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祝吐掉嘴里的草叶,“谁?”

一个人影从破庙后面磨磨蹭蹭地出来,执剑跪倒。

叶舫庭刚为君无意换好衣服,赶紧用毯子将君无意重新裹好,然后探出头来看清来者的面孔,她顿时失声道:“张统领?”

在张统领身后,数百士兵迅速集结成队。

“将军!皇上命左右两翊卫军兵分二十路,在长安、洛阳、川蜀、无锡等地搜寻将军多日,圣旨有命,务必保将军平安回朝。”张统领深深磕下头去。

叶舫庭警惕地将张统领拉到一边,低声问:“皇帝老儿派了这么多人,在各地找寻我家将军?”

“贼流四起,朝无大将,皇上日夜思念君将军。”张统领欣喜地说,“桂公公说皇上夜不能眠,直叹息‘若君将军在朝,朕心可安矣,。这句话第二天就传遍了朝堂,皇上免了将军的罪,朝中秘密派出的军队都以保护君将军的安全为首要任务。”见叶舫庭将信将疑,张统领又加了一句,“皇上说丰州的风波罪在苏状元,杀人劫狱,都与君将军无关。”

“*@¥%#…”叶舫庭将一声骂低低压了下去。

“叶不停。”沈祝轻轻哼了 声,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叶舫庭发现庙中已经没有了君无意的人影,轮椅也不见了!

“我家将军人呢?”叶舫庭愕然。

“你没有看到,庙有后门?”沈祝摊摊手。

容府,大门紧闭。

雨虽停了,夜幕却沉沉地黑着,空气中充满湿漉漉的腐木味道。苏长衫干二唐小糖悄无声息地跃上屋顶。

苏长衫顿了片刻,一种莫名的不安袭上他的心头。四周悄无声息,他定了定神,带着唐小糖向府内亮着灯的卧房行去。

云层中挤出一弯惨白的淡月,黯淡的光线里,一双阴冷的眼睛正冷笑着看他们的背影。

房间里的蜡烛还燃着,容弈正裹在被子里熟睡。

“容弈…”苏长衫把被子掀开 角,推推他的肩膀。容弈迷迷糊糊睁卉眼,顿时吓了一跳,“你…你是谁?”

“别出声。”苏长衫示意他噤声。

容弈被突然出现在床前的丑女吓得睡意全无,定下扑扑直跳的心脏,揉着眼睛看了又看。

“你…你是苏同!怎么弄成这个样子?”容弈下巴都差点掉下来,风度翩翩的苏郎竟扮成个出水痘的丑女,身后还跟着一个俊秀的少年。

苏长衫用最简单的话把来意说明。

容弈想了想,抚着胸口道:“没问题,没问题,幸好这药容府上有…爹把家里的宝贝都传给了我和随心,这件事,我原本应该和随心商量一下的,但既然是无意要用,她定会同意的!”他赶紧穿着睡袍爬起来,“随心不在家,我得先找找药放在哪里。”

他抓头挠耳地想了半天,急得团团转, “可是放在哪里,我还真不知道…”

苏长衫头疼地扶额,这个容公子是出了名的迷糊大王。

翻开墙中暗隔,容弈把里面的东西都搬出来,稀世金玉古玩花瓶都被他摆在地上,可就是找不到像药的东西。

这时,只听啪的一声,一个花瓶碎在了地上。唐小糖无辜地看着失手,哦不,失脚踢碎的花瓶,抬头看去,苏长衫和容弈只顾找药,完全没有理她的意思,她也乐得清闲,在雕花木椅上坐下来休息。

两人正在埋头找,一阵若有若无的香气飘进屋来,苏长衫沉声喝道:“闭气!”

窗外一道黑影闪过。

苏长衫纵身到窗口欲追,手刚按上窗棂正待翻过,一阵刺痛从掌心传来,原来窗上不知何时被放了许多碎瓷,苏长衫皱起眉心拔掉碎片,却眼看着掌心变黑——胸口窒息般的重压间,他知道自己中毒了。

方才找药专注,才会一时大意。对方显然经过长期的筹谋,才有这计中之计!

唐小糖的武功和反应尚不如苏长衫,若非坐在椅子上,只怕也被迷药立刻迷倒了下来。

只有三人中武功最平的容弈,不解地看着眼前的情形,“你…你们怎么了?”他说话间突然捂住头,痛苦地蜷曲身体在地上翻滚。

“容弈!”苏长衫一步赶上前欲扶容弈,眼前猛然发黑,顿时也跌倒在地。

只见容弈在地上发疯般地痛苦挣扎半晌,突然举着匕首朝苏长衫刺过来!

“苏同!”耳边传来唐小糖的一声惊呼。苏长衫的意识有些涣散却未完全失去,口中似平被塞下一颗药,半晌,他的手脚终能动弹,模糊的视线里见唐小糖蹲在他面前。

“你怎么样?”苏长衫挣扎坐起身来,却见唐小糖突然晃了晃,他一把将她的后背扶住,手中却触到 片濡湿。

顺着湿意往上,苏长衫的手如被开水烫到般颤了一下,是一把匕首。

唐小糖的背心,插着一把匕首。

“小糖!”苏长衫低喝,迅速将她的肩扳过来,苏长衫突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唐小糖还是明媚地笑着,“我知道这个伤,会死。但对那个人来说,我死了他只会有一点伤心…而你死了,他会伤心到伤害自己的…”匕首插在心窝处,她的后背全是汹涌的鲜血,她无力地将头垂下,“花瓶…”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在花瓶的碎片里,有一个不起眼的灰色小瓶。

“那个就是‘流水’…”

苏长衫如雕塑般僵硬,一动不动。

“我没有料到…自己会死在洛阳。”她的唇边开始大量涌血。

“你有什么话,要我带给君无意的?”苏长衫缓缓说。

“我第一次看到他,就喜欢他…”唐小糖的眼里突然闪出泪光,“可是他那么认真的人…如果让他知道我喜欢他,他心上的负担和难过定比我多十倍…”

“不要告诉他…不要让他知道…”泪水从唐小糖的眼中流了出来,“答应我件事…”

“你说。”苏长衫的声音并没有变化,因为悲怆已硬如磐石。

“我刚才把过你的脉,你中了‘祭天’之毒,无药可解…除非有高手愿用二十年内力助你把毒逼出来,否则你很快就会死…”说到着急处,她重重喘息,“我若知道你中了此毒,决不救你。他现在的身体若为你逼毒,很难活下去的…不要让他为你逼毒…”泪水和鲜血在少女精致的下巴上混在 起,“你,答应我…你是苏郎, 定有办法让他死心。”

如果只有失去朋友才能生存下来,那么,她宁可那个人 无所有。

只要活着,就有希望。他那样温暖,能为自己疗伤的。

在山上,她看出了汤中的玄机,所以没有接勺子:输了,她才能下山,才能和君无意一起到洛阳,才能陪他找药引——刚才她救人,是不愿他伤心;现在她求人,只为了他能活下来。

聪慧如唐小糖,能识破世间技巧,却识不穿自己的…情劫。

用黄连煮过的勺子,尝汤是苦的;用盐水煮过的勺子,尝汤是成的。苦涩如爱情,咸如泪水…“你…答应我…”

苏长衫闭上眼,“我答应。”

唐小糖笑着流泪,“沈祝不可能治他的,因为…”

话音猝然停止,她的手臂砸落在地上。

“爹!屋里有吵声,怎么回事呀?”门外传来娃娃的声音。

地上昏迷的容弈揉着头睁开眼来,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狼狈地倒在地上,再向旁边看去,只见苏长衫怀中的少年满身是血,突然吓得大叫:“他…他怎么了?”

苏长衫慢慢地将唐小糖背上的匕首抽出来,鲜血染红的匕首是白金所铸,上面写着一个银钩铁画的“容”字。容弈脸色惨白地看着那把匕首,又低头看自己染血的双手,顿时吓得瘫坐在地上。

“爹!”外面娃娃的声音越来越着急,“你再不开门,我踹门了!”

五 断义

门被踹开,君莫笑一声惊呼:“同同哥哥!”

只见苏长衫掌风如电般递出,一掌打向容弈的天灵盖!他很少杀人,但一旦动了杀机,就无任何留情的余地。

“不要杀我爹!”君莫笑想要冲过去,却绊倒在门槛上,身侧剑气寒光席卷——谡剑截住了苏长衫的攻势。

“舅舅!”君莫笑大声喊。

君无意衣襟间还有焦急奔波的风尘,轮椅上有手掌磨破的血迹。刚才眼见危急,他行动不便,情急中不得不使出了全力。

“让开。”苏长衫冷冷地道。若非他中毒身法变慢,刚才已经粉碎了容弈的头颅!

“你们先走。”君无意见苏长衫理智尽失,沉声朝身后道。君莫笑反应极快,拉起容弈逃向门口。

苏长衫蓦然抬手,竞伸手欲夺君无意手中的谡剑,若夺剑成功,这一剑掷出,必有人血溅三尺!

君无意大惊,剑锋斜挑迎向苏长衫的右手,顿时将夺剑的手掌划出一道血痕。他清隽的眸子中立刻现出愧疚之色,与此同时,他看到了倒在地上的唐小糖,急切地推着轮椅上前去,“唐姑娘她怎么了?”

“容弈杀了唐小糖。”苏长衫一字一顿地说。

君无意一怔,喉咙中涌起血腥的味道,双眸笼雾朦胧如碎。

“她来为你找药,”苏长衫仿佛要用话语在君无意心上再割刀,“被容弈杀了,你却帮助杀她的仇人逃走!”

“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君无意说得急了,微微喘息。

外面士兵们训练有素的脚步声由远而近。

君无意心神一紧,突然推着轮椅到门口,袖风将门重重关上。

“我来是要告诉你…”

苏长衫只错愕了片刻,冷冷截断他的话,“外面,是你的左翊卫军来了?”

他已听出了脚步声。

“军队能于这么短的时间内在洛阳找到你,想来皇上很需要你。”苏长衫缓缓站起,“他们不是来缉拿你的,是来保护你的,是与不是?瓦岗军和农民义军的战火点燃了半壁江山,大军被高丽战场消耗殆尽,朝中无大将,皇上比谁都心急,所以此番朝廷不是要杀你,而是秘密迎你回朝。杨广对你既疑且用,他更怕义军比他先找到你。”

顷刻之间,他竟将事实推断得分毫不差。

“至于毫无用处的苏长衫,诛杀朝廷封疆大吏,杀无赦。”苏长衫面无表情地说到下一句话,君无意顿时僵住。

“唐小糖为我而死,她是我的女人,谁阻止我为她报仇,谁就是我的敌人。”

四周一片死寂。

君无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歉疚和自责几乎要将他的脊背压弯,他不知该怎样来面对他的朋友,如果可以,他愿意立刻以自己的性命来换唐小糖的。

有些伤口,比鲜血更红,有些愧疚,比死亡更重。

“你有你的职责,哪怕你带了军队来缉拿我,我也不怪你。”苏长衫的身影纹丝不动,“但你维护你的亲人,我要为我的女人报仇,只这一点,誓不两立。

虽然,以前我们是朋友。”

君无意愕然听着他的最后一句话,眸子中一片茫然,似平没有明白他的意思。

军队擂鼓之声激越地砸落在窗棂上。啪的 声响,苏长衫抬袖挥开手边的瓷器,碎片四溅,“但以后不是了。”

君无意脸色死白地看着一地碎片,每个碎片都映出他自己。苏长衫甚至没有看他一眼,已大步走出门去。

“苏同——”君无意反应过来,推着轮椅急切地冲到门口,一只手拦在他和门之间,“如今你处境危险,不能出去!”

苏长衫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仿佛在看一个笑话。不信任的眼神,如同一记耳光甩过来,君无意耳际嗡嗡轰鸣,只觉一口浊气堵在胸前使他呼吸艰难。

“让开。”苏长衫冷冷道。

“…”君无意唇齿动,强压下逆涌上喉头的鲜血。

你是我的朋友,过去是,现在是,一生都是,是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在苏长衫那样冰冷的注视之下,君无意的话被生生压在了胸口,但他墨石双眸里已全是破碎,浓烈的痛苦胜过了任何言语。

苏长衫缓缓闭上了眼睛。君无意冰凉的心口泛起一丝希望,这一刻,他整个人如同被剑尖挑在绝壁上,濒临万丈深渊。

下一刻,苏长衫睁开眼,慢慢地、从容地说了一字,“滚。”

君无意全身的血液在瞬间凉透,坐如青山挺拔的身影仿佛被人当胸打了拳。

苏长衫甚至不屑于再看他一眼,大步便要出门去。君无意身形猝然 晃,挣扎着推动轮椅拦在他身前, “你不能出去!我知道唐姑娘的死对你打击太大…”他剧烈地喘息,“无论你怎样恨我,我须保你平安!”

“能不能出去,由我自己说了算。”苏长衫语气平平地说完这句话,突然衣袖拂动,一掌袭向君无意的胸口!

以君无意的武功,完全可以卸去他掌风之力,哪怕不还击,也至少可以避开。但君无意只是茫然地看着苏长衫出手,视线光影之间,全是难以置信。刹那间,掌风结结实实地落在他的左肩上,他的人被掌风从轮椅上震飞,跌落在桌案上。桌案咔嚓一声断为两截,十年义气,如同这断木一样…君无意一口鲜血喷了出来,仍然挣扎道:“苏同…”话未说然,心口剧痛如裂,眼前蓦然一片漆黑,人已昏死过去。

一截锦缎从他的衣袖里滑落出来——状元锦,苏长衫金榜题名,打马长安街上时,无数百姓朝他抛来又散落满街的状元锦。

炙手可热时总有许多人愿意锦上添花,但将一份喜悦长久珍藏的,世间并无几人。

叶舫庭和沈祝满身是灰地从屋顶上溜进来,看到的正是这一幕!

“你疯了!”叶舫庭失声道。

苏长衫根本不理会她,犹自推门而出。

“唐小糖!”沈祝抱起倒在地上的唐小糖,少女的身体已冰冷。

府外,枪林箭雨严阵以待,苏长衫冷笑了一下,一掌打向先头部队照明的火把。火把被他袖风掀起,天空中划过道火光,瞬间落入府中。房屋之内,立刻腾的一下燃起火焰。

“将军还在里面!”张统领浑身一震,大火猎猎,在士兵们分神的时候,苏长衫已腾空而起,以土兵们的头为立足点,瞬间越过数十人。

只见苏长衫手中已多出了 把弓和数十支箭,他夺敌兵器,十箭齐发,前排的骏马惨叫声此起彼伏,烈马发狂嘶鸣,乱入军队中!

射人先射马。

苏长衫弓法奇准,每支箭都正中马腹痛穴,哪怕是训练有素的战马,也瞬间狂乱。阵法一乱,威力全无。苏长衫趁势一箭射向张统领,张统领应声而倒。

“放箭!放箭!”

左翊卫军乱箭齐发,纵然苏长衫武功高绝,背后仍中了一支箭。他身形一跄,人已跃上屋檐,消失在浓浓的夜幕中。

叶舫庭吃力地背起君无意,朝沈祝喊:“快出去,火势越来越大了!”

沈祝抱着唐小糖的尸体,徒劳地按压她的胸脯想要获得心跳,但她的身体已无反应。

阵浓烟熏得叶舫庭双眼发涩,她拼命拉沈祝,“快走!小糖如果还活着,绝不愿意你和她一起葬身火海!”

沈祝置若罔闻,头也不抬地取出银针,扎唐小糖尸体的穴位。

叶舫庭突然一咬牙,背着君无意冲向门外。

烈焰冲天燃烧,三军混乱。

眼见叶舫庭奔出火海,卫校尉眼瞧见她背上的人,脸色大变,“将军怎么了?”

“昏过去了。”叶舫庭满脸是汗,“快帮我背人。”

卫矛连忙把人接过来背住,急道:“将军是不是伤得很重?”他自十二岁跟随君无意上战场,哪怕再重的伤,也从没有见君无意扛不过去的。

“放心,我家将军死不了!”叶舫庭咬牙道,“他要是对我家将军下得了杀手,除非他不是苏同!如果他不是苏同,他又怎么能伤到我家将军!”

卫矛被她的话绕蒙了,一时没明白过来。

“背着人快走!让夏至去请郎中!”叶舫庭推了卫矛 把,却见随军的白胡子萧太医已闻声赶了过来,并且把住了君无意的脉搏。

“掌力打在左肩…”萧大夫愣了一下,疑惑地摇头,“伤得并不重啊。”

“没有比这更重的伤了!”叶舫庭生气地一把揪住老郎中的胡子,龇牙咧嘴地道,“只怕把将军的心都震碎了,快救人!”

叶舫庭再次冲进火海。

火焰渲染了整个天际,冷月仿佛也被熏成了血红色。

整个府宅都在火焰中扭曲,令人窒息的热度充满无尽张力,网罗住无边的夜空,让历劫的星光陨落人间。

“沈祝!沈祝!”

终于,叶舫庭发现了一根倒塌的梁柱后面的人影。沈祝还在往唐小糖的尸体上施针,妄图救同门的性命。火苗将他的整个后背都点燃了。

“快出去!不要傻了!”叶舫庭用力拽他起来,发现抓不动他,她突然抱起唐小糖的尸体。

沈祝双目充血,踉跄站起来,“让我救人!”

“出去再说!”叶舫庭背着尸体毫不让步。

“给我!”沈祝上前要拦人,一根燃烧的梁柱轰然从他头顶掉落,叶舫庭猛然一把推开他,柱子险险擦着她的胳膊而过,鲜血顿时涌了出来。

“你何必管我!”沈祝放声大笑,“我不过是个无心无肺的恶人,是我把唐小糖带下山来的!是我害死她的!我告诉你,”他跌跌撞撞地后退了一步,“我从来没有想过给君无意治腿!只有唐小糖…只有唐小糖是真心想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