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她并非自甘堕落要做外室,而是…修真界的风气你也不是不知道,商人要傍着权贵,权贵要傍着皇室,皇室要傍着修行者。可东陵大世界在被魔道进攻之前一直是正道的地盘,虽说是大世界,灵气却比较稀薄。修行者多半隐匿于名山大川之中,厉害点得都去了别处,想找到一个修士来攀附,谈何容易?她家族中人也不知弯弯绕绕地转了多少道关系,才攀上一个小白脸儿修真者,这家伙无甚本事,就是一张脸好看,也会哄女人,靠着妻子才有了不错的地位。正因为如此,他在家中十分没尊严,一直被老婆严厉管束,心中不忿,有点拈花惹草的心,可不就上钩了么?”

叶歆瑶闻言,不由叹道:“可这样的男子,都是最没本事和担当的,这位夫人…”

“她看出来了,但那又如何?人总是抱着侥幸心理的,当家的男人们都这样说了,她身为女子,根本没办法主宰自己的命运。她身旁的侍女还个个是家族中人精挑细选的绝色,基本上都迷上了这人的脸和身份,满心以为帮上他就能过好日子,可谓使尽浑身解数。每次那男人一来,可真是掉进了温柔乡里,乐得完全不想回去。”哪怕时至今日,一想起夫人,阮静雅仍旧满怀惆怅,“兴许人和人之间真的有缘分一说。夫人一见我就十分投缘。她坚持不肯收我的卖身契,也不肯让我服侍,而是教我读书习字,为人处世。在我年及十岁,容貌渐渐长开之后,她为了我不被那个色中饿鬼染指,便让我迁到她为我置办的房舍中。每隔几日,或我来看她,或她来督促我的功课。又不知使了多少银子,为我置办好大一处田地,并于官府开户立契,让我成为独门独户,将来能招赘将香火传承下去。”听见阮静雅这样说,叶歆瑶的面上就浮现一丝惋惜:“她…并不是安详地死去,对么?”“她死得很惨。”阮静雅抿了抿唇,尽量让自己的语调平静,却无法阻止巨大的悲怆流露,“那个男人的妻子得知此事后,心中痛恨,勒令她的家人将她卖到最低等的勾栏里,偏偏因着禁制之故,竟是求死也不能。我易装改性,前去看她,她明明被折磨得不成样子,还教导我,让我一定要坚强,自尊,自爱,好好过日子。”

第一百八十二章 人各有志莫强求

叶歆瑶静静地凝视着阮静雅,不知该如何安慰她。

阮静雅轻轻地笑了笑,示意自己没事,她好容易才压住声音中的哽咽,尽量用平静地语调说:“我早就将夫人当做母亲般看待,见她这般凄惨,却无法救她脱离苦海,因着那个恶女人之故,竟连尸骨也没办法帮她收敛,只得眼睁睁地看着她曝尸荒野,没几日就…心中何等凄楚?哪怕知道,她想让我过上平平静静的日子,享受她没享受到的福分和平平淡淡的幸福,我亦没办法坐视和容忍。所以,我卖掉了她帮我置办的房屋田地,用这些钱贿赂人,得知她家人傍上的修真者来自一个叫‘清吟门’的门派,就踏上了求仙问道的旅程。”

“没来修真界之前,我真想不到,世间竟有这样一个地方。”阮静雅望着好友,十分认真地说,“或许在你看来,修真界男尊女卑,女性受到重重桎梏,可你知道东陵大世界的世俗界是怎样的么?女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生中唯一一个能见到的男人就是自己的丈夫。哪怕是嫡亲的父兄,七岁之后,也要隔着帘子相见,甚至只有祭祖的时候,才…为了防止女人走得太快,竟还要给她们缠脚,活生生地将一双好好的脚,变成了散发恶臭的畸形。”

叶歆瑶知阮静雅的意思,见她心中悲痛,说不出话来,就轻轻将她想说的内容给补完:“夫人的眼光和思想明明胜过家中男子百倍,却由于社会的原因,命运完全不由自主。修真界的女子,束缚较你那个世界的确轻了太多,莫说一心向道不嫁人,哪怕和男子把臂同游,亦无人会说,若修为强大,主宰一方天地亦不在话下。在这种环境下,偏偏还有那么多的女修,明明有着比夫人强大千百倍的力量,却上着赶着巴结高阶修士,满心欢喜地拿婚姻乃至肉体做交易,与旁的女子争锋相对,为争夺男人的宠爱,在后院的一亩三分地中争斗不休。你失去至亲,又遭逢大起大落,见到此情此景,心态失衡是正常的。只是,无论为妻为妾还是孑然一身,都是旁人的选择,与你并无干系。一心执着于旁人之事与自身理念相悖,本就容易走入歧途。在我看来,外人如何说,如何做,又与你有什么关系?只要行得正,坐得直,仰无愧天,俯无愧地,问心亦无所愧疚,便已足够。”

虽说对于挚友的洞察力,阮静雅从不怀疑,但听见她这般说,也不忍不住叹道:“你说得对,因着这一点,我对婚姻本能地十分排斥,认定我自己不需男人相伴,一人独行足矣。门中长辈越是想用婚姻留住我,我想到夫人的下场,就越是不服,哪怕知道自己的做法在他们看来十分不识抬举,无异于以卵击石,却仍旧坚持。但这些日子,我好生反思了一下,才发现自己实在矫枉过正。哪怕我再怎么坚强,心态归根到底,仍旧是个普通的姑娘,希望找个良人,好好过日子,而不是天天勾心斗角,与人争斗杀伐。”

按理说,阮静雅打算过平静日子,叶歆瑶该为她高兴才是,可她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托了凌霄剑派不遗余力宣传的福,“阮静雅”这三字早和“邪皇墓”牢牢地绑在了一起,若不更名改姓,就没安生日子。何况阮静雅已被邪皇所辱,失了元阴,倘若练些采补、双修之术,一心想求个风流快活,倒也不是没人会接受。但若她想名正言顺地和谁厮守,一辈子在一起…大概没有男人会不介意这个吧?要知道,阮静雅是金丹期的修士,能配得上她的,至少也得是金丹期的修士,否则寿命差太多就是个大问题。但金丹期的修士,已经进入人仙三境中的第一境,绝对属于修行界中上层的那一批人物,又有谁会缺女人呢?

叶歆瑶太了解阮静雅的性子了,这姑娘是个务实派,不是个理想派。在这种情况下,阮静雅说觉得累了,想找个良人过日子,并不是她真打算去找,而是…她打算和越千钊一样,不负责任地转世重修,还不准叶歆瑶唤醒她的记忆了。

“阿琼,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很难接受,可…”阮静雅轻轻地笑了笑,视线落在绵延万里,人声鼎峰的衍丰江上,斟酌片刻言辞之后,方轻声道,“我本也想着,去凌烟仙境求些机缘,振作起来,将清吟门的道统传承下去。但仔细一想才发现,我对这门派没什么感觉,所谓的责任也不过是强加于己身的,就是给自己找点事情做罢了。既然身为清吟门创派祖师后裔的钟思意都没将这事放在心上,我又何苦为清吟门一再牺牲呢?所以,这次的凌烟仙境,我不去了。”

听见她这样说,叶歆瑶闷闷地问:“你打算去哪?黄泉府么?”

阮静雅的确有这意思,贡献一身修为,为黄泉府的建设添砖加瓦。从而将自己的名字重新添加在生死簿上,再入轮回。左右对于这种自愿奉献的修士,黄泉府一向给优待,她说不定还能挑个仙道不昌人道鼎盛的地方当几辈子的女皇,想想就觉得潇洒。

当然,对已经不大开心的朋友,这些话…她还真不敢直说。是以阮静雅苦口婆心,摆事实讲道理,希望叶歆瑶接受这个现实:“你看看,我终于认清了自己的本质,你该为我高兴才是!阿琼,你别难过啊阿琼,我真不是要抛下你,我只是太累了,想任性一次嘛!好啦,听话,我这不是…在和你商量嘛!”

说到最后,阮静雅看着叶歆瑶难过的样子,越发揪心,只得将视线移开,逼着自己硬下心肠:“阿琼,你也清楚,我和你一点都不一样,你修行乐在其中,我修行却是越来越累。我就是个俗人,向往平淡而温馨的生活,没办法将事情一样样抛开,斩断,过着偶尔与朋友小酌聚会,大部分时间都是一个人的日子。倘若有个样样出挑的男人对你说,我们放下一切,归隐山林,过着养鸡养鸭的平凡生活,你会是什么想法?”

“…”

“你会觉得这个男人婆婆妈妈,胸无大志,理都不想理他。”阮静雅轻叹一声,正色道,“可我会十分高兴,真的。”

叶歆瑶沉默片刻,才小声说:“你可以养男宠嘛!”他们的生死都掐在你手上,肯定全心全意服侍你,务必让你每天都开开心心,身心愉悦,这种日子也很潇洒啊!

阮静雅一听,登时狂化:“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没,你听错了。”叶歆瑶被阮静雅一瞬间爆发出来的气势所摄,竟下意识地低了低头,随即立刻转移火力,“介意我传信给阿箫么?”

“让他来又训我一次?”

“这…”

出人意料地,申箫倒是看得很开:“既然你想,就去做吧!说不定这对你来说倒是最好的选择,省得隐姓埋名,东躲西藏,若有个不慎,落到心怀不轨的人手上,更是连神魂都保不住的下场。”

“阿箫?”听见他这样说,叶歆瑶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他们在找静雅?”

申箫长叹一声,无奈道:“当然,魔道付出了这么大的力气,结果到嘴的鸭子给飞了,他们又怎么能甘心?虽说也不是所有人都相信,绝大部分的人都…但想借这东风浑水摸鱼的人太多,受连累的人也不少,静雅选择去转世倒是好选择。要知道,哪怕是我,回到宗门的时候,也因着邪皇墓之事费了好一通口舌。”

说罢,他轻轻摇头,宽慰叶歆瑶:“阿琼,天下无不散之筵席,静雅的选择,我们应当尊重才是。”

道理虽如此,可她朋友本来就少,哪怕加了个容与,还有不知道算不算的娘娘和麻姑,但…在她最落魄时与她结交,永远坚定不移站在她身侧的三个朋友,已经彻彻底底地失去了一个,永远不会再回来,难道要再失去另一个么?

“说来也好笑。”叶歆瑶勉强露出一丝祝福的笑,有些惆怅地说,“静雅和…和那个女人,想法差不多,我听得那个女人的心声,只觉无比刺目,对静雅的抉择,我却…”除了有点不甘心之外,倒没什么负面的情感。

申箫斜了叶歆瑶一眼,恨铁不成钢地说:“怎么,你还觉得自己修养不够,下意识就针对厌恶于她?我告诉你啊,凌烟仙境里头若遇到了那家伙,你不扇她百八十个巴掌,就别说是我朋友了。”

阮静雅不明所以,目光来来回回在两朋友身上打转,问:“谁?”

“一个鸠占鹊巢,害得阿琼颠沛流离的蠢女人罢了。打算转世的人别打听这么多秘密,否则想安生都安生不了,这家伙…”申箫指了指叶歆瑶,异常无奈地说,“身上的麻烦事比你可多多了。”

阮静雅应了一声,道:“春秋草的成熟估计就这几日,趁着眼下还没出大乱子,我先去黄泉府?”

“静雅——”

“恩?”叶歆瑶轻叹一声,也没阻止,只是说:“去黄泉府的话,顺便去一下女罗域亥字十六号区看看吧!我这辈子的族人在那里。”知她释然,阮静雅微微一笑,答道:“好。”

第一百八十三章 不过一面成执念

阮静雅走得很洒脱。

将决定告诉叶歆瑶和申箫,顺便托他们告知容与一声后,阮静雅就十分干净利落地捏碎了手中的跨界传送符,从别的世界去黄泉府,打算放下今生一切,转世入轮回。

叶歆瑶曾经见过很多受不住绝望,耐不住寂寞,斩不断牵绊的修士,最终无奈地选择放弃修行,对这种人,她一向将之视为天道优胜劣汰的一部分,态度十分冷漠,连个嗟叹都不给,更莫要说眼神。

她始终有种对弱小者居高临下的俯视,让她一度觉得自己不正常,直到猜到自己的身世之后,叶歆瑶才恍然大悟,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

凤凰身为妖兽中顶尖的存在,清鸣长歌,百鸟俯首,天生就处于统治者的阶层。偏偏妖族的等级壁垒本就森严,血统、修为两大要素决定一切,纯血大妖傲然站在山巅,对等级不如自己的存在基本上是连个正眼都不给的,更别说拿它们的命当回事。哪怕叶歆瑶没有真正生于凤凰族,肉身被夺舍,也来得及得到凤凰族的记忆传承,灵魂飘荡多年,才勉为其难地投个人胎。但她的灵魂仍旧属于妖族,甚至是她自个儿也不知道的妖族气运之子,一些烙印在灵魂深处的东西,仍旧是不会变的。

哪怕她被教导得很好,哪怕她本性压制得很深,哪怕她…自己也看不上这点。

但是,无论她怎样忽略曾经那些半途而废的修行者,不将他们的选择当做一回事,这一次,她的心情都没能在短时间内好起来。

那些人与叶歆瑶毫无关系,但这次离开的人,却是阮静雅。

静雅离开了,容与没回来,娘娘不见踪影,申箫无奈回了古韵宗在永乐城的驻地。他知道散修上没办法进入永乐城,就安慰她说去帮忙打听容与的消息,可一走也没个音讯。

好在上天似乎不大想让叶歆瑶郁郁不快,就在阮静雅离开的第二天,春秋草成熟了。

伴随着这半载一枯荣,对凌烟仙境结界有着特殊作用的春秋草的成熟,衍丰江两岸与河底仿若缀了万千星辰与灯火,将这片天地都映衬得缤纷美丽,令人难以忘记。

纵然见过一次如此美景,叶歆瑶仍旧心醉神迷。

她站在甲板上,右手微张,随即缓缓合拢,仿佛有着某种奇异的吸力,船舱正下方的河底就有四棵春秋草被连根拔起,委委屈屈地到了她的掌心。

不是没人对她生气过敌意和恶意,但在这一刻,叶歆瑶没再刻意掩饰修为,释放了全身威压。

属于歩虚修士的威仪席卷四周,却不带任何霸道的气息,亦没有独占这一方土地的意思,只是提醒任何人,千万不要不长眼睛,随意招惹一个歩虚修士。毕竟在这种地方,哪怕是积年的元神修士,若无强大的后台撑腰,也不敢太过张扬。唯恐与人闹起,两败俱伤,被一群饿狼给捡了便宜。

这时,一叶轻舟,飘然而至。

察觉到陌生人的到来,叶歆瑶微微侧过脸,打量着这个络腮胡子浓密头发,将整张脸都遮住,甚至连眼珠子的颜色都看不见的怪人,却未曾主动开口,与这个一看就很奇怪的人说话。

重明睦也不知,自己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的神经一向有些大条,性子也大大咧咧,凤翊说什么,他就听什么,凤翊说要往东,他绝对不往西。身为一个血统纯正至极,长相俊美妖力强大的大妖,不知多少女妖对他投怀送抱,但他压根就不记得人家长相,也对这些事情没多少热情和经历。偏偏在永乐城出现的那一晚,在见到叶歆瑶的那一刻,他的心脏不知怎么地,竟狠狠地触动了一下,大脑中也一片空白,除却痴痴地看着这个姑娘,压根就不知该作何反应。

理智告诉重明睦,这是不对的,妖族与人族仇深似海。实力弱小的修士和妖精结合倒也罢了,左右不影响大局,像他这种纯血大妖却没多少自由。对他们来说,侍妾可以随意找,伴侣的话,可挑选的范围实在很少,人类绝对不在其中。但不知为何,他就是没办法忘掉。

明明连对方的名字都不知道,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却好像刻在了他脑子里一般。凤翊以为重明睦不过随口一提,就像往常一般,十分拙劣地转移话题,却不知这位贤弟在心中描摹了叶歆瑶的容颜千万遍,一点一滴,深入骨髓,才会说得那么笃定。

“我…”重明睦讷讷地开口,浓密的头发和胡子遮掩了他的手足无措。

事实上,就连重明睦自己都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来。

翊哥说了,这位姑娘寥寥数语就将局势悉数控制住,可见其聪颖灵敏。虽说她谈得乃是儿女私情,用得却是借力打力,格局不乏大气。

作为凤凰族实际意义上的智囊,凤翊对族中大半事物都拥有决策权,威仪深重,说一不二。他这些年一直专注于妖族与人族之争,也不知挑动多少争斗,但凡人族稍微有些本事的修士,凤翊都能如数家珍,但真正被他看上眼,需要用尽手段对付的却没有几个。

在凤翊看来,眼下人族需要留意的,除了魔门的麻长生外,就是前些日子所见的剑修容与。

这两人都拥有远远超出同阶修士的战斗力,对付起和自己同一个阶层的修士,很可能像对付土鸡瓦狗般轻松写意。偏偏碍于两族公约,以及诸多大能心照不宣的潜规矩,修真界的争斗仅止于元神期,就好像凌烟仙境一般,人仙可入,地仙止步。不仅如此,争斗一般是同阶的和同阶的来,无论道、佛、魔、妖、巫哪族的大能违反这个约定,就会遭到所有大能的一同围剿。而如果有谁敢仗着修为,胡乱插手小辈之事,自己的后辈输了就恼羞成怒,对敌人动手,那么比你修为更高的人,也可以随意与你动手,掠夺走你的一切。

正因为如此,对于这种超乎常理的存在,敌对种族的方针一向只有两个字——“抹杀”。

叶歆瑶见重明睦反应,隐约猜到了些许,就挑了挑眉,没有说话。

她这个动作与凤翊的小习惯惊人地相似,重明睦一看,手脚更是慌了。

他本来就不知该说什么,却又不想让自己显得太莫名其妙,徒惹叶歆瑶的厌恶。眼下见到叶歆瑶这一表情,重明睦越发急躁,脑子一乱,竟是想也不想,直接说:“姑娘,你有父母么?”

话一出口,重明睦就十分懊悔,暗道自己脑袋发热,竟问了这么奇怪的问题。

不靠近旁人十丈之内,不告知旁人真实名姓,不轻信旁人花言巧语,乃是修真界的三大保命准则。交浅言深,更是与人交往的大忌。自己问得如此唐突和冒失,不是她…

叶歆瑶看着这个神秘人,见他身上没施加幻术,却刻意挡住了眼睛,心中隐隐有个猜测,便淡淡道:“自然是有的。”

“哦,我…”重明睦涨红了一张脸,可惜没人能看见,“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见你和我一位兄长生得颇为相似,才…”

和兄长生得…颇为相似?

越是血统纯粹的妖族,眼睛就越带了几分“法则”晕染的眼色,此人故意遮挡着眼睛,又这般说,难道说…

思及此处,饶是叶歆瑶心如止水,亦如打翻了五味瓶般,酸甜苦辣俱全,竟分不出自己究竟是个什么心思。唯一不曾错漏得,是在听见这句话后,心中涌现的一丝狂喜。

身世并未成为她的执念,却始终是扎在她心头的一根刺。叶歆瑶也不渴求什么尊贵地位,耀武扬威,只是在夜深人静之时,偶尔会流露一丝脆弱,想见见自己生身父母是什么样子,心中甚至有一丝委屈。

为什么,你们没发现我呢?

我被掉包,飘零那么多年,为什么你们可以将那个冒牌货当做亲生女儿一般疼爱,浑然不知她有一世记忆,占据了你们亲生女儿的一切?

叶歆瑶知道,凤琼不是坏人,她从头到尾都没什么雄心壮志,更不知道自己的诞生来自于两族的惊天博弈。正因为知道这一点,叶歆瑶才可以完美地控制着自己的情绪,让自己不要对凤琼产生憎恨,却不意味着,她真会喜欢这个女人。

凤琼越是幸福,就越是刺叶歆瑶的眼,很容易让她滋生一些不平的情绪,得靠极度的冷静和理智,打坐调息好一阵子才能压下去。

自从了解身世之后,叶歆瑶的心态就一直有些纠结,她不在乎“凤琼”的身份能给她带来的好处,也认为如今一人生活修行足矣,卷入两族之争反倒郁闷。可明明知道对方乃是你的血脉至亲,却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疼爱一个冒牌货,自己则站在远处…这种感觉也不好受。

倘若你们不是妖族,只是人族中普通的修士多好,这样的话,我就不用介意种族和朋友的立场,说不定还有相认之机。“你的兄长…”叶歆瑶的声音,在这一刻,竟不自觉有些颤抖,“丢失过女儿么?”

第一百八十四章 鸡同鸭讲实疲累

见叶歆瑶翦水般的双眸静静地望着自己,似乎在强忍着什么,又好似在期待着什么,重明睦完全无力抗拒,当下就不经脑子地说:“没,他就一个独生女,十分疼爱,视若珍宝。”

这句话仿若兜头的一盆冷水,浇回了重明睦的神智,也浇冷了叶歆瑶的心。

“不,我不是…”重明睦忙要解释,叶歆瑶已十分冷淡地别过身子,下了逐客令:“我不喜欢有人拿我开玩笑。”

重明睦一听,登时急了,偏偏叶歆瑶解都不给她解释的机会,直接捏碎跨界传送符,连人带船消失在重明睦的面前。

凌烟仙境虽位于灵甄大世界的上空,却在三个大世界和四个小世界围成的空间中,既然春秋草已经拿到手,永乐城又上不去,叶歆瑶的确不需要留在这里,尤其是在这么混乱的情况下。

见她竟二话不说,直接离开,重明睦破天荒痛恨起自己的嘴笨舌拙。他几乎是失魂落魄地回了妖族驻地,一个人坐在角落里,默默地散发着阴气,见者无不退避三舍。

凤翊忙得要命,与各方人马斗智斗勇,还得照顾三天两头出状况的女儿外甥,安抚不知被什么刺激,阴阳怪气见面就吵架的妻子,当真是心力交瘁。好容易事情告一段落,他才有心思关注兄弟的感情问题。

不消说,知晓重明睦的心思后,凤翊二话不说,将重明睦骂了个狗血淋头。见重明睦没有悔改的意思,凤翊直接从须弥芥子中取出一条带有倒刺,柔韧极佳,坚硬却远远胜过金石的鞭子,作势要往重明睦的身上抽去。

“翊哥,你打哪里都行,千万别打脸!”重明睦知道这条鞭子的厉害,忙道,“没用真容对她,乃是我心中憾事,我…”

凤翊怒极反笑,鞭子重重往旁边的地下一抽。

见他这般,重明睦下意识打了个激灵,就听得凤翊怒道:“为一个心不在你身上,连你真容都没见过,话也没说过几句的人类女子,你就这般为色所迷,神魂颠倒。如此行事,当真有负重明族几位前辈的苦心!你,你…”

哪怕是为族中利益,蓄意接近,又因不是嫡亲的兄弟,没办法见他不成器就一顿爆揍,得顾忌说话做事的分寸,但这么多年处下来,凤翊还真将重明睦当做弟弟般看待。如今见他这样不成器,为了一个人类女子失了魂,凤翊免不得将牙齿磨得咯咯作响,半晌方收敛一二分怒气,克制着自己别真动手打这傻小子,面色却冰冷到了十二万分:“你,把你们相处的记忆给我看!”

“翊哥——”

“交不交?”

他积威甚重,重明睦见状,下意识点了点头,恭恭敬敬地交出记忆。

爱慕一人,势必会关注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她的每个动作,每句话语,甚至每次呼吸,你都不忍错过。珍而重之地将之记下,储藏,反复回味,偷偷欢喜或忧虑。

重明睦对叶歆瑶一见钟情,与她短短几句话的相处,却早就回忆了无数遍,一边酸楚一边甜蜜,纵然过了几日,却清晰得像刚才发生一般,没有丝毫忘却,是以凤翊也看得分明。

凤翊可不是重明睦,愣头青一个,不懂察言观色。这位凤凰族实际意义上的掌权者纵从地仙变为元神,心境犹在,眼界不改,揣测人心布下暗局对他来说就和吃饭喝水一般简单。哪怕叶歆瑶掩饰得很好,却遇上了个喜欢将事情掰碎揣摩,顺便还提防着重明睦泄露什么不该泄露东西的凤翊,后者略微一琢磨,就知道重明睦妖族的身份八成被这姑娘给猜到了,只是这姑娘…为何会有此一问?表现还有些…难不成,她和妖族…有什么关系么?

想到这里,凤翊微微皱眉,随即,他望着重明睦,冷冷道:“禁闭十日。”

重明睦吃惊地抬头,没想到是这个处罚:“啊?”

“我最近事情很多,没空管你,十日后凌烟仙境开启,你随我们一道进去。”凤翊十分冷静地给这位义兄弟宣判,随即在底下人呈上来的诸多玉简中,挑出容与的那一则,打算细细看看他的生平,还有那个姑娘究竟是什么来历。

她说了,他们自幼相识,连黄泉府中两人的亲朋故旧亦在一起。

线索已有,十分好查。

还不等他关注一下容与,凰韵就急急忙忙地进来,见姑父在,登时大喜,忙道:“凤翊大人,表姐她…”

凤翊将玉简收到须弥芥子中,问:“何事?”

“表姐和表姐夫吵起来了!”

听见这么点鸡毛蒜皮的事情,凤翊微微扬眉,刚欲说什么,凰韵就连忙补上:“姑姑也参合进去了,现在他们闹得很凶,表姐夫甚至都说出什么‘你们凤族轻视我们龙族’之类的话,我见势不妙,才偷偷溜…”

涉及到二族的问题,凤翊再怎么不满,亦得走上一遭。

来到凤琼的宫殿,还没踏进大门,就听见十里之外的正厅传来又惊又怒的声音:“敖寒,你摸着良心问问,我有哪点对不起你?你怀疑我就直说,何必惺惺作态,说不在意却不同意!”

凤翊是个极为聪明,看事情十分通透的人物,而这种人,比如凤翊,比如越千钊,比如叶歆瑶,往往都有个通病,就是他们很讨厌在一些无关紧要,他们看来是小事的事情上夹杂不清。

凤翊不会忽视细节,相反,作为妖族最负盛名的五个智者之一,凤翊亦往往从细微之处着手,每每出手,必定快、准、狠兼备,打人一个措手不及。但他做事,都是为了种族利益,以天下为棋局,拨动局势,玩弄人心,而非成天纠结你爱不爱我,我又爱不爱你的鸡毛蒜皮。所以对隔三差五就要来上一出,闹上一场的女儿,凤翊在试图拨正几次,发现没起半点作用后,就将凤琼扔给妻子管,自己无心多问,省得看了心烦。

听见凤琼的喊话,定住脚步,心中暗道当真冤孽,却盯着凰韵,冷冷道:“事情究竟如何,说清楚,莫要隐瞒。”

这次凌烟仙境开启,龙族亦派了许多元神修为的族人过来,只是他们这种元神,和凤翊这种为种族牺牲,从地仙落至元神,背后还有个道祖站着的大妖又不一样。是以在这次妖族的阵容中,虽说许多种族仍旧是面子上都不和,更莫要说心和,凤翊说话却有极重的分量。

越是如此,他就越要弄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不能一味偏袒,也不能二话不说直接道歉。

凰韵起先说得含糊不清,眼下被凤翊这样一扫,吓得什么隐瞒的心思都没了,竹筒倒豆子一般,将事情全说了出来:“表姐说,玄华宗对凌烟仙境的探索力度很大,为了节省时间,不如去向慕无昀要一份地图,直接带小外甥去轮回泉,省得中途出事。表姐夫说不行,表姐就说,她和慕无昀早就没关系,让表姐夫信她。表姐夫说相信,但此事不行,表姐认为他在敷衍自己,就…”

凤翊一听,原本被重明睦激起,却强行压下的火气免不得更加旺盛,口气也冰冷了三分:“凰柳呢?什么情况?”

凰柳?不是阿柳?

听见姑父这样喊姑姑,凰韵知道不妙,她有心说两句,却不敢多言,只是低着头,小声地将经过交代:“表姐夫被表姐吵得不耐烦,就扇了她一巴掌,恰巧被姑姑看到。姑姑打了表姐夫,又追起了表姐夫的旧账,说他风流花心,哪怕现在为了权势地位装出一副深情的样子,也改变不了龙本性淫的本质,还…表姐夫的脸色越来越不好看,才说那句话…”

下一刻,覆盖数百里,华丽至极的行宫在一股巨大的力道中,彻底摧毁!

凰韵身处暴风眼的正中心,战战兢兢地躲着这股难以言喻的威压,就差没抱头痛哭了。

她这是造了什么孽啊,因为能力特殊,被选来凌烟仙境。偏偏又和凰柳有那么一丝亲戚关系,被迫当她的垃圾桶,还负责传话受气…

凤翊的怒意是如此明显,见他来了,就连吃了亏的敖寒也不敢说什么,脸上怒意渐消,心中却仍旧不忿至极。

“凰柳。”凤翊不骂女儿,不安抚女婿,破天荒当着众人,包括仆役和小辈的面,冷冷道,“这么多年,你倒是越活越回去了。”

他当真不明白,凤琼的脑袋里装得是草么?凌烟仙境处处机关陷阱,玄华宗有要紧事物落在里头,每次用多少人命去填,才绘制出一张较为详细的地图。莫说妖族与人族交恶,就是两族关系友好,想得到这张图纸也需欠下天大的人情。说不定白白地折上脸面,别人还未必会给。凤琼凭什么认为,就凭她曾经和玄华宗的慕无昀有过一段情,人家就肯将图纸交出?

对这个满脑子情情爱爱的草包女儿,凤翊早就绝望了,可对妻子…她以前还没糊涂到这地步吧?

这些天事务繁多,若非重明睦又来了一出,凤翊压根不会记起叶歆瑶,自然不清楚妻子一门心思认定他“出轨”,这些天是如何的暴躁不安,惶恐绝望。听见凤翊竟当中责骂自己,凰柳心中酸楚,一边想着“他之前从不会这样对我”,一边想着“还没将人迎进来,他就彻底变心,想将我赶走”,千百思绪交织,当真是心若刀绞。她深爱凤翊,自然不会觉得凤翊有什么不好,满腔仇恨便又一次转移到了叶歆瑶身上。

第一百八十五章 本欲离开闻霹雳

不知祸事将近的叶歆瑶按照之前的约定来到青岩大世界,随意找了个清净地方当暂时的落脚地,就开始凝神端详放置于玉匣中的四颗春秋草,认真思索一个问题。

凌烟仙境,她还要不要去呢?

叶歆瑶打算去凌烟仙境趟浑水,无非是因为“凤琼的父母”也会跟着去,想见见他们而已。但重明睦脱口而出的话语让叶歆瑶心灰意冷,终于认识到自己的想法有多么可笑。

她的踌躇和迟疑,犹豫和不安,完全是她自导自演的独角戏。事实上,对方一家三口甜甜蜜蜜,压根不稀罕你。一个人远远地望着,除了让自己的心态失衡外,还能给自己带来什么?居心不良,打破这份平静,断然害人又害己。

只不过,申箫的到来,意外地改变了她的想法。

“容公子没事,过两天就能离开永乐城,但阿琼,有件事,你得自己拿主意。”申箫的脸色乃是前所未有的沉重,他来回往复,不安地踱步了许久,在漫长的挣扎和犹豫后,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缓缓道:“道门得知凤翊打算陪同女儿进入凌烟仙境的消息,他们…”

还未等申箫说完,叶歆瑶霍地站起,脸色已是惨白如纸。

凤翊,哈,凤翊。

她当然知道,凤翊是谁。

早在前世,三位好友认认真真地给她普及“慕无昀和凤琼”的关系时,就着重提过凤翊这个名字。