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当年,他与静太妃真的有染,看样子也是庆帝强迫。说完这些,庆帝似乎心事已了,他慢慢闭上了眼睛,最后的视线,是望向天空的。

没有人知道,到了这最后一刻,他心中,想的是哪一个女子。

时间,似乎凝固了。

这是上山前,秦玖没有想到的结果。可显然,庆帝想到了,他早已经拟好了诏书。

晚来风起,吹过檐角上的风铃,发出呜呜哭泣的声音。

跪倒在地上的颜聿没有哭,他俊美的脸上一片沉静,没有喜没有悲也没有痛苦,一双长眸中,雾霭深深。这样的他,任凭谁也看不透他心中所想。

颜夙跪倒在地,他也没有哭,可是那双凤目中,却满含了悲伤。

众人凄声喊着万岁,悲声一片。

只有静太妃静静立在那里,此刻,在众人中,她的表情是最宁静的。她好似早就料到了有这一日,也或许是因为,在帝陵中待太久,她早就看破了红尘,对生死已经看得很开了。

她静静对着半塌的房屋,目光最终停留在庆帝的脸上,低声道:“一切,都已结束了!”

她的声音很轻很轻,被风一吹就消散了。

是的,一切都结束了。

她、娴妃、惠妃和庆帝的恩怨,终于伴随着庆帝的死亡,而结束。

88

庆帝驾崩的消息当日便在丽京城传开,对外只说是寺庙失火,救治不及。所幸,这些日子,榴莲和颜聿一道执掌朝政,朝中倒是并没有发生变乱。根据庆帝遗诏,榴莲被立为皇太子,在颜聿的辅佐下,开始正式监国执政。娴妃入了牢中,坦然接受她应该受到的惩罚。

接下来数日,便是庆帝的葬礼,京中禁一切丝乐,处处缟素。颜聿和榴莲自然是最忙碌的,秦玖倒是闲了下来,可是,她的一颗心,却再也无法平静下来。

她没有去天牢中探望颜夙,到了此刻,她已经觉得自己无颜再去见他。她也没有去看颜聿,他为了她误杀了庆帝,她在他面前,似乎是不合时宜的,本身就是一个打击。尚楚楚的伤情已经基本稳定,只需要细心养着。尚思思和岳敏便带了她离开了大煜,回了云韶国。秦玖和枇杷便回到了秦府。

半月后,一个噩耗传了过来。

静太妃自缢。

听闻这个消息,秦玖在府内再也待不住了。她乘马车去了严王府,却听府中下人说,颜聿去了帝陵。静太妃大半生都居住在帝陵,默默无闻居住了十几年,到头来,当她终于出了府后,却还是选择了到帝陵去自缢。秦玖不知道,她到底是为了先帝,还是为了庆帝,这件事,或许只有静太妃一个人知道。

出城后,天空便飘起来雪花,虽不大,但铺面的寒风中夹杂的细碎冰凉,扑到脸上冷到了心里,让她一瞬间清醒如初。她很想快一点见到颜聿,她知道她或许是做不了什么,但是她非常了解他此刻心中的痛苦,好不容易将母妃从帝陵中救出,却再一次重新失去了她。

快到帝陵时,秦玖拉住了马的缰绳,一阵疾风吹过,迎面刮来大片雪花,举起袖子遮挡的瞬间,她看到了颜聿的马车。

马车停在龙吟湖畔,颜聿靠在马车一侧,面朝着帝陵,背影高大而落寞。

远处青山隐隐,愈加巍峨壮丽。龙吟湖已经结了冰,闪耀着寸寸寒光。湖畔一侧的树木,覆了薄薄一层霜雪,看上去好似披了一层银装。

旧地重游,总是有一些你试图要忘记却也忘不掉的往事,在这一刻纷沓而来。她望着那抹炫黑色的背影,记起她便是带着他从这龙吟湖中,见到了他的母妃。也记起在这龙吟湖中,她走火入魔,是他渡气给她。还记起,在山上的山洞中,是他用正派玄功压制住了她的走火入魔。

秦玖将马儿拴在一侧的树上,漫步朝颜聿走去。

“你来了!”仿若早就知晓秦玖会来一样,颜聿声音低哑地说道。

细碎雪珠盈面,迷了双眼,秦玖凝视着颜聿苍白憔悴的面容,一颗心似乎狠狠抽了一下。

“我来,原本想见静太妃最后一面。”秦玖心中一阵绞痛。

她记起,静太妃第一次见到她时,那欣喜而欢悦的表情,她拉着她的手,给她戴上那只玉镯。那是她自来到京城后,第一次感受到的来自于长辈的温情。

“昨日,她还亲自做了我最爱吃的膳食,而今日,她便去了。是我没看好她,这些日子我的确很忙,没有好好陪她,我若能多陪陪她,或许,她就不会去了。”

“不是你的错!或许,有时候,去了反而对她是一种解脱。”在秦玖看来,活着,对静太妃确实是一种折磨。当年,虽然她是被庆帝强迫,可她还是觉得对不起先帝。

颜聿回首问道:“我母妃送你的那只玉镯,原本摔碎了,不知你后来是扔了它,还是保留了。倘若是扔了,就算了,若是还在,可否将碎片还给我?也好让我留个念想。”

秦玖怔了一下,未料到他竟是向她再次讨要玉镯。她记得,当日他说过,“就算是碎了,也还是你的。”

她没说话,停了下道:“我还留着。”

“有件事,我一直没有和你说。现在想想,觉得应该告诉你。”颜聿慢慢说道。

朱颜改 197章 生死无话

“当年,素素的绣楼失了火,当时,我被皇兄囚禁晚了一步,到了那里,只看到一具枯骨。当时我以为素素不在了,很快就听说,夙儿先我一步去了那里。他消息封锁的很严密,我并不知他是否救出了人,但是,我看到他依然如常上朝,并不显得多么悲伤。我便猜到,他或许已经救出了素素,那一具枯骨,并非是素素的。果然,被我暗中查到,当日他救了一个女子出去,并且带她秘密疗伤。但是,我一直没查到他将她带去了哪里。但从那时,我便猜测,素素没有死。这三年来,他也没有明显对谁表示出好感,直到去年底,他忽然对苏挽香展开了追求,我便暗中调查了,才晓得,这个苏挽香并非苏相之女。我那时,便以为他是素素,所以,在祈雪节上,我用牡丹花试探,晓得她和素素有几分相似,我并不肯定,因为看起来,她是失忆了,我不知道,失了记忆的素素,会不会还是这样。”颜聿背着身,他虽是和秦玖说话,但目光扫向的却是遥远的雪野。

“我当时确实以为她便是素素,是夙儿救了她,那么便让夙儿和他在一起,或许是对的。可是后来,我很快便发现她不是素素。可是,夙儿似乎并没有发现,或许是因为是他亲自从火场中将她救出来的缘故。”颜聿慢慢转过身,这一次,目光终于凝注在了秦玖身上,只是他的目光,却让人不忍直视,“我告诉你这个,只是要说,夙儿从来没有对白素萱变过心。他始终爱的是她。也许,白素萱和他,就是上天注定的一对,而我,对白素萱只是一厢情愿。”

这句话,让秦玖心中一震。

当年,她就觉得苏挽香和她有些相像,起初,她以为,颜夙喜欢她,是因为她和苏挽香像,因为那时,她还以为,苏挽香就是苏青的女儿,颜夙早在去苍梧山探望她母妃开始,就已经喜欢上苏挽香了,爱她只不过是因为利用。后来,她隐约知道,苏挽香是在模仿她。那时候,她也只是自嘲一笑,倘若颜夙因为一个人和她相似就爱上了她,那这份爱也不过如此。如今,她才晓得,原来,他对她,他一直以为苏挽香就是她。

颜夙竟然当苏挽香是她!

回到丽京城后,她和颜夙之间的一切过往,在脑中一幕一幕闪现。

那一日,他在玲珑阁夺花灯,她一直以为他是拿她的东西去讨好苏挽香,却原来,他是在用花灯试图唤起苏挽香的记忆。

祈雪节上,他送给苏挽香的芍药衣,原来是在实现他曾经给她的诺言。

镜花水域,苏挽香受伤,原来,他是当她受伤,所以才会对着以为是凶手的她,说出那样的狠话。

原来啊原来…

那些曾经伤她至深的行为和话语,到得最后,却都是他深爱她的证明。

秦玖闭上眼睛,不敢再想下去。

她觉得自己的心,忽然酸涩至极。

这种复杂的感觉,她也不知该说什么了。

她抬眼去看颜聿,却见他正低头看她,而当她抬起头来时,他却又将目光迅速移开,再次凝视着覆了雪的水面。

那里白茫茫的,什么也没有。一如,此刻,颜聿的心,空茫茫,冷寂寂。“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我就是白素萱的?”秦玖忽然问道。

颜聿一开始也当苏挽香是白素萱,可是他后来知道不是。那么,他到底是什么时候知晓她是白素萱的?

“很早了,不过,现在说这个,似乎没必要了。”颜聿的声音透着无边的寂寞。

没必要了吗?

“那你为什么,忽然告诉我,颜夙一直在当苏挽香是我?”

颜聿没有说话。

其实,秦玖知道问也是白问,他是不会回答的。但是,就算他不说,秦玖也知道了为什么。

她轻轻笑了。

她随着颜聿的目光也望向前方,低低说道:“这天真的好冷!”

“是啊,天真的冷了!”颜聿接着说道。

良久无言。

两人隔着一棵树,站在风中。

雪花飘得越来越急,不一会儿便将两人的身上覆了一层薄薄的雪。8

再一次踏入到天牢之中,秦玖的脸苍白得近乎透明,唯有眼角的泪痣若一朵曼珠沙华般妖艳地绽放。

天牢里依然黑暗,日光从寸许大的窗口照进来,墙壁上森森然都是寒色。

在关押颜夙的牢门前,秦玖停住了脚步,隔着厚重牢门上的暗窗望进去,隐约看到墙角石榻上坐在一个人影。一袭白色的囚衣,脚上戴着沉重的镣铐。

秦玖的目光停驻在那镣铐上,铁灰色的冷光在一瞬间刺痛了她的眼。

牢头过来打开了牢门,领着几个狱卒退了出去。颜夙听到了动静,拖着镣铐走到了牢门前,当他透过牢门的暗窗看到了秦玖,那双布满血丝的长眸死死盯住了她,脸上神情似喜似悲,如痴如傻。

隔着铁门,隔着黑暗,隔着牢内腥臭的气息,两人对望着,恍如隔世。

谁也没有说话,或许,谁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隔在他们之间的,何止这一道铁门?还有几千个苦痛挣扎的日日夜夜,还有无数个怨苦的灵魂。

“素素,你终于肯来看我了。”颜夙声音沙哑地打破了沉默。

“你,还好吗?”秦玖低声问道。

秦玖仰起了头,让心中所有的激荡慢慢沉淀下去,最终嫣然一笑,打开牢门走了进去。

颜夙朝着秦玖走了两步,镣铐和地面击打的声音,在寂静的牢内,是那样铮铮然。

他在她面前驻足,深深的目光温柔地从她的青黛的眉,妖娆的凤目,苍白的唇,尖尖的下颌,瘦削的肩,再看到她纤瘦的身形。

经过了几年炼狱的磨砺,她不再是当年那个婉约端庄的女子了。

秦玖的目光也在深深地打量这颜夙,俊美的容颜虽依然如玉石雕琢般完美,但却憔悴了也苍白了,布满了以前所没有的沧桑。

他也早已不再是当年意气风发的俊美少年了。

岁月,有时候真的很残酷。

两人一时无话!

谁能想到,当他们再见面,竟会是生死无话。

“素素,我听说,苏挽香被你抓到了牢中,她就是白绣锦,你可知道了?”半晌后,颜夙低声说道。

秦玖点了点头,“我已经知道了。她和白家有些仇怨,当初到白家,就是要复仇的。”她想起颜聿所说,苏挽香是他从火中救出来的,这些年,他也一直将苏挽香当成了她,不由得一阵心酸。

“当年,是你,将她从火场中救出来的?”秦玖轻声问道。

颜夙苦涩一笑,“你,都知道了?是的,我当初从火中救出她时,她身上穿的戴的,皆是你平日里惯常穿戴的衣物首饰,我们之间的很多事情,她也都知道。而且,她的眼睛真的很像你,所以,我毫不犹豫就将她当成了你。”

“她在我家多年,又对我家别有目的,早就有心将我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记在了心里。我只是没想到,她竟然不惜自己被烧。”

秦玖眯眼,她忽然记起,白绣锦连浣衣都在努力保养自己的手,可见她对自己的皮相之珍惜。那么,当年,她被烧会不会是假的。她如今这张和她有几分相像的脸,才是真正的容颜。在牢中,白绣锦说起过,她当年到白家,都是易过容的。若真是这样,当时,颜夙不敢去碰触那些烧伤,被骗过是很正常的。可是,没理由连御医也骗过。

“当年,为白绣锦治伤的御医还在吗?”

颜夙眯眼道:“当时,我命宫里的常御医全力救治她,待她好了后,常御医有一次因犯了事,被流放了,其后便没了踪迹。”

“我想,或许有一种我们不知道的易容法,可以将人的容颜变动。当年,白绣锦在我们面前出现的面容,皮肉都是真的,但却不是她的真面貌,如今这张脸,才是真的。”

颜夙沉思,“素素,白绣锦或许就是天宸宗的人,我派人跟踪过她,她和一个白衣人联络过,他们的据点就在西市。”

秦玖点了点头,白绣锦自然不会告诉她自己是天宸宗之人,但秦玖早已猜到。她说的,当年那个教她武艺的人,定是天宸宗无疑。

两人说完正事,再也无话。

“素素,我想知道,那一夜,那一封送给我的断情信不是你写的,对吧?”他问道。

秦玖点了点头,“我没有写过断情信!”

一字一句,带着风吹往事的伤痛。

她自然没有写过什么断情信,她写的,是一封邀他私奔的信。

“这么说,假若,没有白家那件事,你或许,或许还会和我在一起的?”他那样小心翼翼地问道。

她眸中溢满了泪,不知该如何回答。

她恍惚回到了那一夜,雪片一片片飞下来,落在她几乎冻僵了的脸上,可她心头坚定地相信,他会来的。假若他来了,他就会带她走,此后,生生世世都会在一起。

朱颜改 第198章 秦玖一定要爱别人

那时,她还是太年轻了。

“如果,我那时候,让你和我一道私奔,你愿意抛下一切随我去吗?”她轻轻问道。

“会!”颜夙毫不犹豫地说道。

秦玖抬脸看他,昏暗的牢房之中,他的容颜仿若是天然玉石雕琢而成,虽然苍白瘦削,却依然俊美无暇。

这是她曾经刻骨铭心深爱的男人,他曾经给过她世上最美好的爱情。

“连城,”她轻轻地唤他,这个称呼让两人似乎回到了曾经美好的感情之中,“有些话,或许我应该和你说清楚。你和我…”

“素素,能不能一会儿再说!”颜轻轻说道,“让我好好看看你。”

自从那一日,知道她就是素素后,他早就想好好看看她了,好好看看她,她的丫头,到底变成了什么样子,又是如何变成了这个样子?

他伸出手,慢慢抚上她的脸颊,手指在她脸上轻轻温柔地摩挲着,最后来到了她眼底下的泪痣上。他俯下身,在她的泪痣上轻轻一吻,似乎试图抚平这个疤痕。她身上的其他伤痕,他可能是无缘见到了,他只能看到这颗泪痣。

他墨玉般的眼眸忽然发红,他猛然将秦玖抱在了怀里,那双胳膊是如此用力,勒得她几乎要窒息。他将她的头按在胸前,他的下巴搁在她的肩头上,一颗颗炽热的眼泪顺着她的头发滚进了她的脖子里。

湿润、滚烫、无穷无尽。

秦玖没有想到颜夙竟然会哭,且是为了她而哭。都说男人就算是哭,也不会愿意让女人看到。可是他哭了,当着她的面哭了,倘若不是真的忍不住,以颜夙的性格,他绝对不会在她面前哭泣的。

秦玖没有动,只是任凭他默默抱着他,感受着他的眼泪落在她脖子里那种烧灼的感觉。她第一次知道,从来不知,男人的眼泪,也会这样纷坠如雨,这样滚烫,似乎能将她的心烫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