街巡逻,君将军有何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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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迟迟降临,迎宾客栈内,六亦指着地上堆着的十多坛烈酒:“骁骑十二营把整个长安城守得滴水不漏,我们没有下手的地方。”

“落月痕”不仅是烈酒,还可以做火引,只要点燃一间平房,长安城内横平竖直房屋相连,不怕一场大火制造不出动乱。

“汉人太奇怪了…”五湖忧虑道:“经过这次的风波,换作我是皇帝,就算不夺君将军的兵权,也不敢再放心让他来统帅城防,把整个长安交给他了。”

九州冷笑:“这无可奈何的信任里,又有多少恨意?”

在整个大隋朝,再没有任何人能在如此危急的时刻,将一切安排到令对手进退维谷。

隋炀帝,若有一点犹豫而启用他人,他现在就已败了。

“十岭去哪里了?”四海突然问。他们这才发现少了一个人。

“九州,你去外面找人。”阿史那永羿果断道。

夜色的大幕正徐徐拉开,那些隐匿在黑暗中的,潜伏已久的火与血,终要焚身成陨石划亮整个天际。

“谁?”只听五湖一声厉喝。

“别拿枪,黑乎乎的扎错人就不好了~”房门口传来女孩笑眯眯的声音,五湖警惕的握紧了手中的枪,只见墙外先是探出一个脑袋,随即是一个轮椅。

五湖差点失声交出来,是他!

十四银影骑立刻围在阿史那永羿身前。他们一旦握紧了枪上的杀气,空中仿如铜墙铁壁。

“不要这么紧张…”叶舫庭连连摆手:“大小姐我的武功虽然高强,但一个打你们十五个,还是谦虚的说,打不过。”

她指着苏长衫:“至于这家伙,现在连动一动都很迟缓,你们只要一个人招呼过来就能解决他。”

说话间她摸出几颗瓜子,房间里响起了清脆的磕瓜子声。

十四银影骑无法不警惕,竟然有人能找到他们的藏身之所。若他们身后还跟了隋兵——

“我到这里来,没有人知道。”苏长衫的眼睛看不见东西,却看得透对方的心思:“我有几句话,说完就走。”他说得如此清闲,仿佛确信自己能说完这几句话。

“大隋文皇帝先后以安义公主、义成公主嫁予启民可汗,仁寿元年文帝亲率军北征,帮助启民可汗返回北方。大隋与东突厥的交情,不浅。”苏长衫平平道:“是什么原因让你决意进攻长安?”

阿史那永羿似笑非笑,声音似玄铁切岩石,冷峻清晰:“是隋帝不守信诺,只给我公主的遗体——至于所谓的交情,帮助我父汗攻打我叔父,将他逼死,也是隋帝的功勋。你们,一向是在用突厥人打突厥人。”

“天下的任何事,都是不患寡而患不均。”苏长衫的声音如同剖析黑暗的镰月:“大隋与启民可汗结亲,却屡次拒绝都蓝可汗的求亲,的确有厚此薄彼之嫌,这才是问题的关键吧。”

阿史那永羿的脸色变了变。

“草原上有个传说,你叔父都蓝可汗曾娶得狼妻,却一直没有子嗣——”

苏长衫说到这里,阿史那永羿全身因愤怒和震惊而微微颤抖,浓重的杀气凝聚在乌金枪上。

“苏汤圆!”九州一声断喝。

苏长衫果然没有再说下去,他要说的话对方已经听懂。

任何人都有不为人知的一面,秘密,有时只有它成为秘密时才珍贵。

“九州,你去做你的事。”阿史那永羿挥挥手,九州看了他们一眼,跃出窗外,融进夜色里。

只见叶舫庭从怀里摸出一个册子:“笼络这么多官员,要花多少银子啊?总有一天会穷得把乌金枪也卖了。唉…”

她的神情写明了“阿史那永羿就是个败家子”,啧啧叹气,恨铁不成钢。

十四银影骑仿佛个个被人当胸打了一拳!

阿史那永羿贿赂大隋五十多名官员的名册,竟落在他们手中——

“卓云并没有死,他只是吃了假死的药,骗过了所有人。”苏长衫闲闲道:“没有人在密谋时会忌惮一具尸体——只有死人,才有资格听到所有的秘密,了解最深的真实。”

他懒懒地打了个哈欠:“而且,你们十四银影骑中,是不是有一个哑巴?”

话音落时,只见叶舫庭笑眯眯的从门外拉了一个被牢牢捆绑的人进来,身材和九州相仿。

“…十岭!”五湖、七纵、十四峥等几人同时失声道。

十四银影骑里,擅长行军布阵的十岭,天生不能说话。

阿史那永羿蓝眸冷如峡谷,涌出浓浓的杀机:“你们——”

“我们可没有绑架他~”叶舫庭连连摆手:“我们是救人,不是绑架人。”

殿下,是他们救了我。

十岭用手语“说”道。

“十四银影骑中有人被掉包,你们竟然一无所察的和面具下的假冒生活了七天,是说这个假扮者太高明呢,还是你们太迟钝…”叶舫庭“啧啧”称奇。

阿史那永羿的咽喉中涌上了一阵血腥气,他突然意识到,戴着十岭的面具与他同处七日的人,盗走官员名册的人,将他多年筹谋全盘打乱的人——是谁!

苏长衫面上露出少见的钦佩之色:“这一局棋中,最高明的弈者——是兰陵公主。”

二十五、诀别

阿史那永羿给自己斟了一杯苦酒。

马背上饮酒,品的不是醉意,是刀锋上的血与诗。

长安落日,辉煌如画。

长安城外三百里,突厥大部队正全力行进。

只见一个银甲的身影策马而来,前哨士兵报道:“哥舒将军!好像是十四银影骑!”

为首的突厥将领哥舒夜朝队伍叱道:“停!”

来者骑术精湛,只见她勒马大军前,用突厥语喊话:“哥舒将军,殿下让我们原地驻扎三日。”

十四银影骑一向十分神秘,就算是哥舒夜这样的大将也很少与他们接触,但队列中的确是有女子的。

见哥舒夜还在犹豫,来者抬起手来,将一把匕首扔给他。

哥舒夜接住空中的寒光,只见匕首鞘上有七星狼图,是阿史那永羿的贴身之物!

“全军停止行进,原地驻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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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仿佛化成火把,燃烧描绘大地宽阔的版图。

三军竟未按时到达——兵贵神速,大军迟延,铁剑锋镝也会成烂剑锈泥。

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声,只见六亦喝道:“来者何人!”

一个女子全身银甲,夕阳几乎勾勒不出她纵马疾驰的身形。阿史那永羿突然将酒杯往地上一扔,烈酒混入沙尘,他的马鞭扬起,骏马立刻迎上前面的银色身影。

三峡和四海都怔住了,只听十四峥咬牙道:“一定是那个隋朝公主!”

阿史那永羿身下黑色的坐骑如风暴一般席卷而至,一鞭向前抽去,女子身下的骏马痛嘶一声,在这一瞬间,阿史那永羿竟以天生神力拉住了她的马缰!

斜阳灼烫,蓝眸中也带着烫伤:“我看到尸体,就知道那不是你,你的手臂上有被我刺伤的疤痕——”

回答他的只有银色面具上雕刻的表情。

“我自三年前与你有了誓盟,四次被隋朝拒婚,我攻隋一半为江山,一半为你!”阿史那永羿握鞭的拳破裂渗血:“我固然不愿江山蒙尘,更不能容忍,我的女人受委屈。”

女子的肩轻轻颤抖。

“结果——”阿史那永羿仰天大笑:“你用我送你的匕首让哥舒夜相信你,拿我的感情阻止了大军进发,给我致命一击?”

城墙上突然射出无数支弓箭,五湖大喝:“这里有你们的三公主!乱箭射死了她,皇帝要你们的狗命!”

她这一声呼喝含了内力,因而城上人人听得清楚。

率众放箭的夏参军本不欲理睬她的胡言乱语,只见叶舫庭满头大汗的跑到城墙上,连连摆手:“真的是三公主,她没有死!是她阻止了突厥大军!不要放箭…”

夏至愕然迟疑了片刻,向后挥手,弓箭停了下来。

“殿下!快走!”六亦一把拦在阿史那永羿前面:“走!”

阿史那永羿蓝眸里仿佛倒进了血色的残阳,他不再看那无情立在面前的女子,转身策马,黑马四蹄卷起诀别的烟尘!

女子傲然高居马背上,拦在弓箭前面——眼见人已撤远,她突然也翻身策马追了上去!

“有诈!”夏至毕竟跟随君无意多年,练就了沙场上的眼力,女子转身的瞬间,后颈上露出一个狼头刺青!

只有突厥人才会身刺狼图,她决不是隋朝公主!

“放箭!”一声断喝,万箭齐发!

女子挥枪去挡,任谁也想不到,这突厥女子强悍骁勇胜过无数须眉男儿,一人血战数百弓箭手!夏参军眉头紧皱,亲手挽弓,一支箭射向她的坐骑,骏马嘶鸣一声倒了下来,女子也被摔在尘土中!

在生死一线的时刻,只听沙尘之中,轮椅的声音由远而近,周围的箭雨仿佛都被碾碎在他的襟下。苏长衫目不能视:“你到底是谁?”

女子从沙尘中爬起来,决然将长枪往身侧一插。既已为敌,她不惧作好战死的准备。

几支箭斜飞过,插在他的轮椅旁。

叶舫庭在城墙上喊:“停手!是苏同!”

苏长衫的脸色比几日前也憔悴了许多,十九枚透骨钉的伤害仍在,日夜奔波查案,他的声音有难掩的疲倦。

“你不是兰陵公主。公主是做大事的人,”苏长衫摇摇头:“你,只是个傻姑娘。”

九州凤眸里沸腾起一点水光:“谁要你都管闲事。”

“脾气还是这么冲。”苏长衫的声音里有了一点嘲弄的味道:“果真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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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门外,烽火起狼烟照天而烧,隋兵与突厥正砍杀在一起。只听士兵中传来一阵大喊声:“君将军的将旗!”

远远可见“君”字大旗,大片金色的日光在将旗上燃烧,几个士兵惊喜道:“君将军来了!”

此门外是突厥随行驻扎之地,上千兵力早已在城外作接应之备,此刻隋兵已经有些不敌。

“殿下!”七纵和八荒遥望见大旗猎猎向北:“君无意去北门了!”

阿史那永羿舍弃了有接应的北门,而选长安城防最严的西门,这一招调虎离山计,置之死地而后生。

只有这样,他们才能避开君无意,才有机会出城。

只见一匹黑马疾驰如风迎面而来,骏马还有数步远时,骑者突然一把摘下面具!

看到那张脸,阿史那永羿胸口顿时腾起一阵怒气,此刻他只愿四周的阳光都燃成长枪,将他与她一起毁灭。

这个女人。她竟然还敢摘下面具出现在他面前!

十年淡寂,从不曾引人注目宠爱;一死脱身,隐入十四银影骑无人知晓。

她长久沉默,一朝独弈大局;

她往返两军之间,阻突厥铁骑三百里之外。

她做到了世上最难做到的事——不是刹那间挥剑的力度,而是长久磨剑的沉默。真正的王者,在低调中藏锋。

他是王,她却不为后——她太聪明,不居任何人之后。

他不该爱上这样的女人。

“我在等你。”兰陵公主将面具扔在地上,沙尘轻扬,仿佛被扔掉的是她多年默默的伪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