妘被容与的结界所阻,眼中爱慕的光芒更甚。

拥有神奇力量的巫者地位十分尊崇,就连皇室成员都要对他们毕恭毕敬,让着他们三分。所以,对于容与的行为,妘丝毫不以为怒,反倒对他更加痴迷和崇拜起来。

叶歆瑶不大好意思一直看容与的笑话,就微微侧过脸,透过罗纱观察外面。

安车悠悠,穿过种满兰草的庭院,玉石做成的栏杆被馥郁芬芳的香气环绕,尽显皇家园林的贵重与精巧。

三人在安车上坐了大半个时辰,安车终于停下。

原来,路的尽头是一处巨大的池塘,接天连地,似乎无穷无尽。

蜿蜒的回廊精巧至极,却容不下马车的前进,纵是王女,也必须弃车登船。

紫茎的荇菜铺满水面,中间夹杂着肥壮的荷叶,小荷才展露尖尖的小角,羞涩地向四周张望。

微风吹拂,水波荡漾起涟漪,与安车一样华贵的扁舟却未曾动摇分毫。

叶歆瑶看了一眼容与,束音成线,念道:“紫茎屏风,文缘波些。文异豹饰,侍陂陁些。轩辌既低,步骑罗些。兰薄户树,琼木篱些。”随后,她抬头看了一眼远处的琼楼玉宇,又念,“高堂邃宇,槛层轩些。层台累榭,临高山些。网户朱缀,刻方连些。冬有宎厦,夏室寒些。”

容与知她意思,回道:“砥室翠翘,挂曲琼些。翡翠珠被,烂齐光些。蒻阿拂壁,罗帱张些。纂组绮缟,结琦璜些。”

这十二句诗词,皆是招魂曲中的原话,形容自家的温暖美好,用来与四境做对比,呼唤魂魄的归来。

毫无疑问,他们如今所见到的一切,皆与招魂曲相对应。这是不是证明,哪怕此处看似美好,宛若天堂,却在繁花锦绣中步步暗藏杀机,也是诅咒中的另一环呢?招魂曲的前半段,很多人或许能够记下,但后半段呢?毕竟,如他们一般过目不忘的人很多,但在方才那般艰险的境地和紧张的战斗中,仍旧能保持平稳的节奏和冷静的头脑,将招魂曲从头到尾强记下来,一句都不差的人,绝对不会有多少。

若是没记下后半段的内容,又在死里逃生之后,陷入温柔乡…纵表面上仍旧轻松写意,与往常无异,叶歆瑶和容与却已将警惕提到最高,注意着四周环境不说,也确保自己能在第一时刻应对可能发生的战斗。

第一百四十四章 酒酣耳热说故事

轻舟摇曳,划过莲池。

叶歆瑶留神看着,才发现这莲池看似天然质朴,实则不然——池中央堆着一座极尽精巧的石山,从山巅飞下一股瀑布倒泻在池水里。另辟一条清溪,用玉石砌岸,两岸琪花瑶草,芬芳馥郁,溪底全用珊瑚宝石筑成。

不仅如此,据叶歆瑶观察,莲池旁的绿树柳堤之上,悉数悬挂着特殊的玉石,夜晚应当会散发荧光。若是在月色的映衬下,荧光闪烁,如同天上繁星。就更不需提池中廊道亭台是如何的饰以金银,莹以珠玉,总之,堪称奢华。

妘似乎极以这莲池为傲,眼神一直期待地望着容与,希望他露出惊艳的目光,说出赞叹的言词。唯有如此,她才好有个足够的台阶下,可以骄傲地对容与宣称这一切繁华和美景的拥有者是她的父王,也就是说,如此美景也是属于她的。偏偏容与一句话也没说,半点表情未露,叶歆瑶忍俊不禁,不知该同情容与多一点呢,还是该怜悯妘多一点。

登岸,再换车。

离正殿尚有一段路程,丝竹之声已在耳边萦绕,鼓声激烈,编钟悠扬。

女子柔婉清美的歌声响起,高唱:“…冠切云之崔嵬。被明月兮佩宝璐。世混浊而莫余知兮,吾方高驰而不顾…”

叶歆瑶和容与经方才岩洞之事,对这些歌曲实在有点排斥,却架不住人家巫族重视,他们入乡,也得随俗。好在叶歆瑶曾听容与哼过这首曲子,闻声似沉浸于歌声之中,美目微闭,轻声唱道:“驾青虬兮骖白螭,吾与重华游兮瑶之圃。登昆仑兮食玉英,与天地兮同寿,与日月兮同光。”

见她竟与乐人相合,妘勾起一丝讥讽的神情,再度望向容与,希望从他的眼中也得到同样的蔑视。毕竟对妘来说,叶歆瑶若当情敌的话,实在是个太难对付的家伙。

美人万般期许,奈何容与…不解风情。

妘咬了咬下唇,愤愤地看了叶歆瑶一眼,方高声道:“停——”

正殿金碧辉煌,种种富贵繁华自不必说,也热闹非凡。

妆容艳丽的舞伎水袖清扬,踩着节拍翩然起舞;容貌秀媚的侍女倚在男人身侧殷殷劝酒,羞涩娇柔之中又流淌着绵绵情意,令人心荡;案几上摆放着来自天南海北的佳肴——炖得酥烂的牛筋,清炖甲鱼为羹汤,一旁有烈火炙烤羊羔。天鹅肉用醋熘起来,野鸭块在器皿中煲煮,大雁被煎得喷香,鸽子被炸得酥脆。肉羹配上各式各样的主食与点心,一旁还放着甘冽的美酒与新鲜的蜂蜜。

琼浆玉液,美味佳肴,有人欣赏,自然有人兴致缺缺。这些人在侍女的陪伴下,三五成群做着游戏,六簙、掷彩、射勾等等不一而足。

妘似是见惯了这幅景象,又是个极为得宠的主儿,侍者没一个敢拦她,直接让她冲到正殿上,直接赶走几个美丽至极的妃嫔,拉着坐于最高处的男子,小声向对方介绍叶歆瑶和容与。

公侯之后,巫者神通。

若说前一个身份,并没有什么稀奇特殊的,后一重身份,则让对方动容。

这位帝国的统治者听完妘的话,抬了抬眉毛,自有侍者命乐声暂停,舞伎和劝酒的侍女识趣退下。

叶歆瑶冷眼看着,见他一声令下,哪怕之前再开心,再失态的人,都立刻整理衣冠,正襟危坐。群臣若有醉醺醺的,可能会在接下来的场合中失态,旁边就有侍者递来一种带着刺鼻气味的草,让对方新酒。

“这里的东西,什么都不要吃!”纵然知道容与不会轻易落了算计,叶歆瑶还是提醒道,“吃了的话,或许会永远留在这里。”

她可没忘记,招魂曲的后半段全是讲“故乡”的美好,倘若魂魄受到诱惑,回归故乡,岂不就永留此地?险地的陷阱是一种,安逸中的陷阱又是一种,只要没出玄牝洞天,就一步都错不得。

容与轻轻颌首,问:“谁来?”

叶歆瑶略作思考,便信心满满地说:“同座一案,你上首,我应对。”

“好。”

正如叶歆瑶所料,对方示意左首的公卿往后退了两案,盛情邀请二人坐下。叶歆瑶微微一笑,温和有礼地回答道:“我等远道而来,冒昧打扰已是十分失礼,岂能让诸公连退两步乎?”

她在说的时候,容与已经用行动做了示范——他站在了案几后毯子的左边,而非正中间。

妘的父亲,此处的主宰者天庭饱满,鼻直口方,虽无十分的英俊,不是一般女子会爱慕的容貌,却让任何见到的人都不得不赞一句“伟丈夫”。他的目光微微落在叶歆瑶的身上,随即恢复正常,朗声笑道:“既是如此,还请二位入席。”

见她仍旧代容与回答问题,妘按耐不住,怒斥道:“你是何等身份,竟敢越过公子答话?”

听见她这样问,叶歆瑶就知道为何她的父亲最宠爱于她——很多时候,一个冲动的,做事不经过大脑,偏偏身份地位又十分尊贵,一般人还不得不开口回应她问题的王姬,实在是既能保持自己面子和名声,又无往而不利的杀器。

叶歆瑶笑了笑,不以为意地说:“负责的方向不同罢了。”

寥寥九个字,却勾起人无尽的想象空间。

既然说负责的方向,那肯定不是说身份,而是在“巫者神通”上,那么…天子望着妘,半是斥责,半是宠溺地说:“妘,不可这般无礼。”

直到目前,他表现得都很像一位“那个时代”的正统帝王。

叶歆瑶打量着晶莹剔透的美酒,假装一饮而尽,实则将之倾洒。

既然一次试不出来,那便见招拆招。

天子重新唤了舞伎上来,乐声也再度奏响,但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天子和叶歆瑶的对话上。

对于陌生人,热情好客又不失多疑的天子自然是询问家世,并奇怪,天下诸侯他都见过,为何对风姿卓然的两人没印象。叶歆瑶则回答,说他们来自海上的一个国度,那儿遍地是黄金,到处是美玉,各色奇珍数不胜数。人民安居乐业,路不拾遗夜不闭户,极尽幸福美好。至于你们为什么不知道…那是因为我们一族比较排外,不想与外界接触,从来不派人到外界,而机缘巧合来到这里的人们,全都不想回去,这个秘密也就保存了下来。

为表示自己的“神通”,外加证实自己说的话是真的,叶歆瑶随手一挥,将前世见过的,比眼前宫室还要华美壮丽的宫殿展现在众人面前。一时间,也不知跌落了多少酒杯,惊住了多少人的眼球。

天子见状,神色终于带了一丝尊敬,略为神往地问:“既是如此,二位为何…”

“此事说来话长。”叶歆瑶长叹一声,颇为忧伤地说,“故乡富饶,遭怪物觊觎,一万载黑龙碍于十巫结界,无法穿行,就以异法,在一渔女出海时将之掳去,令其受孕,十载方生下一女。此女杏脸桃腮,妩媚多姿,君上甚爱之,与之相处日常,被其迷去心智,神识为黑龙所侵。若非君上有真龙之气护体,黑龙又被结界所阻,故乡危矣!”

冷落正室宠幸小妾的事情,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被叶歆瑶加上点神话色彩,更让人沉迷。加上叶歆瑶容貌好气质好,口才也好,说起故事来栩栩如生,仿佛这些事真是她亲身经历,而非信口胡诌,让人深信不疑的同时,也深深地被故事吸引:“君上宠爱妖女,群臣无法,求于王后,盖因公子越乃王后所出幼子,蒙天所爱,神通不凡,未及弱冠便为十巫之首。王后于宗庙中长跪九九八十一天,赤忱之心感动上神。但戒律终究是戒律,不得随意违反,上神吩咐我等,必须出行海外,寻得几件举世无双之奇珍奉上,方能破除戒律,应群臣与王后之许。”

妘听故事听得入了神,又听得心上人的性命,更是反复念着这个名字,甜蜜味儿从心底蔓延。但她咀嚼片刻,突然想到一件事,质疑脱口而出:“公子越乃是王后幼子,十巫之首,那你呢?”

此言刚出,天子就摇了摇头,众人也无奈。

这位王姬,实在是…这位女公子能与十巫之首,王后幼子平起平坐,无论在世俗界中的地位,还是在神庙中的地位,都应该十分尊贵才是。而十巫之中的女性,只有那么一个好么?

叶歆瑶“好脾气”地笑了笑,十分平静地回答道:“我乃先帝之孙女,现居十巫中的巫姑之位。”

这个答案在众人的意料之中,却让妘仿若被雷劈了一般,她咬了咬下唇,有些忐忑,又十分坚定地问:“你们…你们故乡的十巫,可以娶亲么?”“妘——”“父王——”妘望着容与,期期艾艾,羞涩却毅然道,“妘对公子越…一见钟情。”

第一百四十五章 异象引得公卿惊

此言一出,众人的神色登时就微妙起来。

叶歆瑶一见便知,此地虽风气开放,却到底要计较些礼仪。也就是说,私下表白什么的完全可以,当众表白未免就有失身份,尤其妘还是天子之女,堂堂正正的王姬,但直接拒绝的话…她反应极快,立刻秘密对容与说:“青莲。”

容与本打算直接拒绝,听得叶歆瑶的提示,便将一缕内息注入青莲剑中。

薄薄的冰霜覆盖住了古朴的案几,让人摸不着头脑。

还没等天子询问缘由,就有侍者不顾仪态,焦急万分地奔过来,附耳给天子旁的人说了什么,那个明显是天子近臣的人怔了一怔,随即小跑到天子身边,将事情告知。

天子霍地站起,神色激动,近乎失态:“当真?”

“绝对不会有错。”近臣的脸上,也满是狂喜的神情,“就在方才,神迹降临了!”

群臣听得这个消息,和天子一般按捺不住,跟在天子的后面,急匆匆地走出正殿,一齐向南方望去。果然见南方的天空红光冲天,恰是先祖记载的“神迹”显灵的样子。

叶歆瑶掩住笑意,给容与使了个眼色。

容与会意,青莲剑的寒光与冰雪越发迫人。

“巫咸,你的剑…”叶歆瑶轻呼一声,随即自知失言般地刹住话头。

她“有心掩饰”,却架不住旁人留神观察,妘就是其中的一个。

人都是这样,遇上和心上人有关的事情,总会忍不住留神关注,恨不得记下他的一举一动,怎么也看不够,妘也不例外。这位骄纵的王姬对容与一见钟情,恨不得了解这位冷若冰霜,孤若寒星的男子多一点,哪怕这些信息由她看不顺眼的人说出来也一样。所以她的心神忍不住被叶歆瑶叙述的故事牵引,边听边想,心疼于容与的遭遇,骄傲于他的本事,又带着一点难以言喻的焦急。

若非心怀忐忑,十分不安,她怎会不顾脸面,在大庭广众下说出这些话来?

叶歆瑶故意将“他们那儿的规矩”说得十分森严,妘对比着自己这边的巫祝要求,心中已是信了大半,却由于一直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十分不甘心。眼下见容与的佩剑展露异象,数百年不曾出现的神迹又再度降临,又是骄傲,又是痛苦。

她喜欢的人,果真是极有本事的,才略略露出一点神通,就能让神明重新眷顾于他们,若是他能留下…对,父王也一直忧心神明之事,听说这些年,天灾人祸不断,隐隐有…若是在这时候,神庙中来了一位法力高强的巫祝…

想到这里,妘也不顾什么,匆匆忙忙走到天子身旁,附耳低语。

叶歆瑶一直关注着众人动向,见到这一幕,淡淡地笑了起来。

想引得两个身份地位足够崇高,修为本事样样比他们好上一大截的人背井离乡,留在此地,应当怎么办呢?功名利禄?在没摸清楚他们的性子之前,只会展露自己的愚蠢。既然他们是巫祝,又很可能引得神庙有了异象,让他们去神庙外围观摩一二,岂不是最正确的做法?哪怕留不下人,将剑留下…这样的主意,他们又怎不敢打?

玄牝洞天第二层幻境中的神庙,以黑、红为主色,神庙占地千亩,主庙高约三十六丈,地板与过道由白玉、黑曜石等材料铺就,镶嵌诸多华贵宝石,却不显炫目,反倒透着一种低调的奢华,极尽庄严、肃穆和宏大之能事。

神庙的巫祝带了三分恭敬,三分好奇和三分试探,在前方引路,叶歆瑶跟在他后面,饶有兴趣地看着墙上的壁画。

在旁人看来,这些壁画谈不上精美,甚至说不上有什么内容,充斥着难以理解,杂乱无章的线条。无论是壁画上的人,动植物,还是奇形怪状的野兽,除了一丝质朴的美感外,就没有别的,实在没必要看得这么专注入神。但容与和叶歆瑶相处多年,知道她不会无的放矢,所以他静静地在一旁走着,什么话也没说。

长廊走到了尽头,壁画也以一张狰狞的怪脸,和一条从嘴巴中伸出,垂下,大到不成比例,顶端还十分锋利,宛若小刀般的舌头收尾。叶歆瑶的脚步停滞片刻,方收回目光,见巫祝也停下来,她笑了笑,似是随口问:“神迹再临,普天同庆,但…不知诸位可准备好了足够分量的祭品?”

巫祝闻言,神色一凛,郑重道:“哪怕倾尽全国之力,祭品亦会让上神满意。”

叶歆瑶点了点头,恭维了他两句,随即侧过脸来,轻声对容与说:“我们得在这里呆上一段时间了。”

“何出此言?”

“青莲剑是钥匙不假,却也要找到能使用它的地方,若我没猜错,应当在神庙的深处,他们口中‘上神’降临之地。”叶歆瑶凝视前方,无喜无悲,“此地神秘莫测,夜探殊为不智,必须静观其变。”

说到这里,叶歆瑶顿了顿,方继续道:“他们的祭品不够,在没弄到合适的祭品前,小打小闹的祭祀会有。但若是‘上神’为了这点小东西就降临,未免太降身份,所以…”

她语调虽淡,容与却从中听出了几分不同寻常的意味,隐隐猜到了一些:“他们所谓的祭品…”

“是人。”叶歆瑶轻叹道,“而且必须是身份高贵,配得上这场祭祀的人。”

容与好歹在凌霄剑派待了多年,以活人为祭的事情也听过不少,莫说邪修魔修,就连在世俗界中,让活人跟着殉的王公贵族也有很多。但听叶歆瑶的口气,再结合那位巫祝的回答,这次的献祭无论是目的和意义都十分不一般,估计献祭的人数…不会少。

回到天子给他们安排的住处后,叶歆瑶设下一个幻术结界,就十分自然地来到隔壁,拉了一张椅子坐下。

容与见她来了,便用一种轻描淡写,却蕴含坚定力量的语气说:“我欲阻止无谓的献祭。”

叶歆瑶没回答他这个问题,反倒说:“壁画很有意思,讲述了他们这些人的鬼神观。”

“在他们这些人眼中,世界已经覆灭了四次。”

用这么一句惊悚的话当做开场白,叶歆瑶右手轻扬,让壁画的影像重现,一一解说道:“在最古老的第一纪,主宰这个世界得是风神,那时,天地初开,万物刚从混沌之中走出来。罡风呼啸,穿过山谷与丛林,席卷溪水和草坪。弱小的生物根本没办法在狂风的肆虐中活下去,唯有擎天立地的巨人才能和狂风作斗争,存活于第一纪之中。但最后,世界和风神的寿命都走到了尽头,在末日到来之际,飓风蹂躏着大地,巨人们将自己转化为鸟儿,想要躲避这次灾难,却仍旧没有活下来。”

“风神之后,主宰这个世界的是地母神。她的力量覆盖住地上和地下的每一个角落,使草木得意茂密,作物得以丰收。只可惜,随着人类的不断繁衍,地心已经住不下那么多人,低贱的奴隶被派到地上来耕种,烧山伐木,建造华美的宫室。人们享受着地母神的恩泽,却习以为常,渐渐忘记了对地母神的供奉。而这种不思回报,全力索取的举动,终于激怒了地母神。于是,山川下陷,深谷上涌,无论地方还是地下的人们,若没被碎成粉末,就化作了坚硬的石头。”

“第三个纪元里,主宰这个世界得是太阳神,这是一位温和却疏离的神明。他庇护着人类,却很少回应人类的祈求,因为他绝大部分的精力都用在了和他影子化身成的月神作对上。这两位神祇彼此敌视,互不相见,你出现则我离开,我离开则你出现。最终,世界也毁灭于日神和月神的争斗之中,大地化为焦土,就连石头都被熔成了滚烫的岩浆,在地上泊泊流淌。”

“日月双身之后,主宰这个世界的是水之女神。这位女神恩泽万物,对子民还算照顾,偏偏由于长得太美,有一位天子对她渴慕至极,对着她的雕像做了些不好的事情。水之女神大怒之下,决意毁灭世界,于是,大雨倾盆而下,洪水四处泛滥,山峰隐没在水里,人类转化成鱼类。”

说完这一句,叶歆瑶想了想,补上一句:“我觉得这个来历不错。”

容与听她说了这么多,最重要得却卡住,沉默片刻,还是开口:“活人祭祀。”叶歆瑶笑了笑,指着最后一副壁画,解释道:“在这些人看来,第五纪元的主宰者是火神,这位神祇性格暴虐,喜怒不定,十分好战,更加好杀,尤其是虐杀。倘若招了他的不如意,世界毁灭就在一瞬之间。正因为如此,自诩为‘火神后裔’‘神眷子民’的他们,觉得有必要讨好火神,延迟世界被毁灭的时间。而他们讨好火神的手段,就是发动战争,拿敌对武士来献祭,手法残忍,过程血腥。至于他们认为的,活得火神认同的方式…吃人肉算么?”

第一百四十六章 求仁得仁何足惜

说起“吃人”这般骇人听闻之事,叶歆瑶眼睛不眨,眉毛不动,神色淡然一如往昔,仿佛此事在她心中算不得什么大事,完全不值一提。她甚至在说完这件事后,还特意详细说明了一下来龙去脉,示意自己研究得很详细:“据我观察,这里的武士认为得光荣归宿只有两种——战死沙场,或战败被俘,献祭给神。也就是说,我们认为很残忍的事情,对他们来说,竟是求仁得仁。”

容与自然明白叶歆瑶的意思。

他曾为复国仇,纵知是世家门阀为诛杀他布下的陷阱,却未曾有半分退缩。

辗转千里,诛杀强敌,快意恩仇的同时,也累得自己身陷险境,几乎殒命。饶是如此,若他在那时候就身死,却能重来一次,他仍旧会选择这样做,因为这是他的选择。

无论外人怎么说,怎么看,求仁得仁,本就是一件令当事人满足的事情,外人的干涉和指责,对他们如清风过耳,不起什么作用。

更何况,青莲剑虽与神庙有呼应,动静也大到离谱,最关键的一环却始终没有露出端倪。叶歆瑶和容与还没忘记,他们现如今都很可能深处连环诅咒里,想去第三层,估计真得等这次的“祭祀”,若是破坏了祭祀,结果会怎样…谁也不能下包票。

容与沉默许久,方问:“你的意思是…坐视?”

“我不过将事情的细枝末节给说出来,可没一丝左右你判断的意思。”叶歆瑶笑吟吟地看着容与,当真将事情的选择权全都推到他手里,摆出一副“我绝对不插手”的态度,“我修为已至特殊的境地,无论红莲得与不得,只要有个结果,就能破除最后一层心障,晋为步虚。此事与我,实在无关大碍,休戚利弊,全在与你,我怎能贸然为你做决定?”

她这话说得直白,却十分在理,容与认真思索片刻,正色道:“我不愿。”

以活人为祭,本就是邪门歪道才喜欢使用的手段,愚昧无知方诞生的陋习。虽说这个世界的人早被洗脑,认为被活活剥皮,挖心,分而食之是一件与战死沙场一般是唯二能让自身的灵魂到达天国,侍奉于神明的身边的光荣死法。但虐杀就是虐杀,哪怕他们认为这是仪式,仍旧改变不了其凶残的本质。

容与一世磊落,若没看到也就罢了,偏偏此事又与他有着那么一丝若有若无的关系——倘若坐视这场仪式的发生,离红莲就更近了一步,而强行推动事件的进程,让“剧本”脱离了掌控,则很有可能将性命葬送在这里。

两种选择可能的下场,他都知道得很清楚,但不愿就是不愿,没必要为了前途和利益,就勉强自己的心。

叶歆瑶闻言,轻轻地笑了起来,温柔,却带着一丝惆怅:“你说,千钊若遇上此情此景,他会怎么选呢?”

还不等容与回答,叶歆瑶抢先一步,说出了答案:“他会坐视一切的发生,因为死掉的人与他毫无干系,他没必要为他们放弃可能到手的利益。”

容与对越千钊的印象颇为深刻,眼见对方为了朋友牺牲性命,临终之前还将一切安排得妥妥帖帖,心中颇为动容。哪怕生命的最后关头,越千钊卡着容与的七寸,挟救命之恩逼他发誓照顾叶歆瑶,他对越千钊的感官也不算遭。再说了,在他看来,叶歆瑶和阮静雅都是十分不错的人,能和他们成为挚友,推心置腹的,应当也是这般,却没想到…

叶歆瑶感慨故去的挚友,偏偏还是不好的形容词,容与知她心情不佳,却又不知该说什么,沉吟许久,方道:“人总是会变的。”

“是啊,人总是会变的,所以千钊临终之前,放弃了他苦苦经营来的全部力量,将之用来报恩不说,还不准我去找他,说要干干净净地再活一辈子。负罪感困扰着他的后半生,让他决意抹杀‘越千钊’这个人的存在,像他平时嗤笑的,那些庸碌、无能又无力的人一样,将希望寄托于虚无缥缈的来生之中,我至今仍有些无法释怀。”叶歆瑶的目光似是落在容与的脸上,实则漫无边际,情绪也破天荒低落起来,“我和阿箫讨论邪皇墓的时候,小心翼翼压制卑劣的猜疑之心,不去想一种可能。不仅如此,我们还拼命地鼓励自己,哪怕敌人是紫薇大帝的影子,魔道中赫赫有名的地仙,这趟行程别名为‘送死之旅’,也没办法动摇我们的决心。但…逃避是没有用的,等到最后,我们说不定还是要面对那个问题。当然,我希望,永永远远,不要发生那种事情。”

这个话题就更敏感了,容与沉默半晌,才说:“越千钊的存在,并没有被抹杀。”

“恩?”

“你、阮姑娘和申公子都还记得他。”

叶歆瑶微微怔忪,片刻之后,长叹一声,很是郑重地问:“容公子,你觉得,怎样才是真正的死亡?真像一些喜欢无病呻吟的人所说得,死亡统共有三次,第一次是肉体的死亡,第二次是灵魂的消亡,第三次是周围的,与你有关的所有人,都将你彻彻底底的忘记?”

这种论调唯美而忧伤,无论在修真界和世俗界都流传甚广,触动无数充满愁绪的男女。当然,光听叶歆瑶评价的“无病呻吟”四字,就知道她对这论调究竟持什么态度。

“未必是无病呻吟。”容与举出学术性的反例,“我曾遇过一人,亡妻病逝,他日思夜想,一缕执念不知为何触动世间命理,化作亡妻音容笑貌,时时刻刻陪在他身边,言行举止与常人无异。”

叶歆瑶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不大赞同他的观点:“亲如父子夫妻,也会保有彼此的小秘密,若两个人对彼此全然了解,那他们肯定做不成夫妻。纵深情厚谊,恩爱甚笃又如何?执念幻化的爱人,终究只是他自己编织的美好幻影,哪怕再与本尊相似,始终是个冒牌货无疑。这种存在,怎么能称得上是生命的延续,让它替她再死一次?”

说到这里,她的神情带了几分怅然,更多得则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沉郁。

对眼前这位“叶琼”和那个声名赫赫的邪道女修叶琼之间的关系,容与早就有所了解,却压根没放在心上,在他心中,叶琼是自己认识许久的姑娘,而非名声差到一塌糊涂的邪修。如今见她的神情,又思及坊间传言,和昔日无意中提到玄华宗时,阮静雅那奇异的态度,容与大抵猜到原因出在他方才的言语上,破天荒有了一丝懊恼。

叶歆瑶也意识到自己不该说这些,便笑了笑,转移话题:“你打算如何做?”

“对他们说,我受到了火神的感召。”容与也很利落地结上。

身为编故事的行家里手,叶歆瑶想也不想,就将她的想法说出来:“你的青莲剑恰好走冰雪一途,咱们就说自己是水之女神的虔诚信徒,第四纪元末日到来时,水之女神法外开恩,给了先祖一条性命就好。至于火神和水之女神的关系之类,随便乱编即可,骗得过就行。”

容与见她自信满满,不由打击一下她的自信心:“此话当真?”

“这些人口中的五个纪元看似无稽,细细想来却颇有道理,第一纪元的巨人和混乱环境秩序,应当是说很早以前巫族的事情。毕竟巫族也要繁衍,不可能不开辟新的土地,对人类来说,可不就是狂风巨人?恶劣环境?至于第二个纪元,应当是说他们东躲西藏,搬到地底,又搬到地上,好容易繁衍生息的事情。第三段说地上界,第四段说生活…我们拥有特殊的力量,这就注定他们不信也得信。”说到最后,叶歆瑶眨眨眼睛,话语之间带了些促狭的意味,“倘若你做出‘觐见’完火神,接受历练就立刻走掉的样子,我敢打赌,这些本忧心忡忡,认为末日即将到来的人会着急。荣华富贵功名利禄加美人计,本就是他们眼中最好的筹码,恰好一位美貌的王姬对你极为有意。若我没记错的话,此类世俗界应当存了一种制度,叫做‘媵妾’,即娶一夫人,要纳她一姊妹一侄女,而与她同姓的两国里,还需各出一位女子做陪嫁,又有一侄女一姊妹想从。妘身为王姬,媵嫁之人亦为王姬,女公子和公孙,身份高贵自不必说。为拉拢你,这九女的相貌绝对不会差,指不定还各有各的风情,你觉得如何?”

容与淡淡地看了叶歆瑶一眼,回道:“既是如此,对你又待如何?以王后之位相聘?”

“王后?你太小看这些男人自大的程度,外加对利益的重视了,三夫人之一我还相信,王后,断无可能。”叶歆瑶摇了摇头,兴致缺缺,“话说,咱们怎么谈起这个无聊的话题了?”…这个无聊的话题,不是你先挑起的么?

第一百四十七章 天国之门巨人守

既然打定主意阻止血腥的盛大祭祀,采用别的方式进入神庙核心,叶歆瑶就开始着手布置。

他们两个法力高强的外来人滞留此处,名为服侍实为监视,亦或是名为会面,实则打听消息的人不知凡几。叶歆瑶本打算给这些人吃些闭门羹,眼下改变了主意,就有选择性地会见客人,笑眯眯地与他们聊天。于是,来客们十分惊讶地发现——这二人在相处的时候,地位看上去完全平等不说,甚至有很多事情,竟是叶歆瑶拿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