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长衫神色骤然一变,“怎么了?”

君无意说不出话来,垂在地上的左手一把抓紧了碎石草叶,攀在苏长衫胳膊上的右手,几乎要生生按进布衣内的血肉中。他全身都遏制不住地颤抖,整个人如同在暴风雨中。

“腿上…”用尽气力喊出两个字,声音已被剧痛打碎得嘶哑。

此言一出,苏长衫先是愕然,随后——“你的腿有知觉了!”苏长衫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遥远,君无意模模糊糊地分辨着这句话的意思,只觉得一阵温暖的内力从后背传来,他钝痛之中用尽全力抬头。

“你的腿有知觉了!”苏长衫大喝。

君无意终于明白过来这几个字的意思,腿上传来的剧痛…是知觉。

“你忍着点儿,我马上背你去找人。”苏长衫的眼中也难掩焦急,君无意兰意志是何等强硬,若不是痛苦到极点,绝不会有这样的反应。

剧痛宛若希望的刀锋,一次次割裂四肢百骸,君无意的神智却始终清醒着.只是汗水将苏长衫的脊背全部浸湿。

空谷暗香叠翠,鸟鸣也有几许焦急。突然,前面的草丛里传来一阵窸窣声,苏长衫脚步顿,只见一只小鹿嚼着青草探出头来,好奇地看着他们。

苏长衫不知是该好笑还是该失望。

脚下突然一个踉跄,苏长衫使用轻功“一呜惊人”也受了内伤,加上未痊愈的手臂伤口又被震裂,体力也消耗得极厉害。

“你的伤…”君无意嘶声。

“不能停,必须尽快找到沈祝。”苏长衫毫不犹豫地截断他的话。

奇迹,一定与潭水有关。

在冰与烫之间,温的潭水,也许原本就有不为人知的治疗功效。

但这知觉能持续多久,是福是祸,只有神医知道。

“舫庭,在哪…”君无意迷迷糊糊中问。

“被抓走了。”

感觉到背上的紧张,苏长衫立刻道:“放心,我很快就能找到他们!”

青山苍碧,一只松鼠从大树上倏地跳下,带落几颗松子。

叶舫庭正像一个布袋般被倒挂在树上,几只松鼠在她的脚板上蹦来蹦去,痒得她直想骂人。

高高的树枝上,传说中的神医正在研究一只鸟窝,幼乌们张着嘴嗷嗷待哺,他很没有气质地丢了一颗松子进去,幼鸟欢天喜地地用绒黄色的小嘴接住,立刻被硬的松子哽得眼泪汪汪。

看着没品的神医欺负弱小,被点了哑穴的叶舫庭拼命用蹬动的脚丫子鄙视他。

“鸟儿试药的效果不好。”神医直摇头,“看来还是要用人试药才行。”

一颗松子扔向叶舫庭,用这种倒挂的姿势,松子可以很顺利地扔进试验品的嘴里。

突然,拴着叶舫庭双脚的绳子猛然断开,松子和叶舫庭一起掉下树来!叶舫庭吓得大叫,只是根本发不出声音。

她没有摔在地上,而是被人稳稳接住,苏长衫只说了两个字,“救人。”

叶舫庭愤怒地抬头朝大树上看去,只见乌窝边露出一个头,“哦?你们从潭里上来了?”

茂密的树叶间,一张俊脸水盈盈地生出满园春色——面若桃花,世上竞真有人当得起这个词!

“要是你把名字改成苏不同,我就考虑破例治人。”沈祝潇洒地从树上跳下来。

苏长衫连看也不看他一眼。

“不讲义气啊…唉!”沈祝连连摇头,指着君无意,“要是换了立场,哪怕我要他把名字改成‘君有意’,他也定毫不犹豫地就答应了。”

“他是他,我是我。”苏长衫一拂衣袖。

“果然是苏不同啊,脾气一点也没改。”沈祝恨铁不成钢地叹道。

“竟然有人不会被沈祝骗到。”只听一个娇糯的声音传来, 个蓝衣少女背着草药走过来,两条长辫子和鬓角微微卷曲的发丝衬得她俏皮可爱。

“就算苏同答应了他改名字,”少女朝叶舫庭眨眨眼,“你猜他会怎么说?”

“我是考虑救人,没有说一定救人。”她学着沈祝颇有磁性但带点不耐烦的声音,惟妙惟肖,“至于本大神医考虑的结果,就是不救。”

说完,她笑呵呵地望向沈祝。

只听沈祝面不改色地回答:“既然知道,何必啰嗦。”

没想到世上还有比苏同更加我行我素的人物,叶舫庭真有一把掐死这个神医的冲动。如果说苏同的自信只是欠扁,那沈祝的恶劣简直是找死。

“教人不一定要找沈祝啊,逍遥神医门中不止他一个大夫。”只见少女笑吟吟地解开叶舫庭的哑穴,似乎和她一见如故。

叶舫庭终于能开口了,立刻喊:“姐姐——”

“别叫我姐姐。”少女不满地瞪她一眼,“你多大?”

“十七了。”叶舫庭瞪大眼。

“哪月生的?”

“十月初六。”

“我十二月初三生的。”少女似平很高兴叶舫庭比她大,“叫我的名字,唐小糖。”

唐小糖的清稚中有两分娇糯,眉目动人明媚;叶舫庭因为模样生得天真帅气,看上去其实更小一些。

“怎么…不信我?”唐小糖将草药放下,晃到苏长衫面前,眉眼狡黠似小狐狸般。

苏长衫顿了一顿。

他身后的君无意靠在大树旁,密密的树叶把阳光打碎在清雅的白衣间,流着汗水的苍白脸色又仿佛皑皑雪山被晒化时的坚强与脆弱。唐小糖蹲下来左看右看,半晌,叶舫庭终于忍不住了,“唐小糖,救人啊!”

“望闻问切。”唐小糖很严肃地给了她一个“我很有医德”的眼神。

只听沈祝“嗤”了一声,“你望够了美人之后,还要闻一闻声音,问一问心跳?”

“既然知道,何必哕唆。”唐小糖用一模一样的话回了过去。

叶舫庭眼前一黑!

这两个神医,简直是不一样的古怪,一样的变态!

“只怕你望够了之后,他已疼得昏死过去,你闻不到声音了。”沈祝哈哈笑。

唐小糖将小手搭向君无意的脉搏,“踝骨与筋脉尽断裂…被潭中温水浸泡过?这可就像把人错骨的双腿用铁锤再打折一样疼,也能忍着一声不吭,还生得如此隽雅。”她轻佻地捏了捏君无意的下巴,呵呵笑道,“你要是让某人亲一下,我就给你治腿,怎样?”

君无意戎马十年,未曾想到被一个稚龄少女如此调戏,当下不知是该发怒还是该苦笑。

“你…你不要为难人啊!”叶舫庭苦着脸拼命拉住唐小糖,“我家将军是没有一点情趣的人!他不像苏同风流,不会以身相许报答你的!”

“就是听沈祝说过苏郎风流,”唐小糖似乎很奇怪她的反应,“我的意思,本来就是让苏同亲他一下。”

噗!叶舫庭一口口水喷了出来。

苏长衫黑着脸沉声道:“救人。”

唐小糖摊摊手,好整以暇地露出一个明媚的天使笑容和“不是我不救,是你不配合”的无辜眼神。

僵持中,叶舫庭急得满头大汗,突然一脚踹在苏长衫的膝盖穴位上。苏长衫哪里料到叶舫庭会在背后袭击他,顿时向前扑倒。

“亲到了!亲到了!”叶舫庭跺脚大喊,“唐小糖,你要守信用,快给我家将军治腿!”

旁边的沈祝桃花面一愣,顿时笑得前合后仰,捶胸顿足!

只见苏长衫扑倒在树下,脸正好贴在君无意的脚背上——唐小糖只说了要亲一下,并没有说要亲哪里。

二 难题

唐小糖连扎了好几针,叶舫庭在一旁看得眼睛也不敢眨一下。

沈祝啧啧称赞,“施针越来越熟练了…唐小糖对这样的美男子,怎么忍心不尽全力?可是,她是在全力施麻药,不是在接骨啊!”

听到他的话,唐小糖很是无辜地抬起头,“将腿麻醉,就不会痛了,不是最简单的止疼方法吗?”

苏长衫的脸色一凛。

君无意双腿现在的状况,是绝不能轻易用麻药的,否则很容易再回到全无知觉的状态。

“沈祝!”苏长衫猛然回头,“你给我…”

沈祝原本笑得欢,突然一愣,扶住直直向他倒来的苏长衫。

“苏同!”其他三人先后惊呼。叶舫庭冲了过去,急道:“苏同怎么了!

是…是被我踹的?”

以她的武功,踹了他一下,怎么会…沈祝眯起桃花眼,“受了这么重的内伤,苏同这家伙,还像没事人一样…只见君无意脸色大变,挣扎着要起来,正在施针的唐小糖停了手,他这么大的动作,不再次伤了自己才怪呢,于是她一针扎向君无意的睡穴。

她无辜地眨眨眼,“沈祝,又倒了一个。”

“交给你了。”沈祝像扛布袋一样把苏长衫扛在肩上。

状况乱成这样,叶舫庭急得似热锅上的蚂蚁,沈祝仿佛还嫌不够似的火上浇油,“还剩一个活的。”

“怎么处理?”唐小糖笑得人畜无害。

“你炼药不是还差五万根头发做药引吗?数数够不够。”沈祝大手一挥。

扑通!叶舫庭也倒了。

苏长衫是被一阵浓烟呛醒的。

只听一声惨号,沈祝应该是烫到手了,龇牙咧嘴地往一个直冒青烟的丹炉里泼水,俊颜皱成一团。苏长衫咳着坐起来,冲到丹炉前面把人推开,“拿沙来,炉子起火不能用水灭。”

“笨蛋,谁说我的炉子起火了?”沈祝继续用力地扇烟,“我这是在用烟熏药。有的药要用火熬,有的要用水煮,有的要用烟熏,你懂不懂医…”他话音未落,只听隔壁传来轰然声巨响!

二人诧异抬头,他们头顶的梁椽也开始晃动…苏长衫把拉起沈祝,阻止了神医对他数百斤重的炉子和里面的药不离不弃的深情。两人刚冲到门外,身后的房子轰然倒塌。

不只是间,连在一起的四间房子都在爆炸声中壮烈毁灭在烟尘里。

唐小糖满头灰地背着君无意从烟尘里冲出来,叶舫庭跟在她身后。

砖瓦破裂倒塌,尘土飞扬,一时十分壮观。

“你把房子炸了!”沈祝怒道。房子是一回事,里面的灵丹妙药不知道有多少。

“是你房间的浓烟飘进来,才引起爆炸的!”唐小糖毫不示弱,喘着气把人交给苏长衫,“你背着!”

君无意的腿仍然无法动弹,但皮肤上已没有因剧痛渗出的冷汗,可以看出,唐小糖的针至少是止痛了。苏长衫探向他的脉搏,怔了一下。

“不要看扁神医的医术!除了不痛之外,我的针没有任何的副作用!”唐小糖显然丢了包袱,要轻装上阵地转身吵架了,“姓沈的!你明知道我在练紫雪菡萏,竟然还弄出烟来,爆炸的罪魁祸首就是你!”

“我怎么知道你在炼紫雪菡萏。”沈祝也恼,“我说…”

“哇哇…我们的房子没了!”小孩子跳脚的声音打断了他们的争吵。

叶舫庭抬头一看,只见面前不知何时聚集了三个人, 个看上去不过八岁的粉嫩嫩的孩童,一个额头上长了一块拳头大的青斑的老人,一个吊眼角的矮子。

“烧了大家的房子,按老规矩办。”吊眼矮子长得奇丑,穿得却极风雅,手里把折扇轻摇。

“按规矩。”小孩用力地拍巴掌赞成。

“就按规矩吧。”青斑老人浊重地叹了一声。

叶舫庭好奇地看着这几个长得奇奇怪怪的人,不知他们说的规矩到底是什么。

苏长衫掸掸衣袖,“‘怒手菩萨’西门暮,‘毒手阎王’吕昭,‘妙手鬼门’

戚鬼鬼,‘玉手拈花’唐小糖,‘怪手白骨’沈祝——今日竟能一次见到逍遥神医门的五位高人。”

“这个小子竟认识我们每一个!”西门暮挠挠头,再看苏长衫时,眼中的神色便有些不一样。

苏长衫清闲地继续说:“逍遥神医门中,但凡有人犯错,就要为其他人做一件事,无论要求有多难,也要做到,否则就得下山去。”

戚鬼鬼跳了起来,“你连这也知道!是不是沈祝告诉你的?”

沈祝颇具磁性的声音里有些不耐烦,“我才没那么闲。”

苏长衫见司之广,让逍遥神医门中众人 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诧异不已。

“这次的事情既然因我而起,你们提出什么要求,由我来做。”

他平和的语气中,却有种不容置疑的自信。

“好狂妄的小子。”吕昭年纪最大,脾气却最急,只见他气势汹汹地跳了过来,“老夫这道题,就给你了!简单得很,只要把废墟里的灵丹妙药拣出来,一颗也不能少!”

“那废墟中的药 共是多少颗?”苏长衫问。

“是…”吕昭瞪着倒塌的烂瓦,顿时被问住了,梗着脖子随口编道,“是…七百颗。”

被砸碎摔烂的灵丹妙药不计其数,就算能找出来七十颗完整的,也是难上加难。

苏长衫却很认真地踱到废墟上,左右翻了片刻,拾起一个还未打破的瓷瓶,倒出来,里面是三颗药。

他把三颗药交给吕昭,“找到了。”

吕昭瞪大眼睛,“老夫说过少一颗都不行!”

“少一颗的确不行,但我少了六百九十七颗。”苏长衫面不改色地说。

“苏不同,你果然是个无赖!哈哈!”沈祝捶胸顿足地竖起大拇指,“不过,你无赖得很好!”

连倚树而坐的君无意也摇头苦笑,阳光叠翠下可见他气质清隽,不经意间也自成风景。

“到你了!”唐小糖得意地指着西门暮,“快出题吧。”

沈祝不屑一顾,“只要你能想到的,苏不同就能用无赖的方法给你对付过去。”

“承蒙夸奖,沈猪。”苏长衫和气地回敬道。

“沈…猪?”叶舫庭正在吃瓜子,顿时将一个瓜子壳喷了出来,笑出了眼泪,“猪!哈哈!沈猪,你的名字取得真好啊!”

沈祝的脸顿时黑比锅底。

只见西门暮拿出一把优美的折扇,扇着风,很好心地说:“我这个人,向来最不欲与人为难。”

他生得奇丑矮小,吊眼角歪嘴,却拿着风雅俊美之极的折扇,让人在觉得滑稽的同时,也在强烈的对比中觉得震撼,忍不住要多看几眼。

“你和沈祝是朋友,我就把这个出题的机会让给沈祝了。”西门暮用扇子风雅地指。

唐小糖差点没一头栽倒——沈祝平生最痛恨别人拿他的名字和某种动物相提并论,这招借刀杀人,西门暮比吕昭阴损多了。

看着沈祝桃花面上阴霾阵阵,叶舫庭在心里叫了声苦。

“哦,西门的好意我却之不恭。”沈祝指着君无意,动作中有些不耐烦,“这次是你带人上山,才害我们的房子被烧,要治伤的人不是你,是他,所以我的题目出给他,只要他受我三箭。”

“不行。”苏长衫斩钉截铁地说。却见君无意抬起头,声音如金石掷地,“可以。”

苏长衫正要发作,沈祝已经将弓拿了出来,“一言九鼎。”

“准备好了。”沈祝拈弓搭箭,所有人都屏住呼吸。

君无意坐在树下,双腿不能动弹,也无逃避躲闪的意思,长箭挟风而至,直指他的头颅!

叶舫庭一声惊呼,只见长箭射中君无意的头顶,却是将他的一根头发钉在树上。沈祝的箭法之神准让人目瞪口呆,君无意纹丝不动,从容胆色也让逍遥神医门中人震惊。

一连三箭,都对准头颅要害,每箭发出之时,视线所及,让人几乎确信君无意的脑袋必然被射穿。从始至终,君无意眸子清定地直视长箭,丝毫未动。

三箭射毕,沈祝收箭道:“好胆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