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突然地,一切声音都停止了,就好似世间有某种神秘莫测的力量,停住了风,止住了水,也吞没了全部的声音。

一叶扁舟,泛泛悠悠。

几根翠竹捆扎一起,简简单单竖了一帆,没有比这更简陋的水上交通工具。可竹筏上的那一袭白衣,却让众人如被扼住脖子一般,大气也不敢喘。

这些人随便拎一个出来,都是武林乃至朝堂中大名鼎鼎,跺一脚,天都要抖三抖的人物。他们或拥有显赫的出身,或做出不凡的事迹,或习得绝世的武功,被人追捧,受人敬重,乃是绝大部分武林人士想都不敢想,见到一面就觉得非常激动的大人物。但这一刻,他们却无法控制身体的颤抖,更无法控制自己移向白衣人的目光。

想到记忆中那个恍若魔神的身影,这些人被恐惧与无力感吓得周身冰凉,努力收回投在他身上的视线,压根不想再看到这个给他们带来无尽恐慌的存在,偏偏却无法控制自己的行为,目光不自觉追随着他。

轻舟悠悠,随波漂流,离湖心,离他们越来越近。

明明是再普通不过的细白麻衣,却似混沌初开凝结而成的玄冰,冻结了在场每一个人的灵魂;明明是能将对方容貌看个清楚的距离,却没有人真正看得清他的容貌,只因在这个距离,无人再敢抬起头来看他一眼。

见过白衣人的,想起得是他无可阻挡的剑锋,没见过白衣人的,想到了最为恐惧的死亡。

他没有说一个字,一句话,也没有任何动作,甚至眼角眉梢都一如既往地平静,连冷漠都称不上,偏偏却给整座落星湖,带来了无可比拟的冰冷与压抑。

没有什么,比死亡更冷。

“初九的月色虽及不上十五,也别有一番风韵。”风息水止,万籁俱静之时,忽听见有人这样说,“不请自来的客人虽令人不快,做主人的,却也不好太过失礼才是。”

这个声音是那样的轻柔,甜美,却蕴含着说不尽的飘渺意味,仿若从遥远的地方隐隐绰绰地传来,若隐若现,神秘且难以捉摸,却彰显着无与伦比的骄傲与自信。

伴随着这句话,凝结于众人身上的寒气,似乎如遇见暖阳的初雪,渐渐融化开来。

余音袅袅,仍旧萦绕在所有人的耳畔,但见一人凌波而立,轻轻将一缕顽皮的鬓发拢在耳后。

她身着曳地长裙,衣袂飘飘,宛若乘风;她不佩任何饰品,墨发及腰,宛若流云;她轻松写意,立于湖面,从足尖到裙角,都没有沾上半点水迹。

同是身着白衣,同是让人大气都不敢喘,前者带来的是如死亡般的冷意,后者却如空中皎月,孤寂飘渺,给夜行人微光和慰藉的同时,也让人心生惆怅,叹明月之高不可攀,又恐自己的叹息太过喧嚣与突围,打扰天地清净,让她乘风飞去。

白衣人的眼睛,渐渐地亮了起来。

他知自己树敌多少,说是天下公敌也不为过,自然做好了赴约便进入陷阱,或者旁人打算黄雀在后的主意,却因自身骄傲,纵部下千般劝阻,也决意赴约。

自进入落星湖的那一刻起,这片本来就不大的区域,已悉数被他的灵识所笼罩,莫说是围观的众人,就连水中游动的鱼儿,偶然飞过的雀鸟,乃至一片树叶慢悠悠飘落地面的经过,都尽在他的掌握之中。可就在对方说话之前,他竟完全没有感觉到落星湖内还有这么一个人,甚至如今,对方已经出现在了他的面前,若不用眼睛去看,光凭感觉,他还是无法察觉到她的存在。

普天之下,竟这有这么一个人,不凭阴谋,不耍手段,不设陷阱,单凭自身,便足以令他看不透深浅。

他的双眼本就亮如寒星,战意攀升之后,更是胜过世间一切光芒。他望着叶歆瑶的目光极尽炽热,却不是男人对女人,更不是自身对敌人,而是在看着一块毫无生机的木头,一块冰冷僵硬的石头。

木头挡了路,就将它削碎;石头堵了门,就将之击飞;站在他面前的,不是女人,更不是敌人,只是短暂阻碍他剑道之途的一个关隘,胜则生,败则死。

也就在这一刻,叶歆瑶幽幽轻叹。

这一声叹,阻断了对方攀升的战意,也阻碍了本该流畅如水的第一剑。

算上方才的那次,这已是她第二次摧毁对方营造的大好局面,换做任何人,在两轮的气机比拼中落了下风,都会一蹶不振,甚至心中留下阴影,再难抬头。白衣人却似压根没受到任何影响般,以快到难以捕捉的速度,刺出了一剑!

曾与他对战的人,都记得那无可匹敌的雪亮剑光,但这一刻,他的剑锋,却收起了所有的寒芒。

从拔剑,到由下而上地出剑,不过半个呼吸的功夫,快到来不及思考,更来不及反应。哪怕闪避最快的人,在这一剑下也有八成可能殒命,哪怕侥幸超常发挥,保住性命,也必将面临失去一只眼的结局。可叶歆瑶长袖一拂,足尖轻点,微微侧过头,三个动作一道做来,如行云流水般优美,就在心念一动之间,白衣人却感觉到自己的剑势偏了半寸。

对他而言,这是绝不可能会犯的失误,唯有叶歆瑶气机与内力的牵引,以及对时机的精准把握,方能不早不晚,刚好在他的剑快刺到她时,方能造成这一效果。若晚一分,她便命丧黄泉,若早一分,他自会变招,打她个措手不及。

正因为如此,他的眼神更亮,战意更甚,剑锋也更加冰冷。几乎在同一时刻,点点寒芒,覆盖叶歆瑶周身。

“这,这…”两人过招之快,修为之深,实在远远超出众人能力范围。不是没有人想过在脑海中模拟他们的过招,很快就因为跟上他们的进度,含恨倒下,轻则在床上躺个三五月,重则直接疯癫。旁人见状,也不敢再试,唯有看着在湖心战斗的两道白影以及浮在水面的竹筏碎片干着急。

由于看不懂谁胜谁负,又委实太过担心这一战造成的影响,终于有人忍不住,磨磨蹭蹭跑到叶涛身边,很想问问叶歆瑶到底会不会赢——对方拿了兵器,她却空手,纵然知道在高手比斗之中,武器的优势也算不了什么,但到底…十分忧心。

叶涛轻轻摇头,什么话也没说,问话的人纠结他这摇头到底是不知道,还是没问题,刚想再问,便见叶涛扔了酒壶,神色肃然,忙转过身朝湖心望去。

两人交手,已逾千招。

极为强烈的危机感,突然自脑海升起,逼着在场的众人连连后退,惶然四顾,不知危险为何。白衣人却悠然抚剑,朗声笑道:“道门正宗?”

叶歆瑶轻轻颌首,袖如流云,卷起狂澜:“自成一派?”

明知对方此招为遮挡自己的视线,接下来必有致命杀招,白衣人不进反退,剑如旭日当空,气贯长虹,划破万丈波涛,直指带给他前所未有危机感的叶歆瑶。

这一刻,天地之间,唯余这一剑的光芒。

第十九章 巧借布置控局势

谁胜,谁负?

在场的人无不张大眼睛,死死地盯着湖心,似是稍微眨一眨眼,就会错过这场惊世决战的结局。可被击碎的水花点点散落之后,映入他们眼帘的,竟是一个意想不到的和平局面——这两人同样轻飘飘立于水上,一执剑,一拂袖,似之前的生死之战不曾存在过一般。

这…这是怎么回事?

惊愕、惊疑、惊异、惊讶…种种情绪,弥漫在众人的心头,还没等他们理清楚,便见白衣人望着叶歆瑶,带着半丝怒气,几许疑惑:“为何留手?”

这一刻,他望向叶歆瑶的眼光,总算在看一个“对手”,一个明明能杀死他,却没有使出全部实力,更是在最后阶段收回全部攻势的怪人。

若自己没察觉到不妥,同样将剑势收回,后果…怕是无法在剑道上,再前进半分了。

他不认为一个救了自己,还有能力杀死自己的人,会做这样的蠢事,那她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做?

叶歆瑶不疾不徐,说出自己的理由:“你心有隙,攻势慢了半分。”

天下诸般修士中,最锋芒毕露的当属魔门修士与剑修,其中魔门修士泰半刚猛精进,对自身残忍,对旁人更残忍,神通手段变化多端,战绩堪称显赫;剑修则号称天下最擅越级挑战的存在,能做到这一壮举的剑修极少不假,却个个顶尖地厉害,绝对不能以寻常方式计算他们的战力。

论心境,白衣人逊叶歆瑶颇多,论武力,身为武者兼剑修的他却胜过她一筹,称得上势均力敌。但若真拼起命来,叶歆瑶有灵符护身,无所畏惧,白衣人却有一个破绽——他拥有牵挂。

若不是知道自己是部下的支柱,他不会在天下大势力的追杀中,放弃将敌人悉数诛灭,选择令自己不耻的逃亡;若不是挂念复国复仇大业,让南越威名响彻四方,他不会转战千里,于重重埋伏中七进七出,哪怕身负重伤,也要手刃仇人;若不是惦记自己死后,一众部下的安危,方才的局面,本应是同归于尽之局。

白衣人神色一松,淡淡道:“这个破绽,我无法弥补。”

他不止一次地想过,倘若没有这些部下的存在,没有他们的耳提面命,没有复国复仇的重担,他会不会早就走在了追逐剑道之极意的路上,比如今更进一步。也曾徘徊犹豫,考虑要不要放下重担,为自己而活。可直到今天,他仍旧是他们的主上,领导着这支颠沛流离多年的队伍,以自己的方式为南越的光复而奋斗。

他没办法忘记亲人的血,国人的泪;没办法忘记这些人为了他,究竟做出过怎样的牺牲;更没忘记过,他学武的初衷是什么。

由于太过无力,不想做累赘,希望凭自己微薄的力量,保护为自己牺牲的他们。

最初的最初,那个小小的孩童,愿望竟如此简单。

从国破家亡的那一刻开始,作为南越国最后的王子,他就不能只为自己而活。

不在乎众人听见这个绝世强者竟还有破绽时的表情与心态,猜到他会这样说的叶歆瑶微微一笑,提出邀请:“高明的剑术需要强大的对手方能磨砺,既仍有破绽,何不与我去杀一个人?一个只有我们联手,方能彻彻底底杀死的人。”

此言一出,旁人还好,檀郡叶氏那边却是炸开了锅。哪怕嘴上不说,知情的众人心中却如释重负,主动对叶歆瑶不负责任的行为给出解释——原来还有一个比琼大人都强的人存在,难怪琼大人怎么说也要将这个白衣人救下来,比起受了她救命之恩的白衣人,需要他们联手对付的绝顶高手才是世间最为危险的存在,若是那人心情不好,哪怕有琼大人坐镇,咱们也会死得很惨吧?果然,琼大人不会无的放矢,做得每一步都是为了家族,只是她之前为什么不解释呢?若是解释的话,咱们也不会…也不会腹诽她为一己私欲,毁去涛大人营造的大好局面,指不定因太过激狂,最终害了家族。哎,如今想来,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这个世界便是如此,只要你足够强大,哪怕你生性狂傲,偏激放诞,为所欲为,也会有太多人争先恐后站出来,找出无数个连你自己都想不到的理由,为你辩解,为你辩护,只因你够强。

崇拜强者的本能隐藏在每个人的心底,或深或浅,只待某个时间地点,喷薄而出,一发不可收拾。

在众人的撺掇下,与叶涛关系不错的叶泊走到叶涛旁边,推推这位堂哥,见他转过头来,便朝着空无一人的湖心挤眉弄眼,颇有种“一切尽在不言中”的感觉。

猜到他们在想什么“好事”,叶涛无所谓地笑了笑,满不在乎地说:“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呢?这种事情不可能。”

“怎…怎么不可能?”叶泊一听,顿时急了,只是碍于人多眼杂,高手的目力与耳力又好,才强忍着没吼出来,只是压低声音,带着几分焦虑与急切,“你看,他们多…”多般配啊!

哪怕受了救命之恩,到底也没姑爷来得可靠,是不是?

同样的话题,也发生在落星湖畔一处阴暗的角落,几个人鬼鬼祟祟地站在那里,激烈地讨论:“你觉得有戏么?”

“别开玩笑了,咱们从十几年前就开始喊,说让主上留个后,可到了现在,主上也…”

“去去去,那些庸脂俗粉,怎么配得上主上。这一位咱们可是见过的,虽然说是冷淡了点,高傲了点,目中无人了点,旁的地方却也没得挑!再说了,若真…檀郡叶氏还会保皇帝老儿?不得舍了命来帮咱们?”

这等谈话,不止发生在与两人息息相关的众人身边,也是诸多大势力的担忧。他们默默地祈祷,期冀世间最强的三人同归于尽,省得日后在惶恐不安中度过,却不知叶歆瑶与白衣人压根没走远,将他们的谈话尽收于耳后,压根没当回事地转个弯儿,便回到落星湖畔的一处别院。

白衣人于别院门口驻足凝视片刻,方缓缓道:“阵法。”

“正是。”叶歆瑶半句解释也没有,随口应了一声,推开院门,踏入院中。白衣人也没有半刻迟疑,不疾不徐地走进去,便见空旷的院落正中按照五行之位点了十炷从未见过的线香,线香四周则码着许多竹简,第一眼看上去觉得七零八落,细细揣摩,又仿佛蕴含某种玄妙意味。白衣人目光一扫,发现这些竹简的数量,恰是一百零八枚。

若说光凭这两点,都不足以让他动容的话,躺在核心阵法之中的女子,却让他有着些微的诧异——哪怕再不关注旁人,对这个让表弟不得不脱离家族,跟随他们的妾室,他还是有一点印象的。

似是知道他心中所想,叶歆瑶解释道:“叶凝本人自是手无缚鸡之力,可她被天魔所侵,若留她存活,此世也将逐渐被天魔感染。我本欲早早动手,肃清祸患,却碍于修为不够,无十成把握毁灭她拥有的空间,方一直派人盯着,阴差阳错之下,发现了你们的秘密。”

白衣人微微扬眉:“天魔?”

“天道至理,生死两极。天下生灵,无论草木鱼虫,飞禽走兽,或是人神仙佛,精怪妖魔,自诞生的那一刻起,体内都蕴含自碧落天衍化的一道生机,若不幸陨落,则生机化为死气,引领对方魂归黄泉府。任何一个世界都必须勾连碧落黄泉,才能称得上天道完整,否则灵魂死后,无所傍依,唯有消散一途。”谈及世间最庄肃的两个地方,叶歆瑶无任何敷衍之心,一字一句,说得极为缓慢且郑重,“唯有天魔,乃人心妄念、恶念、欲念等种种负面情绪所化,象征失道,挑起战乱,所到之处腥风血雨,人心沦丧。偏生此物生不经碧落,死不下黄泉,修士占星数算等手段皆无法对其施展,稍有不慎,生灵就可能为天魔所侵,轻者自身入了邪道,重者令一方世界化为失道混沌。正因为如此,对天下生灵来说,天魔都是一等一的大敌!”

说罢,她望着白衣人,正色道:“一旦宿主身死,天魔空间许会化成万千碎片,落在哪里,哪里就会被天魔之力感染。我为解决这一问题,踏遍千山万水,终挑落星湖畔,锁灵之处,列下阵法,若真空间碎裂,凭阵法与我张开结界之力,能将之控制在此院落内,想一一净化碎片却完全不可能。可此处亦是极阴之地,天魔之力的浸染会远远强过别处,一百零八根竹简,每根能挡下一次碎片的污染,若是多出这个数字…”情况就很不妙了。

纵然被灌输了一堆闻所未闻,几乎能算得上惊世骇俗的内容,白衣人握剑的手却连半丝波动也无。他不过轻轻地扫了这个院落一眼,见尚在自己能力范围内,便淡淡道:“这是自然。”

第二十章 船容与而不进兮

换做任何一个人听见白衣人轻描淡写的回答,定会觉得他答复得异常草率,下意识地就不信任这一答案,非得反复询问并确认,直到觉得心中踏实了,再决意动手,叶歆瑶却不然。听得白衣人此语,她紧绷的神色舒缓了一些,很是自然地接话:“即使如此,请阁下借手中之剑一用,若不附着净化符咒,凭凡铁之力,怕是未曾伤及空间,便已寸寸碎裂。”

这一次,白衣人沉吟了片刻,方轻轻颌首,递过手中长剑。

这柄震慑天下群雄的剑,看上去沉凝古朴,沾染了无尽的岁月风霜,却仍旧透着大气磅礴之象。以指扣之,隐隐闻得风雷之声,又带金戈铁马之意,甚至还带上了几分“神道”独有的威仪。

“这柄剑…应是南越国极为重要的宝物吧?”清光凝于指尖,拂过长剑,叶歆瑶轻声道,“若非年年岁岁受人膜拜,享受香火,仅凭一柄剑,根本无法…”

明知此剑乃南越宝物,却仍旧提及此事,戳对方伤疤,这完全不是她的风格。白衣人纵不愠怒,也不欲多说,却见叶歆瑶神思有一瞬的恍然,似是透过这柄剑望着别的什么,想起藏在心中的往事,哪怕片刻之后便回过神来,显也是心有触动。

思及自己的遭遇,白衣人沉默片刻,方答道:“太祖斩海龙而立国,手持得便是这柄‘明煌’,是以此剑奉入太庙,受容氏子孙代代祭拜,地位之重,胜过玉玺。”

略微的失神后,叶歆瑶便察觉到自己的失态,本欲找个理由圆过去,未曾想到能得到对方的回答,不由一怔,随即释然。

是了,昔日种种,早伴随自己前世的死亡随风而去。哪怕明煌剑与记忆中的那柄剑如此相似,到底也不是同一柄,再说了,拿一国重宝与…相比,对前者来说,无疑算是一种玷污。

想到这里,叶歆瑶将明煌剑郑重地还给白衣人,随即最后检查一遍阵法,确认无误之后,给自己与白衣人都用了一张己土护身符,便踏入阵中。

沉睡中的绝色美人微蹙秀眉,似是梦到了什么令自己极不开心的事情,楚楚之姿,我见犹怜,足以令任何人的心都化了去。偏偏能主宰她命运的两个人,纵谈不上世间最铁石心肠之辈,却也不会对她有半分垂怜。

叶歆瑶轻叹一声,低低说了声抱歉,冰晶制成的小刀却准确无误地刺入了叶凝的心脏。

下一刻,白衣人就见到了前所未有的奇景——本应伴随着鲜血的流淌,身体渐渐冰冷的叶凝,竟在顷刻之间变得如焦炭般漆黑。

没有任何一个炼制出来的空间能够不凭借载体而存在,叶凝见空间凭意念便可进入,旁人莫可掠夺,满心欢悦,觉得捡到最高等级的空间,实在走运,却不知自开启空间的那一刻起,她便成为了这个空间活生生的载体。倘若身死,无论肉身还是灵魂,都将化为天魔空间的养料。这也正是叶歆瑶察觉出叶凝并非纯正天魔种子,有心相救,却终究无力回天,不得不施展最终手段的原因。

来不及思考,更来不及反应,由绝色佳人变成的木桩,霎时间迸裂为万千碎片,以无人可及的速度,向四周飞溅,更有甚者飞向天边,不知将去何处。

就在这一瞬间,院落之中,竟似星辰坠落,又似荧光闪烁,竟是白衣人在这一瞬间,凭着武道“入微”的功夫,不知刺出了多少剑。

他的剑快到不可思议,这本就令人害怕,偏偏却也精准到无与伦比。方才出剑,无一落空不说,摧毁的碎片,也远比明煌剑刺出的次数多。

他的剑术,已穷尽了此世之人能想到的极限,但相比几乎能称得上无穷无尽的天魔空间碎片,却也不过九牛一毛。

即便如此,白衣人的神情,却没有变过半分。

叶歆瑶的长发与衣袂无风自动,在这般重要的时刻,她却紧闭双眼,站在阵中,未有丝毫动作,仿若石像般僵硬。但凭白衣人对四周环境的感应,早发现院落中弥漫着让他极不舒服的气息,在叶凝死去的那一刻开始,这个院落便似与整个世界失去了联系,而快速溅出的天魔空间碎片也好似受到某种神秘力量的牵引,不自觉地朝着院中四十九颗槐树的方向飞去,并在靠近的时候,似是碰到什么无形的壁障,被一股极大的力道,生生击了回来。

白衣人见状,暗赞道门正宗果真玄妙非常,却无丝毫怠懈。

成千上万的空间碎片,纵不蕴含天魔之力,这般反弹的速度与力道,也足以洞穿任何一个人的心肺。他的身形却一动未动,剑锋吞吐,斩落星芒,若有人仔细观看,才能从他身上并未暗淡半分的护身盾中发现,这些天魔空间碎片,竟一片也没落在他的身上。

单凭这份躲闪挪移的功夫,就已是世人穷尽一生也难望项背的强大,偏偏这还只是他并不多感兴趣的本事之一。

为控制天魔空间碎片不向外扩散,叶歆瑶用尽诸般手段,终于将自身灵识与阵法相连。这一方小小的院落,眼下便是她的领域,她的王国,白衣人的举动,自然也被她看在眼里。

上天既赐予白衣人在这方面无与伦比的天赋,自然也要在别的方面夺走一些,若说叶歆瑶之前不过抱着“需得此人帮忙,方能完全清除天魔祸患”的心思,眼下方当真动了惜才之意。哪怕在天才遍地走的大世界,这般天赋绝伦的存在,也绝不常见。

尘埃落定之后,见对方神色苍白,脚步也破天荒有些虚浮,右手不自觉地轻轻抖动,再想想头疼欲裂,显是灵识使用过度,留下不轻祸患的自己,叶歆瑶心有所动,上前一步,正色道:“我有心待阁下弥补破绽,再求一战,若阁下欲求两全之法,能否听我一言?”

白衣人微微扬眉:“请说。”

亲自走了南越郡一趟,又刻意做了一些功课,谈及此处,叶歆瑶怎么也不会像外行:“南越位处海运枢纽,往来船只不计其数,贩运货物带来的财帛,令挥金如土的众多世家都极为眼红,纵割肉放血也不会轻易舍弃。不仅如此,占据了南越,便扼守了海师关隘,无惧旁的国家借这条海路进攻中原腹地,地形地势地貌,都可谓极为重要。阁下纵复国成功,凭惊天一剑屠尽世家精锐,击退朝廷大军,顶多也只能再保南越一个甲子的平安。试问一个甲子之后,朝廷大军挥师南下,南越又当如何?”

她字字句句,都直指关键的问题,很显然,白衣人也不止一次想过这些,闻言竟破天荒地笑了笑,淡淡道:“我可以让龙椅上的姓氏,彻彻底底地换一个。”

只言片语,轻描淡写,却透着异常的骄傲与自负。

偌大一个世界,也唯有他,才有资格这般说,有能力这般做。

叶歆瑶自然料到这一点,听罢亦浅笑着反问:“既是如此,敢问阁下,改朝换代之后,到底是南越的江山,还是汉人的皇朝?”

若是南越的江山,作为一个少数统治多数的皇朝,从根基上就注定了不稳,必须让族人来到政治中心居住,挨个算人口算人数,逼着他们内部通婚,再将族人分布在各个重要官职上。且不论这些人的能力,单说多年以后,居住于南越郡,真正的南越人还有多少,便是个很大的问题。到那时,南越族人构成的皇朝,还能算是他们一心光复的南越国么?可若打下江山,却不举族搬迁,反倒让族人远离权力核心…不是自找死路,也是自找死路。

白衣人不喜权略,却不是不明事理,叶歆瑶略微带两句,他便明白其中关键,一时间也缄默下来。

古往今来,多少家国,多少王朝,复仇者不计其数,却从未有人能成功复国。若非他们这支队伍出了他这么个怪才,本也应颠沛流离,随着老一辈的逝去,最终泯然于众人,再不提虚妄的复国之事。

能以一己之力撼动天下的人,他不是第一个,可能以一己之力撼动全天下的复国者,他定是第一个。正因为如此,他们沉浸于复国必成的喜悦中,复国之后该何去何从,他们无一人想过,或者说,完全不敢去想。

他们盲目地崇拜信任着他,仿佛他是永不倒下的神祇,不会失败,更不会老去。

白衣人心中清楚,檀郡叶氏盯了叶凝多年,想必将他们这支队伍也了解了七七八八,无论诛杀或者拉拢,想必都有足够完善的计谋。很多事情,自己做不到,他们却做得到,何况叶歆瑶透露得明显是善意…所以他沉吟片刻,方轻轻颌首:“有劳叶琼阁下。”

见他松口,叶歆瑶知一番布置成功,心头畅快:“突然想到,我还不知阁下姓名。”

“容与。”

“时不可兮骤得,聊逍遥兮容与?”

白衣人的动作有一瞬地停滞,但见他轻轻摇头,纠正道:“不,是‘船容与而不进兮,淹回水而疑滞’的容与。”

第二十一章 尘埃落定再赴约

众人满以为,有叶歆瑶的引导与保证,打开这支复国队伍与檀郡叶氏交流的第一步,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多了。谁知刚开始交涉,檀郡叶氏负责谈判的人就开始头疼,因为在第一个问题上,他们便无法达成共识。

开疆拓土之功,足以流芳百世;割地赔款之举,必将遗臭万年。皇帝再怎么讨厌世家,也绝不会蠢到让自己担上这种坏名声——让南越真的复国,这不是平白给世家找了个反自己的理由么?而南越旧部颠沛流离二十余年,纵是昔日将家国看得不怎么重要之人,如今“复国”二字也成了执念。他们力争要光复南越,哪怕大魏给一等国公之位,不知说了多少次附属国的国主还不如大魏的国公都不干。为此,双方一度僵持不下,檀郡叶氏的人私下不知喷过多少次对方不知好歹,咱们又不是没有高手,为何对这群家伙苦苦忍让,几乎没办法继续谈下去。

叶涛心中也极为不耐,希望叶歆瑶出手与容与再打一场,早早将他一道带走,或者与对方谈一次,以坚定后者的信念,省得这么纠结,叶歆瑶却坚定地拒绝了。

从容与纠正名字寓意的那一刻起,叶歆瑶便已明白,容与从始至终都走在理想与现实截然不同的道路上,虽未曾犹豫,夜深人静每每想起,心中遗憾与痛苦却挥之不去。

这种事情,旁人的劝说能起到一时作用,却注定会留下心灵的破绽,对修行有害无益。叶歆瑶见容与惊才绝艳,于剑道一途天赋绝伦,自不会胡乱插手对方的抉择,打着关心的名号做出害人的事情。

攸关一生的抉择,谁也不能替自己下决定,不是么?

因这种“不近人情”的举动,她自然又收到了族人好一通腹诽,什么女生外向,什么还没嫁人就胳膊肘往外拐之类的话都说了出来。叶歆瑶对他们这种“你是家族的一份子,必须无条件为家族谋福利,否则就是大逆不道”的想法早摸了个透,也压根没当一回事,哪怕谣言越演越烈,她也恍若未闻,无动于衷。

与其关心这些嘴碎爱嚼舌根的人,还不如再检查一遍叶凝两个儿子的身体状况,看看能不能清除他们体内的天魔之力来得要紧。

静思七日之后,容与选择放弃不切实际的复国梦,这才又一次化开僵局。

整整三个月的拉锯谈判之后,双方终于拟定最后结果:朝廷设越国公,世袭罔替,封邑便定在南越郡;容与的部下则一一授予出身,并册与南越郡的官位;南越的子民与大魏子民一般无二,朝廷一视同仁,自卖的奴婢管不着,被强卖的奴婢皆得放回,等等。

这些条款看上去极为冠冕堂皇,似没什么问题,能暗箱操作的地方却实在太多,也充斥着刺鼻的血腥意味。别的不说,光说南越风景气候宜人,又极为富庶,便让这里的官位僧多粥少,无数人打破了脑袋想来此捞一笔。势力稍微弱一点的世家,沾都沾不到南越郡的边,连口汤都喝不着。

这些官员与有世家为依傍的商户为谋取利益,到底“买”了多少南越奴婢,让他们白白给自己干活,压根就没办法算。可以说,整个南越郡,没有一个官员与富商的手中,没有沾南越子民的血泪。皇帝倒是答应得极好,但想借朝廷或者檀郡叶氏之手清除这些人,无异于天方夜谭,条约履行的前提,就是把占了坑的萝卜们全部砍掉,属于这些萝卜的金银财帛奴婢土地自然归了后来者,释放奴婢什么的,自然随意。

对容与来说,能用手中之剑解决的问题,完全谈不上问题。前番诸多势力恐惧他的强大力量,对他暗下杀手,双方早就结了仇,再往深地得罪一点,对世家割肉放血,他是一点心理压力都没有——敢叫嚣的,杀了便是,又有何惧?

对于这一点,他的部下倒是不大满意,在他们看来,这桩买卖中,最赚的当属皇帝。

南越郡能带来巨额财富不假,却没多少落在皇帝手中,利润悉数被世家瓜分,颇有抱负的皇帝对此早有微词。封个越国公,确实会让对方经营个十几年,成为土皇帝一般的存在,但那又如何?南越离京师太远,又隔着一个海峡,委任地方官过去,难道就不会出事么?比起如今完完全全捞不到好处的南越郡,与全天下作对,不得不与自己联手,均出一部分利益的越国公,自然比世家可爱许多。

对这种利益纠葛,叶歆瑶素来不放在心上,也懒得看他们为利益争得天昏地暗,头破血流的丑恶嘴脸。在她看来,谁占便宜多,谁占便宜少完全不重要,反正是各取所需,容与也不可能真相信叶涛和皇帝的保证,总要等新任的越国公萧骁与自己的旧部在南越站稳脚跟,哪怕用灌的,也要灌出一个宗师或者大宗师级的高手来才行。唯有他们拥有足够的实力,才能让这些黑心肝的家伙投鼠忌器,真正履行约定,而不是将之当做一纸空文。

至于叶歆瑶自己…她手头上有件最紧要的东西没完成,自然也不急于一时,反正上一次的决斗与摧毁天魔空间的行动,已让她看出了容与真正的实力,连对方弥补破绽之后,能提升多少实力都差不多算了出来。见打破空间壁垒应无多大问题,反倒是自己这边,不制作出法器就没办法喊来接引者,确保万无一失,对南越要多久才能稳固,她就更不会分出心思来关心了。

六年后,兴阳,落星湖,七月十五。

相比上一次的热闹景象,这一次的落星湖显得分外冷清——在见识到了叶歆瑶和容与的强大之后,再没人会不识趣地挑衅他们的权威,叶歆瑶说不许外人观战,否则后果自负,甚至勒令方圆十里之内不得有人畜存在,与皇帝斗得焦头烂额的世家们哪怕再不甘心,暗骂此举实在太过横行霸道,也不敢明着得罪于她。

在这一点上,他们倒是冤枉了叶歆瑶。

强行打破极阴之地的空间壁垒,阴气与死气定会外泄,除了他们这两个注定打破空间壁垒,勾连碧落黄泉,拥有功德护身的人外,方圆十里之内的生灵皆会受其影响,变得体弱多病不说,寿元也会亏损一大截。谁敢在这时候来落星湖,那真是嫌命太长了。

出于好意,叶歆瑶才破天荒做了这么件霸道事,因为她知道,哪怕自己给众人解释得口干舌燥,他们也未必全信,还当自己藏私,连决战都不给看。既然如此,干脆什么都不说,就是不准你来,一切就干净利落地解决了。至于名声,那是什么?要是真在意这种无聊的东西,她早被族人用各种大规矩大道理给压死了,还能我行我素地活到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