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本王岂不吃亏?”

“王爷可以选择不玩。”

骆子旭闻言笑了,说道:“本王选字。”

铜币借力离了手,在桌上一圈一圈转着,带动的光晕散落在二人面上。

“现下在我面前的是谁,六扇门的长河大人还是当年的凶丫头?”

长河的目光盯在桌子中央,钱币的速度已经明显放缓,第一轮的胜负即将揭晓。

“王爷的对面是六扇门的长河,骆小胖的对面自然是凶丫头了。”信与不信,不在于别人承诺,只关乎本心。说话间胜负已定,长河唇畔微勾,“不好意思,让我拔得头筹了。敢问王爷,余连山此番前来王府,除了道贺,还有何目的?”

骆子旭没想到她会这样问,双眸一瞬不瞬盯了她片刻。他表情已泄露秘密,果然余连山另有身份。

良久他道:“我不知你是如何得知的,但本王承诺在先,此事不可泄露半句。”

骆子旭仰头喝光手里的酒,长河将铜板递给他:“换你。”

这回他转,结果却是一样的,长河笑道:“看来王爷今晚手气不怎样。”

“王爷当日在京师慈幼院所说所愿可是出自真心?要天朝所有孤儿都不再流离失所,愿尽最大努力让这世间少些生死离别。”

这次他答得毫不迟疑:“是。”

长河望着人半晌,拿了桌上酒坛子递过去。

“那我与王爷以酒为证就此约定,今日所说所言,一生绝不更改。”

酒坛相撞,誓言无声。易许的是承诺,善变的是人心。

第三把,终于到她输。

长河心中早定了主意,若他问及此行目的,她不便透漏,若与此无关,他想知道的她会尽量告知

骆子旭道:“你喜爱那位云曼公子吗?”

“……”

她停顿一刻才接受现实,他问了这么个无聊的问题:“不喜爱。”

又输一局。

“以后与他有可能吗?”

长河不耐:“你老问无关紧要的人做什么。”

“那你觉得蕲州好玩吗?有长住的打算吗?”

“……”

她还是喝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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骆子旭昨夜的态度是承认了余连山有问题,却不像是辽国探子这样的身份。莫非骆子旭也不知道他的真实情况。那他此次来王府祝寿,有何目的。

辽国人擅骑射,如果他当真是大辽探子,就算百般掩饰,到了狩猎场也有可能露出马脚。

长河牵着叱风站在马场一端,骆子旭站在另外一端,边系绑腿边与余连山叔侄说话。陆清逸今日还带了两个人一同来,是骆子旭的未婚妻清云郡主,还有那位陆王府的大夫,穆岑。

计算时限的长香已经点上,以锣鼓声开场,三柱香的时间,猎物最多者为胜。

长河骑着马在林间兜了一大圈,若有似无地碰到余连山叔侄好几次。

“余爷收获颇丰啊。”

余连山笑道:“全是年轻人的功劳,上了年纪腿脚不灵便了,只能跟着转转。”

“余爷这话说的早了几十年。”她还真看不出眼前这人年龄,看模样是三十出头,可眼角细纹又出卖了他。

“老了。说实话,每次瞧见长河大人都觉得亲切。”他面容放柔,似是回忆到美好的情景,“我的侄女若还活着,也与长河大人一般年岁了。”

“抱歉,勾起余爷的伤心事。”

余连山笑笑:“无妨,左右是生死有命吧。”

“余爷慢来,我去那边看看。”

第二根香燃尽的铜锣声响起,狩猎场茂密的丛林围绕,后头有人影一闪而过。

余连山站在一棵树下,余晟音与他离了有三丈开外,没人留意到,树丛后一支箭对准了外头的人,手指微勾,长箭以极快的速度射向余连山——

“叔叔小心!”危急之下来不及反应,余晟音的手下意识挽开手中长弓,那头余连山也已躲了过去,一前一后两只箭“嗖嗖”插在他后方的树上。

“叔叔没事吧!”

余连山眼色阴沉,“什么人?”

余晟音上前几步掀开树丛,后头并无人影。

铜锣声回荡在林子上空,这次持续时间很长,是狩猎结束的信号。

长河第一个牵着马出来,随后是余连山叔侄。

余连山视线落在长河马上,她一共猎到两只兔子,“长河大人好像输定了。”

“输赢不重要,重要的是晚上有红烧兔腿吃。不知余爷赏脸不赏?”

“长河大人这般客气,我自然是恭敬不如从命。”

她二人站在原处说笑了一会儿,见到陆清逸火急火燎从林中跑出来,边跑边喊道,“看见子旭和阿岑没?”

“怎么了?”

陆清逸道:“我们四个本来一起行动的,走了会儿不知清云又发什么神经,突然就甩脸子纵马走人,我们三个分开去找,我找到了清云,阿岑与子旭却不见了。整个林子都翻遍了就是不见人。”

“这林中又无外人,应当不会出事。”话是这么说,以她先前所见,那个小郡主明摆着对姓穆的有意思,就不知道穆岑是什么心思。骆子旭这个人看着温和,其实心里明镜似的,难道是看出来了什么?或许两个人只是找处私密的地方好好谈谈,依骆子旭的心性,应当不会动手才是。

余连山道:“我们分头进去找。”

长河刚转身,就见林子里一人背着另一人出来,昏迷的那人正是骆子旭,双目紧闭脸色惨白。

众人皆是一惊,骆子旭嘴边隐有血迹,长河下意识伸手想触碰,被背着人的穆岑很明显地避让开。

他脸色也很不好看:“小王爷受了伤,要赶紧找间厢房安置。”

扑朔迷离

长河道:“先带王爷过去厢房,我去找骆总管,让他赶紧通知王府大夫。”

孰料她说完这话,骆子旭竟勉力睁开眼,阻止道:“别……不要……”他声音气若游丝,每个字都似费了千番力气挤出。

陆清逸看他这样子是又气又急:“你话都说不齐整,为何不让请大夫?长河你守着人,我去通知——你这是做什么!”他转头瞪着长河抓住自己胳膊的手,气急败坏,“你也疯了不成!”

“既然小王爷不让请大夫,我们该尊重他。何况这边不是有位现成的大夫么?”她视线落在穆岑身上,声音与面色一样阴沉,“小王爷身份尊贵,真出了事谁也脱不了干系。我想穆大夫必会尽全力救治才是。”

话是这样说,接下来从穆岑将小王爷安置到厢房,到实施救治,长河从头陪到尾,寸步未敢离开。只是,她看得越久,事情却似乎与她想象的大相径庭。

依她一开始的猜测,伤骆子旭的人是穆岑,否则骆子旭为何不准请大夫。不通知,是为了避免将事情闹大。否则日后追究起伤人的起因,势必要牵扯出陆小郡主与穆岑的事情。不管是出于保护小郡主,还是维护两家声誉的目的,这件事都是不要为人知的好。

可是她在房中守了这么久,穆岑在治疗骆小王爷的时候,那份担心完全是发自肺腑的,刚开始止血时,他拿着纱布的手甚至都在轻微发抖。她与穆岑虽然到今天才是第二次见面,可亲眼见识过他对待小郡主的态度,那种无谓与今日实在对比鲜明。虽然这么想很荒谬,可就她所见所闻,倒是倾向于骆子旭对穆岑来说是很重要的人,小郡主才不过泛泛之交。

这可能吗?以她有限的喜爱人的经历,性子使然向来是有什么说什么,可也许有人就是压抑的个性,越是喜爱,越是表现得满不在乎。而他现下对骆子旭这般担心,可能只是害怕骆子旭真的出事,势必连累到小郡主。

血已经完全止住了,穆岑满头大汗,放下帷帐。

“小王爷怎么样了?”

“没大碍了,让他好好休息。”

她悬了半天的心才放心,有心思问起重要的一件事:“他为何会受伤?”

穆岑坐在桌边,他额角都是汗,不知是惊吓过度还是太累,脸色刷白,不比床上人好多少。

“是我失手。”

“是你?”这本是意料之中的答案,此刻从他口中说出来,长河却突然有种不确信感,“你为什么会跟小王爷动手?”

“这问题你不若等他醒来自己问他。堂堂王爷想与一介草民切磋,我有权利说不吗?”

穆岑这样说着,模样看来疲乏至极,不像是说谎。

何况他所说,也与先前的推断不谋而合。若依他所言,伤了小王爷纯属无心之失,所以才会如此担忧惊慌。

但是长河确信,他在说谎。

骆子旭绝不可能这样出手。以他的地位和手段,有无数种更好的办法能让穆岑永远消失。

若是伤骆子旭的人不是穆岑,那是谁。骆子旭要维护的是谁。穆岑在说谎,他想维护的是谁。

长河越想心中越沉:骆子旭与穆岑想维护的是同一个人。这人有要骆子旭死的动机,时间上也完全可能。依陆清逸所言,陆清云发脾气走人,他们三个就分开去找人,那么这段期间每个人都是落单的,如果陆清云趁这个机会下手,骆子旭又对她完全不设防……至于没有杀死的原因,可能是穆岑刚好赶到,救了骆子旭。依她与穆岑初见那次,穆岑因为小郡主纵马危及行人而出言训斥,可见是个心中有公义之人,出手救人也属正常。

这结果再合理也仅是她的推断,除非骆子旭或者穆岑承认,否则都做不得准。这事她此刻贸然插手并不合适,或许该等骆子旭醒过来,先与他谈一谈。

“穆大夫,小王爷伤势不轻,极有可能伤情反复,在他醒来之前,还望你能寸步不离看护。”

“我是这打算。”

长河推门出去,陆家兄妹和余连山叔侄都在门外守候。

见她出来,陆清逸焦急问道:“怎么样!”

“暂时没有生命危险。今日的事情,在小王爷醒来之前,还望各位可以守口如瓶。”

余连山道:“这是自然。小王爷没事便好,他现下最需静养,待他醒来我们再行探望。”

余连山叔侄告辞离开,陆家兄妹还站在原处,陆清云看来也与她哥哥一般担忧:“我要进去看看子旭哥哥。”

长河猝然伸臂拦于门前,小郡主面色一冷:“你什么意思?滚开!”

“穆大夫让我转告小郡主一句话,今日奔波劳累,还请早些回去歇息,对大家都好。”

陆清云闻言怒不可竭,“他这话什么意思!是在怪我——”“好了!”谁也没想到一直沉默的陆小王爷突然发飙,“你闹够没?今天要不是你耍性子,子旭怎会落单受袭!到了现下你还要在他病房前生事!任性也该有个限度!”

陆清逸对这个妹妹素来疼爱,平日里只由着她闹性子,顶多背后抱怨两句,当面一句也不会说她。今日难得听他说这般重话,陆清云被他骂得呆住,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一跺脚转身跑了。

“小王爷要不要跟去看看?”

陆清逸烦躁道:“不必管她!我进去看看子旭。”他往前走了几步,长河拦路的右臂仍是伸着,陆清逸不由抬眼,神色微讶。

长河冷道:“小郡主个性爽直,有什么都表现在面上,王爷这一趟北行,路途漫长,双目也未失明,今日穆大夫与骆小王爷为何起冲突,你心中应该清楚才是。”若然他什么都不知,先前在林中同时不见了穆岑与骆子旭,为何那般惊慌。树林这么大,听到结束的锣鼓一时出不来有什么好急的。

陆清逸完全意料之外,回过神只感无言以对,半晌讷讷道:“你相信我,清云虽然任性,事关女子名节她绝不会乱来,何况阿岑对她根本没意思。她现下只是年岁尚轻,又有新鲜感,待与子旭成了亲,一定会收心的。“

“王爷这番话还是等你的好兄弟醒过来,亲自跟他说吧。不过子旭现下需要静养,受不了任何刺激。小王爷知道什么人是最刺激他了。”

“我明白……”陆清逸低头,又想起什么,“那阿岑?”

“现下必须有大夫在场,不便找另外的人。先前林中穆岑也是失手,如今就算借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对骆子旭下手。大家都心知肚明,这次若出了事,陪葬的绝不仅一两个人!”

陆清云存心要骆子旭死,都做到这份上,骆小胖竟然还是要护着人。他想保存的,究竟是骆家的声名还是这姑娘本身,亦或是,与陆王府的利益关系。参与谋反的事,陆家知情吗。——现下说谋反是否为时尚早。

今日在林中她已经试过余连山叔侄,隐在树丛后的那一箭是她射的,那个位置,就是为了让余晟音看清楚射出的一箭,人在情急之下会做出最真实的反应——当时他中指食指无名指同时搭弓完全是救人的本能反应。

这种覆压式的手法与天朝人两指夹箭的指法不同,属于力量强悍的辽人特有。

昨天第一面见余连山,她就怀疑此人身份,想看他右手无名指是否有磨损痕迹,只可惜未能看到想看的东西。没有痕迹也不能说明什么。若他在中原时间已久,磨损的东西总会复原。但是就算身体可以复原,那些从小就承袭的习俗,到了关键时刻总会显露,就像辽人骨子里流淌着的凶残血性。

长河来骆王府真实的目的就是要调查骆家谋反之事,如今确定了余连山叔侄的特殊身份,反而不急着下结论。风邪的事情让她受足了教训,就像大漠警示的,越觉得接近真相,看到的越多,越该小心谨慎。

余连山叔侄是辽国探子,不代表骆子旭知道他们的真实身份;就算骆子旭知道他们的身份,也不表示他就选择了与辽人合作。

她亲眼见到余连山与骆子旭深夜饮酒,可饮酒本身代表不了什么,重要的是她不曾听到的,他们在饮酒时交谈了什么,更重要的是,当时她是循着屋顶的脚步声追踪而去,那房顶的是谁,引她去到亭边见那二人密谈,存心还是无意。

屋内没有点灯,长河有在黑暗里思索的习惯,蘸了墨的笔在纸上无意识地画,鬼画符般的废纸铺了一桌,她随手理了下,一张纸飘到地上。

是昨晚她画的那张余连山的画像,她蹲下身拣,乍看之下感觉有哪处不对劲,想了想才想起来,提笔在那人眼角点了下,一颗小巧的泪痣泫然欲泣。

右眼下方内侧的泪痣……先前瞧着并无感觉,现下却似乎勾起了隐藏的一处记忆,印象中曾在哪处见过似曾相识的泪痣……不知不觉,她食指按在了自己眼角相同的位置。

湖底发现

好多人在说话,男人的声音,女人的声音,老人的声音,小孩的声音,嘈嘈嚷嚷混在一处,让人很努力也听不分明,最后那些声音都汇成了一道尖尖细细的嗓音:“咬死她!咬死这个偷东西的贱丫头!”

她惊慌失措地在街道上狂奔,沿途经过的人面对她的求救,都仿若听不到瞧不见。

快跑,被追上了真的会死!

心头那样的认知越强烈,心下的恐惧越是肆无忌惮,脚下也越是慌不择路,终于跑到了一处死胡同……面对眼前两人高的高墙,她绝望地闭上眼……

畜生的狂吠,喘息,还有嗅到猎物味道后贪婪吞咽口水的声音。

长河猛地从床上坐起,心脏剧烈起伏到似是快从喉头跃出。

她停了好一瞬,耳中才听到敲门的声响。

声响不大,听起来很急。原来是这声响,将她从很难拔出的梦境叫醒。

她很少做那时的梦,一旦做了,便不容易醒。师父说,常人在面对可怕梦境时,达到惊恐的顶点,本能便会自我保护,自行转醒。只她不一样,哪怕磨到痉挛窒息,骨子里的偏执,也要逼自己在最害怕的时刻继续面对。

长河阖衣下床,经过梳妆的台子,昏黄的铜镜映出少女微泛白的面容,右眼眼角平平整整,肤色白璧无瑕。

长河开了门,云曼站在门口,外衣仅是披着,可见出来得很急。

两人对视片刻,他开口道:“我睡不着,过来瞧瞧你睡了没。”

长河板着脸,二话不说甩门,门合起的一瞬,又猝然止住。

有人在院落外头说话,听来还不止一个人。

三更半夜的,什么人在喧哗。

她的疑惑很快得到解答,陆清逸的身形急匆匆出现在拱门口。

看他一副心焦的模样:“小王爷,出什么事了?”

“你快随我去找找,清云失踪了!”

长河心下愕然,小郡主失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