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椿简直想给丘和宜喝彩,其实从一开始看丘和宜怼曹氏,就知道这位不是一个软柿子,但那还是没有被惹急的状态,如今这位正房夫人显然真恼了曹氏,这说话可就真正成了杀人不见血的刀子。

曹氏在车厢中听得清楚,哀唤一声“老祖宗为我做主啊”就昏了过去,就是不知道真晕还是假晕。

于管事被丘和宜那段话也说得脸色苍白。此时人,九成半以上都迷信,否则也不会每次逢灾遇难就推出几个替死鬼,不是某大官不仁引起天地震怒,就是某地坐地王有反叛之心,就连天子都要偶尔下几次罪己诏。

曹氏这次可算是真正不巧,如果她这个胎儿能安稳生下来或干脆落掉也就罢了,如果生下来真是个死胎,再和这次大洪水联系到一起,让上面知道,只怕老爷的官位都要不稳。

于管事慌了,他想问大夫人怎么办,但显然大夫人不可能给他任何建议。

于管事无奈,也怪他得罪大夫人太狠。只能先让郎中给曹氏开安胎药,再让丫鬟去煮,暗中则想着要把这事用最快速度报给老祖宗知晓,最重要的是问问老祖宗,曹氏腹中之子到底要怎么处置才好。

这边,于管事用最快速度写好一封信,让武艺最好的一名护卫先带着信骑马回广宇城。

另一边,贺椿在与丘和宜一起走回他的马车时,低声对丘和宜说道:“您的家丁中有多少人会武艺?”

丘和宜脚步一顿,“怎么?”

贺椿如闲话家常般,脸上带着笑容,嘴中则说道:“我感觉风雨欲来之势。也许是曹氏惹怒了难民,也许是您家里富裕引来难民中一些地痞无赖的垂涎,今晚让大家吃饱点,东西全都不要放到地上,马车也不要卸下,顶多至半夜,一定会出事。”

丘和宜也不是宅中无知妇人,闻言并不惊慌,他装作不经意地抬头环视周围一圈,太阳已经落山,周围看热闹的难民变成了黑影重重。

马车附近有人生起一个又一个火堆。

丘和宜这才发现他们的车队竟然被包在了难民队伍当中。

丘和宜很想去质问于管事到底是怎么选的落脚地,但他也想到也许于管事一开始选的是宽敞易撤离的外围,可如果难民中已经有人要打他们的主意,那么他们完全可以等他们落脚后再包围他们。

只一点,丘和宜感到不解,他也对贺椿说出了他的疑惑:“这才是逃难第一天,难民们手上大多都有些吃喝和财产,就算有地痞无赖想要抢夺他人食物和钱财,也不会一开始就选上大户,为什么……”

贺椿也在想这个问题,“我一开始以为是曹氏惹怒了难民,但后来一想,大多数难民应该都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态,就如您所说,现在大多数人还不至于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就算有人特意挑拨,也很难说动这些只想快速逃离洪水,到其他地方讨点饭,等洪水过了再回家的人。”

丘和宜:“就是如此。”

贺椿回忆着看热闹的难民的表情,一张又一张难民脸从他脑海中掠过,忽然,其中两张脸引起了他的注意。

那两人脸上虽也有脏污,身上衣着也是粗布,但两人的凌厉眼神和他们剽悍外露的煞气,却在在说明他们不是普通难民。

而这两个人盯视苏府车队的目光,尤其是看到丘和宜的目光,明显是有些什么。

“贵府可有仇家?”贺椿问。

丘和宜一愣,“这……,小友不知,外子官居二品,也称得上是封疆大吏,如果说他在官场上的敌人,那就说不清楚了。如果是私仇,这也很难在短时间内排查出来。”

贺椿也不想知道他们家仇人都有谁,他只要确定一件事:“也就是说你们家有仇人。”

丘和宜苦笑,“对。”

“看过您容颜的外人多吗?”

丘和宜沉默片刻,“我之前在未嫁给外子时曾是他的手下,他的属下和如今官场中不少人都见过我。”

“您婚后面容和以前变化大不大?”

丘和宜失笑,“小二十年了,怎么可能不大。不过我们丘族……你似乎不知道丘族?”

贺椿坦诚摇头。

丘和宜叹息,“以前我们丘族很有名,据说我们丘族是这个世界最初的子民,后来被神仙点化,才从蛮人变成夏民。”

丘和宜抚摸自己扎成马尾的暗红色长发,“这就是我们丘族人最显著的特征,无论我们年华如何老去,头发颜色都不会改变,另外就是我们丘族无论男女都可以生育后代。”

贺椿这才知道原来这位丘夫人才是土著中的真土著。

丘和宜又道:“以前丘族人很多,甚至每隔几代都有丘族人嫁进皇室,但在两百多年前,我们一位祖先不知为何刺杀了那时的天子,导致后上位的新天子震怒,欲除尽天下所有丘族。在那位天子在位期间,我们丘族糟了大难,几乎真的被捕捉殆尽。一直到那位天子逝世,他的兄弟继位,撤消了这道命令,我们丘族才能得以苟延残喘,可那时丘族直系已经没剩几个了。”

丘和宜收口,如今不是讲古的时候,他挥手把家丁福清叫过来,附耳对他嘱咐一番。

福清脸色微变,手也有点微颤,可他握紧了自己的手,点头迅速去传夫人的命令。

回到马车,丘和宜没有准备休息,反而换上了更方便行动的衣着鞋袜。

期间福清和于管事都跑来了一次,隔着车厢和丘和宜说话。

贺椿和小阿蒙只在车厢外略等了等,车内就传来丘和宜让他们上车的声音。

“虽然不知道是谁在针对我们,但对方冲着苏家来的没错了。”丘和宜向两小推出一个包裹。

“我看你们没有行李,就随便给你们收拾了一点,你们不认路没关系,只要顺着官道一直往东走,就会避开洪灾波及范围,如果你们走得快一点,也许要不了十天就能到达广宇城。到时,如果你们有事可以去苏府找我,如果我不在,你们就不要再来。如果我在,自然会给你们庇护。去吧,趁着还没乱起来,赶紧走!”

贺椿没有接过包裹,反而把赖在他怀里不肯离开半步的小阿蒙放到车上,放下车帘,对丘和宜微微一笑道:“夫人,能借贵车厢让我做个操吗?”

作者有话要说:修改bug

☆、第164章

大部分难民并不知道今晚要发生什么事情, 因为营养不良,大多数人到了晚上就啥都看不清楚, 太阳还没落山时停下吃点东西, 天一黑,就都睡了。

一名衣着邋遢的老道在铺盖上翻了个身, 眼睛半眯看向不远处的火堆。

守夜的、睡不着的围着火堆坐着,其中有几个人起身,在几个火堆间互相串联, 这些人看着被包围在中间的苏家车队, 眼中射出一抹贪婪又疯狂的色彩。

“不要怕,到时候当大家听到‘杀人了’的喊声时,大家就跟着一起喊, 当听到抓凶手时, 大家就跟着一起冲。那车队家丁和护卫不多,我们这么多人,怕他们个鸟。”

“夜色黑暗, 谁能知道是谁率先动了手。我们抢一把就跑,那富户还能挨个来抓不成?”

“我看那车队中有不少美婢艳妇, 到时用麻袋往她们头上一套, 扛了就跑,人就是我们的了!”

“富户谁不是为富不仁, 凭什么我们光脚走,他们能有马车坐?哪怕只是抢一匹马也是好的,只要抢了这一把, 说不定以后我们也能有做富户的机会!”

当负责蛊惑和串联的人互相擦肩而过时,“都准备好了?”

“就等号令。”

老道撇撇嘴,瞅了瞅被围在中间的车队,见那车队连马匹都没卸下,人更没下车,便猜出那边可能有所警觉,就不打算多此一举地给他们发警告。

老道合紧外袍,闭上眼睛睡了。

离老道不远的一处人家,有人轻推身边亲人,“他爹,我怎么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你看我们村那个无赖二狗子,他和那些人要干什么?”

“嘘,别管,睡你的。”

同样的对话在不止一个家庭圈子里响起,有那敏感的人不敢熟睡了,或把孩子、或把家中最值钱的东西紧紧搂到怀里。

就在这时,一股看不见的能量以苏家某辆马车为中心,避开了车队,如涟漪般向周围扩散。

焦心、敏感、睡不着的人忽然觉得一股清风拂面而过,就好像有谁在他们耳边轻声说着:别怕,一切都会好的,睡吧,安心地睡吧。

当那股能量笼罩了整个难民临时休憩地后,人们因灾难而不安焦躁的心被抚慰了——是啊,有什么好怕的呢,灾难都已经发生了,与其日日愁苦,不如想着如何让家人过得更好更开心。

睡觉的难民们的脸上露出了淡淡的微笑,似乎在梦中梦到了什么好事。

而睡不着的人也落入深度睡眠,轻易吵不醒他们。

而本似熟睡的邋遢老道却与其他人相反,啪地睁开眼睛,满脸诧异。这是……静心符阵?

贺椿并不知道难民中除了对苏家心怀叵测的人,竟还有懂行的道士在。

他这次画符选择了具有静心安神效果的符纹,那些刺杀者显然想挑起难民混乱,对苏家车队群起攻之。而想要破解这个危难,最简单的方法就是让绝大多数难民陷入沉睡。

睡不着的人在这个静心安神的符纹作用下,原本被挑得沸腾的心也会冷静下来,做事不会再那么冲动,只要他们能想一想后果,只要他们能想到在抢到钱财妇人前,他们很有可能会先被家丁和护卫砍死,他们就会犹豫。

而只要他们犹豫了,最开始的冲锋杀阵就会变得没有激情,甚至畏缩不前。

苏家人要的就是这个反应时间,只要他们发现不对,把首恶除掉,就能压制住那些想要跟着捞好处的地痞无赖。

受到符纹影响的不止难民,计划这次动乱的头目看着乌黑暗沉的天空,开始想自己的一生,他早就对自己的杀手生涯感到厌倦,而今夜尤其。

想到后来,他甚至想要放弃这次刺杀,就这么逃离。

洪水是个很好的借口,死去的人那么多,他只要随便找个死人顶替对方的身份,他就可以换个身份重见天日过正常人的生活。

这个想法一冒起,竟然再也抑制不住。

逃吧,趁着黑夜赶紧逃吧,干嘛还要杀人呢,美好的生活正在等待你,为何还要回去像狗一样的生活?以他的本事在哪里不能活得更好?

头目低头,心中警觉。他没了杀气,心态不对,今夜行动成功的可能性更低。

头目想要放弃这次行动,但他不能不管自己的下属。

他找上其他两人,打了个放弃的手势。

另外两人莫名所以,他们也收到了符纹影响,但完成命令的想法更加根深蒂固,其中一人还上进心强烈,一直想顶替这个头目,见头目打算放弃这次行动,没同意。

邋遢老道悄无声息地坐起身,如果熟悉他的人会发现他此时已经激动到极点。

老道瞪大眼睛。灵气!他没有感受错,真的是灵气!

他当初算的那卦没错,往东边走真的有他的机缘!

他被卡在后天到先天的门槛已经很久,就只差临门一脚。可是多少修道者终其一生都被卡在这临门一脚上,不得入先天。

老道也不管灵气是哪里来的了,也不管会不会引人注意,赶忙打坐行功,吸收这不知从哪儿来的纯净灵气。

苏家车队这边则完全相反,一个个警觉得不得了。

于管事听说难民中有人可能会攻击车队,不由大为后悔刚才把身手最好的一名护卫给放出去送信。

剩下的三名护卫请示他:“我们重点保护哪一头?”

于管事纠结,但想到临出发前老祖宗的嘱咐,一咬牙,低声道:“三夫人肚子里有苏家后代,以保护三夫人为主。”

三名护卫中一人微犹豫:“那大夫人那边?”

于管事脸色一沉,“大夫人会功夫,可以自保,其他家丁也会保护他,你们只要护好怀孕的三夫人就行,这是老祖宗的命令。如果场面过于混乱,你们就负责带三夫人的马车突围,其他不要管。”

“是。”三名护卫接令后围住了曹氏马车,让曹氏和里面的丫鬟听到任何动静都不要出来。

青衣家丁福清本打算跟于管事借护卫去保护夫人,看他擅作主张把人都派去保护曹氏,当下气得转身就走。也亏得夫人就没指望过他们!

丘和宜似早已料到这种发展,在一开始就叮嘱福清,让他把丫鬟仆妇集中到两辆车上,再给她们每人都发了一把刀,并命令福清,一旦难民势不可挡,就放弃财产先带人突围。

福清把事情吩咐完,就和一名家丁一起各抱了一把长刀站到丘和宜马车附近。

而装人的三辆马车顶上还各自蹲了一名弓箭手。

贺椿画了半个小时的符纹,把灵气大部分分送到小阿蒙和丘和宜体内,还有小部分则任它们自由逸散。

期间丘和宜一直沉默地看着少年在车厢中小幅度舞动身体。

少年闭着眼睛,站在车厢中/央,两手与身体一起以一种说不出来的节奏感晃动,就像是在书写什么,又像是某种古老的祭祀祷告仪式。

因为符纹效果避开了苏家车队,丘和宜初时并没有感到特殊变化,直到贺椿以符入功,灵气生成。

丘和宜深深吸了一口气,他只觉得车厢中的味道从没有这么清新好闻过。

好像有一股看不见的能量包围住了他,这股能量让他舒服至极,甚至让他产生陈年旧伤都已经在痊愈的错觉。

小阿蒙自从贺椿开始画符后就安安静静地坐在丘和宜身边。

丘和宜想抱住他,他躲开了。

丘和宜看到小孩冷漠的双眼还愣了愣。

“不要碰我,你会死。”小阿蒙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知道,但他就是知道,当一个面有死相的人碰触到他,本来只有五分可能会死,也会变成十分。

丘和宜:“……”不愧是佛子,说话都跟普通孩子不一样。

小阿蒙想告诉贺椿,他说的会死人,这个死人中就包含眼前的车主人。

不过他之前从这人脸上看到的死气正在变淡,就好像被什么驱逐了一样。

这让小阿蒙有点好奇,他想看看这个人到底还会不会死。

丘和宜曾经作为武者的对危险的直觉也没有完全消失,当小孩说不要碰他时,他心中忽然冒出一股奇怪的颤栗感,因为这点,他也真的没有再去随便碰小孩。

小阿蒙安全起见,还拽了被子塞在他们两人中间。

丘和宜看小孩吃力地拖动锦被的样子,有点好笑,但他没动,任由小孩施为。

咕噜噜。丘和宜脸色微变,他的肚子怎么偏偏在这时候不舒服起来?

他想忍,可怎么都忍不住。

咕噜噜,咕咕。肚子里闹腾得越来越厉害,以丘和宜的善忍都忍不住了。

“噗。”空气中散发出一股恶臭。

小阿蒙嫌弃地皱起小鼻子,还抬手捂住了口鼻。

丘和宜脸色爆红。

正好贺椿在此时睁开眼睛停止画符,丘和宜都来不及打招呼,匆忙站起,掀起车帘就跳下车。

外面似乎有人在问他出了什么事。

丘和宜捂住肚子冲忙跑向一辆马车。那辆车上装着便桶,就是为了途中不方便停车时使用。

贺椿也跟着跳下车,小阿蒙忙也要从车上爬下来。

贺椿回头,看小家伙撅着屁股扒在车后栏上往下爬,忍不住咧嘴笑,上去兜住他的小屁股,把他抱了下来。

他现在倒真心希望起这孩子就是他师父,他一定要把这些都记着,将来好好笑话他师父。

小阿蒙站到地上抬头看他。

贺椿低头弯腰,取出几张符纸放到他的小手中,“这个给你用,遇到坏人,就撕开一张扔过去。”

小阿蒙严肃地看手中符纸,认真地点了点头。

贺椿看他这样,真的好想把他抱起来亲他好几遍,不过现在不是他们亲热的时候。

贺椿让小阿蒙在马车边等他,但小孩亦步亦趋跟着他,片刻都不肯离开。

贺椿心里其实也不太想和小孩分开,想着自己能保护他,索性就让他跟着了。

贺椿问过福清,在三辆装人的马车中走了几个来回。这三辆马车并不包括曹氏的车辆,按照福清的说法,曹氏自有老祖宗派来的于管事保护。

最后贺椿还在苏家车队的马车上都贴了一张符。

因为福清打过招呼,苏家车队没人阻止他的行为。贺椿也看到了车顶上的弓箭手和握着长刀的家丁,那位丘夫人显然比他想的更有能力得多。

期间,他经过曹氏的马车,还特意扬手问了坐在车辕上的于管事,“这是我从家乡道观里求来的平安符,据说很灵验,要不要在你们车上贴一张?”

于管事还没说话,曹氏就在里面小声说不要。

贺椿一手牵着小阿蒙,耸耸肩,收起符箓,“不要拉倒。”

于管事虽然迷信,但也不是很相信道家的符箓,现在大夏朝更具人心的是佛教,道教已经式微。

就在这时!难民中突然有人大喊:“杀人啦!那车队的人杀人啦!”

当下难民一阵骚动,不少人被喊醒,但醒来的人都迷迷糊糊的。

有人稀稀拉拉地跟着喊杀人啦。

“抓凶手!那凶手就在那车队里面!我看见了,他逃进其中一辆马车中了!”

“大家伙上啊,把那个凶手抓出来!”

“上……啊……”喊叫的人张开嘴巴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

多少人看自己家人和财产无事,又事不关己地重新躺倒。更有人说“睡吧睡吧,别多管闲事”。

安排混乱的杀手们:“……”

而之前联合好的气血骚动的地痞无赖们此时你推我、我推你,“你上,你先上。”

“啊……好困哪,要么明天再说吧。”

“是啊,又不是一点吃的都没了,我看那家的家丁凶得很,看到没有,都握着长刀呢,那能是普通家丁?睡吧睡吧,就算要抢也换个更好下手的。”

有人靠近马车,可刚接近就觉得有点胆寒,之前他看车队中的家丁们也不觉得怎么,现在再看过去,就觉得那车队的马车坚固无比,而被马车包围中则透出寒光闪闪,那些持刀家丁更是个个赛金刚,满脸凶相。

总觉得如果就这么冲上去,自己一定会死!

一个这么认为,就会有两个、三个这么认为。

而人是有从众心理的,反过来说,当人少的时候,尤其是见到身边人一个个退出的时候,再有想法的人这时也会怂掉。

杀手们还想试一试,头目暗中摇头。其他两人不甘。

“再等其他机会。”头目强硬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