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同——”

“你去,也许是送死;可不去,你会生不如死。”

君无意句话也说不出来。

苏同已说了所有他想说而不忍说的话。

知己可以知心,知己可以推心,知己可以将心比心,唯 做不到的,是放心。

“你轻骑从西门出城,到宜阳找王世充将军借兵。”君无意闭上眼睛,又旋即睁开,“四千兵力对三万大军,我只能守,不能攻,长安城的援兵若不能及时来…苏同,你就是我唯一的后路。”

苏长衫站着没有动。

君无意平静无波的眼神,是真的部署备战,还是又次在危险时刻将他推向生的彼岸?抑或…二者兼有?

“兄弟同生共死,我一定会活着。”君无意清晰地说。

苏长衫看着他的眼睛,终于没有说话。

“从这里到宜阳,往返需要十日时间。”君无意展开大幅地图,“你从西城门出发,沿洛水行进,经鹿蹄山到宜阳…”

铺天盖地的大雪中,战火烽烟将洛阳燃成了一座孤城。

瓦岗军骁勇善战, 路势如破竹,在几日的强攻之下,折损了城中近千兵力。城内四处是伤病呻吟之声…君无意布兵守防如神,瓦岗军一时攻不下洛阳,单雄信命人日夜在城下叫骂,君无意却坚守城门不开,使得士兵们要决死战的热血只能化在酒中吞进肚子里。

城外义军的帐篷密如草垛,星星点点要成燎原之势。

高高的城墙上,充满瓦岗军白日攻城的硝烟,城头有云梯架设的痕迹,还有血迹暗红的青砖。

君无意向下看去,低头时眼前却突然一眩。

“将军!”夏参军慌了神,一把扶住他突然不稳的身形。

君无意缓缓撑住城墙,“没事,有点累而已。”

经过一番摧折,君无意的身体毕竟不如以前了。

“将军,你已经三天三夜没有合过眼了,”夏参军突然红了眼眶,“身体吃不消的。”

夜空雪景,衬得君无意的颈与脸更显疲惫的白皙。

城墙下突然传来一阵喧闹之声,只听卫矛在大声说着什么,而沸腾的士兵们用更高的吵嚷声将卫矛的声音压了下去。

君无意缓步走下城墙。

十 山脉

士兵们黑压压地站在城下,汉子们的鬓发上沾满雪花。

“将军!求您让我们去和瓦岗军干一仗!这样守城不出,天天都有兄弟死,日日都有兄弟伤,我等不下去了!”只有十四岁的新兵陆建红着脖子说。

“求将军让我们和瓦岗军打一仗!我们要死也轰轰烈烈地死,不做缩头乌龟!”

急急赶过来的夏至看到这样的情形,汗水淋淋地大喊:“混账!你们这是在做什么!你们不听将令,而要造起反了?君将军平日是如何待你们的?将军用兵布阵,从无一处遗漏;你们强要出战,就是中了单雄信的激将法,是拿全城百姓的性命和大隋江山当儿戏,在图一时的快活!你们这样荒唐行事,还有没有丝毫顾及将军的苦心?”

夏至说到这里,哽咽了声音,想到刚才君无意在城墙上…一“诸位,”君无意一开口,所有人顿时安静下来,“你们当真要战?”

土兵中一时鸦雀无声,但沸腾的热血在人们心里激荡起的声音,却远远破开了这寂静的雪夜。

“我们真的想战!”

“我们不怕死!”

人声鼎沸,慷慨的脸,紧握的拳,男儿热血报国志,多日守城的郁闷不可遏制地想要发泄出来。

“既如此,”只听君无意清晰地道,“谁愿意和我轻骑出城,引开瓦岗军,解洛阳之围?”

夏至和卫矛都怔住了。

“愿听将军调遣!”士兵们争前恐后地举起手中的剑,人群再一次沸腾了。

君无意扬手指向北边的山峦,“洛阳东郊的轩辕山,有天然之险的地势,易守难攻,二百人随我星夜上山,将单雄信大军引开。”

将士们都激动地站起来,他们虽然不明白君将军要用什么战术,但都相信,将军是他们可以交付性命的人。

深夜,子时。洛阳城中突然鼓声震天!

长长的队伍中火把冲天而烧,千旗万帜翻卷雪海如浪。瓦岗军中的守卫急报,“洛阳城里不知道出了什么状况!城门开了,像要全军出城!”

“城门开了,我们冲进去!”有人摩拳擦掌。

“君无意逃走了…”

“占领洛阳!”

在 阵喧哗声中,单雄信重重地拧眉,在帐篷里跋来踱去,突然一把捶向桌上,众人顿时安静下来,“浑球儿!你们一个个都给老子安静点!让老子差点上了君无意的当!”

单雄信气咻咻地瞪大眼,…白衣谡剑’用兵如神,他会无缘无故弃城出逃?

鬼才相信!大开城门全军撤出,只怕是皇帝老儿的援兵从长安赶来了!浑球儿,哪还用等长安的援兵,王世充在宜阳,宜阳可是屯兵的大镇!现在洛阳就是座孤城,我们要是中计进了城,马上就会被困在城里,原来他们是王八,我们进城后就会倒过来,让我们做王八!”

“将军,那不叫王八,叫‘瓮中之鳖’…”有人小声地提醒。

“管它鳖还是王八,给老子全军出发,去追君无意!”单雄信一声令下,军号吹响,攻打洛阳的瓦岗军立刻集合。

夏参军站在城墙上,望着瓦岗军的火把迅速向北移动,雪夜空旷,北方大地光华璀璨,山脉大地拼接成一幅卷轴在光影中流动。

曙光初露时,轩辕山巍峨如天地间一笔铁画银钩。单雄信大军追至山下,山峦天险横于眼前。

“给老子活捉君无意!”单雄信一声令下,大批瓦岗军立刻向前冲。山石日久风化松动,只见从山腰滚下无数石头,打头阵的±兵猝不及防,顿时响起一阵惨叫哭号之声。

“老子亲自上!都跟上来!”单雄信怒道,扬鞭策马向前,大军以刀剑挥开石头,冲向前去。

石头越滚越多…瓦岗军也的确骁勇,虽有不少人被砸伤,但刀剑挥开的石头也不计其数。等三万大军的主力通过山口关隘,石头已经在队伍后面渐渐堆成了小山“给老子原地驻扎,再来个瓮中捉王八!”

雪又纷纷扬扬地下起来,山脚天气极其寒冷,夜里士兵们都冻得直打哆嗦。

单雄信查看周围的环境,推推硬如铁的石头,突然觉得哪里不对。雪水融进石缝里,凝结成冰,石头如同被砌起来一般。山石把路全都堵塞住,他们如果要返回,恐怕得花几天时间来清理石头。

“老子中计了!”单雄信突然恨恨地重重一拍脑袋,“援兵根本还没有来!君无意是专门把老子引到这里,让老子不能回去攻打洛阳!等长安的援兵来救城!”

三日,长安的援兵没有如期而至,夏参军和几位将领心焦如焚。

五日,长安的援兵仍没有来,几个将领都忍不住要冲出城去,却是夏参军拿出了君无意的手书——众将想起当日擅自行动之后的二百军棍,无人敢妄动。

七日,长安的援兵没有来,整个军队沉浸在一片悲怆愤怒的情绪之中。突然,放哨的士兵大喊:“援军来了!援军来了!”

浩浩荡荡数万人的队伍从西面进发而来,“王”字大旗猎猎迎风,沉寂了整整半个月的洛阳城发出 阵胜利的欢呼!

宜阳的王世充率兵来援了!

轩辕山下,茫茫雪雾。

“朝廷的援兵来了!”瓦岗±兵们惊惶报道。这些天他们没有一顿能吃饱的,很多人肚子里都只有野菜和草根。轩辕山易守难攻,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根本攻不上山去,士兵们面黄肌瘦,早已士气大挫。

“浑球儿!”单雄信破口大骂,“君无意有种!守在山上七天七夜,山下还有野菜树根,山上除了石头连根草也没有,他不冻死,也早饿死了!”

“现在怎么办?”

“老子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向西撤军!”

瓦岗军往西沿谷水向渑池逃走,单雄信不甘心地回望轩辕山,皑皑雪被覆盖之下,从未谋面的敌将,却让他眼中流露出复杂的神色——畏惧、痛恨,以及…一丝敬意。

青山巍巍不语,大河巨浪成冰。

“七日无水无粮,生还的机会微乎其微。”王世充勒马怆然道。

大军肃然静默。

“君无意答应过的,就一定会做到。”苏长衫斩钉截铁地说。

山上寒风凛冽,苏长衫用力攀登的脚步踩在雪地枯枝上,传来清晰断裂的呜咽声。

高山腰越来越近,苏长衫的脸也被冻成了寒冰一般的苍白之色。他脚下不仅是雪,还踩着人,数十具尸体被雪覆盖在山路上,有的露出半身,有的只露出一个手指…“君无意!君无意!”苏长衫在风雪中大喊,回应他的只有山谷嘶哑的回声…突然,只见雪地中有布条摇动,在一片白茫茫的绝望中醒目之极。苏长衫心口一热,冲了过去,只见一块大岩石后面,数十士兵横七竖八地躺倒着,有一个清醒着的±兵虚弱地摇动着长枪,枪上挂着衣服撕成的布条。

他一眼就看到了永不会忘记的景象,疲惫之极的数十个士兵用身躯围成个遮风挡雪的屏障。

他扑了过去,在密闭的人墙中用力拨开一道缝隙,只见更多的士兵们背朝下,用血肉之躯为垫,而躺在上面的人,静静沉睡的脸苍白若透明,唇边和领口都有未干涸的血迹。

苏长衫慢慢地伸出手,触上君无意衣襟上大片湿冷的血迹,如烫伤一般痉挛地缩回来。在这样的温度下,流这么多血,没有人可以活着。

雪景和风声在此时突然缓缓寂灭。

感觉不到寒冷,也看不到鲜血,只是骤然地寂灭。

“你言而无信。”苏长衫平静地说了一遍,突然抬高声音吼道,“你言而无信!”他握紧了手掌,掌中碎石飞溅。

长睫缓缓颤抖,憔悴失神的眸子只微微一转便复又合上,君无意嘴唇虚弱地动了动,发不出声音。苏长衫猛然如石化一般僵住,甚至忘了奇迹,忘了确认,只是死死盯着那苍白的双唇。

我——没——有——食——言…没有声音,但君无意用尽气力做出这几个字的唇形,随即头轻轻向旁一侧,再次陷入深深的昏迷中…大军攀登上山的脚步声急促传来,苏长衫跪在地上,任滚烫的泪水猝然砸落在那仍有心跳的胸膛上。

整整一个月的大雪,终是停了。

左翊卫军守城大获全胜,但引敌入轩辕山的二百勇士,只有十六人活着回来。

洛阳郊野,烈士安眠于此,大地山脉是最高的墓碑,野草在风中传诵着无字的碑文。

苏长衫将君无意搀下马车,扶着他走到一排排坟冢前。

流云去无返,无定河边骨,每一炷清香都点燃着不一样的怀念,每张纸箔都吟唱着不一样的悲歌。

落日壮美,血染山河。

走完最后一张墓碑,君无意抚摸着青色的碑石,突然低声说:“对不起。”

苏长衫看着他的背影良久。

“这三个字不仅是说给死人听的,也是说给我听的。是不是?”苏长衫自嘲地笑了笑。

“你的士兵们,活着的和死去的,都为你舍命付出一切。你报答不了他们的恩情,你无法眼睁睁地袖手而去让数干兵将被治罪,所以你要回长安去。”

山上寒冷没有帐篷,土兵们轮流用身体组成遮风挡雪的屏障。

山上没有救命的热水,士兵们轮流用温热的血喂昏迷的君将军。

苏长衫找到君无意时,流在他唇边、衣襟上的大片鲜血,并不是他的,那是军中兄弟喂给他的血。他咽下了这样的情义,血脉中是无数人生命的延续。

皇上加封拜赏的圣旨里,还有另 道旨意:如果君无意不回长安,洛阳城中的军土都以渎职罪处以极刑。

大风起云海,松涛共鸣。

车马旌旗浩荡,马蹄声声催人,前来迎接君无意回朝的钦差恭敬地跪拜,“君将军,该起程了。”

苏长衫转过身去,突然翻身跃上马背,骏马长嘶一声,天高海阔。

苏郎是属于天地的山水,永远不会拘泥于园林之中。

下次再见时,我还会下厨给你做鱼,做满鱼全席。”语气平平的声音里,刻进几许风沙。

下一刻,布衣身影毫不留恋地策马而去。他不为任何人送别,不被任何忧愁禁锢,可是,吹进他眼中的沙子,让君无意同样微红了眼眶。

江湖在彼方,有人可以恣意山水,有人的脚下始终是烟火人间。

起望衣冠神州路,白日销残战骨。听铮铮、阵马檐间铁。道男儿,意气相期同生死,怅高山,流水一曲晴万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