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山庄的老庄主来提亲,现下师父云游四海找不到人,老庄主又曾对师父有过救命之恩,你说,寒师兄是答应呢,还是不答应。”

老庄主膝下只有二子一女,一女年岁尚小,二儿子两年前已娶亲,只有大儿子,现下的明月山庄庄主,而立之年迟迟未成亲。

“是为秋陵兄提亲的?”孤烟面现惊色,“又是我?”她自问与钟秋陵全无暧昧,也不想这般揣测,但来六扇门提亲的,十个有十个对象是她。

“你的秋陵兄说,孤烟姑娘舍命相救,非常感动。”就差没直接说“无以为报,但求以身相许”了。

“我一早说过,保护秋陵兄安全,查出真凶,乃职责所在。”

长河脱了靴子爬上床,与她躺在一头:“钟秋陵这人不错,接手短短三年,明月山庄在江湖上地位提升飞快。虽鲜少有人见他出手,但传闻清扬剑威力惊人,你若嫁了他,日后也好切磋。寒师兄打探过,全是说他好话的,唯一不好的流言是,这人清心寡欲,半个侍妾都未纳过,也没人见他去过烟花之地,该不会不能人道吧?”

孤烟笑道:“这可说的扯了,各人追求不同,秋陵兄一心扑在剑道上,无心风月之事。”

“看你也挺欣赏他的,不如考虑下?”

见孤烟毫不迟疑摇头,长河问道:“为了卫家小子?”

“不是。”少年相知相识,说情爱不若说友谊。

孤烟道:“若是女人总归要嫁人生子,不能做心中想做之事,不如当一辈子男人。”除暴安良不光是师父的意愿,也是她的,“师父费尽心力教我们四人,不能叫他一番苦心付诸流水。”

长河所想与她是相同的,忍不住感叹:“还是大漠聪明,一早给自己预定个墨轩。”两人方向步伐一致,不需要互相迁就。

孤烟看她:“你也不错啊,有人为了你,连自己的立场都放弃。”

立场,听上去很没有意义的东西,也许代表了一个人生存的全部意义。

余连山是她的生父,放弃了天朝捕快的立场,她就成了辽国人,没了师父师姐,前半生都变成个大笑话。

“立场哪儿那么容易放弃,轻易能放弃,岂不是无情无义之人。”立场包含着一个人的身份、责任、情感,尤其走至相反的立场,代表着与原先亲近之人反目成仇。

“你还在怀疑云曼?”

“我不是怀疑他。”只是,他既然对她有情,就不可能对自己的哥哥无情,“完不成任务,风邪不会善罢甘休的。”

孤烟警觉地坐直:“长河,他好歹救过我们一命——”

“我是恩将仇报的人吗?”

这倒是,她是有仇必报、有恩必偿的个性。

“你打算怎么做?”

长河躺在床上半天,都有点犯困了,隐忍下个呵欠:“什么都不做。”替他清了体内蛊虫,算是报答救命之恩。至于熬的药他喝不喝,喝了之后,还要不要回风邪身边送死,那是他自己的选择。

“还留他吗?”先前她与自己约定,要回客栈制住云曼,才好甩了人走。

长河闭着眼,平淡的声难辨真假,“留着当肉盾,遇到追兵好挡一挡。”

有人进门,看见长河和衣躺在床上,脸刷一下红了。

“抱歉,属下不知道大人……”大白天也上床睡觉啊。

长河一看他脸红就暴躁:“行了行了,说正题!”

“刚收到阿凌的密信。”

把字条递过,宁封人立在一旁,眼睛死盯着地面。

长河打开,先是皱眉,死光光的字真是一如既往地丑,待一目十行看完,她面色陡然变了。

孤烟见势不对,从她手中接过字条,长河一把掀被下床,撰住宁封双肩吼道:“云曼人呢!”

宁封本是低着头,非礼勿视,忽然入眼一双白嫩脚丫……

“我,我我……”鼻血流下来了……

巫族。

阿依眼红红坐在床畔,床上躺着的少年还处于昏睡中,贴着额际的几缕黑发被汗水浸湿,更衬得他面容苍白骇人。

凌思广拍拍阿依肩膀:“别担心了,长老都说了,他是尚未能驾驭神仗,精神又损耗太多,休息几天就无事了。”

“这都三天了,人还未醒……”让她怎能不担心。

“颜桑跟你说什么?”继任大典之后,就将自己与神仗关在密室整整十天,一出来就指明要找凌思广说话,说完人就不行了。

某人怔了一下,装傻:“没,没什么啊,就随便聊了几句,关心我在巫族是不是住得惯……”他还待瞎扯几句,眼见那姑娘倏然落泪,顿时惊了一跳,“阿依,你你你别哭啊……”

阿依边哭边道:“我好讨厌长河,最讨厌长河了,你让她以后都别来巫族了。”

啊?这剧情好跳跃。

凌思广眨了下眼,决定还是先安慰人:“就是就是,我也可讨厌长河了,表面笑眯眯,其实一肚子坏水!阴险!卑鄙!龌龊!下——”

“你干嘛骂人?不许你骂她!”

呃……“那我不骂,你别哭了嘛。”

阿依哭得双眼通红,像小兔子:“我,我心中难受……长河对颜桑一点都不好……”

这又关长河大人的事了?凌思广神经大条,完全不理解,不过女人最大,哭泣的女人最最大,“就是,一点都不好,可恶啊。”

一步之差

孤烟轻声读出手中字条:“所求之物,西南,圣女宫。”

长河风一样席卷过后院各处,最后在井台旁找到人。

她神色似是秋风扫落叶,凄厉骇人:“你老实告诉我,圣女宫的神珠项链在哪里!”

神珠项链?云曼不是很明白,“你问圣女宫的圣物?大典之后传给了明心,现下应该还在她手中。”

“你没拿?!”

“我拿圣物做什么?”不过是宫人的精神象征,没有丝毫用处的东西。

“风邪让你潜伏在圣女宫,究竟是何目的?”长河握着他双肩,力道之大令人生疼。

他面色有一瞬的迟疑,接着似下定了决心,很快道:“为了藏宝图。”

果然!“你找到了吗?”

云曼摇头:“我与蛊王大人原本以为,藏宝图应当在历任的宫主手上,可等到明心继承大统,除了神珠项链,并未传承到其他东西。”

“不在神珠项链里面?”

他愕然,不解她何意:“每颗神珠仅有半个米粒大小,怎能藏得下东西。”

长河深吸口气,这该死的女人!

她钳着他双肩的力道不减,面色越发凌厉:“藏宝图当真没落到风邪手上?没拿到东西,你为何半途而废?你最好别骗我,考虑清楚再回答!”

“我已经考虑得很清楚。自从皇宫我救你,这一路行来,是你第一次问我。”

长河瞪着他,什么第一次,她问过很多次了。

“长河问人,不需要解答,因为只是试探,是观察,就算别人说了答案,你也不信。你认可的答案,只会由自己找到。今天是你第一次真心实意问我,若不是昨日我救了你,现下你不会这样问我。”他温柔地笑着,轻声道,“不管你是怎样的心意,不管我说的话你信不信,就算是这样形式的亲近,我也不想辜负。”

这人说的是人话吗?她一个字都听不懂!

“我心中很清楚,我喜欢的人,是个很难相信别人的人,若是对她难得的信任不能坦诚相对,只怕再也没有下次机会。”

长河下颚紧绷,显示处于发怒的边缘,云曼适时转回正题:“圣女宫上下我都找过,包括圣女神洞,皆是一无所获。寄最后的希望于明心继任,还是没得到。一时之间毫无头绪,蛊王大人通知我回去,说有另一条线索可跟进。”

长河到此时,自然明白另一条线索是什么,风邪打探到还有份藏宝图在骆王府,先将自己引去凤起,再安排云曼回来,一来布局除去女皇与三皇女,二来利用这机会将云曼安插至自己身边。

他忽然用力攥住她手,掌心温度灼人,似是在竭力压抑激动,“皇宫的一切都是局,从我救你开始,蛊王大人让我——”

“别说了!”长河骤然拔高声,黑眸漾着怒火,很快又熄灭,声音也平复下来,“倘若不是会永远与我站在一边的打算,就什么都别说。”

“无心之人,作何选择不过立场不同,倘若坦白,日后再背弃,于我而言就是背叛,懂吗?”

他睁着眼似是错愕,良久之后,眸子里的火热似是被一盆水当头浇灭,只余深重的伤感:“对不起……”他无能为力,无法说出永远一边的承诺。

“不必道歉。”背弃至亲的承诺,她负担不起,每个人都有自己要承担的责任,无法背离的立场。

“云曼,我们做笔交易。”长河抽回手,微后退一步,这才是适合彼此的距离,“你对圣女宫了如指掌,而我可以提供新的思路。我们联手,拿到藏宝图,届时我只需拓印一份,原图可让你带回给风邪交差。如何?”双赢的交易。

孤烟半躺,背靠着床:“你不是说藏宝图在风邪手中?”

“我被那死女人骗了。”该死的给她装情圣!“颜桑原本求出的神谕,只说了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一句,我拿不准。”照这最新的结果来看,若是藏宝图落在风邪手中,怎还会显示在西南的圣女宫。

“颜桑的话能作准吗?”

“依他性子,既然说出来,应是有把握。”颜桑的能力很强,与老巫王比自然还差些,若是老巫王,那时在巫族就该求出准确结果了,“不过还真奇怪,当了巫王能力也精进,”长河后知后觉悟道,“是与巫王神仗有关了。”

“我明日就出发去圣女宫。”

“需要我帮忙吗?”

“不用,你先养伤,三皇女那边留意点。”

“万事当心。”

“你也是。”

阿依端着茶盘进屋,一瞬喜得眉飞色舞:“颜桑你醒啦!”

那黑发少年不知何时醒来的,闻声一言不发,继续沉默着穿衣衫。

“你刚醒,怎的不多歇会儿?急着起来做什么!”

他冷道:“兹木呢?”

“先前还瞧见,在后山摘果子呢。”

“让他到阁楼。”

他扶着床沿,苍白如稿的面容看得人心惊。

阿依焦急劝道:“你先歇着吧,我去叫长老。”

“不用。”清冷的声含不容置疑的威严,他固执得很,自己强撑着走至桌边,对她伸来搀扶的手视而不见。

“颜桑……”这样看着他,她心里有多疼他知道吗?却偏偏什么都做不了,无能得让人想落泪。可就算落泪,他也不会止住脚步看一眼。

她心下又急又疼,不留神便说出来:“你这样做值得吗?你在密室闭关,长河要走,我让她与你打个招呼,她却说不必了,她根本不曾将你放在心上啊。”若是放在心上,不是该无时无刻不想见到这人吗。

清冷的眉目蹙着,他一手撑着桌沿,虚脱的身体需要东西支撑,若能走出去,定没耐心在这儿听她废话。

“你刚接任巫王,为何要急着与神仗磨合?累到自己耗损过度,昏迷多日……我不知道原因,可我知道一定与长河有关,她来是有求于你了,她总是这样,每次来都会有事。”原先她好喜欢长河来,从何时开始不喜欢了,为何每次来,都要让眼前这人伤一次。

连阿依都知道……他闭着眼,吃力命令:“出去。”

“我不走……”眼泪夺眶而出,泥人尚有三分土性,他一直这样冷淡对她,所有的委屈都想一次宣泄出来,“我知道,我知道你喜爱她!那次我听到你与巫王爷爷的对话了!”

清冷的眸子看过来,她眼泪落得更凶:“巫王爷爷说,要另外在族中挑选合适的徒弟……”历任巫王只收一个徒弟,日后就是下一任的王,这是多少年约定俗成的规矩,“是你求巫王爷爷的对不对?你不想当巫族的王,不想要我们的族人了。”

“后来长河又来找巫王爷爷帮忙,巫王爷爷什么都没说,你追上去跟她说话,还对着她笑,我知道,你是决定了要与她在一起的,我从来没见过,你那样子笑,这么开心。其实我早知道你喜爱她,她送你的桑葚,你一直贴身收着……可我从来没想过,你会不要我们,我以为,以为你的喜爱总会过去……长河与我们一道混进圣女宫,你不惜拿十三根神针出来作法,为了救她,你连命都可以不要……颜桑,颜桑……”她心头有各样的情绪,害怕,伤心,委屈,替自己也替面前这人,“不可能的,就算你现下找到有灵性的徒弟,也得花十年的时间来培养,长河不喜爱你,她不可能等你这么久的……”她哇一声大哭,冲上前不管不顾抱住他,“你别走,别不要我们!”

颜桑使劲全力推开紧抱的少女。

是,长河不会等,他也从没想过要求她等,心头只有卑微愿望:倘若十年后还是一个人,希望那时候卸下责任的自己能有机会。所以他要快些,不能休息不能耽搁,早一日完成目标,与那人的希望就大一些啊。

庐山面目

长河立在船头,陆地在身后隐去,眼前只有一望无际的蔚蓝海面。。

有不知名的海鸟落在船檐,风吹得人发丝凌乱。

“明心是个什么样的人?”

云曼坐在一旁,撒些馒头屑喂鸟儿,一泻如瀑的顺滑青丝拿银带系着。

“很好的人。”

“好?”三言两语能将自己骗得团团转?

“枉我还以为她对你一往情深,装情圣倒是拿手!”

“她对我很好。”

“很好?她早知道你在圣女宫的目的了!一直扮猪吃老虎!你以为她是真心实意对你的?这女人心机重得很。”

他笑了笑:“心机重,不代表不是真心。她与我们是一类人。”

长河嗤之以鼻:“哼,一类人?”

云曼没解释,黑眸温柔看着争食的海鸟:“药我没喝。”

长河并不意外,他迟早要回风邪身边,喝不喝有何区别。

这回换他问她:“你觉得蛊王大人是怎样的人?”

“卑鄙小人。”

他闻言笑了一下:“蛊王大人是个很好的人。”

“是是是,他们都是好人,就我最坏了!”坏到跟这群大好人斗得焦头烂额,还三番五次被人耍着玩儿。全天下最纯良的人非她莫属!

云曼听她这番嘲讽,眉眼含笑,伸手来牵她手,被长河侧身避开。

他并不以为意,仍是温声道:“你为我熬药,我很高兴。”

长河讽道:“我为你可不止熬了一次药。你胆子也够大,皇宫密道敢演那一出戏,这么笃定我会救你?”

“你会。”非常肯定的口吻。

长河面色不善,这种一开始就被人吃准的感觉真是糟透。

海鸟吃完地上碎屑,有一两只来啄人手,云曼一扬手,剩下的碎屑撒在海面。有风,阳光甚好,海面微荡起伏,波光粼粼。

现下是黄昏,此时出发,入夜时分能抵达圣女宫,趁着夜色方便潜入。

他眼中映着落日余晖,黑眸镀上金色的一层。

“大哥从十二开始跟着蛊王,那时我才八岁。在我眼中,蛊王大人好似天神,有了他,流离失所的族民有寸土安身,饥肠辘辘的族民有米粮果腹,我们无需再寄人篱下看人眼色,可在这凤起国堂堂正正安家做人。蛊王大人从未强迫过任何人,有一日他问我,云曼,若凭你一己之力,能让我们的族民过得更好,你愿意么?我愿意么,我为何不愿意呢。”他回头看向她,眸中隐有讥讽,美艳的面容熠熠生辉,“你说以色事人是下等人才做的事,那何为上等,何为下等?是从一出生就注定的吗?你们天朝没有娈童吗,他们的人生是可以选择的吗?容貌并非我可以选择,倘若没有蛊王大人,不在他的保护之下,你认为这样的容貌会为我带来什么?比起供人蹂躏取乐,因为蛊王大人,我的命运才能掌握在自己手中,我所牺牲的一切,能让我的族人过得更好,都是有意义的。”

长河一时只感无言,她一直瞧不起以色事人的人。可正如云曼所说,绝色的容貌,他安于本分,就不会惹人觊觎吗?他因为风邪得以安存,牺牲色相为风邪做事,为了报恩也好,服务族人也好,这样的心境,与被师父拯救后的自己是何其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